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障目+番外——蘼芜女
蘼芜女  发于:2014年0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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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抿唇沉默良久,发问:“宗薄明,你可有十全把握?”

宗薄明身体一颤,伏在地上,道:“臣下曾经对二十五个人试用此法,治愈了二十四人……”

“那一个呢?”

“在治愈的过程中毙命。”

皇帝凌然的目光如同箭一般射向宗薄明,厉声道:“那你还胆敢采用此法!”

宗薄明磕头不止,道:“那人是因身体孱弱,一口气提不上来才毙命,齐湉有老参续气,不会出现此类情况,况且齐湉惊魇已经加剧,也是迟早……”接下来的意思不言而喻,不说完,只是宗薄明不想太刺激皇帝陛下。

“此举成功,朕定给你加官进爵。”皇帝握在麒麟椅头的手青脉毕现,有某种频临崩溃的情绪在眼中翻涌滚动,道:“如若失败,朕要灭了你十族!”

“那就请陛下将这场刑罚的主动权交由臣下。”

“好!”

那一场水刑,与其说是齐湉的噩梦,不如说是皇帝的噩梦。齐湉的挣扎,哭喊,求饶,如同一把刀子,一笔一划的镌刻在皇帝的心头,即使后来血迹冲刷干净,印记却抹不掉擦不去,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都伴随着皇帝入梦。

不记得齐湉是第几次被从水中捞起,只记得他的声音机械地如同被剥走了魂魄,只一味麻木地认错。而宗薄明的声音又仿佛来自地狱,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次又一次地问,你错在哪里,错在哪里!

认错声,如同尖细的兽牙,一点一点吞噬皇帝的心。

质问声,如同锋利的爪子,一下一下撕碎皇帝的身体。

一霎间的错觉,皇帝觉得自己和齐湉都掌控在了宗薄明的手中。

直到齐湉沙哑的声音凄厉地如同寒鸦,一圈又一圈的盘绕,道:“我不该带黄黄来将军府!我不该带妹妹去池边!娘,我错了!我错了!是我不该!都是我的错!”

那撕心裂肺地喊声,那撕开灵魂深处的痛苦,令在座所有的人都心中颤栗,不忍相顾。

宗薄明擦一把额头的冷汗,颤微微地回身面对皇帝道:“陛下,已经好了。”

在宗薄明回身的一刻,他清楚地看到了皇帝眼中的杀意,毫无遮掩,几乎要将他吞没,良久,坐在高位上的人声音响起,道:“给朕滚出宫去。”

皇帝起身往前迈的时候,似乎被无形的绳子绊了一跤,往前一跌,奉安眼明手快地扶住,帝王的手一如既往地很稳,但是很冰凉,粘湿湿的,直到皇帝走向齐湉,奉安才看到皇帝留在自己手中的血迹以及几乎湿透了的后背。

齐湉全身脱力的躺在地上,那千年老参提着一口气昏不过去。

皇帝看着他,却伸不出那双想要扶住他的手。

那双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终于又散发出迷人的光泽,尽管那光泽带着冰,扎得人又疼又冷,还是让皇帝移不开眼睛。

齐湉沙哑的声音响起:“为了整治我,陛下可真是费心了。”

皇帝嘴巴张了张,没有开口。直到齐湉被小准子扶走,皇帝依然呆呆地站在池边,然后吩咐内侍把荷花池填了。

也就是在这场水刑之后的第二年,大德天子凌载体仁民心,颁发诏令,废止水刑。诏令下发的那一夜,皇帝又梦见了齐湉,萧索的背影,依旧看不清容颜,年轻的帝王对着背影道:“齐湉,这天下再也没有水刑了。”

“公子,来瞧瞧,这颜色多红啊。”小准子看着鱼缸里游来游去的两尾红鱼,又望望天空,道:“明儿肯定是个艳阳天。”

