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胡说什么”,小宝生气,“不作践自己就不甘心么。”
瞎娘娘垂下眼睫,不再言语。
小宝撸起衣袖,抓了毛巾替他擦背。
瞎娘娘的躯体惊人地瘦,面上被蒸汽熏出仅有的几缕血色。小宝心内一叹,道:“主子这样,纯粹叫人不得安心。”
瞎娘娘在桶中坐着,痴痴怔怔,半晌含糊道:“不打紧。”
小宝将他从桶中抱出,擦干净身体,给伤口上了药,裹好纱布。还未来得及披衣裳,立即有血洇出,刺目地红。只得小心剥去纱布,重新拿药膏涂了,换新纱布裹上。
一番折腾,才将瞎娘娘抱上床,掖紧被褥。
瞎娘娘浑身疼得厉害,然而终究洗了澡,比先前要干净了。
小宝握紧他的手,“主子听我一句劝吧,往后多疼惜自己,别替任何事情担忧了。”
瞎娘娘恍恍惚惚地呢喃:“嗯。”
也不知道究竟听见没有。
傍晚,皇帝回到寝宫,瞎娘娘已经用了点粥,斜倚在床头。
皇帝上前半抱住他,柔声道:“好些了?”
瞎娘娘浅浅一笑:“好些了。”
勉力将浑身疼痛从思绪中压下。
皇帝在他额上一吻,道:“昨夜是我冲动,没想到伤着你,今天一直担心着。”
瞎娘娘埋在皇帝臂弯里,深吸一口气,“我没事。”
两人说了些话,宫人将羹汤送进屋里。
皇帝手握勺子,一口一口将羹汤送入瞎娘娘口中。
瞎娘娘神情黯然,好久才吞咽下去。
皇帝将那副单薄躯体搂入怀中,言辞切切:“我再不会教你受苦了。”
瞎娘娘闭上眼睛,说不出话。
皇帝道:“我们这样一直守着,好不好?”
他的唇轻触瞎娘娘的眉心,又移到眼睛上,轻轻一吻。
一辈子相守,多么美满。
瞎娘娘沉默着,烛光静静躺在他的眼底。
皇帝又问一声:“好不好?”
瞎娘娘在他怀中仰起面庞,轻轻道:“好。”
皇帝面上蕴出笑容,躺下床去,手仍旧搂着,未曾松开。
瞎娘娘也想搂住皇帝,然而手臂又沉又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空睁着眼,蜷在皇帝的臂弯里,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身旁的躯体宽厚而温暖,然而这般温存不会持续太久了。
瞎娘娘死死咬住唇,直到嘴里有了血腥气,才将心底的痛一点一点压下去。
可终究没能忍住,沿着面颊滑落两行清凉的泪。
第十七章
自一夜缠绵之后,瞎娘娘与皇帝日渐亲密。
皇帝待他如心爱之人,在宫人面前也不避嫌。
每日一同吃饭,一同阅书。
瞎娘娘看不见,皇帝便读给他听。
偶尔到庭中赏月,或划着小船,到荷塘深处。
瞎娘娘身子弱,太医开了调养的方子,一日两副,微苦。
瞎娘娘不乐意喝,道:“我过去几年不曾喝过药,不也没什么事,现今何必受这个苦。”
皇帝耐心道:“答应了要和我一辈子相守,你这个样子,如何能守一辈子。”
瞎娘娘不再说话,将药如数饮下。
皇帝将一颗冰糖送入他口中。
“朕幼时脾气倔,常哭闹数个时辰不肯喝药,太后一直用冰糖哄朕。”
瞎娘娘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太后极疼皇上的。”
皇帝俯身轻蹭他的眉眼,目光如深潭,“你要爱惜自己,勿要教我心疼了。”
瞎娘娘垂下眼帘,轻轻道:“嗯。瑞轩。”
这日阳光平和,瞎娘娘被小宝扶着到御花园小坐。
小王爷也在御花园,身后跟着一水儿宫人。
他在瞎娘娘身旁的石凳上坐下,立即有两名小宫女上前打扇,捧着各色甜食小点的宫人位列两旁。
小宝咂舌:这排场。
瑞泽清清嗓子,童音朗朗,道:“瞎娘娘平日住在宫里,也算是半个主子,你们可不能怠慢,知道不?”
