原页——素熙
素熙  发于:2014年02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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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童低下头,这回是自信坚定的笑容。

「不过我这次不会再犹豫了,接到你和阿响的喜帖时,我就告诉自己,这次是最后一次了,我所拥有的一切已经够好了,不要再挑三拣四了。」

小童身边的男性不知低头跟他说了什么,小童揍了他一下,两人低声笑了起来。

修旁观两人的互动,心头忽然满满地感慨。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客厅里的电话却忽然响了。

修和小童告了声歉,起身去接电话。搬来的东西几乎都还没整理,房子里全是纸箱,修狼狈地跨过那些纸箱,以为是阿响打来的电话,也没有太在意,接起电话就说:

「喂,响吗?」

但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修以为是打错电话,就想挂断,这时忽然有人开口了。

「修……?」

修吓了一跳,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爸爸,筑。

「爸?」修直觉地感到不对劲,筑的声音有几分恍惚,又发着抖,听起来像是从水底传出来的。「爸?是爸吗?发生什么事了吗?」

筑似乎在深呼吸,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鲠住似地。

「修……是你吗?是你吧?」他又反覆问了一次。修再也忍耐不住,握紧话筒就叫了出来,「爸,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

后头的小童也吓了一跳,露出询问的眼神。修却无暇理会,他又凑近话筒。

「是父亲出了什么事吗?筑?父亲他怎么了吗?」他问。

筑像是忽然被打醒似地,这种时候,修觉得筑的声音仍旧很安静,安静得可怕。

「阿夭……阿夭他,忽然昏过去了……」

「阿夭」是修父亲的本名,但这么多年来,或许是出于害羞还是什么原因,筑从来没有在修的面前直呼过父亲的名字。筑就这样呢喃着同样的句子,直到修再次开口。

「昏过去?为什么会昏过去?」修大感惊恐。

「我不知道……跟上回一样,他去菜园里施肥,回来的时候……忽然就说自己头痛,想躺一下,但还没走到床上……就倒了下去。现在还倒在那里,我怎么叫,他也没有回应,一动也不动地,我……」

修忧急如焚,但他知道现在急也无济于事,筑听起来像是完全茫然似地,修知道那种心情,听见阿响出车祸时,他一时间也是那种感觉。

只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对阿响的感情终究还不够深,最多只恍神个三秒,就马上能采取最正确的行动。但筑和父亲不一样。

「爸,你先冷静下来,好吗?阿响上次有给你救护直升机的电话,对吗?」

「电话……」

筑的声音仍然有几分茫然,但稍微清晰了一些,修忙再补充。

「你现在立刻拨电话到那里去,请他们来接父亲,把父亲送到上回你扭伤的医院里,知道吗?现在马上!」

他听筑含糊地意了声,抓紧话筒又说。

「不要紧的,父亲不会有事的。你听见了吗?筑,父亲不会有事的。」

话筒那头忽然传来异声,有些闷,像在呜咽似地,修猜想是筑捂住了口鼻,以避免突如起来的哽咽。

「父亲绝对不会有事的,他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走掉的。爸,你从小跟我说过,父亲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只要你还在这世上一天,他就会照顾你一辈子,所以爸,你放心,现在能帮助父亲的只有你而已,你要镇定下来。」

修的声音尽可能温柔,就像多年前筑在运动会上对他的那样。

「听到了吗?筑,没事的,父亲和你都会好好的。」

挂断电话后,修立刻跳起身,从架上扯下了外套夺门而出。小童和他的男友站起身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修一边把背包甩上身,一边扭头,「我父亲出了点事,我现在马上要回老家一趟。」

