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一点让周枫的自尊心有了安慰,那就是,周枫出生于士绅之家,世代举人,家财万贯,而林恒川的父亲只是一个老秀才,家无恒财,林恒川囊中羞涩,周枫一掷千金。才学高又怎么样,钱能通神,周枫自以为就是林恒川能高中,充其量也不过是外放县令,没有钱财疏通上官,一辈子恐怕就老死在穷乡僻壤了。
他的心里已经渐渐平静,只是此时才发现,林恒川居然还有一个大靠山,他居然是中书省左丞的学生。
周枫的嫉妒之心再也掩饰不住了。
顾长华和林恒川看在眼里,在心中同时摇了摇头。
这位周枫不是一个君子,一个嫉贤妒能的小人,这种人成就有限,破坏力却无限,要不然怎么说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一个中书省左丞的学生就已经让他露出如此丑态,要是知道自己是吏部尚书的孙子,他是不是要给他的饭里下砒霜啊。
好吧,最后一句是开玩笑,但是顾长华绝对肯定周枫不是一个益友,可能背后捅刀子的人的,是不能深交的,交心的人还是要选择林恒川这种人。
接下来,三个人相处甚欢,言笑晏晏。
萍水相逢,大家还是好聚好散吧。
只是这注定是一个奢望。
第九章:各奔东西
“两位公子,这位公子得的是伤寒。”
顾长华三人自聊城附近相遇,又花费了四五天的功夫,自聊城行到了德州,自出德州之后,林恒川就微感不适,只是急于赶路,他只是服用了顾长华随身携带的药物而已,但是在临近沧州的时候,缓慢的病症一发不可收拾,发热并体温持续升高,无奈之下,三人连夜进入沧州城,为林恒川寻医问药。
这位沧州最大药店的坐堂大夫,询问病状,把脉之后,一口断定,林恒川患的是伤寒,“舌苔厚腻,全身乏力,食欲不振,腹胀,畏寒,并伴有高烧不退,确实是伤寒无疑。”
大夫说的斩钉截铁,让面前人都没有机会怀疑这是误诊了,况且,这位老大夫在沧州活人无数,也算是德高望重了,医术医德,根本就没有误诊的可能性了。
但是这可是伤寒啊,不是风寒,一字之差,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伤寒,用后世的话说是由伤寒杆菌引起的急性肠道传染病。
顾长华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伤寒杆菌,但是他们都知道伤寒——是会传染的。
而且伤寒是属于大齐明文规定的,疫病的一种。通常情况下,应该上报当地官府,隔离治疗,不光是得病的林恒川需要隔离,连与他接触频繁的人也要隔离,以免出现大范围的传染。
这里“与他接触频繁的人”的就是顾长华和周枫,还有顾长华的小厮青随和青衣。
一共五个人,按照法度,他们五人至少要在沧州滞留七天,确认他们染病之后,他们才可以自由行走,这还是在他们没有染上风寒的前提下。至于染上风寒的林恒川,最好的情况在隔离区内也要呆上十五天。
而现在里离春闱还有十九天,沧州离京师也有八天的路程。
拜访同科举子,打听主持春闱未来座师的阅卷喜好,等顾长华和周枫到达京城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连好好休息养足充足的体力都勉强,更别说其他。
他们还有一点希望,至于林恒川压根就赶不到京城的。
可以说他们三个人就是掐着春闱的“点儿”在家乡启程,这不,出了一点意外,就可以打乱他们的全部计划。
——你们不倒霉谁倒霉啊。
最倒霉就是林恒川,其次倒霉的就是周枫,最无所谓的就是顾长华。
顾长华前世已经参加过这次春闱,考题知道,座师是谁他也知道,座师的喜好也门清,前世已经考中,再考一次要是不中的话,顾长华就可以跳护城河了。
所以三个人中,顾长华最为悠哉,林恒川已经陷入昏睡之中,暂时看不到他的反应。
周枫自大夫口吐伤寒两个字的时候,就下意识的面对躺在船上的林恒川后退了半步,迅速用袖子遮住口鼻,首先为了林恒川参加不了春闱而欣喜,然后就意识到自己也有麻烦了,他也要被隔离。
要知道大齐对疫病的预防还是很严格的,每一个人都有向官府检举的责任。
“老先生,您会不会诊错了?”周枫慌慌张张的说道,“我们进京赶考的举子,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耽搁的。”
