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安安顿之下就去给叶子熬药，宁生说了，熬这药是要一直看着的，要小心非常，他不敢交给别人做这事，每天都是自己在文火前站着等药熬开。
今天没有找到驿馆，虽然包了后院，但是毕竟还是鱼龙混杂，护卫们都分散在院落中，正巧没有一个人在这附近，裴素安把药倾倒出来，连着放到一个托盘里，自己去往叶子住的屋子。
这么些天，他总是避开了与叶子的接触。
但是，是每天都可以看见他的，叶子每天都会看着外面，扶着窗坐着，裴素安的马就在不远处。叶子的眼神飘忽淡然，微微的仰头看着，目光总是没有落到他的身上过，叶子几乎也没有说过话，下车的时候裴素安在一边看着，叶子扶着别人的胳膊，跳下马车，会轻声说一声谢。
最中间的，没有点灯的一间，是叶子住的。
裴素安推门进去的时候，借着由大开的窗中透过的月光，看见叶子坐在床上，听到声音以后看着这里的方向。
没有了中间夹杂的诸多恩怨，叶子的眼神纯粹了很多，虽然之前他眼里的很多爱恨，他都没有去注意。
裴素安把食物放到桌子上，叶子站起来，启唇笑了笑，然后说了一声，“多谢。”
叶子像是已经很熟悉这里的格局了一般，避开了所有的障碍，走了过来，然后在靠近桌子的时候伸开手，小心的摸索着桌子。
裴素安觉得眼中有些酸涩，握住叶子的手，走到他身后，按着他坐下。
叶子只是在接触到他的时候有一瞬的僵硬，然后就放松了，他已经认出了他，那种记在骨子中的熟悉的味道。
裴素安在另一边坐了下来，看见叶子拿起了筷子，月光被遮住了，屋子里暗了下来，裴素安点了灯，叶子夹了菜吃了，然后拿调羹舀汤，他已经可以很熟练的做这些了，裴素安只是愈加觉得心里疼痛。
叶子忽然发出了一声闷哼，裴素安一惊，看见叶子飞快的把手举起来，药碗里的药洒出来一些，叶子的手红了。
裴素安皱眉，看见叶子轻轻吹了一下被烫着的手指，轻轻的把她的首接过来，看见上面已经是一片红色，开口说道：“我去拿药。”
叶子摇摇头，把手缩回来。
“我去再熬一碗药吧！”
叶子还是摇头，把剩下一半的药碗端了起来，吹着气喝了下去。
裴素安还是叫人拿了药，给叶子涂了，不经意间看见，叶子的另一只手上，还有一个快要消下去的水泡。
叫人把东西端下去。裴素安自己去端了热水，用热布巾给叶子擦身，然后再换水给叶子烫脚。
叶子一直安静的坐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裴素安去关了窗，回来把叶子的亵衣带子系好，整理好了床铺。
叶子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话。
“你休息吧！还有不长时间就能到京城了。”
“……去京城，我……”叶子的声音很小。
“什么？”
“没有什么。”
裴素安在叶子面前站了很久，一直等到叶子躺好，闭上了眼睛。
裴素安等叶子的呼吸声匀和了以后才出去，去了隔壁的房间睡下了。
叶子在听见门响的时候睁开了眼睛。
“去了京城，你又要怎么安置我呢？”
第二十二章：小镇
夜里风雨交加，叶子睁着眼睛听着外面的声音，雨打屋檐风声细细，不知道是什么时辰，叶子索性披衣起来，摸索着走到窗边去，把窗打开了一条缝儿，伸出一根手指接雨水。
眼睛看不见以后，他总是很喜欢这样，让风和水划过指尖，感受那份柔软的触感，轻轻的接触在身上，有时候像是能看见了一样。
“你怎么在这里，会着凉的！”
叶子刚才在听雨，竟然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
裴素安夜里觉得有些凉意，想着隔壁睡着的叶子会不会觉得冷，就起身过来看看，却看见叶子站在窗后。
叶子侧过身，问道：“天亮了吗？”
“还没有。”裴素安走过去，把叶子的衣服系好。
叶子又转身看着窗外，雨水打进来湿了他的衣服。
裴素安拉叶子后退，把窗户关上，说道：“明天不赶路了，你再去睡。”
叶子摇摇头，“我睡不着。”
裴素安皱眉，说道，“我陪着你。”
叶子没有再说话，裴素安把他的衣服重新解了下来，把他抱到床上，捂上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
叶子睁着眼睛，目视上方。
裴素安侧身看着他，说道：“等清除了毒性，就能看见了。”
叶子摇摇头，“我听见老先生说了，不一定的，以后可能一直都这样了，不过这样也无所谓了，看不见也就看不见吧。”
“……我会照顾你的，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一辈子……”叶子闭上了眼镜。
