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锐一放完行礼后径自向前走去。在经过安全出口的时候，空姐礼貌地提醒他起飞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他点点头表示很快就会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魔术师果然还在专心致志地看录像。白色的平板电脑被他搁在膝盖上，他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则在轻轻敲击电脑的侧面。纯白的耳机线紧贴着他的脖颈，让他的侧脸看起来多了几分恬静气息。在他内侧的座位上，艾瑞克正在手舞足蹈地玩游戏机。

魔术师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眼下的黑眼圈比前两天更深了。“克利福德，你需要休息。”石锐搭着魔术师的肩膀，俯下身在他的耳边说。耳环上长长的穗子落进魔术师的肩窝，让他的身体不由微微一僵。

“咦？锐，你来了呀！”艾瑞克大声跟石锐打了声招呼。他暂停游戏，看了一眼魔术师脸上怔怔的表情，然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要和我换个位子吗？”他对石锐俏皮地眨了眨右眼。

“不用。”

“好。”

石锐和魔术师同时开口，却说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艾瑞克笑着摊了摊手：“我到后面去。我等机会跟那些女孩子们搭讪已经很久了呢！”魔术师立即收回搁在踏脚板上的腿，让男孩侧着身走了过去。“顺便说一句，你今天的裙子很美。”男孩在经过的时候故意用手肘碰了碰魔术师的手臂，示意他跟自己学习。然后在魔术师发怒之前，迅速朝着商务舱的方向逃跑了。

“好吧。既然你是老板。”石锐妥协。

“你坐我的位子吧！”魔术师向里挪到艾瑞克原先坐的座位上，将自己的位子空了出来。

石锐默默坐下，扣上安全带。“睡一会儿？”他伸手遮住魔术师的电脑屏幕。

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香味从鼻端传来。魔术师突然觉得，此刻石锐身上的味道和以前有着细微的不同。或者说，他身上那种特有的香气其实一直随着他的情绪波动而变化着。最明显的差别就是，他在女装时候的味道就明显没有穿男装时候冷冽。

这个发现让魔术师不禁悄悄握紧了一下拳头。如果可以从气味的变化上感知石锐的情绪，那是否代表着自己的胜算会变得更高一些呢？他深吸一口气，发现此刻石锐身上的味道比平时更加温和，甚至有一种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觉。

“等我看完这个就睡？”魔术师试探性地问。然后立即发现香气里夹杂了一些烦躁感。因为自己拒绝了他的关心所以发火了吗？

“其实只要熬过明天早晨就好。明天一早我还有一个小活动要参加。到下午就可以蒙头大睡了。”魔术师按了按眼角笑着解释。

他突然有些好奇石锐是如何分配睡眠时间的。根据他这些天的观察，石锐从晚上五点开始换上女装，到早上五点则会结束变装。也就是说，石锐的习惯是变装12小时。魔术师一直恪守合同，从未给石锐安排过早于下午五点之前的工作。而且为了避免石锐的特殊习惯被团队的其他成员发现，他每次都将石锐的房间安排在和众人不同的楼层里。因为工作繁忙，他没有机会去发现石锐在白天的十二小时中都干了些什么。不过从大家的反应看来，至今还没有人发现石锐的秘密。

他该不会一整个白天都在房间里睡觉吧？

“克利福德，你完全没必要将日程排那么紧，你还有充分的时间来准备第二场挑战。”石锐皱着眉说。

“不，还不够充分！”魔术师顿了顿，迎上石锐的目光，“我想要做到最好，所以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准备。这场挑战对我来说很重要，嗯……或许你能再给我提供一些灵感？”他的眼中充满了期盼。

“我会尽力帮你。”石锐认真地点了点头。

“唔……可我的工作大多都在晚上，我只能用白天的时间来做准备。”魔术师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不过在白天的时候我的脾气通常不太好。”

在石锐看不到的地方，魔术师偷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一言为定？”

石锐发现，即使在过度劳累的状态，魔术师还是随时可以散发出夺目的光彩。“一言为定。所以现在……”他对魔术师挑了挑眉毛。

“那就一起睡一会儿吧！”魔术师迅速关掉平板电脑，将它塞进座位旁的包里，然后用左手抓住石锐的右手，将头转向窗户的方向，调整了一下脖子的角度，闭上眼睛。

是花花公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吗？

石锐皱眉看着被紧紧握住的手掌。

十分钟后，魔术师看起来已经陷入了梦乡，就连飞机起飞时的震动都没能让他醒来。

石锐轻轻弯曲食指摩挲了一下魔术师的虎口，然后闭上眼睛。

他没有注意到玻璃窗上反射出的那张微笑的脸。

正午的灼热阳光烤干了空气中的每一滴水分，哪怕是大片的草坪和高大核桃树的树荫也没能带来多少凉意。尽管如此，也不能阻挡游客们的兴致。一旁的广场上停满了大巴，一队学生正跟着一个导游模样的人向博物馆的大门走去。