齐湉从侧屋出来,穿着青芽色的春袍,衬得面容越发冷淡,立在小准子身后,瞧了一眼,不做声。

这两尾红鱼名叫“天儿转”,是皇帝十日前命人送来的。

样子很普通,养了几日之后才会发现其中奥妙。因为小鱼会随着天气变化而转变身上的颜色,天越晴颜色愈艳,天越暗颜色愈淡,有一次在雷阵雨前竟变成了两条灰不溜秋的小黑鱼。

小准子对这两尾鱼爱不释手,隔一会就要瞅一瞅,巴不得天气每天变上三变才好。

“上回啊,我告诉小五子,下午就要变天,小五子不信,结果下午那雨大的,嘿,小五子觉得我神了。”小准子趴在泰兰的鱼缸边,回头得意地对齐湉笑。

小准子的额头有淡淡的疤痕,是那日齐湉第一次施水刑时磕头磕狠了,后来又不懂保养留下的。

齐湉蹲下身子,皱眉道:“宗薄明的药不管用吗?”

“没事!”小准子对自己破相的事很不在意,道:“就这么一点疤痕,走得很近才能看到。”

齐湉陪小准子站了一会,起来往屋子里去。

小准子又给红鱼喂了食,才懒洋洋地起身。远远地就看见李内侍带着几个小太监朝东暖阁走来。

李内侍瞟了一眼起身行礼的小准子,就往屋内走。

看到齐湉,躬一下身,带着宫内人让主子舒心的笑,道:“公子,这墨香花刚开,陛下怕等会不盛了,命奴才赶紧给公子送来赏玩。”说完示意小太监端上来。

黑色花蕊,黑色花瓣,一端入屋,就有清雅之气四溢开来,竟挟着一股淡淡的墨香。

齐湉的手触上花瓣,沙哑的声音不温不火,听不出丝毫的情绪,道:“多谢陛下厚爱,齐湉不会侍弄花草,怕是难养活。”

“陛下说了,任凭公子处置就是。”

齐湉面无表情,触上花瓣的手抓住枝叶用力向上,便将墨香花连根拔起,身影一转,又去洗沾了花汁的手。

李内侍不敢说什么,只在心里心疼,这异域的花啊,去年西岳国才进贡的,花房里的花农培育了三百株才开了这么一株,陛下自己都还没有瞧上一眼,听说开了就赶紧差他送来了,结果又这么被糟蹋了。

不过也见怪不怪了,这段时间,陛下送到东暖阁的奇珍异宝下场多半就是这样。李内侍又偷偷瞟了那泰兰大缸一眼,纳闷为何这两尾小鱼还活着。

皇帝进来的时候,那株被连根拔起的墨香花已经被小准子收拾好又塞回花盆,只是样子已经萎靡,估计明日就好丢出去。

皇帝上前将人习惯性地搂在怀里,道:“今儿开心吗?”

抱在怀里的人身体僵硬,周身散出冰冷的气息,没有开口。

皇帝不以为忤,回头问身后的小准子,齐湉早膳吃什么,中膳吃什么,宗薄明的药是否准时吃,事无巨细,都一一过问。

小准子也是依样画葫芦,皇帝问一句,就答一句,多一个字也不说。

齐湉给皇帝气受,皇帝尚且可以当自己后知后觉,可是这小准子如此不懂眼色,皇帝就大大不乐意了,偏偏为了不想和齐湉的关系雪上加霜,还动他不得!

皇帝在心中忿忿地想,早知道当初就挑个自己可意点的送过来。如今这个奴才,跟齐湉久了,性子也越发像起来了。

清醒后的齐湉给皇帝的感觉就是冷,除了冷之外,还是冷,都快赶上冬天那冰碴子了。

皇帝知道,齐湉的心中憋着一股气,那气是对着自己的,却只能拿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撒。那源源不断运来的珍宝,又面目全非地摆在东暖阁醒目的位置,就是最好的解释。

毋庸置疑,皇帝是想对齐湉好的,帝王待人好的方式,无非就是赏赐呗,莫说妃嫔男宠,就是那些王公贵族,得了赏赐哪个不是欢天喜地的磕头谢恩、感激涕零的,皇帝也不指望齐湉能那么懂事规矩,只盼着他能早日明白自己对他的好,即使这份好已经僭越了规制,也是愿意给他的。

