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挑帘到了外厢。
珏玉道:“毒是下在糕点中的,盒中所有点心都掺了毒,并非只有桂花糕。”
小宝轻轻“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地捂住嘴。
珏玉道:“毒下得并不重,仅是毒死猫犬和幼童的剂量,只是瞎娘娘身子孱弱,重病未愈,故而一小口糕点也足以致命了。”
皇帝闻言愠怒:“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未免太狠心了。”
小宝连连点头:“小王爷也差点吃了梅花糕!”
珏玉沉吟片刻,道:“依我推测,下毒之人,乃是太后。”
小宝瞳孔瞬间收缩,目光不由自主朝里厢一瞥,转而飞快低下头,只当做什么也未听见。
皇帝面如沉水,声音也变重了,“此话怎讲?”
珏玉道:“宫内糕点皆由御膳房做好送到各个宫里,其间各流程检查严格,几乎没有下毒的可能。给太后制作的糕点更不用说,试吃的宫人就有五六人之多。若他人想要下毒,嫁祸予太后,便只能在装糕点的木盒上动手脚。然而我仔细查过,这木盒各处,底座,托盘,手柄,皆未抹毒,因此毒必然在糕点制作之时就已掺入其中。珏玉斗胆推测,这盒糕点并非出自御膳房,而是太后命人在自己宫中制作的。太后将毒糕点装在盒中,让小王爷带给瞎娘娘吃,瞎娘娘素来疼爱小王爷,自然不会怀疑糕点有异。今日若不是玉璃,只怕瞎娘娘和小王爷要同时殒命于此。”
小宝震惊不已:“太后将糕点交予小王爷时,想必清楚小王爷也有可能将它吃下。瑞泽怎么说也是太后亲手抚养的孩子,太后怎么下得了手呢?”
珏玉冷笑一声,道:“最毒妇人心,瑞泽并非太后亲生,再如何疼爱,该到舍弃的时候也得毫不犹豫地舍弃。皇帝才是她唯一的儿子,为了成全皇帝的利益,任何东西在太后眼里都是可以牺牲的。”
皇帝蹙起眉头,“太后如今早已不过问宫中事务,为何要这么做。”
珏玉意味深长向里厢投去一瞥,“此事恐怕与瞎娘娘在宫中的过往脱不了干系。”
皇帝心中一动,道:“瞎娘娘是七年前入的宫,入宫不到一年就害瞎了眼,随后被打入冷宫。七年前,你可曾有印象?”
珏玉道:“七年前?”
“正是。”
珏玉不由睁大眼睛:“皇上竟不记得了么?”
皇帝奇怪道:“记得什么?”
珏玉挑眉:“七年前,不正是先帝驾崩,皇上登基之时么?”
小宝端着瓷碗挑帘出来,愁道:“主子还是不肯用饭,小王爷劝劝他吧。”
瑞泽低垂着脑袋,小心翼翼进了里屋,走到瞎娘娘床边。
瞎娘娘脸白得没有血色,嵌着两只空洞无神的眼,束发的玉簪不知去向,头发披散在面颊两旁,整个人痴傻了似的。
瑞泽伸出粉嫩的小手,轻轻覆在他的脸上,将面庞凑近,几乎抵上鼻尖,轻轻道:“对不起。”
瞎娘娘呆怔着,眼底一片茫然。
瑞泽将额头轻轻触在瞎娘娘没有温度的脸上,“对不起,是我不好。”
“你要怪,就怪我吧。”
“别再这个样子,好不好。”
他尚是个孩子,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敢告诉他。
他仍旧以为太后疼他爱他,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心内满是自责,只能笨拙地,手足无措地道歉。
瞎娘娘慢慢将头抬起来,眼底一片空蒙,后来渐渐有了泪,越积越多,在眼眶里汪着。
他看不见瑞泽噙着泪花的小脸。
小宝说瑞泽像小肉粽,圆圆的一团,穿着上好的绸缎制成的袍子,跑起来颠颠的。
他听着,没来由地喜欢。
他疼爱瑞泽,与疼爱玉璃,是一样的。
即便看不见,那份喜欢也不会减少丝毫。
他不怪瑞泽,他只怨自己。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瑞泽不会小小年纪就有这般遭遇。