宫人们纷纷点头应是。
瑞泽又道:“娘娘眼睛看不见,你们少不得多加照应,勿要让娘娘为难,知道不?”
宫人们再次点头应是。
瞎娘娘忍不住微笑,“叫小王爷费心了。”
瑞泽背着小手,昂起圆圆的脸盘,道:“应该的。”
祈晟大步踏进御花园,他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袭深色锦袍,腰间系玉带,配着剑,眉目俊朗。
小王爷奇道:“今儿不用练功,将军怎么入宫了?”
祈晟道:“太后传唤臣入宫,臣便过来了。”
小王爷问:“母后有什么事情吗?”
祈晟道:“并非家国大事,只是宫内事务罢了。”
小王爷道:“正好,坐下与我们一同用些点心。”
小宝挑眉:“你当人人都爱吃你那甜到腻牙的吃食。”
瞎娘娘笑道:“偶尔吃些甜品,也没什么不好。”
祈晟道:“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王爷笑嘻嘻地,“将军吃了本王的东西,明个儿能不能网开一面,让本王少练半个时辰?”
祈晟挑眉:“甜食最易致人发胖,于习武之人可是大忌,明日不但不能免,还得加练半个时辰。”
瑞泽哭丧着脸,软趴趴钻进瞎娘娘怀里,告状:“将军欺负人!”
小宝眼睛瞪得溜圆:“明明是你贿赂将军,收买不成反咬一口。”
瞎娘娘掩嘴笑了一下,“将军是为你好,不然日后牙疼,可没人管你。”
小王爷苦着脸:“可甜的东西,吃着高兴。”
瞎娘娘抚摸他毛绒绒的小脑袋,慢慢道:“这是自然,口中甜着,心里就不那么苦了。”
小宝和祈晟都没有说话。
瞎娘娘也不在意,抱着瑞泽,若有所思。
一时间御花园安静得只有微风拂过的声响。
点心小食用得差不多了,小王爷起身告辞。
瞎娘娘叮嘱:“回去记得温书,太傅要抽查呢。”
小王爷点点头,又道:“哥哥在宫外有一处水榭居所,在湖中央,夏日十分凉爽。我央哥哥借我住几日,他答应了,你也一同搬去吧。”
瞎娘娘微笑,“好。”
小王爷目光闪闪,开心道:“湖里养了锦鲤,可漂亮了,还有水鸟,一大清早就叫得厉害。我们把鱼食带上,可以喂鱼,好玩得紧。”
小宝插嘴:“你整天就知道玩。”
瞎娘娘笑道:“你好好温书,我自然什么都依你。”
小王爷高高兴兴地走了。
小宝叹道:“这孩子,倒是好哄。”
祈晟立起身,对瞎娘娘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瞎娘娘道:“自然。”
和祈晟走到御花园僻静的一角,瞎娘娘问:“不知祁将军有何事?”
祈晟略略一顿,道:“实不相瞒,太后今日招臣入宫,不为其他,正为娘娘你的事。”
瞎娘娘身体一震,“……将军请讲。”
祈晟道:“太后已知晓皇帝近些日子独宠你一事,心中不甚高兴。她只有皇帝一个儿子,爱子心切,小王爷是抱养来的,你或许知道罢。”
瞎娘娘慢慢地点头,“太后……要如何处置我。”
祈晟道:“太后吃斋念佛多年,只说要将你远远送走,再不许踏入京师一步。”
瞎娘娘垂下眼睛,淡淡道:“我明白了。”
祈晟伸手握住他的肩,“我不想你委屈自己,你有什么话,尽管说与我听。”
瞎娘娘道:“小宝,可以与我一同离开么?”
