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挣扎了许久,终究坐着没动,只是脸色越来越难看。
长清坐在帐中边等长夜边笑,那孩子真的除了“解手”就不会找其它借口了,真是笨得可以。李文成站在旁边,看着长清带笑的脸,“陛下就这么放心?”
长清浅笑,“长明这一招实在太傻,用自己最珍爱的人来对付朕,他真觉得朕会上他的当么。”
李文成叹息,“不错,东宫侍卫早早就集结好,定是要算准时机去救人了。”复又一笑,“可有一句话叫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长清笃定道,“他不舍得让他受伤的。”若非长明对长夜的感觉太过深厚,难以剔除,他当初也不会对长夜出手。
李文成没有说话。
鹿原围场上,寒风冽冽,冰结清流,放眼望去,一片冰白。
长夜骑着马在雪地里向前冲,离营帐越来越远,四周越来越安静,结满冰霜的树林越来越密。长夜终于看见一双雪白的长耳在一场落满雪的石块后动啊动,心中一喜,从背上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羽箭,停马张弓搭箭,瞄准那双白耳朵的位置,就等着那小家伙跑出来。
跟在他后面的郑进冶也停住马,看着长夜的后背,伸出手,对着左右两边的树林挥了挥。
那只白兔终于从石块后跑了出来,长夜正要松开弓弦,耳旁传来锐响,他身子猛地后仰,一支箭从他面前射过,他手里的箭轻轻射出去,在那块石头上碰了一下,吓得白兔撒开腿一溜烟的逃走了。
长夜看着那支劲道十足的箭射来的树林,二十几个黑衣从两面树林冲出来,将他包围在中间。长夜一勒马头,转过身,看着郑进冶冷然的眼神。
原来如此——
长夜一夹马腹,催马突然前冲,树林里立刻又有早已埋伏好的黑衣人骑着马追了上去。
长清安然坐在大帐里,喝着上好的普洱,稳坐如山,他要等着长明这出戏自唱自收,最后得罪众臣只会是他自己。
李文成掀开帐帘走进来,看着长清,“陛下,臣说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长清挑眉,“什么意思?”
“东宫集结的两百侍卫根本没有任何动作。”
“什么!”长清猛站起来,手里的细瓷茶碗碎裂在地。
长明很紧张,他拼命按捺着自己不要冲动,既然决定了,就应该做到底,可还是不放心地看向钱义匡,“你确定都安排好了,长夜绝对不会有事?”
钱义匡欲言又止。
长明沉下脸,“怎么?”
钱义匡道,“臣让两百侍卫在帐外待命。”
长明双眼一凛,生生将扶手掰下一块来,“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钱义匡道,“殿下,我们的计划难道陛下真的看不穿么?您要是早早准备好护卫,陛下一定不会出手,只有长夜真陷险境,陛下才会出手。”
“你——”长明站起来,就要冲出去,钱义匡拦住他,长明狠狠瞪着钱义匡。
钱义匡道,“成败在此一举!殿下三思!”
“让开!”长明推开他,冲出大帐。
冬狩亲随大臣和禁军突然看冲营地冲出两匹马,直向围场西南方向疾奔而去。马上的两人依稀是皇上和太子。紧接着,又有两匹马追出去,却是李文成和钱义匡,两人身后各带了数百侍卫,都是直奔西南方向。众王公大臣皆都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情况?
长夜一路策马疾奔,身后骑在马上的黑衣人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冲长夜放箭,他的左肩已经中了一箭,鲜血染红他身上的狐裘。
却发现前方设了好几道路障和绊马绳,长夜心中一凛,正准备勒转马头,马臀上却中了一箭,骏马吃痛突然加快了速度,直直往设满路障和绊马绳的前方冲——
长明和长清抄近道横穿树林冲到的时候,就看见长夜下身的马被绊马绳绊倒,将背上的长夜直直甩出去,整个人撞到路障上不动了。
长明心中大痛,催马冲了上去,“长夜——”
长清一张脸冷若寒霜,紧紧跟着冲过去。
那些黑衣人原本打算冲上前趁机结果了长夜,谁知却看见皇上和太子斜刺里冲了出来,都是惊得一退。随后赶来的郑进冶皱起眉头,又看见远远倒在雪地里不动的长夜,正思酌着该如何,李文成和钱义匡慢一步带着数百侍卫赶到,将他们团团包围。
郑进冶心一紧,他不怕死,他怕长夜没死!