尽管生在帝王家,这一遭迟早要来,他只希望晚些,再晚些。
瞎娘娘艰难地抬起手臂,将瑞泽小小的躯体揽进怀里,搂得紧紧的。
他轻轻碰触瑞泽冰凉的小脸,手指划过之处有凉凉的水渍。
瞎娘娘摇摇晃晃伸出手,拭去瑞泽脸上的泪。
“我不怪你。”
“我只恨我自己,是我对不起你。”
他胃里一阵翻涌,张嘴就要呕,然而几日没吃东西,胃里空着,只能干呕。
喘息平复下去,把瑞泽搂得更紧了。
他已经失去了玉璃,不能再失去瑞泽和小宝。
皇宫终究是个危险重重之地。
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依旧如此。
他从来不相信阴冷的皇宫能有一丝真情。
他费尽心思接近皇帝,连为人的尊严也不要了,只想讨皇帝一时喜欢,将小宝送出宫去。
没想到太后将自己逐出京师,他连累祁将军受了罚,现在连玉璃也没了。
还差点害了瑞泽。
瞎娘娘闭了闭眼,喉头涌上一阵甜腥。
他实在太想离开这里了。
想得,连心都要扭曲了。
从七年前的那一日开始,从他的眼睛再也看不见的那一日开始。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弄瞎自己双眼的人。
他将仇恨深深埋进心底,脸上挂起一副平静的,无波无澜的表情。
偶尔微微笑着。
心底的恨却不曾减轻丝毫,反而愈积愈沉。
那恨几乎将他淹没了,将他的双眼浸染得血红。
他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二十四章
年轻的帝王放下手中的奏折,缓缓向后倚靠在御座上。外面起风了,他怔怔看着窗外飘舞的树叶,想起初见瞎娘娘时的情景。
那时的天气还没有这般炎热,太阳是温暖而柔和的,冷宫的石子小径上长满了青绿的杂草,绵绵延延,直延伸到瞎娘娘的小院门口。一阵风过,吹起曳地繁花,他举袖的一刹那,透过漫天四散的花瓣,看见了那个院中的身影。
素衣,墨发,在一地花瓣里,微微笑着。
皇帝一合上眼帘,眼前就依稀浮现出当日的场景。
有时,也会看见瞎娘娘倒在暴雨过后的竹林里,浑身泥污,面颊惨白,一动不动。
他知道瞎娘娘性子温,好说话,对谁都笑着,却又觉得瞎娘娘对自己极冷淡,说话言不由衷,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问他究竟怎么了,他也不说,一个人空睁着硕大的瞳孔,一语不发。
一副没有人可以靠近的样子。
可他那么疼爱玉璃和瑞泽。
似乎只对自己一个人冷淡。
皇帝眉头蹙起,突然间有将桌上的奏折全部扫到地上的冲动。
珏玉推门进来,恰巧瞧见皇帝一副正欲发作的样子,不由笑一下,“怎么了。”
他在宫内一无身份二无腰牌,却来去自如,到哪个宫都仿佛逛花园,侍卫拦不住,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
皇帝抬起脸,答非所问:“朕记得,从前你的轻功就是师兄弟们中最好的。”
珏玉眯着眼睛,并未回应皇帝的赞许。
他从未将皇族放在眼中,对宫闱倾轧挟邪取权更没有丝毫兴趣。他只向往闲云野鹤的日子,自自在在,悠悠然,行走在青青山间路上。
他幼时多病,遂跟着爹爹习武,那时祈晟已拜在爹爹门下,算是他的大师兄。后来有一天,一位男子领了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上山,要拜爹爹为师。
爹爹便应承下来。
那时珏玉还不晓得这孩子究竟什么来历,只知道名字唤作瑞轩。
后来他从爹爹那里得知,瑞轩乃当朝皇子,那日送他上山的人,便是皇帝了。
先帝驾崩之后,瑞轩继位,成了新帝。
两年前边疆战事吃紧,瑞轩招祈晟入朝为将,征战沙场,祈晟答应了。
祈晟下山那日,珏玉生平第一次与师兄吵了架。
他站在雨后的山间小径上,湿着衣摆,眼眶通红,恶狠狠道:“你走便是,我再不认你这个师兄了!”