他想了一下,又点了个头,「请帮我通知一下阿响,他现在可能正在忙,一时也找不到他,请他回家之后就立刻跟我联络。」

他说着就匆匆下了楼梯。父亲他们住的地方偏僻,但离那里最近的医院则在另一个市区,修想说先搭车到那个市区去,再来想办法。

但天色已经晚了,最晚班的火车也早就停驶了。他打了几通电话给阿响,都没有人接,大概是派对开到酒酣耳热,阿响多半也醉倒了。

修心中乱成一团,一方面告诉自己不要紧,但又怕就这么迟个一秒两秒,就会发生令他后悔终生的事情。

他在转了手机通讯录一圈,眼睛在所有朋友的电话里逡巡,看了整整五分钟,他才渐渐惊觉,其实他现在最想打的电话,最想听见的声音,并不在电话簿的清单里。

他想向一个人许一个心愿,尽管那个心愿永远不可能实现。

他用颤抖的手拨出记忆中的号码,心想着要是记错那就算了。

但电话顺利地拨通了,电话那头也没有如他预期,出现「您所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明后再拨。」,而是另一个同样冰冷的声音。

「谁……?」

是许愿的声音。他换了手机,没有和许愿说,也难怪许愿不知道这是他的电话。

「愿……」修开了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感觉手机那头的嗓子瞬间缩紧了。「修?是你吗?修?」许愿提高了声音,「是你对吧?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做朋友多年,默契极佳,一个声音、一个手势,一个随便的辞语,就能清楚判断出对方的用意。许愿的声音很快严肃起来,「你出事了吗?你在哪里,告诉我。」

修抹了一下脸,才发现自己的眼眶是热的。

「车站前,就是市区的火车站。」他只勉强挤得出这一句。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

许愿说着就挂断了手机。修把手机塞进裤袋里,用力地抹了抹脸,他忽然觉得很想哭,以男人来讲,他的泪腺实在是丰沛了点,他不得不承认。他也无法否认,刚才听见许愿声音的那一瞬间,他除了放声大哭,想不到其他适当的反应。

许愿来得很快,令修惊讶的是,许愿是骑着摩托车来的,而且是重型摩托车,瞧这型号至少有两百。许愿拿下彷佛越野赛车手的专业安全帽时,修还有些认不出他来。

「上车。」

许愿把另一顶安全帽抛给他,修愣愣地接下。

「你哪来……这台摩托车?」修问。

「蕾的车,就是我后妈的,她以前是职业赛车手。」许愿简短地解说了两句,「少废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修向许愿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许愿就点了点头,要修抱紧她,把摩托车转到公路口,就这样顺着大路,一路狂飙下去。

路灯像是融化一般地在两人耳边呼啸而过,修吓得紧紧抱住了许愿的腰,但许愿却像是早已习惯似地,凝着眉只是专心驾驶。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交谈,只是修忽然有种虚幻不实的感觉,彷佛一切回到了从前,他和许愿还是纯粹的朋友,他和她无话不聊,她为他两勒插刀。两人之间什么顾虑、什么芥蒂也没有,即使是最亲密的情人,也无法取代他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

修最后把脸埋在许愿娇小的背上,许愿的身体一点挡风的作用也没有,风都吹到了他身上,刮骨般地疼,修的心中也是疼的,为了眼前的人而疼。

第十七章:愿 十八

修最后把脸埋在许愿娇小的背上,许愿的身体一点挡风的作用也没有,风都吹到了他身上,刮骨般地疼,修的心中也是疼的,为了眼前的人而疼。

抵达医院所在的都市时,已经是三更半夜。那个都市靠海,说穿了也是个靠渔业维生的小城市,怪就怪筑搬到那种鸟不生蛋的地方,才会出了事连个医院都不好找。

许愿随便找了个地方停车,和修双双冲进医院里,问了柜台的护士,才知道筑和父亲已经在稍早到了。

父亲被送进了手术室,初步诊断好像是脑溢血之类的,这下修吓的连手脚都僵了,许愿从背后握住了他的手,修才稍微镇定一点。

他在手术室前的长椅上看见了独自一人的筑,他背靠在墙上,彷佛假寐似地闭着眼睛。听见修的脚步声时,才惊醒似地抬起头来。

「爸……!」

修冲上前去,一把抱住了长椅上的亲人。筑一开始没有反应,修见他脸色苍白如纸,清俊的面容一瞬间像是老了数十岁,「修……」他沙哑地开口。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父亲他……」修握住筑的手。许愿远远站在长廊的那一头,看着修和筑说话。