迈上二十六级阶梯，石锐抬头望了一眼这幢透着古典气息的高大建筑，有些想不明白魔术师为何会将“约会”地点选在这里。

从廊柱顶端垂挂下来的条幅上写着一个气势磅礴的中国字——龙。下面的简介上写着，本周博物馆的主打展览是来自中国的御用瓷器。

石锐一眼就发现了魔术师。英俊的金发男人正靠在廊柱的基石上，在看到石锐后立即摘下了耳机。魔术师穿着一件印有骷髅和玫瑰图案的短袖T恤，下半身则是一条在一边膝盖处故意弄破了一个大洞的低腰牛仔。刻意压低的帽檐和一副黄色的墨镜将魔术师的脸遮住了大半，戴满了形状各异戒指的双手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痞气。

石锐的视线在魔术师闪亮的皮带扣上停了一秒，然后笑了笑走到他的面前。“你想看展览？”难怪他有这样的疑问。无论从那种角度上看，魔术师显然都不是“美术馆类型”的人。

“亲爱的，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中国文化。”察觉到石锐略微皱了皱眉，魔术师立即压低墨镜露出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对他眨了眨，“好吧！星期天只有这里的门票是半价的，而且偶尔接受一下艺术的熏陶也不错？”

“我只是觉得你在通过安检的时候可能会遇上麻烦。”石锐脸上的淡淡笑容让魔术师不禁呆了呆。

正如石锐所料，魔术师身上的诸多“零碎”让他在入口处足足耽搁了十多分钟。在检查人员最后一脸嫌恶地将皮带交还给他时，魔术师还不屑地对后面满脸焦躁等待的人群吹了声口哨。

“以貌取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劣根性！”魔术师对一群正在通过贵宾免检通道的西装革履的人翻了个白眼。

“不要告诉我你从不以貌取人，克利福德。”

石锐脸上的了然表情让魔术师不禁抬手摸了摸额头。“至少我比他们更加注重本质。”他小声争辩。

“比如？”

“……”魔术师在深深地看了一眼石锐后欲言又止。“据说最贵的展品在二楼，我们不如先从楼上开始？”他岔开话题，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要是再对我做出这种恶心的调情表情，我保证会让你得到一个记忆深刻的教训。”石锐面无表情地走过魔术师身边，语调冷冷极冷。

魔术师不由抿了抿嘴唇。“你来过这里吗？”他亦步亦趋地跟在石锐身后。

“学校有组织过一次活动。”石锐在二楼入口附近的一个玻璃橱柜前顿住脚步。“免费的。”他微微勾起唇角。

意识到石锐的心情似乎已经好转，魔术师立即凑到他的身旁。“说起来你还在读大学是吗？”

“你不用那么紧张，我不吃人。”石锐点了点头，视线还盯在橱柜中的瓷坛上，“是的，我在念大学，不过很快就要毕业了。”

“毕业以后你打算做什么？哇！这玩意儿竟然价值一千两百万！”魔术师突然注意到这件展品旁的说明书，一声惊呼让周围很多人都纷纷对他侧目。

“回中国。”石锐似乎已经对这个橱柜失去了兴趣，缓步走向另一个展柜。

魔术师咽了口口水跟在他身后。“你要是回去的话，助手的工作要怎么办？”

“魔术师的助手是一种流动性很强的职业。如果无意在魔术界继续发展的话，很少有人会长期做这一行。”石锐淡淡地回答。

“我觉得你很适合表演魔术。我可以为你写推荐信给协会，只要你想。”魔术师的表情十分认真。

“强尼也提出过类似的建议。”

石锐的回答无疑暗示了魔术师他曾经拒绝过老强尼的邀请，这让刚刚下决心走上追求道路的魔术师不由有些沮丧。

好吧，克利福德，你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他对自己说。

“克利福德，你不会想把整个上午的时间都浪费在闲聊上吧？告诉我，你到底想要跟我聊什么。”石锐突然转过身，注视着魔术师的眼睛说。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展览的广告，所以就想来看一看。”魔术师摊了摊手，“锐，你觉得这些东西为什么会那么值钱？”

“……”

“几百年前，它们被世界上最好的工匠制造出来，成为了只有皇帝和他的妻子儿女们才能使用的器具。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化为了碎片，剩下的则成了被摆放在玻璃柜中的收藏品。它们每一件都价值不菲，这价值显然不是出自实用。那到底是源于哪里呢？刚才在门口等你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你思考的结果是？”

“是人。制造它们的人，使用过它们的人，将它们盗走的人，在辗转易手过程中拥有过它们的人，正是这些形形色色的人使它们具有了独特的魅力，让它们本身成为一段传奇。这才是它们价值的真正来源！现在，锐，告诉我，在你的国家，人们对于鬼魂有什么看法？”

一瞬间，魔术师的眼神锐利得就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第二十四章

“鬼魂？”

