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爷瞧哥哥不说话，把脑袋抬起来，“我想把瞎娘娘接到自己宫里。”
“什么？”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
“瞎娘娘现在住得不好，哥哥也知道吧，他的手臂上被虫子咬出好多小红点呢。”
皇帝抿唇，没有回应。
“天气越来越热了，冷宫也没有冰块消暑……”
小王爷揪着衣服角儿，费了好大劲儿才鼓起勇气，“要是哥哥不让他搬出冷宫，我、我就娶他做王妃，让他搬到我宫里住！”
“！”
皇帝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得连连咳嗽。
“不可能！”
小王爷失望地垂下眼帘，“不行吗。瞎娘娘对我可好呢，陪我放风筝，喂我喝汤，还让我常去那边吃饭……像家人一样呢。”
皇帝眯起眼睛，略一思忖，道：“让他搬出来住也好。”
小王爷乌黑的瞳孔顿时发亮，声音满是希望：“哥哥答应啦？”
皇帝挑眉：“不过他可不会住你这边，暂且安顿在端灵轩吧。”
“哥哥真好！”小王爷笑逐颜开，扶着皇帝的膝盖爬上去，抱住他的脖子，“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会答应的！”
“少来这一套，今个儿疯了一天，还不赶快背诗去。”
小王爷理也不理，只顾撒娇耍痴。
皇帝拿扇子敲敲他的脑袋：“明日若是背不出，当心太傅罚抄百来遍。”
小王爷依旧笑嘻嘻地，蹭了皇帝一衣襟口水。
又喋喋不休：“等他搬过来，我们就能经常见面啦。”
“瞎娘娘一定会高兴的。”
“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小王爷为难地皱起眉，“不过，一定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声音很是笃定。
皇帝好笑地挑眉：“何以见得？”
小王爷仰起头，认真道：“因为瞎娘娘是个温柔的人。这么温和善良，一定有玉一般的好名字来配。”
第十一章
“小宝”，瞎娘娘站在冷宫的小院门口，“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回主子，常用的几件物什都打包好了。”
“嗯”，瞎娘娘点点头，手指摩挲着破旧的院门，睫毛垂了垂，“突然要离开了，还真舍不得。”
小宝看看小院四周，应道：“毕竟住了这么多年了。”
皇帝立在一旁，道：“小王爷说，你若舍不得，每月可以回来住一两天。日常器物摆设不会有人动，他会派人常来打扫。”
瞎娘娘有些不好意思：“还真是谢谢小王爷了。听宫人们说，是小王爷向皇帝求情，皇帝才同意让我搬出冷宫，陪小王爷读书的。”
皇帝不大情愿地应了声：“嗯。”
心道若不是自己不能表明身份，岂会用小王爷做借口，搞得好处全让瑞泽那个小娃娃得了。
表情很是吃醋。
瞎娘娘搬进了端灵轩。
这地方离小王爷近，离皇帝的寝宫也不远，地方不大，但布置得精巧。
瞎娘娘很高兴：“我闻到花香了哩。”
皇帝道：“猜猜是什么花。”
瞎娘娘仔细嗅了嗅，支着脑袋半晌，“天竺，月下香……好像还有白兰和百合。”
小宝拍手：“娘娘猜得好准。”
瞎娘娘笑起来：“我对声音和味道很敏感啊。”
皇帝道：“你往后安心住在这里，喜欢什么花就吩咐宫人植上，缺什么东西也尽管说。”
瞎娘娘道：“已经够好的了，什么都不缺，别再为我费神了。”
皇帝点点头，又道：“小王爷尚是孩童心性，不能什么事都由着他，我知道你脾气软，好说话，但别太宠着，把他宠坏了。”
瞎娘娘点点头，“说得是，我明白了。”
皇帝收了折扇，牵起瞎娘娘的手。
瞎娘娘一吓，反射性地想把手抽回来，然而没能抽动。
“你住在这里，更要照顾好自己。”
瞎娘娘脸红，话都有些不会说了：“好、好的……”
“我会常来看你。”
“咦，这、这不太好吧……”
皇帝眉毛动了动：“有什么不好的？”
瞎娘娘反问：“你不是还得在殿前当差吗？”
皇帝顿时噎住。
“而且，我是过来陪小王爷读书的”，瞎娘娘昂起脑袋，一本正经，“算是有任在身，可没空和你喝茶叙事。”
皇帝说不出话，只干瞪眼。
瞎娘娘拍拍他的肩膀，“你快回去吧，被当值的抓住了可要扣银钱。”
皇帝哑巴吃黄连，浑身僵硬地被瞎娘娘推出门外。
小宝忍笑忍得胃痛，浑身说不出地舒坦。
瞎娘娘回到屋里，小宝竖起拇指：“主子，这招实在是高。”
