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拍开门板的声响一惊,手里的茶洒了些在衣衫上,柒寒兀自盯着那一滩茶渍猛皱眉头。
莫禾大步流星,从外头走进来,招呼不打,先拿过柒寒手上的杯子一饮而尽,末了嫌不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才坐下来慢慢喝。
打量尽了那一滩不大不小的浅黄色,柒寒慢吞吞转过头来,问旁边似没事儿人般饮茶的人,“你来做什么?”
这话不说还不要紧,那边的莫禾一个冷哼,将茶杯重重搁上桌子,“你还好意思问,前两日你于那犁山之上,做得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犁山?”被他这一呛声,柒寒一时没明白过儿来。
瞧反应,莫禾便知他,大抵是连自己经过的地名都没乐得去记,于是索性拣了重点的说,“那海蛇精,你把她弄得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怎么同上头交代?”
哦,这下记起来了,柒寒微一挑眉,在心里冷笑一声,毕竟还多亏得这位蛇精,害得自己被樱燎设计,封了神识,于是口气里也不客气,“降妖除魔,自是大功一件。”
“呵,是大功,前提是那妖怪不是你放出来的。”见这人此般冷静,莫禾真真连抽死他的心都有了。
懒洋洋的倚靠在桌上,柒寒冲着紧板着面孔,一副焦急模样的莫禾微微一笑,“小小失误,不足挂齿。”
“什么小失误!”莫禾已是气急,反倒有些冷静下来,指尖点着桌子,誓要同柒寒讲明这之间的厉害关系,“你若是闹腾了旁的妖怪也就罢了,这海蛇精,却是与那东海龙王有些关系,认作干女儿,百年前造了孽本该诛杀,也是应得这层面子,才得以逃过一劫,封于陆地之上,为的也是绝她后路,让她莫要再肆虐。”
“哦。”说是回应,倒更像个呵欠,柒寒听得不甚在意,这会儿他琢磨的倒是樱燎不要在外头作孽,坏了自家狐狸的洁净。
“你再大点反应成么?”
“嗯,我晓得了。”怕莫禾说得口干,柒寒又予了他杯茶。
“罢了罢了,”见他如此事不关己,莫禾也不兴替他操这心,只在后头幸灾乐祸跟上一句,“我倒是听说,那东海龙王小心眼的很,你可得万分保重,莫要让人家揪住什么辫子才好。”
柒寒瞥一眼莫禾,突然靠过去一点,一手搭上他肩膀,“只道我有难之时,莫大仙切要帮衬着呀。”然后立即笑着闪开,余莫禾一人气得牙根痒痒。
忽的又想起件更久些的事,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莫禾推开柒寒递上来的茶杯,“天界最近尽出些岔子,你如今不当值便不知,也莫要再惹出些事端。”
“怎地?”见莫禾已无方才的愤慨,柒寒朝他抬抬衣摆,要他替自己消去那一处难看的茶渍,毕竟这件衣裳,还是自己甚是偏爱的。
“先不说灵宝仙君那日特特从七笃林中赶来与天帝商谈要事后,天帝已三日未曾出殿,单是地府失窃一事便已闹得天庭上下一阵哗然。”又推开柒寒递上来的瓜子。
“失窃?”柒寒一愣,知是指那王角被拔之事,心里暗笑两声,阎王大抵是觉得照实说出来实在有违面子,便编了个失窃的名目对外宣称开来,倒也并无偏差,只是苦了那位大人,说又说不得,实在憋屈。
莫禾坐在那方,见柒寒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心下一个激灵,冷冷问道,“我那日偶然听地府看门的小鬼讲得,失窃之时,曾从位穿白衣的仙家那里讨得好处,这位仙家说的该不是你吧?”