不要急,皇帝告诉自己,慢慢来,时间久了,石头都会被捂热,更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只是,这盎然的春意,万物滋长,皇帝觉得自己心中的某种感情也在疯狂的滋生,渴切齐湉的回应。

第十九章

皇帝低头,闻了闻齐湉身上的味道,齐湉的身上有一种类似小米的芬香,只有贴着很近才能闻到。

“朕封你做了书林舍人,明日随朕去御书房吧。”

皇帝想到下这个诏令,还是来自孟太傅下午的谏言,不明不白、没名没分养在深宫终究不对,养了半年没有让言官发现,只能证明皇帝身边的内侍嘴巴严,但这么长年累月的养着,那些言官谏臣迟早要发现,到时候打发起来就麻烦。于是皇帝脑子一转,就想出了这个主意。

齐湉嘴唇微动,似要开口。

皇帝拦住话头,接着道:“咨文已经送到齐括的将军府了,想必你母亲看到也是高兴的。”

齐湉看了皇帝一眼,不说话。

这双眼睛曾经含过羞,含过怒,含过悲,即使毫无情绪的时候,也是如同一湖秋水,宁静风致,不像现在,含着冰,非要冻死人不可。

饶是如此,皇帝犹豫了一下,还是想凑唇去亲。齐湉眼波一动,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

皇帝一顿,只伸手抚了抚齐湉的头发,道:“知道孟元之吗?五岁诵古文观止,十三就状元及第的“孟美髯”,他是朕的太傅,明儿想见你。”

清晨,寅时刚过,齐湉就起来了,衣服穿得悉悉索索,惹得皇帝也醒了。

皇帝不喜晏起,相反他喜欢早起,以前是为了学习练骑射功夫,后来就养成了习惯。只在齐湉刚刚清醒那几天,也说不清是怕吵他,还是为了贪看他难得舒眉平静的容颜,才迟了一些起来。

齐湉自清醒之后,就躺上了冬暖阁正殿的龙床。为此,齐湉不是没有挣扎过,反抗过,但是皇帝觉得这个一个大大的原则问题,如同望朔之日必须上朝,处理政事须以《圣训》、《实录》为鉴,这两个祖制的不可动摇如同齐湉必须躺在龙床上睡觉是异曲同工的道理。

对齐湉可以宠,可以让,可以哄,唯独这一点皇帝毫不让步。别看皇帝明面上说得振振有词,怜其体弱,锦被同覆,以显仁心,其实他心中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是,齐湉水刑时的嘶喊声如同悬梁绕耳,久聚不散,只有搂着此人,才能睡得安稳,听着他轻稳的呼吸,才能安心。所以即使齐湉晚上偷偷侧身,试图躲避时,一旦发现,皇帝是毫不犹豫地逮回怀里。

对于晨起侍奉的内侍来说,这段时间是很诡异的。齐湉起身站在一侧自己穿戴、梳洗,四五个内侍围着皇帝更衣、束发。穿戴完毕,齐湉出殿去小寝室用膳,皇帝继续在正殿用膳。第一次,饶是练出了一身不惊功夫的内侍们都愣了愣,觑着皇帝都没有发作,才正常起来。

吃完了早膳,皇帝带齐湉去御书房。

起居舍人从六品上,掌记言之史,录制诰德音,书林舍人是起居舍人的最末种,负责的只是陛下在御书房间的节略、书稿整理之类。

书林舍人是个忙差,单单是奏折的节略就够抄的,以往选的都是下笔快、擅纪要的文人担当。可是皇帝一开头就起了歪心,要拿这差事当由头,况且齐湉的身子一直都没有恢复到当初入宫时,自然就成了挂个名的闲差。

太傅今日入宫,皇帝觉得无论如何,这样子总是要摆摆的。

令人拿剔黄八扇屏风在自己身后一遮,隔出来一个小房间,给齐湉坐里面。刚刚安置好,又觉得这么颇有几分听政的味道,不大妥当,正准备重来。

奉安就来通禀孟太傅求见。

孟元之身长七尺八寸,着一袭姜黄云锦袍,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一望身形,便可知年少时的龙凤神姿。

孟元之行礼毕,皇帝赏赐便落了座。

内侍上前奉茶时,一直垂手不语的齐湉突然道:“让我来。”

说罢,从内侍的手中接过金桃色的茶杯,奉到孟元之面前,神态恭谨道:“太傅,请用茶。”

孟元之欣然接过,喝了一口,又打量齐湉,道:“你这双眼睛和你爷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下轮到皇帝吃惊了,道:“太傅,你们认识?”