筑张开口,一开始没有声音,好半晌才挤出一句。

「我不知道……医生说,他有高血压很久了,而且检查出来血管栓塞什么的,好像是遗传性疾病。阿夭最近……你父亲最近常常说他头痛,头晕,还经常跌倒,可是他以前就很喜欢讲些谎话骗我,让我同情他,好和他……我一直没真信他的话……」

筑说着,忽然抽慉似地抱住了臂,挨在墙上不住发抖。

修心乱如麻,他也坐到长椅上,看了一眼墙上「手术中」的灯号,伸臂拥住了身形比他瘦小的爸爸。

「不要紧的……父亲会没事的,他不会丢下你和我的。」

修说是这么说,但心底老实说一点信心也没有。他知道筑的心底一定比他更乱,他今年二十九,筑才刚满五十,而父亲也才五十二岁,本来要一块携手走后半辈子的人,忽然就出了这种事,修想着想着,自己也觉得害怕起来。

要是那是阿响呢?如果阿响也出了这种事,他该怎么办?

手术一直持续到夜深,天边都微露白肚了。修累得想睡,靠在走廊的门上假寐,被值班的工读生劝去了等候室。

但筑却始终圆睁着眼,一瞬也不离地盯着手术室的门。修不知道筑现在心里想些什么,他向来不是那种会泄露自己情绪的人。

手术门在清晨四点时打开,父亲全身插着管线,被送进了加护病房。

筑一路都跟着父亲,他凝视着父亲始终紧闭的眼,一句话也没开口问医生,甚至连问候一下父亲也没有,就只一如往常的沉默着。

许愿陪着修,也跟在筑的身后,他们在加护病房的玻璃窗外看着父亲,直到被医生叫去诊间。

「可能会中风。」

医生劈头就说,筑的脸色依旧很平静。

「中风的程度还不能下断言,要先等病人醒来,不过我想左半边功能丧失的可能性很高,至少左眼会失明,希望你们能极早做好看护的打算。」

「我们也会尽力减缓病人的病情,但病人有高血压,平日又缺乏照护,以后的复健恐怕会很艰难。」

父亲的情况在隔天傍晚的时候稳定下来,被移出加护病房,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修陪着筑进病房探望父亲,父亲已经清醒过来,看见筑的时候,竟然还笑了。

「看看我的阿筑,你眼睛怎么肿啦?」

父亲含糊不清地说着,他的嘴唇似乎也有些不灵便,伸手想碰触床边的筑,却连手也举不起来。但不可思议地,父亲脸上的笑容,竟比修看过任何笑容都要灿烂。

筑没有开口,只是紧紧地抿着下唇,连一条缝都舍不得开。

父亲又笑起来。

「别哭啊,我不是没事吗?只是昏迷个几小时而已,你看,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边说边挣扎地伸出右手,右手离筑比较远,得尽力伸长了,才碰得到筑冷若冰霜的面颊。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都不肯笑,你知不知道,当年我追你的时候,光是要惹你笑上一笑,就得想上三天的功夫。每次见到你笑,我都高兴到跑去跟修的爷爷上香,说我今天发生了好事。」