叶子又瘦了很多，比起少年时有些圆润的样子差了太多，每一次分开再相聚的时候，裴素安总是发现，叶子比以前变了很多。
“明天……或许可以出去走走，这个镇子景色还是不错的……”说到这里，裴素安就停了下来，叶子现在大约是不喜欢出去吧……
叶子却开口道：“可以啊，出去走走，我很久没有那样了。”
裴素安点点头，“睡吧！”
第一次这样，同床共枕，却泾渭分明，丝毫不像是在一起了那么些年的爱人。
第二天的时候，裴素安伺候叶子起来洗漱，然后喂他吃饭，像叶子小时候一样，一转眼这么些年，总是叫人有些恍惚。
雨已经听了，路上还是有些泥泞，裴素安没有叫人跟着，自己带着叶子出去了，地上湿滑，他在叶子侧后方一手扶着叶子的腰，另一只手牵着他的手，小心的走在路上。
小镇上清晨没有什么人，但是还是有人来来走走的，叶子的眼睛无神，都可以看出来他看不见的，两个男人这样也没有引太多人侧目，镇子不大，裴素安带着叶子走过大街小巷，不过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一处的时候，裴素安忽然开口道：“这里开了很多花。”
叶子侧侧头，笑道：“我闻到香气了。”
无论多么艳丽的景色，叶子也看不见了。
“路边的草上面，有很多露水，要不要收起来泡茶呢。”裴素安道。
叶子微微侧身，“这些怎么会是露水呢，已经是这个时辰了，这些只是雨水没有干而已，不过泡茶也是可以的。”
裴素安点点头，“我们也没有带茶来，待会儿我叫人去买。”
叶子摇摇头，“喝什么都是一样的，这些不重要的。”
“嗯，快回京了。”
“子钰已经在读书了。”
叶子微微皱眉道：“他还那么小……”
“不小了，我在他那么大的时候，也已经启蒙了。”
“可是我好像是很晚时候才开始的。”
“不到五岁，四岁多一点儿，是我教你的。”
叶子靠在他身上，静静地听着。
“……后来我也给你请了老师，你不喜欢，把他们一个个都赶走了，我没有办法，把你留在书房里一起读书，还有你十岁的时候，请的武师，不过是蹲马步而已，你一会儿都坚持不下去，我也只好不叫你练了。”
叶子笑了笑，“我不太记得那些事情了。”
“你忘了没有关系，我还替你记着呢。”
这很像是他们都向往已久的生活，在一个小镇子上，安静的雨后清晨，一起牵手出来，看看四处景色，然后说话，讲着以前的故事。
中间曲曲折折，绕过了那么多，还好有一天这一切还可以实现，像是水墨一般的天地里，两个人影互相靠着，一直走下去。
过了不长时间，裴素安道：“回去吧。”
叶子点点头。
吃过午饭，裴素安还是叫人买了此地产的茶叶，跟叶子在屋里，煮茶闲聊，过了一下午。
第二十三章：垂钓
此后一段时间，裴素安也不着急赶路了，每天中午的时候会处理一些从京城传来的加急奏折，其他时候就走一天停一天，路过一些风景不错的地方带着叶子出去走走。
叶子每天都灌下一碗苦药，或许毒性是在慢慢散开的，只是他的眼睛一直没有好转，裴素安虽然心急，也知道慕容归老先生开的药绝对是最好的，没有其他的办法。
叶子去云城的时候一路昏迷，周围的一切都不清楚，此时才像是第一次来一样。
坐在河岸上，叶子听见后面有很多人在跑动，有些疑惑。
裴素安找人问了问，才知道今天有家小姐要抛绣球，以往这些事情叶子只在一些杂文野记上看到过，一时也觉得十分新奇，裴素安小心把他拉起来，慢慢的随着人流过去，不过人实在是太多啦，裴素安带着叶子上了一家酒楼，看着对面楼上说，“那小姐其实不是很好看。”
“嗯？可是很多人去啊。”
绣球已经落了下去，起起伏伏的，诸人推搡着抢夺，裴素安说：“现在，被一个书生样子的人抢到了，嗯……有人又在抢了。”
叶子笑了，问：“抢走了么？”
“没有，他抓得很紧，看样子今天的新郎就是他了。”
楼下一时间锣鼓齐鸣，鞭炮声阵阵的，对面高楼上的人蜂拥而下到了书生那里，给他换上大红的衣裳，裴素安说：“那个小姐已经下去了，大约是准备去了。”
叶子侧侧头，“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缘分天定，球给了谁人就是谁的了。”
裴素安笑了笑，说：“不过我不喜欢，如果偏偏砸到不喜欢的人身上，可是一辈子都要受委屈的。”
叶子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过日子时间久了，总会喜欢上一点儿的。”
裴素安摸摸他的头，叫人来点了几个菜，准备吃了再回去。
对面楼上传来了拜天地的声音，叶子听了一会儿，张嘴吃下裴素安喂过来的饭，含糊说道：“若是以后我眼睛好了，等子钰要成亲的时候，我一定要亲自主持。”
裴素安笑笑：“这有什么，以后都听你的，就算……你还是看不见，也都听你的，你说，我做。”