“老夫行医三十载,看过的病人无数,从没有过误诊的情况。要不是知道他们是赶考的,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被说成庸医的老大夫恐怕就会立即拂袖而去。
对于周枫反应,屋里的人看的清清楚楚,老大夫转过头去对着始终坐在床边的顾长华和颜悦色,“你们放心,伤寒并不是什么大的疫病,只要注意一下卫生和饮食,一般是不会染上的。而且不是老夫自夸,老夫医术不是当时顶尖,也是在一流之内,一个小小的风寒,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我开贴药,喝上几天也就没事儿,只是你们的春闱——”
说到这里,老夫夫说不下去,他也是知道春闱对于读书人的重要性,三年一科,错过这次,那么就要再等三年,人又有几个三年。
但是有的话却不得不说,“一会儿我就会去报告知州。”
所谓何事,自是不必多说。
顾长华看着林恒出围着三床的棉被,依旧在昏睡之中,打着寒战,这种情况之下,他们就是想跑,没有稳定的医疗和环境,林恒川无疑于往死路上。
说实在,顾长华觉得林恒川的这次劫难,没准是有自己引起的,毕竟前生,林恒川可没出现这码事,按照前生的思路,他和周枫应该一路顺畅的到达京城才对,要不然哪来的这位光武十八年的状元郎。
唯一的改变的就是他们遇上了自己,那么改变的原因当然是在自己身上。
“少爷,那位周少爷不见了,他随身的行李也没了。”青随进门递上了一封书信,“这好像是周少爷留下的。”
顾长华发现自己并没有意外,一个心胸不够开阔的人做出这种绝对并没有意外,他接过信,放在了桌在上,拿手背试一下林恒川的额头,体温还没有降低。
“少爷,您不打开看一下?”
“打开看什么,不用打开我都能猜到,无非就是说一说自己的苦衷,多年苦读不能败在此刻,再说一下,家中父母的期盼,博一下你少爷我的同情心,最好在表白一下自己的情非得已,牺牲自己提前去京师探一下情况,让你少爷我到了京城直接去投奔他,他会照顾你家少爷我的。”顾长华摇了摇没有打开的书信,说的自得其乐。
“你家”少爷,青随努力控制自己上翘的嘴角,“那位公子应该没有这么厚脸皮吧?”把自己抛弃朋友的行为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以为找块遮羞布,就能掩盖事实,还有什么让少爷去投奔他啊,他算哪根葱啊。
青随打开书信,一目十行,看完了以后,脸色有些厌恶,像吃了苍蝇屎一样。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周枫的行为的无可厚非。”顾长华摇了摇头,“只是未免有些看不起形势。”
看不清楚形势?接下来,青随终于知道顾长华为什么说周枫看不清楚形势。
在码头之上,和沧州知州拱手道别之后,一行登上了通往京师的船,这条船在知州的首肯之下,由顾长华斥资包下,除了船员,船上只有顾长华他们四个人,还有在顾长华恳求之下,随他们去往京城的老大夫。
船只慢行,加上充足的药材,以及经验丰富的大夫,起码可以保证林恒川的病情不至于恶化。
周枫一定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景。
“所以我说,周枫这个人看似不拘小节,实际上自视甚高,嫉贤妒能,偏偏又鼠目寸光,因为一点小节而失大义。”此时顾长华的晕船症已经痊愈,看着滔滔的河水,兴致很高,“其实他这次就是因为被自己的嫉妒蒙蔽了双眼,加上对官场中人了解不深,一时失策,才晕了头。”
抛弃在病中的朋友,可以说是德行的问题。德行有失,会成为攻击他的重要借口,一旦传扬出去,就会为士林中人所唾弃。
现在周枫应该很后悔吧,一旦头脑冷却起来,他就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其实没有必要逃走。
青随想了一会儿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无非就是一句话,“天下的读书人是一家”。
青随一点即通,至于青衣,顾长华早已经报以什么希望了。
