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言也不去看,只是笑着盯牢柒寒的眼,说,“我不识得。”
狡辩。
听他这般抵赖,柒寒也不发作,只是慢条斯理把东西收回去,凉凉声音,又问他一句,“那前一日,伤了我家狐狸的可是你?”
“在这深宫内院这么久了,倒是确没见过那种东西,更枉论伤它了。”这回他倒是很认真觉得自己并没有撒谎。
要说前几天来的,又同眼前这人相关的,自然只有那位身份多少,秘密多少,又满口谎言的太子殿下,承了一副别人的身子,硬要与自己打斗,技不如人败下阵来,被伤了去,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怨不得自己。
柒寒面无表情“哦”了一声,从方才开始一直紧握的手掌松开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那之间流露下来,“反正你说什么于我都没有妨碍,我心下已经认定都是大人你做的了。”
就某方面来讲,柒寒这一点无视于他人的性格,确实还是很少表露出来的,说起来,在之前樱燎得以窥见的偶尔几次中,他都很切实的尝到了这种冰冷的怒火下,所导致的强大后果,如若樱燎有机会在场的话,无论怎样,他大抵都是是要一副无奈的拍着陆言瘦弱的肩膀,来上一句,“你还是莫要挣扎了罢。”
只是可惜,樱燎现下只能是一直狐狸,陆言仍旧兴致勃勃的挑衅着柒寒,于是,一切照应该导致的方向进行。
装作一副怯懦的样子,陆言弯弯着眼角,打趣的问柒寒,“那你想怎么我?”
庭院里的花,在风里面摇晃一阵,竟都是完全绽开了的姿态,映着月光,呈现一片诡异的红色,甜腻的味道弥漫开来,缠绕住周身,一个再真实不过的甜美幻象。
“只是一报还一报而已。”柒寒如此说道。
拾伍、
随手一挥,赶走那只从窗缝偷溜进来的小妖怪,不过一炷香的时辰,这已经是第四只了。
柒寒现在正坐在奉庆帝的床榻旁边,一张自己搬来的雕花梨木椅上,太监侍卫,所有侍奉的人,连带着床上那位,都让他施了咒昏睡过去。
晚上听闻皇帝醒了,他便想来看看,刚解决了门口的侍卫,进了内室,就见李临被只小妖怪缠住,正在梦中挣扎,他上前指尖一点,那妖怪便化作道青烟消失了去。
别说他这是滥杀无辜,或是没按程序办事,第一,妖怪本就没几个好东西,其次,这种连现形都现不出来的小妖怪,根本不可能有妖界的牌子,他根本不用按照规矩,去询问什么一二。
第一次进这屋子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在床头靠里侧一点的地方,总是点着散发奇异味道的香炉,因为味道很浅,所以应该没什么大碍,现在想起来,那里面装的,怕是莫禾常说的散魂香,顾名思义,是将魂魄从肉体中稀释出来的东西,那人经常喜欢用这东西来捕捉冥界逃出来的鬼兽,是那种能用怨念为自己塑造肉身的鬼怪,只是造出来也极其脆弱便是,说是可以做药用,只是不知道做的是何药。
住的地方烧没了,柒寒一时还没想要去的地方,所幸搬了张凳子坐下来,又想到这么突兀的处着,怕是会被人当成刺客,干脆将殿里的人全都下了咒术,倒也图个清静。
坐了会儿,果然不出他所料的,又接二连三进来几个小妖,都被他解决了。
终究,他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步,如果这些妖怪真是陆言引来的,按照那人的特性,除了那在刚才被自己倒到窗外头的散魂香,必然还在别的什么地方下了诱饵,妖怪们才会像闻到了香味一般接踵而至。
那么,那样的东西在哪里呢?