长明急急下马,冲过去,就要抱起长夜。
“滚开!”长清一下推开他,“你没资格碰他!”
“难道父皇就有资格么!”长明冷冷道。
长清僵住,他们两个,一个利用长夜想要逼长清和群臣离心,一个明知长夜被利用却没有出手阻止。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出手,又或者他们都高估了对方对这个人的爱。
长清默然,他抱起长夜,长夜的双眼紧紧闭着,长清在他后脑勺摸到大片鲜血,心一下沉下去。他抱着长夜上马,一扬鞭就往营地冲去。
长明站在雪地里,看着被长夜的血染红的那一块雪,又转过头,冷冷地看向钱义匡。钱义匡被他双眼一扫,如坠冰窟。
长清带着失去知觉的长夜一路赶回营帐,随行太医立刻被召来,整个营地的人都立刻得知长夜重伤昏迷被皇上带回,至于怎么伤的,却无人知晓。但是皇上那难看的脸色实在是让众人战战兢兢,生怕长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陛下盛怒之下,血流漂杵,林简的事就是最好的前例。
不少人围在皇上的帐外打探消息,却只得知长夜依旧昏迷不醒。
长清坐在长夜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失,他又感觉到一年前同样的心惊,这个人会以这种方式离他而去么。
他冷冷看着几位太医,“他要是醒不过来,朕要你们陪葬。”
几位太医一下全跪下了,额上的冷汗擦了又冒,冒了又擦,心里只祈求长夜小祖宗千万不能有事。
长清伸手摸了摸长夜脸,苦笑起来,总是这样,先伤害了才后悔,伤口能够愈合,伤疤却是去不掉的。
长夜的睫毛动了动,长清惊喜地看着他慢慢睁开眼睛,长夜的眼睛眨了眨,长清急问,“你感觉怎么样?”
长夜没有说话他有些虚弱地抬起没受伤的右臂,五指伸到自己眼前张合了几下,忽然问,“天黑了么?”
长清微怔,“嗯。”
“点灯了么?”
长清的心沉下去。
长夜笑起来,“我好像看不见了。”(不要激动,绝对治得好的,抱头~~)
长清转头瞪着跪在地上的几位太医,“怎么回事!”
其中一位太医小心道,“可能是殿下撞伤了头,导致经脉阻塞,才失明……”到后面越说越小声。
长清咬牙,“朕要你们治好他,治不好,你们的眼睛也可以不用了!”
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长夜软软道,“算了,别为难他们了。”
长清放软了声音,“好,你先多休息一会儿。”
长夜还是不放手,他没有忘记林简的下场,“不骗我?”
“不骗你。”
长夜才放心地闭上眼,又睡过去。
长清等长夜睡着后,出了营帐,李文成等在外面,看着长清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不好。
长清冷冷道,“来人,将禁卫军统领郑进冶,内阁学士上官浩拿下,押回刑部大牢!”周围众人都是一惊。
李文成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这样做可就合了太子殿下的意了。”
长清看他一眼,“朕要让他们知道,敢动朕的人,是什么下场。”有一难保有二,他不能不防这个万一,况且他心里更恨的是自己的冷眼旁观,将他的性命置于别人掌中,就算会让长明如愿,他也不想这种事发生第二次。
长明在自己帐中坐立难安,天黑了之后,打听消息的人终于回来了。
“长夜殿下失明了。”
长明一呆,冷笑着看向钱义匡,“现在你满意了!”