柒寒干干笑两声,感叹这莫禾直觉真是准儿,嘴上却说,“穿白衣的仙家又不只我一个,你可莫要诬赖于我。”
还想说两句,却又见柒寒一副既坦然又无趣的模样,知是说了也白说,莫禾也便住了嘴,他匆匆赶来,又寻得柒寒久许,这会儿已是饥肠辘辘,于是起身去外头招呼店小二,想寻摸几个菜色,人间的酒食虽及不得天上,倒也是另有一番美味的。
刚一推门出去,莫禾撞上一人,正是那彻夜未归的樱燎,想起莫禾并未见过樱燎,里头的柒寒正待解释,却见这两方对望,生出些奇妙的氛围。
惊讶过后,樱燎勾起嘴角冲莫禾说了句,“好久不见。”
“嗯?你们认识呐?”屋里头的人插嘴,双手支着脸颊,饶有兴趣的望向这边。
莫禾抓着门框的手几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突然一把甩开那半扇门,门板弹了两下发出巨大的响动,连外头偶然经过的人都被他吓得一愣,“我,不,认,识,他。”
咬牙切齿,字里行间具是连外人都品得出得怨毒,柒寒好奇,却又知不是打听的时间,就姑且先当是樱燎招惹了莫禾,改天必得逮着人问个清楚,只不知这两人之间谁愿意说得?
樱燎轻笑一声,也不反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你说不识得便不识得罢。”
莫禾冷哼,一张脸已经寒得不能再寒,全不见与柒寒相处时那般亲切,他对樱燎说,“你先出去。”
“凭什么?”樱燎双手抱在胸前,故意倚靠着门框,却也不是全然挑衅的样子。
“就凭我这么说!”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莫禾手上一个用力将樱燎推出一步,旋即将门砰的合上。
里头的柒寒看着都觉得粗暴,而且莫禾那一推之间大抵还用了法术,不然怎么轻易推得樱燎?
又见得莫禾指尖在门缝间划了几道,大抵是下了禁足噤声之类的符咒,才朝柒寒气急败坏走过来,又是刚才进门那副模样了,“你这几日便是同他在得一起?”
“嗯。”不明白又是哪儿惹着了这位大仙,柒寒定定于坐位上,看这人一副光火的样子。
“你知道他是谁你就同他一道?”
“我这不是在等你告诉我么。”柒寒笑笑,拉莫禾又坐下,却被莫禾反抓住胳膊,力道稍大,却被柒寒忍耐住了。
“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会遇上,但你必定有你的道理,我不会干涉,但有些话我仍是要说得,与他相处不过与虎谋皮,你要考虑清楚。”
柒寒笑笑,自是不会与他说两人之间的交易,只是温顺答道,“我甚是清楚。”
见他这副冷静,莫禾也不能多说,叹一口气,只道是,“我只一句,切勿信他一言半语。”
随即放开手,转身向外,门口樱燎还站在原处,见他出来,竟是微微弯腰,鞠了一躬,莫禾冷冷瞥他一眼,拂袖离去。
“你惹着他了。”随后跟出来的柒寒,手轻搭在门侧,望着莫禾离去的背影,说着肯定的话。对于这种事他倒是不甚在意,只道是可惜了莫禾总在气头上,柒寒也不能问得那人讨来一星半点的丹药,解了那被封住许久的神识。
樱燎难得尴尬的笑笑,无奈道,“往常确实有些过节。”
柒寒认真盯了他一会儿,扫兴回屋,“看你这样,大抵是不会说了。”
跟着进了去,樱燎扶起那方被莫禾撞倒的椅子坐下来,“确实恕难从命。”
又是两人一同去街上的夜晚,照旧是柒寒走在前头,樱燎跟在后头,这回两人手里捧着的是海棠糕,但独独柒寒的咬了一小口的形状。
他们经过一处花街,香味胭脂飘来,两人从中间踱过去,尽是副面不改色的样子,让一旁的姑娘们好是失望。
行到一半,柒寒突突想起什么,就面向着前头问樱燎,“你那事儿,何时去了?”
“下月初九即可。”樱燎勾着嘴角在后头答道。
“哦。”再咬一口手里的东西,确是觉得红豆馅儿的不怎么入口,于是转过头来问樱燎,“你的什么馅儿的?”