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却都没发现有什么异常,柒寒走回到床榻边,站在那里,俯视这个可以说得上是无辜的人,如果说他死了,陆言就能得到自由的话,放着一个人悄然无息的被吸噬干净灵魂而死去,真是最绝妙的做法。他在等待的不是这个人的死亡,而是永生永世的安宁。
陆言的永生永世。
几千几万年。
因为,被妖怪撕碎吞噬的灵魂,再无法完整的回归地府,失去的,便是永远的转世轮回。
皱了皱眉头,柒寒伸手去扯李临的衣服,如果咒术不是被下在了屋子的角落,那么,便只能在这个人的身上。
只是刚扯到一半,身后忽然传来气息,他本能的一挥手,一掌批在来人的肩膀上,引得那人一声疼呼。
“装什么可怜,我还没用力呢。”因为嗅到那气息极为熟悉,柒寒出手当时就收回了半成力道,更别说加什么仙法了,所以,那一下出去,也不过是一个挡的动作,如果那人不是图谋不轨的话,自是不会受什么伤害。
被说的樱燎尴尬的笑笑,坐到一边柒寒坐过的椅子上。
他这会儿重伤初愈,能变幻出人形已经不错了,自然受不住柒寒多少力气,而那人帮狐狸捆伤用的绷带早就松脱开来,沾着血迹挂在手边,和着那金铃看着有些滑稽。
柒寒见他这副虚弱的模样,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走过去抬他的手,“怎么自己不治一下?”
“这不好容易化了人型,再用法力又要变回狐狸了。”樱燎干笑着说,说的并不是假话。
轻哼一声,柒寒捏一个诀出来,手上的光晕包裹其手臂的部位,这并不是医术,只是单纯的加速了骨头的愈合而已,这种法术他并不是很在行,只是在莫禾的教导下施过一次而已。
当时的莫禾是这么说的,“你总有弄伤的机会,到那时连自己都治不好,仙家的脸都丢光了。”
柒寒想想也是,所以也就简单的学了一点,没想到第一次治的却不是自己。
剩下的外伤,他随手变出些干净的布条,利索的给人捆上,便又不再去管樱燎,回过头去继续扒李临的衣服。
“哦,你很不满啊。”欲求方面。被冷落的樱燎乖乖坐在椅子上,看着柒寒的表情却是一副唏嘘的样子。
聪明如柒寒,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给他一个白眼,后退一步,朝樱燎抬了抬下巴,“那你来。”
“我可是伤患。”
“你这不是很精神么。”
耸耸肩膀,樱燎无不可的站起来,懒洋洋走到柒寒身后,就着些微的身高差距将下巴磕在对方肩膀上,一手松松搭在柒寒腰上,算是借了些力气。
与樱燎相处的这一段,此类小动作一直层出不穷,柒寒也早就习惯了,且知他其实站着都有些吃力,这般模样,却是一化成人型就寻到了自己身边,真是忠心可鉴,也就不同他去计较了。
如果被樱燎知道,柒寒心下里其实还把他当只狐狸来对待的话,大概是要欲哭无泪的吧。
“你找什么?”
用指尖拨弄了一下那人的衣领,他们两人看着当朝皇帝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盘下酒的小菜,更甚者还带着挑三拣四的态度。
“痕迹。”
“痕迹?”