终究还是没能留住那人下山的脚步。
从此朝野中多了位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祁将军,梨花院中却没有了他熟悉的宽厚身影。
一转眼竟这么多年过去了。
珏玉从口中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对帝王家从来没有过好感。他见着瞎娘娘,仿佛见着另一个自己。
那双绝望的,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眼睛,曾几何时,也镶嵌在他的脸上。
珏玉默不作声出了御书房,在夜色掩映下朝端灵轩的方向走去。
他步子极轻,悄无声息入了院子。
小宝正在院中洒水,突然背后撞上一个温热躯体,吓得张嘴就要喊,却被横插而来的一双手死死捂住。
珏玉附在耳边轻声道:“是我。”将食指放在唇间,做了噤声的手势。
小宝跟随他出了庭院,走出去很远方才停下。
月华给地面铺上一层银霜,珏玉立在皓洁月光下,身姿颀长,墨发水泻,容颜如画,仿佛吸了天地灵气。
小宝呆呆看了半晌。
珏玉抬眼一笑,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小宝怔一下,“知道什么?”
“瞎娘娘的事,以及太后为何加害于他。”
小宝垂下头,底气有些不足,“为何珏玉公子认为我会知道……”
珏玉细细打量小宝低垂的面庞,道:“那日我在端灵轩推测投毒之人是太后,发觉你神色有异,料想瞎娘娘或许已经告诉你一些事情。”
小宝仍旧垂着头,小声道:“珏玉公子好生聪明。”
珏玉牢牢盯住他,目光锐利,“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瞎娘娘为何会害瞎眼?”
小宝赶紧摇头,“我、我不能说。”
珏玉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你主子受苦?”
小宝拼命摇头,“主子他,不让我说。”
珏玉道:“你现下告诉我,我还有法子救他,你不说,他日若有人再害他,我们只能眼睁睁看他死。”
小宝双目紧闭,声音有些发抖:“主子说七年前,他无意中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于是被人生生弄瞎双眼,扔入冷宫。”
珏玉眉头微微蹙起,“此事,可与先帝驾崩,新帝继位相关?”
小宝一顿,咬牙点点头。
珏玉道:“你家主子可曾告诉你,他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小宝摇头,“主子没对我说,也许事关重大,不宜让我知晓,也许怕我受牵连,才未告诉我。”
珏玉颔首,双目在月华下微微一转,道:“当日弄瞎他双眼的人,究竟是谁?”
“这……”小宝后退一步,不由自主避开目光,“我……”
珏玉盯着他的反应,半晌,淡淡道:“没事了,你回去吧。”
又嘱咐:“什么也不要对你家主子提起。”
珏玉转过身,在夜色掩映下走向宫内摆放卷宗的仓库。轻轻一跃,上了屋顶,悄无声息潜入室内。各项卷宗依据年份在木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摞一摞垒到高处。他在一排排木架间探寻,偶尔伸出胳膊取下几本,借着月华细细翻看。
半晌,精致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夜色已经深了。
皇帝独自一人在御书房中闭目沉思,门吱呀响了一声,有脚步声踏入屋内。
他并未睁眼,只开口道:“你对此事还甚是上心,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珏玉抿了抿唇,道:“我只为我自己罢了。”
皇帝略略一顿,“可曾查出些眉目?”
珏玉慢慢道:“此事乃宫中一桩陈年旧怨,早已被漫长的时间湮没了。皇上若不知道,便不知道了,受苦的终究只有瞎娘娘一人,于皇上来说,却是无关紧要的。皇上当真想要知道?”