“豆沙。”一边回答,一边就将手里的东西置于前头那摊开来的手掌上,又接过那个缺了两个小口的握在手里。
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柒寒含一口到嘴里,觉得比刚才满意些,于是继续往前,换了个话题,“你那日说的暂时,道是哪般暂时?”
是的,柒寒的神识到现下还未恢复,虽不会不惯,却还是觉得哪里缺失了什么,怪怪的。
轻咳一声,樱燎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暂时便也是一时一刻,我也给不了个准儿。”
前头柒寒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冲他微一笑,“莫不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吧?”
樱燎干干笑两声,确实的受到了威胁,说道,“其实你也不许担心,我自是不会加害与你。”
“呵,谅你也不敢,只是,”此时的两人已经到了另一处大街上,不知谁家的小姑娘正追着自己被风吹跑的一方丝巾,一路过来,柒寒朝那握着丝巾捣蛋的小妖怪瞪去一眼,它便瑟缩作一团,柒寒便假意是接住那飘落下来的巾子递还给那孩子,随后也放走了那隐身作弄他人的妖怪,他转过来看向樱燎,淡淡的表情,“你也莫要觉得你背着做的那些事情,我永不会知道,也永不会当做不知道。”
柒寒预订的行程,只在这城池中待上个三五日,而事实上,两人也确实是在第四日的早上便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得城去。
只是偏偏就有这么凑巧的事儿,当两人晃晃悠悠正欲穿过那城门,却从不知何处飘来一纸黄卷,落在眼前,柒寒本能的抬手去接,却在瞥见那烫金的“皇榜”二字时,立马后悔了去,想丢开,却已是来不及,后头一干卫兵迎上来,不由分说,即刻挟着两人往城东行了去。
那一处,便是天子所在,皇禁之地。
待两人走出不远,城门上头,一个小小的黑影一闪,不见了踪影。
拾壹、
没做任何挣扎的,柒寒随得他们往一方走。
得空端详起手上的皇榜,大意是当朝天子得了体虚之症,须得高人医治,柒寒纳闷,问一旁的侍卫,“这位爷,圣上存了顽疾,自得找大夫诊断,我俩之中并无人当得此职,此番之举不知所谓何故?”况且一国之君得了疾病,也不该此般毫不遮掩的大肆张贴皇榜,就不怕动摇了国之根基?
索性总是应得一个请字,那侍卫待柒寒的态度还算客气,只道是方才于城门上头,当朝宰相恰好与此,只告诉他们,“今日今时,接到皇榜之人,便能医得陛下疾病。”
“哦?”柒寒心下一笑,只道是这宰相恐也不是等闲之辈,难得识得他们这非人之躯?
“你怎么觉得?”他转过头去,问照例走在后方的樱燎,他人也是一副不甚在意的样子。
“彼方的人想得些什么,我们这会儿自是猜测不得,只道是先随他去,如若后头吃了难堪,不饶他便是。”
柒寒轻笑一声,心下也是这般打算,旁人的计谋总是应接不暇,终不如见招拆招来得自由,毕竟说起人心细密,怕是谁都无法完全顾及。
复晃了晃手上的东西,柒寒打趣的问樱燎,“那你可懂药石之术?”