“下咒的痕迹,随便什么样的。”
“你是说这个?”樱燎的指尖停在一处,微侧头的姿势,就像在柒寒耳边低语。
柒寒正被脖子上痒痒的气息弄得心烦,想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找到,一回头,看到那螺旋形交错的花样图案,当即愣在那里。
那边陆言轻叹口气,似是装作无奈的样子,说句“出来”,竟是起了一声长啸,从假山后头踱出一只巨兽,狮身,鹿角,鱼尾。
柒寒一愣,他还想说,樱燎平时那么嚣张一人,怎么就那么落魄的逃了回来,道是原因出在这里。
眼见着那东西徘徊至陆言身边,温顺的被抚摸了两下皮毛,随即回过脸来挡在主子身前,望着自己的眼神,已经全然的凶相。
“虽你是位仙家,可它不会管那么多,可别有像上次那位一样被伤着了回去,又来个报复的。”陆言笑得张狂。
这下难办了呢,柒寒皱一下眉,心下如是想到。
片刻的犹豫之后,他忽的一抖衣袖,把放出的法术收了回来,然后向后退了一步,正襟行一个礼,道声,“小神见过百谷仙君。”
说起来,百谷其实是个官职,在神界司掌所有植物的生息,导演四季轮回。
“哦?”大抵是没想到柒寒这么快就猜着了自己的身份,陆言一个上扬的音调,却是不动声色等他下句。
“普通自然无法认得,只是这天上地下仅有一只的默寻神兽,小仙还是略有耳闻。”
不要觉得柒寒是惧了陆言身份,又或是多知道礼数的一个人,这会儿忘了方才自己报仇的一说,倒是职称官阶摆在那里,从年岁上来看,陆言也算得上自己的长辈了,只是他现下这副年少的模样,不太相像罢了,应着这些个关系,柒寒也不好太过胡作非为,更何况说回来,他再要担心惊惧的,也是陆言身后的那一位。
“默寻怎么了?”这会儿的陆言,应着缓和下来的气氛,正懒洋洋的靠在那头名为默寻的兽身上,眯着眼,时不时顺一下手下的毛发。
柒寒微微一笑,讲完后头的事,“仙界这近百年里头,细数来,能算的上大事的不过两三桩,里头一桩,便是那尧青太子喜欢上了个比他年长的男人,还硬是将先帝在他即为时送的默寻兽都转赠了那人。”
察言观色,最是柒寒擅长,他一见那陆言,在听见自己说出尧青的名字之后,脸都黑了,就知道自己戳中了要害,别人家的事,颠来倒去的复杂,与他沾不上丝毫干系,只是不能动了太子殿下的人,从旁些地方替着自家狐狸报仇,也并无不可。
而那些所谓的旁些地方,他心下也早有了想法。
等柒寒眼见着陆言不顾及身旁依靠着的默寻发出无措的呜呜声,差不多抓秃一块毛发,他才又慢条细理继续道,“只是不知,百谷仙君不在天界好生安养,怎得被困在了这等地方?”
是的,他用的是“困”这个字。
在皇宫的这些天,柒寒看来,外头人所见的,几乎都是那位假冒的陆大人,民间的那些谣传,似乎并没有人知道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年,才是真正的陆言宰相,哦,或许有人知道,便是还躺在床榻上生死不由自己的奉庆帝,单就这样来看,大抵只能说明陆言有不能在旁人之前露面的原因,而宫女太监都说,陆言从不踏出这庭院半步,再加上陆言本身的态度,便是柒寒得出此般猜测的缘由,只是他不知道,那一日,城墙上头,投下皇榜的又是何人。
陆言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他冷哼一声站直身子走过来,停在离柒寒一两步的距离,又微微探过一点身来,由下望着柒寒的脸,气息冰凉,“天庭那帮老顽固,有什么不能做的,最宝贝的太子殿下怎么可以喜欢上个男人,居然就这么随便编了个名目,说是我当初升仙之时,坏了这奉庆帝九世命格,如今把我打下界来,要我还他九世朝代繁盛,笑话!”
最后那一声冷笑,震到柒寒皮肤里头,寒意又渗回出来,他这会儿真真觉得自己是趟了一趟浑水,只是不知道,是从何起的头?
撇了撇嘴,天庭的那帮人顽固,柒寒也是知道的,说起来他会去看守那劳什子的妖界大门,有一半也是这个缘由,所以这会儿,他还是有些同情陆言的,毕竟莫名其妙就被打下界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只是,“你会这么听话,真就下界来还他九世?”
实不是柒寒刁难,实在是看陆言这样,就不是个受得住人摆布的主儿。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大抵是见柒寒没了打斗的意思,陆言收回身背过手去,呼了那默寻要往远处走去,“我也不会来找你们麻烦,你只要记得让那人快些交出龙泪便是。”
说到龙泪,柒寒忽的想到另一件事,他问陆言,“那皇帝身边吸魂的妖怪,该不是你招去的吧?”