皇帝睁开眼睛,眸光锐利,“朕要知道。”
珏玉随手拉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道:“如此,请皇上听珏玉说个故事罢。”
第二十五章
京城有一户姓温的人家,家境殷实,世代行医,杏林春满,在京中颇具声名。温家老爷温文医术高明,救人于病痛,又兼为人谦和,是以德尊望重。
温文中年方得一子,自是疼爱到了骨子里。幼子取名温沐言,生得白净可人,眼瞳圆而明亮,见人喜笑,家中众人无不将其捧在掌心。
温沐言一日日长大,面庞粉嫩细腻,性子天真活泼,言语温顺讨喜,仿佛个蜜糖水调作的娃娃,温家上下无人不欢喜。转眼温沐言已到舞勺之年,正是介于孩童与少年间的青涩年纪,眼瞳明净澄澈,仿佛盛着一潭秋水,身着上好的丝绸衣料,腰间佩玉,好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少爷。
这一年冬天,当朝皇帝突发急症,病势汹汹,生死堪忧,宫中太医个个束手无策。宫内众人一筹莫展,有大臣提议将京中名医通通招入宫内替皇帝看诊,能有一线生机也未可知。
是时天降大雪,温府大门被人敲响。温家老爷听明宫人来意,不便推辞,遂答应随宫人入宫。温沐言站在爹爹身旁,也要一同前往,只因爹爹待他甚是疼爱,寸步不离,出门看诊向来将他带在身边。
温文打起伞,温沐言提着药箱,父子二人在漫天雪花中入了皇宫。
皇帝的病一日重似一日,积年的旧伤也发作了,日渐消瘦,病骨支离。京中名医们皆知皇帝已病入骨髓,无力回天,然而每日不得不例行施针熬药,为皇帝续命。
这一入宫,便是半个多月。
温沐言与爹爹一同住在离御药房不远的居所内,他年纪尚小,每日只在房内看书,偶尔去附近宫里玩耍。这一日,持续了半月的雪终于停了,天上难得出了太阳,流辉般的金光洒在这个少年柔软的发梢上。
温沐言心内欢喜,披上薄裘去屋外踏雪。
因着天气晴朗,不由跑得远了,地上积着厚厚的白雪,屋檐台阶也被连日大雪覆盖,远看各个宫殿长得皆一个样,路面也瞧不见了,温沐言在一地雪白中绕来绕去,一时竟不知究竟走到了哪里。
身后一幢宫殿的门扇突然无风自动,传来吱呀一声响。
温沐言吓一跳,转过身去,只见殿里隐隐有一个比他略高的身影晃动,依稀是个少年身形。他心生好奇,踏着齐膝白雪,迈步上了台阶,趴在殿门前朝内窥探。
这一看,却看坏了事。
温沐言自小被家中长辈呵护长大,正是天真浪漫孩童年纪,对宫闱倾轧深宫险恶毫无概念,只当自己看见了再普通不过的一幕,殊不知只此一幕含着多少里应外合,阴谋算计。帝王心术,自古不厌诡诈。
他丝毫不知自己已入险境,转身准备离去,然而终究晚了一步。
警戒在暗处的几个黑衣人发现了这名少年,悄无声息从隐藏之处跃出,从背后捂住温沐言的嘴,将他拖拽进一间偏殿,沉沉阖拢殿门。
温沐言被按跪在冰冷地砖上,无法抬头,纵是年少无知,此刻也嗅出危险气息。不多时一队人马入了偏殿,燃起熏炉,香料在炉内燃烧,劈啪作响。头顶传来一个冰冷的少年声音:“你看见了多少?”
温沐言身体颤抖,如实道:“我没看到什么……”
于一个孩童而言,的确没看到什么,然而此刻无论他如何解释,那声音的主人却是再不会信了。
一道深沉的女人声线落在耳旁,“不论看见与否,此人都断不能再放回去,干脆灭了口,扔进冷宫枯井。”
一黑衣人上前道:“现下圣上病重,宫内守卫重重,巡察甚严,在此处灭口容易,只怕处理尸体难以掩人耳目。宫内眼线众多,万一被其他妃嫔发现,从中利用,多年经营岂不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