瞎娘娘呷了口茶，道：“谁叫他一直瞒着我。”笑了下，“让他尝尝有苦说不出的滋味。”
有宫人进来，道：“小王爷请娘娘到御花园去一趟。”
瞎娘娘问：“什么事呀？”
宫人道：“王爷正在御花园习武。”
瞎娘娘说：“好，这就去。”
小宝将信将疑：“这么小一孩子能习武？”
瞎娘娘笑眯眯地，“人家是王爷哩，自然要能文能武的。”
换了身衣裳，跟着宫人来到御花园。
小王爷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在扎马步。
瞅见瞎娘娘来了，颤着两条腿喊：“娘娘快帮我向将军求情！”
瞎娘娘奇怪道：“咦，怎么了？”
小王爷哭丧着脸：“我蹲不住了，将军说不能动，动了就要挨板子。”
小宝插嘴：“这个情娘娘可不好帮你求。”
瞎娘娘也道：“习武贵在坚持，你就听将军的话，好好练吧。”
小王爷蹲得腿肚子打颤，好容易搬来救兵，没想却不肯替他求情，顿时委屈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瞎娘娘心软，掏出帕子上前替小王爷擦眼泪。
由远及近传来个威严的声音：“谁让你停下来的？”
小王爷一吓，噌地一声站起，动作飞快躲到瞎娘娘背后。
瞎娘娘忙道：“王爷尚是个孩子，请将军不要怪罪。”
那威严声音道：“我既教他习武，凡事必然要按照规矩来，板子可逃不掉。”
小王爷缩在瞎娘娘腿边，小手紧紧攥着瞎娘娘衣摆，“将军打人好疼，瑞泽吃不住疼……”嗓子呜呜咽咽，甚是可怜。
瞎娘娘咬了下唇，走到将军面前，跪在当地，“我愿意代小王爷受罚。”
“什么？”小宝惊叫，“主子，这可使不得！”
那个声音道：“你是何人？”
瞎娘娘犹豫一下，“我只是个……普通宫人，新派来伺候小王爷的。”
瑞泽可怜兮兮地从瞎娘娘背后走出来，低垂着头：“将军还是罚瑞泽吧，瑞泽知错了。”
瞎娘娘道：“将军可是那位两年前力克外族，收复边疆失地，令敌军闻风丧胆的祁晟将军？”
“你知道我？”
瞎娘娘一字一顿道：“我虽久居深宫，然素闻将军威名，钦慕将军武功，将军为国杀敌，神勇善战，此等真英雄，请受我一拜。”
祁将军大笑。
锐利目光看向瑞泽，“小王爷真找了个好说客！”
瑞泽一脸吞到苍蝇的苦相。
祁将军大手一挥，道：“暂且免了板子。”
小王爷又惊又喜：“真的？”
祁将军挑眉：“又哭又跪又苦肉计，我可无福消受这些个花样！”
小宝赶忙上前将瞎娘娘扶起，顺带狠狠瞪瑞泽那小肉粽一眼。
瞎娘娘起身走到祈晟跟前，仰起面庞，道：“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祁将军道：“战场凶险，稍有疏失便是马革尸还，将也好士也罢，不过是为自己一条命去拼罢了。祈晟杀敌，只为能带领众弟兄活着回来，哪里敢称英雄。”
瞎娘娘半垂眼帘，道：“自古征战，谁又不是如此，我真心敬佩将军，绝非为王爷求情才假意……”
“我知道。”
祈晟截住他的话语，言辞恳切：“我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瞎娘娘的脸一下子红了。
心里却微微地高兴。
祈晟道：“晌午太阳大，别站着了，我送你去树荫下。”
瞎娘娘有些不好意思，反驳道：“我可没那么娇气，还不到三伏天，有何大不了。”
祈晟笑道：“你看你，瘦成这个样子，一阵风就能刮跑。”
他把瞎娘娘送到阴凉处，瑞泽早拿着小树枝在地上刨蚂蚁洞了，脑袋垂在小小的坑里。
祈晟眯起眼，声音降了几度：“小王爷当真以为此事就这么算了？今个儿加练半个时辰，不然皇上问起，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瑞泽被踩到尾巴似地抬起头，小脸儿一下子皱起来，丢了小树枝，垂头丧气站回大太阳底下，继续扎马步。
仍是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
小宝暗笑不止。
晚上回去时，小王爷直喊腿疼，走不了路，让宫人一路抱回自己宫中。
瞎娘娘和小宝也一同去了。
三人入了正厢，小王爷道：“与我一同吃吧。”
命宫人摆上膳。
瞎娘娘道：“一会子给你上些药，按摩按摩，明日便不疼了。”
小宝道：“主子，他哪里疼，分明是装给将军看，恨不能说腿断了呢。”
瞎娘娘微笑：“王爷今个儿怎么说也是受了苦，抚慰一下，也是应该的。”
瑞泽拼命点头：“应该的。”
宫人把冰好的绿豆汤送上来，瞎娘娘替他盛了一小碗，道：“慢些喝。”
话音未落，门外有人高声宣：“圣上驾到——”