祈晟摇头:“他不行。”
瞎娘娘有些急,“他一直跟着我的,我不在了,他怎么办呢。”
祈晟沉吟一刻,“我会想办法,给他安排个好去处,你且放心。”
瞎娘娘眼里立时有了泪,唇颤得厉害,“你不懂,他没有更好的去处了,我一走,只会逼死他。”
祈晟沉默不言。
瞎娘娘问:“太后命你何时动身?”
祈晟道:“今晚。”
瞎娘娘垂首立着,道:“不要将此事告知皇上,若让他们母子因此生了隔阂,就是我的罪过了。也不要告诉小宝,就说我要离开一阵子,让他安心住在端灵轩。”
祈晟应道:“好。”
天色渐渐暗下来,瞎娘娘支小宝去御膳房取糕点,自己换了身素净衣裳,摸索着找到玉璃,将它紧紧抱在怀中。
出了院门,沿着记忆中的小径向约定的地点走去,和祈晟碰了面。
祈晟将他扶上早已候在一旁的马车,马车静悄悄出了宫门,一路向北而去。
马蹄在地上踏出有节奏的声响,跑得且轻且快,车轮扬起一阵尘土。
祈晟嘱咐驾车的马夫几句,掀开帘子进入车内。
瞎娘娘倚在窗边,怀中的玉璃默默趴着,既不动,也不叫,安静透了。
祈晟道:“你不会怨我吧?”
瞎娘娘转过头,“太后仁慈,留我一条命,我已是极为感激,我连太后都不怨,怎会怨你。”
祈晟道:“太后虽要将你送走,却未指定送去什么地方。我思来想去,决定送你去一位故人那里。离京师不远,只消数日便可抵达,你住在那里,有人照看,我也安心些。”
瞎娘娘道:“不知是怎样一位故人?”
祈晟道:“年少时我与他跟着同一位师傅习武,后来我入了朝野,他只向往闲云野鹤的日子,遂搬入深山,教几个小徒弟习武,日子倒也自在安然。”
瞎娘娘点点头,“那必然是僻静宜人的所在了。”
祈晟笑道:“极是。那居所建在高山险峰上,仅有陡峭小径可达,院旁有瀑布经过,遂引了一弯流水到院中,池塘中有鱼有荷,遍栽梨树,春夏时节梨花飘飞,香气满园,群鸟聚集,倒真是一方仙境。”
瞎娘娘面上露出微笑,“你这么一说,我倒真想去瞧瞧。”
马车走了几日,在一处山脚停下。
祈晟挑开车帘,道:“已经到了,这几日让你颠簸了。”
瞎娘娘摇头,“将军这么说,纯粹让我心里不安么?是我连累将军走这一遭,辛苦将军了。”
祈晟道:“上山的道路崎岖险阻,我背你上去。”
瞎娘娘一惊,道:“这如何好意思,我有一只手杖便可。”
祈晟不由分说,将瞎娘娘抱下马车,背起他朝山上大步走去。
耳边风声愈大,瞎娘娘闭起眼,紧紧抓住祈晟的衣衫。约莫走了一个时辰,鼻尖隐约闻到梨花香气,鸟鸣幽幽。
“将军,我们可是到了?”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哪阵风把祁大将军吹来了?”
第十八章
祈晟闻言,抬头笑道:“许久不见了,过来叙叙。”
那人打量一眼祈晟背上的少年,道:“只怕不是叙叙那么简单吧,你要是没事,会想起深山野林里还有一个我来?”