修见筑还是没有笑,只是依旧冷着那张脸。父亲叹了口气,挣扎着转过头来,这回望着修。

「嘿,这不是修吗?真难得,大家都来了。」父亲彷佛自嘲地扬起唇角,「抱歉啊,在你婚礼前出这种事。」

「父亲……」修叫了一声。父亲动了动脖子,似乎在调整角度,「好久没看见你,却没法好好看看你的脸,哎,我想你得过来一点,总觉得这个方向根本看不见你。」

父亲说着,忽然剧烈地咳了几声,一咳还停不下来。旁边等候的医护人员忙上前,替父亲顺了顺气,还在手臂上打了一针什么,父亲才平复下来。

后来修才知道,父亲因为这次中风,支气管也有一边失去了原先的功能,以后会很常像现在这样,一咳起来就止不住,严重的时候一口气喘不过来也是可能的。修越听越是觉得难过,想起以前活蹦乱跳地替筑梳发的父亲,竟有种恍若隔世的孤寂感。

父亲摆过头来看着筑,苍老的脸上满是温柔。

「对不起啊,筑。」

父亲笑笑,「我实在是糟透了,把你强占了这么多年,没能给你幸福,现在还变成这样子,我想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不过你别担心,我会好好地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你不要担心,我一定可以想到方法的。」

父亲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嘴唇一说话就会上下掀动,修想是左右不协调的缘故,远看起来像在发抖。

筑紧紧盯着他,修惊讶地发现,父亲苍老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泪痕。修从未看过父亲在筑面前掉泪,即使是最难受的时候,父亲在筑面前也总是笑着的。

修想父亲应该是觉得,如果他不笑的话,那个家就没有人笑着了。

「奇怪,」父亲的唇依旧发抖着,眼角也抽慉起来,「身体真的有点怪怪的,连眼泪也不太受控制了。哈,这下真的得好好想想办法了……」

后来父亲因为手术药物,没清醒多久便又沉沉睡去。修和许愿便离开病房,留筑一个人下来陪父亲。

筑看了两人背影一眼,忽然开口,「她是你的朋友?」他问修。

修怔了一下,还来不及开口,许愿已经代他答了。

「是的,伯父。我们两个是大学同学,从以前开始就是很好的朋友。」

筑的目光定在许愿身上,修脸上发烧,深怕自己的爸爸多看出什么端倪。虽然筑对男女性事坦然到超乎修的想像,但修到底还是不希望亲人发现这件事。

倒是许愿落得大方,一点扭倪之色也没有。筑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目光。

「我……从来没真正喜欢过你父亲。」

他深吸口气,转头望向床边的百叶窗。许愿识趣地回避到病房外。

「明明……明明不是最喜欢的人,却可以牵手和他走一辈子。人这种东西,还真是会折磨自己。」

筑的声音颤抖着,修静静地听,「为什么呢?我曾想过等你父亲走了,我就自由了,可以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奔跑,去做我当年没能做完的事。」

筑忽然背对着修,用手掩住了口鼻,双肩剧烈地颤抖,良久没有发言。

修怔怔地站在他背后,总觉得筑的背影彷佛变了,变成了他,变成许多年、许多年以后的他。而床上的人则成了阿响,他也像现在的筑一样,为了响莫名其妙地哭泣。

「但是为什么呢?看见他倒下来的时候……我……」

修没有说话,只是无言地从身后张开双臂,拥住了早已比他弱小的至亲。

筑也睡下之后,许愿载着修,到了城镇附近的海滩上。

海滩因为连日的雨,全是湿淋淋的泥沙,采在脚上噗吱作响。冰冷的寒意渗到修的鞋子里,他一阵机伶,索性跟在许愿身后,把鞋子给脱了下来。

许愿却浑不在意似地,大步便往浪头的方向走。她停在浪最高的地方,任由海水淹上她的脚踝,再匆忙地退回大海里。

「我怀孕了。」许愿忽然说。

修整个人愣了一下。「什么?什么怀孕?」

许愿笑了一下。「怀孕是术语,专门用在腹内生子上,代表有个生命在女人的体内开始成长了。很棒的辞语不是吗?感觉好像紧紧抱着什么似地。」

修的心怦怦乱跳,感觉眼前的海摊像在旋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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