“说好了。”
“嗯，说好了。”
下午牵着手回驿馆，裴素安小心的避开人群，带着叶子走偏僻的地方，走几步他就要看看叶子，叶子虽然瘦削，但是这时候身长已经到了他的耳际，裴素安这时候才觉得，原来他早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驿馆旁边有一个湖，裴素安带着叶子去钓鱼，他给叶子戴上了一个草帽，自己也带上了一个，脱了两人的鞋子靠坐着，静静地等着鱼上钩。
“晚上我们要吃鱼吗？”
“你想吃吗？”
“自己钓上来的话就做成鱼汤，钓不上来就算了。”
裴素安看着两个鱼钩，笑道：“自己钓上来的格外的香是么？”
“嗯。”叶子点点头。
叶子安静的握着鱼竿，一有动静就提出来看看，一个时辰也没有收获，后来裴素安也不钓了，专心只给叶子的鱼钩上弄鱼饵，将近黄昏的时候，叶子终于钓上一条鱼来，叶子提起来，说：“好像不是很大。”
裴素安忍着笑，道：“做鱼汤像是不够。”
叶子觉得有些可惜，说道：“放了吧，不吃鱼了。”
裴素安接过来，把鱼钩解开，把鱼放走了。
放在一边的鞋子被水打湿了，裴素安把鱼钩都放在一边，自己背着叶子回去了。
晚上还是一碗苦药，看着叶子喝完，裴素安说：“明天是水路。”
“还能钓鱼吗？”
裴素安大笑出声，“在船上是一直在动的，怎么钓鱼？”
叶子想了想，觉得有些无奈。
“不过晚上靠了岸之后还是可以的，或者我们可以用渔网，补起很多鱼来，晚上就不只能做成鱼汤了。”
叶子点点头，“我知道了。”
明天要赶路，他们很早就躺到了床上，还是如往常一样现实闲聊了一阵，叶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裴素安听着，回答他的问题。
“云城那里有很多我都没有听说过的鸟，早上会一齐叫，很好听。”
“那里树林葱郁，又比京城温暖，所以是会有很多鸟的。”
“庆原哥还给我买了一把琴，可惜没有带来。”叶子觉得有些可惜。
“等回了京城，我叫人再给你做一把，或者你要用的话，我们随时都可以在路上买，只要你喜欢就行。”
叶子点点头，伸出自己的手，语气很轻快，“我现在就能弹琴啦。”
裴素安握住他的手，放回被子里面去，淡淡道：“以后，把我当成是你的眼睛，我看见的，你都能看见。”
叶子点点头：“好呀。”
裴素安轻轻转了个身，覆在叶子身上，亲吻他的唇，叶子启唇，在被下抱着他，帷帐被放了下来，偶有喁喁私语都被阻碍了一层，显得有些模糊了。
窗外有蛙鸣，还有田间蟋蟀声声，远远地传过来，夜依旧静谧。
叶子只觉得自己越发懒散了起来，一大早就有人伺候着，穿衣洗漱，什么都不用自己动手，就连吃饭也不用自己动筷子，叶子觉得自己会胖不少。只是自从那天裴素安看见他自己穿衣认真而笨拙的样子的时候，就不再叫他自己做这些事情。
所以第二天的时候，叶子等着裴素安收拾好自己，再过来给他收拾齐整，说：“到船上再吃。”
叶子点点头，被他牵着出去，走了不多时候，上了马，马儿慢慢地踱步，只有两刻功夫，裴素安就抱他下来跨上船了。
第二十四章：莲子
“头晕吗？”
叶子靠坐在窗边，感受江上的风轻轻的吹拂，听到他的声音后轻轻摇摇头。
“难受的话就告诉我。”
叶子点点头。
裴素安抱着他，轻轻晃着，“出了寒塘江，大约再走一两天就能到京城了，有什么邀人预备下的吗？我叫人传书给宫里准备。”
叶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没什么要的，不知道青灵他们怎么样了，他们还好么？”
“嗯，一直在静泉宫里，没什么事情。等回了宫，我把他们在调来伺候你。”
“嗯。”叶子点点头。
“我记得，这是你第一次坐船？”裴素安问道。
叶子回头看着他，笑道：“以前自己坐过的，你不知道就是了，就是从平城回京城的时候，和很多难民在一起一起去，船上每一处地方都坐着、卧着衣衫褴褛的难民，我身上有钱，买到了一块地方，就坐在船舷边上，看水里的东西。”
叶子想起以前那些事情，有些怀念，“那时候我学了很多东西，你知道吗？我以前都不知道买一个馒头要几个铜子，也不知道住一个旅店一晚上要几个钱，我被人骗过，也有好心人帮着我告诉我很多道理，那段时候想起来还是很不错的。”
裴素安对他以前自己度过的那段日子，总是会觉得很心疼，叶子一般的时候不会提起这些事情，这像是第一次。
“可是我还是宁愿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
裴素安的手包着叶子的手，放在手上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