孟元之点头道:“臣跟齐公子曾有一面之缘。”

“太傅如何认识?”皇帝顿时来了兴致。

孟元之看了齐湉一眼,道:“只是旧事,不知齐公子是否介意?”

齐湉眉目微垂,道:“既是旧事,太傅但说无妨。”

孟元之抚一把美髯,一双神光烁烁的眼睛似陷入了迷离回忆,道“十几年前的一日,我在将军府陪着齐辛赏荷,丫鬟来报,说齐括的小儿子入府了。齐括的这个小儿子长年养在府外,秘而不宣,后来齐辛得知才责令把孩子领回府内。那日正好是这个小儿子入府第一日。小人儿长得粉雕玉琢,扎着两个总角,一双眼睛乌溜溜只盯着人看,也不说话。当时这孩子还未入祖籍,名都还没有取,齐辛便问我取什么名字好。”

“太傅说,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不如叫齐湉,一生平顺,无波无浪,何况后面那句“斜辉更落西山影,千步虹桥气象兼”更是一个好彩头。”立在一旁的齐湉接上道。

孟元之吃惊,看向齐湉,道:“你当日不过四五岁光景,怎么记得住?”

“齐湉不敢忘太傅赐名之恩。”

孟元之赞赏之色溢于言表,道“你的好记性不亚于我当年。”

说完,孟元之沉默了一下,又接着道:“齐湉,你我有缘,我虽与你爷爷相交,但我小他十载,你是否愿意叫我一声义父?”

孟元之一直未娶,至今孓然一身,虽温文有礼、宽厚待人,但是深交下去的人知道他自视甚高,从不主动攀交。现如今要齐湉认他做义父,这可令皇帝大大意外了。

齐湉露出了喜色,又强压下来,不卑不亢行了一个大礼,道:“义父在上,请受齐湉一拜。”

孟元之十分满意,从腰间取出一块玉佩,不知雕琢的是什么饰品,光滑温润,想必是持玉人经常放在手中摩挲。孟元之道:“此玉虽不成器,但我一直视若珍宝,我今将它转交与你,也算是见面礼。”

齐湉双手接过玉,又小心地放好,面露局促之色,道:“义父,齐湉身边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您的……?”

孟元之嘴角噙着一点笑意,道:“无妨,你只记得他日义父若有求与你,你应允义父即可。”

齐湉嘴巴微微翘了翘,点头道:“义父请放心。”

孟元之又道:“我即是你的义父,以后若有人欺负你,你也要告诉我。”孟元之的眼睛若有若无地扫过皇帝,道:“你可别像你爷爷,镇日憋在心里,谁都不知道他心里装得到底是什么东西”

齐湉只弯着嘴角,也不好接话。

“可愿意随我读书?”

齐湉呆了呆,不好意思地开口:“齐湉粗质愚钝,怕会让义父失望。“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不要急,我先给你列出书要,你慢慢先看。”孟元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齐湉一眼,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难道你不乐意吗?”

皇帝觉得自己的孟太傅今天有些热情过头了,就如同他一开始担心过了头一样,以为孟太傅今日见齐湉,是要斥责魅惑主上,以色事君之类,所以才一早带着齐湉来装样子。

看着这一老一少,一个磨墨匀笔,一个铺纸取砚,皇帝觉得自己成了搭桥铺路的那座桥了。

第二十章

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时最难将息。

下了朝,皇帝就匆匆往东暖阁赶。

齐湉几日前风寒又犯,一到晚上就低烧不退,害得皇帝不得好眠。

一进殿门,就听到里面笑声阵阵。

原来是前段时间到边州监职的六王回来了,在讲一路的趣闻轶事。

“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齐湉,本王和你说,他那一双妙目,跟你的比,都不差分毫。”六王说得眉飞色舞,一趟边州回来似乎比往日更添几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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