第十二章
皇帝大步踏进来，朗声笑道：“听说下午瑞泽挨了将军的罚，朕来看看怎么回事。”
瞎娘娘闻声身子一颤，赶紧翻身跪倒在地。
皇帝未曾料想瞎娘娘会在瑞泽宫里，猝不及防，身子明显地僵住了。
瞎娘娘跪在地上，袖口露出一截苍白手臂，单薄的躯体微微发抖。
皇帝掩扇咳嗽一下，压低声线道：“朕想起还有些公文未看，下次再来吧。”
未作停留，匆匆转身离开。
瞎娘娘仍跪着不敢抬头，身子颤得厉害。
小宝附过去：“皇上已经走了，没事了。”费力地扶起瞎娘娘。
小王爷在一旁脱口而出：“脸怎么白得厉害。”
小宝一瞧，瞎娘娘的脸果真煞白，血色都褪了，手也冷得发冰。
小王爷赶紧安慰：“瞎娘娘你别怕，皇帝哥哥很好的，很少发脾气，也不骂人。”
小宝瞅着不对劲，心里有些发毛，道：“娘娘许是惊着了，我扶他回去歇息。”
匆匆告了别，晚饭也没用，从瑞泽宫里出来，回到端灵轩。
端灵轩尚未点灯，玉璃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偌大的屋子显得颇为冷清。
瞎娘娘步履不稳，身子失了温度，冰得好似一块铁。
小宝架着他的胳膊把他送进里厢，抱上床，盖好被子。
瞎娘娘空睁着眼，任小宝摆布，灰白的瞳孔没有焦距。
小宝点上好几盏灯，让屋子显得亮堂些，坐回床边，替瞎娘娘搓手。
好半晌，手里才渐渐有了温度。
“主子怎么了？”
瞎娘娘将手从小宝手心里抽走，淡淡道：“没什么。”
小宝着急：“主子分明就是有什么。”
瞎娘娘摇摇头，翻过身对着墙壁，一语不发。
“因为皇帝突然来了吗？”
瞎娘娘没有答腔，也没有转身，看来注定不会理他了。
小宝只得道：“主子好生歇息吧。”细心替他掖好被角。
瞎娘娘听见门阖上的声响，心知小宝已经走了。
他一个人孤零零躺在床上，周围只有幽红的烛火。
玉璃不知跑哪儿去了，他手里没有物什可以抱着，可以摸着，心里空得发慌。
其实自打那声音一传来，他就听出是那个自称侍卫的人。
他的眼睛看不见，对声音就异常敏感。
再如何掩饰，也骗不了他的耳朵。
他说他是侍卫，他猜他是王爷，没想到竟是皇帝。
为何偏偏是皇帝呢。
瞎娘娘怕冷似的蜷起身子，闭起眼睛。
他从来没有奢望冰冷的皇宫里能有一点真心，不过是想有个常来探望、闲聊的朋友罢了。然而这一丝温情，也被毫不留情地撕毁了。
瞎娘娘睁开眼睛，苍白细瘦的手臂举到眼前，却什么也瞧不见。
眼前永远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手指轻轻触上苍白的面颊，指尖缓缓上移，在面皮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停留在眼睑上。
他害瞎了双眼，一辈子也不可能看见了。
他甚至不知道小宝究竟长什么样。
还有玉璃。
他最宝贝玉璃，宫人们都说玉璃漂亮，可他看不见。
他的眼瞳永远是惨灰的，浑浊的，丑陋的。
瞎娘娘咬住下唇。
为何偏偏是皇帝呢。
天已经大亮了，小宝正在屋檐下喂鸟儿。
两只相思鸟从冷宫搬到这里，每日照吃照唱，鸣叫个不停，似乎永远也不会累。
他一转身，就瞧见瞎娘娘悄无声息站在自己背后，吓得不轻。
“主子醒了？”
“嗯。”
瞎娘娘精神不济的样子，揉了揉额头。
“主子要坐吗，院子里石凳凉，我去拿垫子来。”
“不用”，瞎娘娘止住他，“小王爷现在在哪。”
“小王爷去太傅那儿上书还没回来，下午跟着将军练功。”
瞎娘娘点点头，“我下午去找小王爷。”
小宝犹豫：“可主子身子不大好，今天还是歇息吧。”
“我没事”，瞎娘娘勉强笑一下，“我们因着小王爷才搬到这里，宫内多少双眼睛瞧着，别惹人闲言碎语。”
小宝应道：“主子有主子的道理，我不是不懂，只是担心。”
瞎娘娘淡淡笑起，“我知道小宝替我好。”顿了顿，“我真的已经没事了，咱们用饭吧，下午看小王爷受苦去。”
小宝笑道：“好。”
午饭是御膳房送来的，有菜有汤，搭配得甚为精致。瞎娘娘简单尝了些，吃得并不多，只道天气热了没什么胃口。
小宝说：“我下午同御膳房讲，送些开胃的菜。主子想吃酸的还是甜的？”
瞎娘娘说：“咱们两个人，何必折腾一桌子菜，都浪费了。往年夏天我只喝绿豆粥，今年照旧吧。”
小宝点头，“就依主子的意思。”
用罢饭，瞎娘娘去了御花园。天色微微阴着，太阳被云遮住，凉爽不少。
小王爷正在玩祁将军的剑鞘，那剑鞘比他还高出来一截，镶了宝石，小王爷捧不动，只能耙一样在地上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