“在下不才。”
知是玩笑,樱燎故意严肃一点起来,虚心的作出一揖,逗得柒寒笑出声来。
从不知哪一处门进去,只听得那侍卫在前头介绍,这是何门,那是何殿,在宫里头到处都是不能随便去的地方,柒寒瞥一眼已经走到近旁的樱燎,越发想念起自家那只狐狸来,皇宫此般之大,虽是比不得天庭那九曲十八弯的大小殿堂回廊,只是对于柒寒来说,也已经茫茫不知所在,只得紧紧跟着前头那人,希望莫要走丢了才是。
又行了约摸半盏茶的功夫,一行人终在一处不算特别华丽却极为精致的宫殿前停下,柒寒抬头见那金漆的三个大字,笔画游刃有余,停顿间尽是霸气。
此为,尘卿殿。
领路的侍卫朝柒寒他们做一个请的手势,说句“宰相已在其中等候两位。”,便兀自走开去。
余下柒寒看一眼樱燎,那人冲自己笑着摊一下手掌,于是便抬步往里走去。
大堂之上果已坐有一人,见柒寒他们进来,也不起身,只微微点头示意入座。
两人倒也自在,只当了自己的地方,不客气,大大方方坐了,喝一边斟好的茶水。
还没有人开口说话,柒寒便兀自大大方方打量这位把自己引来的宰相大人,民间也确有许多有关这位的传言,说他知古今通未来,当朝天子江山如此繁盛,有一半功劳当得归他,如此云云之尔,尽是些褒奖之辞,可虽是传言甚多,但有关这位宰相的形容出处却是极少的,只道是姓陆名言,字乔之,又似是凭空冒出来一半,这样的言语,却又给他添上了些许神话的色泽。
柒寒此时观察于他,却只是个普通的年长模样,微白的头发,不怒自威的面容,却瞧不着一点民间传言的厉害。
等得不耐烦了,柒寒便先开口了去,盖子轻轻在杯沿上磕碰两下,发出些悦耳的声音,“听闻,宰相大人亲点了我俩,要为当朝天子医那体虚之症?”
“正是。”
也不拐弯抹角,那宰相在柒寒眼中不过一位平平之人。
“那大人的意思是?”御敌之术,终要清得对方目的,虽然人家可能并不坦白便是。
“自是与那皇榜相一,使你们治得陛下之病。”
掩着嘴角轻笑一声,柒寒看那宰相眼神凌厉,“但其是我俩并非那医世救人的大夫,也并不明那药石之理,还请大人莫要为难于我们。”虽是得体笑着的表情,语气间却也带着稍稍的警告意味。
一旁的樱燎,自始至终并未搭腔,只支着下巴,兀自望着那帘幕后的一处,大抵是在发呆。
“我寻到你们,自是有我的用意,还请二位不要推脱。”
微一挑眉,柒寒自知是入了他人强行买卖的圈套,便只得无语下来,反正区区凡人也囚不住他,只待亏个空离开便是。
虽然自己现下,也同个凡人无异便是。
只感慨那宰相好生厉害,自己同樱燎此下不过区区一介平民,竟也能得皇帝召见,却不知这之间藏着些什么厉害?
“那便是大人说了算罢。”一旁无声了好一会儿的樱燎突然开口,面容却是冲着柒寒,微一勾唇,露出个完满的笑容。
柒寒眼角稍稍向上挑起,不知这樱燎打的什么主意。
见他们答应下来,那位大人便不再多作久留,站起身来于他们一句,“请二位在此处稍待片刻,便会有人来领你们去得今晚住处。”便离开去了。
被留在原处的柒寒看樱燎一眼,“你作甚应得这么干脆?”
“正反总是要被留下来,我们说什么又有何意义?自是看看他耍什么花招。”
柒寒轻笑一声,应得一句,“也是。”
两人的住处,被安排在一处偏殿,离那尘卿殿不远,只须得行上几步路便到。
夜半,樱燎又不知去了何处,柒寒独自一人在殿内,只合着眼休养生息,却是不想沉睡。
待到早上日光微露,随着那门极其轻微的一声磕碰,柒寒睁开眼,见那人影慢慢踱进来,坐于自己床尾。
他索性爬起来,面对向那笑意吟吟的人,“哟,先生起的可早,怕是皇宫一圈都已遛下弯来。”
知他是打趣自己昨夜出去直到日出才归,樱燎也不辩解,只一只手不安分,去摸那人微乱的黑发,被人一巴掌拍开。
他收回手靠于床栏上,见得美人初醒的模样,心下甚是欢喜,“此处只有一方床榻,柒寒公子莫不是想要同我共眠?”
柒寒冷哼一声,手指前头厅堂一处,“你若要歇息,自是那处归你。”
樱燎笑笑,故意讽刺道,“你果真待我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