“爱丽丝.杜伊斯，全国最有名的灵媒之一。她声称在二十五岁时从画廊买了一幅油画，画上的幽灵让她做了一天一夜的噩梦，此后便具有了和灵魂沟通的能力。她认为刚刚死去之人的灵魂会附着在他身前最喜爱的物件上。只要找到那样东西，通过和被害人的鬼魂沟通，就可以找出杀人凶手。她的另一项绝技是驱使她那幅著名画像上的鬼魂进行远距离透视，读出完全密封的盒子里到底藏了什么。不得不说，除了那些灵媒惯用的神神叨叨的伎俩之外，她的判断都十分犀利，并不是常见的模棱两可的答案。至少我认为，普通人出于对鬼魂的畏惧心理，很难看破她的手法。”

“所以你想找出正面击破‘鬼魂说’的方法？”石锐沉吟了片刻，“在我的国家，有一句名言，叫做‘敬鬼神而远之’。”

“你也相信有超越人类的精神体存在？”魔术师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

“我尊重鬼魂并不是因为它有凌驾于活人的力量。”石锐微笑着说，“在我的国家还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叫做韦滂的人是如何吃鬼的。”

“吃掉……鬼魂？”魔术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没错。这个叫韦滂的年轻人非常喜欢射箭和美食。每次他外出，无论遇到什么飞禽走兽，哪怕是蛇蝎蚯蚓，被他捉住全都照吃不误。一天晚上，他去一户人家借宿，主人却刚好要离开。主人对他解释说是因为邻居家刚死了人，今晚恰好是鬼魂游荡的时刻，所以必须要回避。韦滂知道后却执意要留下来，主人只得把他带去了一间空房。到深夜的时候，果然有一团火光突然向他袭来。韦滂毫不畏惧，一连射了三箭，将火团射瘫在地。他低头仔细观察，发现那是一团四面都长着眼睛的肉块，眼睛里还能发出亮光。于是他就让仆人将肉块煮了。过了没多久，锅里肉香四溢，他自己吃了一半，还留下一半送给主人。这就是韦滂吃鬼的故事。”

“哈！”魔术师用虚握的拳头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现在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中国人被认为什么都吃了！你们……竟然连鬼都不放过！”

魔术师骤然放大的声音令周围的人群纷纷侧目，而他却没有丝毫要收敛的意思，反而瞪了一眼回头看他的人。

“然后呢？你们不会还把鬼魂分成各种口味了吧？”他一脸兴奋地看向石锐。

“那倒没有。”石锐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鬼神未必有超过活人的力量。我敬畏它们，仅仅是因为它们根本无力与我为敌，仅此而已。”

“锐，你说得太对了！那些鬼魂根本无力与活人为敌！哈哈哈哈！让那些灵媒通通见鬼去吧！要是死人还能造成实质性的影响，这个世界早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哈哈哈哈！”魔术师大笑起来。

“嗨！这是个文明的地方，如果你想要大声喧哗，请先出去！”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突然走到魔术师身边。他的身材魁梧，尽管衣着十分体面，石锐却从他的步态中看出他的教养应该并不怎么出众。他的女伴满脸不忿地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方向，应该是刚才被魔术师白眼的人之一。

“你算什么东西？我买了票，爱在这里做什么就做什么！”似乎是很不高兴谈话被打断，魔术师对西装男挑衅地扬了扬下巴。

“你！”

从石锐的角度看来，脸涨得通红拳头握得死紧的西装男应该已经气极了，只不过是为了维持在女伴面前的形象才没对魔术师大打出手。

“臭玻璃。”西装男在看了一眼魔术师身边的石锐后愤愤地低声骂道。

“你他妈把嘴放干净点！”魔术师顿时勃然大怒。

“艹你的屁……啊！”

在西装男还没把话骂完之前，魔术师就已经一记重拳击在了他的胃上。两人立即缠斗起来，西装男的女伴则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尖叫。四个保安立即向这个方向跑来。石锐皱了皱眉，一手搭住一个的肩膀将两个已经打成一团的人强行分开。

这场混乱大概持续了六七分钟。在周围人群的一致指认下，“先发起挑衅”的魔术师和石锐被四个保安“请”出了博物馆。直到踏上博物馆外的草坪，魔术师还不忘回头对身后的保安做鬼脸。

“真是浪费，我们甚至还没看到那个最贵的瓶子。”魔术师靠着一颗高大的核桃树坐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坐一会儿吗？据说那个瓶子上的图案是皇帝亲手画的呢！”

“皇帝只是审批了图案。你很想看那个？”石锐在魔术师的身旁席地而坐。树荫下的气温宜人多了，这让他不禁舒服地眯了眯眼睛。

“就是觉得不看可惜而已。”魔术师无所谓地耸肩，“那个混蛋！早知道会因此被赶出来，我真该一拳揍歪他的鼻子！”

“你并非没有机会。”石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魔术师。

“马修.艾温斯——世界上唯一不怕火的人？这是……你从那个混蛋身上拿的？”魔术师登时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