那背影略微一顿,似是有笑意在里头,陆言反问道,“你觉得呢?”
柒寒极少有吃瘪的时候,这一回是正中了,他一个人风风火火的去了陆言那儿,最后却被独自晾在院里喝着冷风,这口气,真是着实咽不下去。
他一个人慢慢往回踱,想到回去的地方又还是火海侵袭后的废墟,才刚压下的烦躁感又腾了起来,在看一眼自己,身上穿的还仅是件里衣,寒风一吹,刺骨的冷。
再往前追溯一点吧,如果可以,他会选择不放这麻烦层出不穷的假,转而乖乖待在自己的竹屋里,看那该死的大门。
只是,如果终究如果。
想了想,他往皇帝的寝宫走去。
拾陆、
盯着那东西看了好一会儿,柒寒突的皱了一下眉头,像是失去了兴趣一般,挣了樱燎的手臂,坐回原先的凳子上,还顺带将火盆拖得近了一点儿,伸出的手指骨络分明,取暖的样子。
看他这反应,摆明了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是上仙下的符咒,自然不是柒寒区区一个看门的小仙能够解得了的。
樱燎在心里轻笑,一个转身坐在床沿上,清一下嗓子,说道,“柒寒大仙,可要吾助予一臂之力?”
那头的人隔了好一会儿,“哦?你要帮我?”
方才他低着头,没能见着表情,这会儿被火光照着,微红的脸颊哪有为难的样子?樱燎不禁有种怀疑,这人是不是故意给自己下了套子。
“终归也不是白帮的嘛。”
“那是自然的。”烘暖了手,柒寒转过脸来看向樱燎,红红的鼻尖儿甚是惹眼。
对于这样的交换,两人都表现的习以为常,或者是理所当然?
“那还有个问题。”
“说。”
“以你的个性,当是不该管这闲事。”
虽说这话听上去,像是道了柒寒多管闲事,不过追根溯源起来,也确实有些这个味儿,毕竟同刚开始比起来,柒寒现在的表现要积极得多了。
兜转回来,陆言闹腾的事儿随他闹腾,闯了祸上头自然会管教,至于那些劳什子的小妖,到事儿末了,再一起收回妖界,也不是多难的事情,樱燎倒不是个怕麻烦的人,况且自己要办的事情,须得等到适宜的时间,也急不上那么一两刻,这之间的等待,大可以陪柒寒好好玩儿。
果然话听在柒寒耳里,总归有一样,只见那人上挑了眉眼,朝樱燎一句,“你又什么时候这么偏好同我打商量了?”
坐着的人晃一晃食指,“这你就说错了,喜以物换物的是你,我只是从了你的喜好。”
冷笑一声,正准备还过嘴去,柒寒耳尖,忽的听到传来群人的脚步声,望一眼窗外,已是晨曦微露的时辰,猜是那太监宫女来替李临梳洗,准备上早朝了。
朝樱燎使个眼色,柒寒手指轻点,将屋中的东西一样样恢复原状,然后同樱燎捻了个诀,隐了身,与那端了用具的太监嬷嬷擦身而过,出去了外头。
出了殿门,却见柒寒默不作声,一路往宫门外头走去,樱燎跟在后头,虽是不明,也由着他去,当见到城西头那家酒楼外头微微摇晃的旗子,他终于了然的笑出声来。
怕是这柒寒折腾了一夜,肚子早就饿了,如今同自己废话起来,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虽是饿极了,柒寒的吃相还是极为雅气,樱燎等他差不多吃了个半饱,才又去问他方才的事情。
这会儿的柒寒,手里捂着热茶,若有似无的瞥他一眼,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樱燎正轻敲着桌面的手指一滞,愣是没能品出些味儿来,忽颇有感触的觉着,世上果然是有自己应付不过来的人啊。
“你吃饱了没?”
樱燎正兀自笑着,柒寒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他望一眼桌子,忽的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用筷子扒拉两下眼前的包子,“柒寒啊,你可是有求于我啊。”怎得这么一副寒酸的饭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