祈晟听出那人话中带刺,只得陪起小心,“我的确许久不来看你了,要打要罚都随你。”
那人从鼻孔哼出一声,理也不理,一转身走进门里,祈晟赶忙跟进去。
瞎娘娘笑道:“将军也有吃瘪的时候。”
祈晟抹把汗,道:“我这个小师弟,脾气最是古怪多变,以前习武的时候就没少让人操心。偏偏师傅极疼他,样样由着,惯出一副骄纵性子。”
瞎娘娘从他背上下来,道:“看看去。”
二人进了里院,梨花飘飞,幽香阵阵,有假山有流水,还有一方竹林,绵延到院外。石块砌成的池塘里养了鱼,红白相间煞是好看,被风吹落的花瓣浸在水里,连带着池水染上层层梨花香气。
瞎娘娘惊道:“果真仙境了。”
有小徒弟引他到外厢品茶。
茶也是好茶,用每日清晨从梨花花瓣上收集的露水冲泡,味道深蕴隽永。
瞎娘娘坐在桌前,一小片茶叶不经意沾在舌尖,分外苦涩。
第一次离开小宝这么久,连一句告别的话也未说,他一定已经急疯了。
瑞泽还邀他一同搬到水榭居住,现在不能去了,不知道瑞泽会不会生他的气。
皇帝呢,可曾有过一丝担忧,可曾想过他。这般不告而别,或许已经发怒了。
瞎娘娘想起皇帝说要一辈子相守时的情形,心里隐隐地抽疼。
却说祈晟追着那人入了另一厢院子,跟在后面着实哄了一路。那人毫不领情,头也不曾回过。祈晟上前一把揽住那人腰间,强迫他转身面向自己。
那人生了一双凤目,眼尾上挑,黛眉入鬓,神情透着乖张倨傲。一袭红衣衬得唇色嫣然,面上隐隐有怒气。
“你还知道过来?”
祈晟自知理亏,稍不得做小伏低,若这般情形叫昔日一同征战的弟兄们见了,只怕眼珠也要掉出来。
那人拨开他的手,冷笑道:“当初说入了朝也会常来探望,结果一去边疆打仗就是好几年,如今回来了,照样几个月见不上一次,还不如就埋在塞外黄土堆里,绝了我念想。”
祈晟涎着脸凑上去,不顾美人随时会发作的火爆脾气,“是我让你担心了,这不一得了闲就赶紧过来看你。你罚我就是,酒也好,蓖条也好,随你高兴。”
美人厌恶地皱眉:“谁要用蓖条教训你,白饶上手疼。”
祈晟凑近美人耳边,在耳垂上出其不意地一舔,笑得颇具深意:“那便不要你疼,你只躺着,剩下的交予我,包管让你舒服。”
美人瞬时面皮涨红,怒目圆睁,“你这下流玩意,在军营里和糙老爷们混久了,敢在我面前耍流氓!”
祈晟一声大笑,手臂用力打横抱起怀中美人,大步朝屋里走。美人脸色通红,拳头如雨点没头没脑砸过去,口中骂骂咧咧,喊打喊杀个不停。
祈晟面不改色阖了门,将美人扔上床,屋内起初乒呤乓啷一阵乱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胡乱扫在地上,间或夹杂一两句咒骂。后来声响渐渐转弱,细微的喘息透过门缝溢出屋外。那音色沾染了淫靡,全然没了先前的戾气。
因着久未相见,祈晟压着那人狠狠做了好几番,那人也顾不得脸面,极尽勾引之能事,口中浪声不迭。
他原本日思夜想能与祈晟缠绵,奈何这混账东西死活不来,如今好容易见上一面,自然将双腿缠得死紧,扭动腰肢拼命索求。
二人如此这般翻云覆雨,大汗淋漓,直做得天昏地暗才算罢了。
夜变得深沉了。
梨花小院里流水潺潺,瞎娘娘仍在桌前坐着,一语不发,直到茶凉。
祈晟和那美人从别院一路踏来,入了屋子。
祈晟对瞎娘娘道:“这就是我的小师弟,名叫珏玉。你往后住在这里,有他照顾,尽管安心。”说着去牵珏玉的手。
珏玉清亮一巴掌把狼爪拍走,旋即换上一副温和面孔,对瞎娘娘道:“祈晟与我是旧相识,他将人托付与我,我自然好生看顾。山上清净,景致也好,最是养人。”
瞎娘娘道:“辛苦你们,为我费心了。”
祈晟在山上住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要赶回京师复命。
太阳升起不久,雾气尚未散去,天边隐隐透出橙色的日光。虽已入夏,山岭中仍旧寒凉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