“天下读书人本来就一家,沧州知州也是科举出身,知道读书人的苦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只要不是碰上脑袋食古不化的人,多半会放行。所谓法理不外乎人情,如果强行拦截进京的士子,导致士子错过春闱,就是因为伤寒,根据法度隔离,说出去,无论是上官还是下层的读书人,都不免会说一声铁石心肠,不懂变通,如果他拦截的是普通的举人,影响还要小点,要是拦截的举人在当地颇具才名,他的名声一下子就会变坏,变丑。
相比起来,现在那位知州做的才算是漂亮。”
提供一搜大船,又派遣了州里的几个衙役充当看守,老大夫跟随。
那么既尽到了父母官对疫病的职责,不过是隔离地从沧州变成了开往京师的大船,又不会耽误到春闱。
交好与他们(未来可能的同朝为官),在石林中落个“体恤”的名声,又在自己的履历中留下了出彩的一笔,这所谓好处多,聪明人何乐而不为呢。
同时包括船只的费用,大夫的费用,药材的费用,还有衙役们的打赏,一路上所有的钱,全由顾长华掏腰包,沧州知州所做的无非就是抬抬手而已,而顾长华他们还不能不感激。
这能用漂亮两个字来形容,这要比顾长华先前的预期要好上很多。
顾长华对于沧州知州的做法非常佩服,能在短时之间,就有如此魄力做出这样的决定。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没有造成大范围的传染。”顾长华环顾四周离他们很远的一圈的衙役,没有接触,要传染也很困难啊。
“周公子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青随想起还放在自己身上的那封书信,“可真够蠢得。”
跑就跑吧,还多此一举的留下一封书信,没有这封书信你还可以扯皮一下,走丢了,迷路了,被人绑票了,狡辩一下,总会有一些蠢人相信的,再狠一点还可以反咬他们一口,污蔑他们把他丢在沧州。
这下可好,周枫的本意是想要转圜一下,不要让他们之间闹得太僵,没想到却留下铁证,简直就是把自己定在铁板上了。
第十章:京城
在船上优哉游哉的顾长华,对自己在路上的收获很是满意——“收获”了一只升值潜力无限的大金龟,并不知道自己久久未至京师,让让家里的人感到忧虑。
在顾长华他们在徐州启程后,因为卡好时间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大概启程的,在这短时间内,顾家在京城的几位主子,就一直日夜盼夜也盼的等徐州的来人,不过期盼的对象是不相同。
对于顾家的老太太来说,出自自己外甥女的肚子的孙子,自然比出自白氏肚子里的孙子,更招惹自己心疼,既然都是自己的孙子,但是顾长亭这边的血缘无异于自己更加的相近。
至于嫡庶二字,向来没有被顾老夫人看在眼里过,要不然她也不会暗中在儿子和外甥女之中牵线,更使外甥女在正室未娶之下珠胎暗结。
更何况,同是杨氏所出的益慧自幼养在顾老夫人膝下,孝顺灵巧,秀外慧中,爱屋及乌之下,顾长亭在老太太的心目中的地位远远的在顾长华的前面。
顾老夫人在顾长亭到达京城之后,欢喜异常,整日嘘寒问暖,饮食起居无处不过问,更把身边的一个大丫鬟给了顾长亭,大有把顾长亭作为他唯一孙子的架势,在这种情况之下,顾府奴才们趋炎附势,都已将迟迟没有到达京师的顾长华抛在了脑后头。
顾府上下,也只有顾老爷顾渔和顾泰的大哥顾科惦记着顾长华,对于顾长亭,那是顾家的孙子,但是对于顾长华,那却是顾家唯一的嫡孙。
顾老爷顾渔生有两子一女,两子一女是嫡妻所出,大儿子顾科又只有三个女儿,至今连一个庶子都没有,对于这个顾府唯一的嫡子,顾科和妻子于氏一向是视如己出。
特别是于氏,年纪渐大,已经绝了生育的指望,为了女儿的将来打算,于氏也希望给他们找个靠山,而这个靠山十九八成就落在了顾长华的身上,况且本朝嫡庶分明,偏向顾长华,在幼承庭训的于氏看来,是理所应当的。
相反对于杨氏和顾长亭的嚣张,于氏已经压抑很久了,你说一个小叔子的妾侍,见到我夫君,一口一个大表哥的叫着,你以为你还是顾家的表小姐吗?不过是一贱妾,也不看自己配不配,加上杨氏一个妾侍在自己正经婆婆面前,更有体面,又怎么让嫡亲的儿媳妇于氏看顺眼杨氏呢?
两人可谓是积怨甚深。
以前情况未明,不方便说,于氏只好忍着,现在顾科对于顾长亭独自把顾长华仍在镇江的行为,也有些不满,这种不满随着顾长华的迟迟未道,越发的强烈,于氏说起话来也就肆无忌惮了。
“要我说,长亭这孩子做的实在是有欠考虑,你说长华生了病,一个人留在镇江,身边连个安慰的人都没有,虽说身边还有两个小厮,但是也就是侍候长华,遇上个事,连主都做不了。”于氏看了一下顾科的脸色,并没有发现不悦。
既然说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过也不能太怪长亭,毕竟春闱,可关系到一个人的人生。”
于氏说话一针见血,说到了点子上,这就话就是明说顾长亭为了自己个人前途,不顾手足兄弟。
顾科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蹲在地上给他洗脚的妻子,对于妻子的话也有同感,但是他还多想多想一层,顾长华不是故意把顾长亭遣回来的吧,就是让他给他们留下兄不友爱的印象。
反过来说,顾长华也不可能把刀架在脖子上逼顾长亭回来吧,腿长在顾长亭身上,他要是从心底里不想回来,顾长华就是诸葛再世也没有办法,说到底,顾长亭本来就是把春闱看的比自己的同胞兄弟还要重。
就像是妻子说的,这本就是情有可原的,但是你不能做的让人有话柄子可抓,太容易被人算计了,说好听是心思单纯,说难听就是单蠢。这样的人在官场之上,身居低位,那就是现成的替罪羊,身居高位,那就是近在眼前的箭靶子,开弓就能把你射下来。
相比起来,不管顾长亭是不是被顾长华算计了,顾长华是无心还是有意,顾长亭的印象在祖父和大伯的心中的印象都不会太好。
“码头上好没有接到长华的信吗?”顾科眯着眼说。
“这都快十天,还没有信,按理说,要是长华走水路的话,早就应该到了,长亭不是说,长华的晕船症三天就能好吗?不管怎么算,长华都应该到了。”于氏的担心倒不是假的,只是他们谁也没有想到,顾长华没有走水路,而是选择了花费时间更长的陆路。
“让码头上随时候着人,一有信儿立刻就报到府里来。”顾科揉了揉额头。
“都说过好几篇了,就放心吧,码头上日夜都没断人,看见长华准立马的来报。”点到即止,于氏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替顾科擦完脚,两个并排躺在床上。
于氏挑起了话头,她说完了,顾科反而睡不着了,他仕途顺利,整天就为着自己弟弟一家子这点糟心的事儿烦心,自己老娘脑子没有拎清楚,弄出一个“贵妾”来,自己弟弟脑子更加不清楚,弄出一个“庶长子”出来,还个个把妾侍庶长子捧上了天,反而把嫡妻和嫡子忘到了脑后头。
在顾科看来,没有弹劾顾泰宠妾灭妻就是顾府的运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