钱义匡的嘴里泛起一丝苦涩。
完结
数日后。
长夜坐在承苓宫暖阁的卧榻上,听着窗外传来的风声,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晚,也特别冷,就连寒风都带着几分凄凉。有脚步声进了暖阁,在这个大得有些冷清的宫殿里,婢女太监走路都是悄无声息,能发出脚步声的,通常只是长清。
“清。”长夜叫了声。
那人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似乎因他这声唤而滞步难举。
沉默。
长夜笑了,“长明。”
长明看着长夜的笑容,只觉得喉中坚涩,刚刚所有的沉稳镇定都全线崩溃,他快步上前,走到近前,伸出手,却又不敢碰长夜。
他看着长夜无神的双眼,“对不起。”
“我没有怪你。”长夜仍是笑,他是聪明人,那天的事情,知其一就可推知全局。
长明拉着他的手,半蹲下身子,“真的,我没有想过要让你受伤。”
长夜伸出手,细细地描摩着长明的脸,高傲的眉骨,细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他如今对长明长相的认知,只能靠着随着时间而慢慢风化的记忆。
“你将来会是一国之君,身为一个帝王永远不可以心软,永远不可以示弱。”就像长清,他永远都不会对自己的敌人手软,他可以利用深爱他的人。
所以长明要掐掉自己唯一的弱点,就是他。
“出去。”长清的声音冷冷传来。
长明站起来,与长清冷冷对视一眼,转身出了暖阁。
长清走到床边坐下,将长夜拥进怀里,“朕会治好你的。”
长夜笑笑,“这样不是更好,我看不见,就逃不了了,那些人,你就撤了吧。”从回宫的那一天起,他就感觉到自己时刻处于监视之中。
长清语塞,他确实害怕长夜逃走,担心他不守承诺,派了人日夜监视。他也曾想过,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一劳永逸地将长夜留在身边,却决不是现在这样。他爱他的洒脱,爱他的自由,虽然他折了他翅膀将他禁锢在身边,可他从没想要毁了他。他感觉到,长夜那个向往天空的心,在失去光明的时候,死了。
他还记得长夜喝醉那夜,拉着他天真地笑,在皇宫里四处走,说着一些他从来不知道的事,眼波明媚动人。
他不懂得说抱歉,他不懂得说爱,他只知道自己不舍,想要抓住这个人。他是那样干净温和,像包容一切的水,让他觉得安心。这是一个帝王终其一生也许都不会有的感觉。
可是他知道自己毁了这一切,他终于可以在他面前露出疲惫的神色,因为他看不见,就窥视不到他的内心。
长清吻了吻长夜的额头,“你等着,朕会给你想要的生活的。”
长夜安静地笑,不回答。
真的会有么?他想要的生活。
事实上从长夜失明的那一刻起,他的表现是让人佩服的镇定,对于这种黑暗,他不是不恐慌,不是不害怕,只是在那华丽却冰冷的宫殿里,从八岁起的独自生活,让他面对恐惧的时候,习惯了安静地承受。
“我想搬回紫庞宫。”
长清看着他的双眼不忍拒绝,“好。”
长夜微笑,看不见也好,眼不见,心不烦,他再也不用亲睹这些是是非非,任由你们去争去抢。
长昊依旧坐在寝宫的庭院里,脸色冰冷地喝着许如生泡的茶,有脚步声在院门口响起,他冷笑起来,“钱大人每日替太子殿下盘算谋划,怎么还有时间上这来?”
钱义匡有些痛苦地看着他,“你在怪我。”
长昊笑着,“我怎么敢,我凭什么?”
钱义匡道,“我没有想到会这样。”
长昊冷冷看他,“在你让人散布长夜是祸水的谣言的时候,在你怂恿上官浩等人动手的时候,你真的没想过么?”他虽在这冷宫之中,但外面那些事,窥一斑则见全豹,这些手段,从前有人用过,以后也会有人继续用。
“你现在到我这来,又希望我说什么?安慰你?理解你?”长昊站起身,“抱歉,我做不到!”
钱义匡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长昊转过身,向屋内走去,“我先在这祝愿钱大人,他朝皇兄登基,你能一路高飞,得偿所愿。”
钱义匡苦笑,一路高飞?他想要的不过是学有所用,一展所长,而靠着自己的计谋成就一代帝王,是这世上所有谋臣都想达成的事。
长明不够狠,至少不如皇上狠,如果两个人的弱点相同的话,那么谁先掐掉自己的弱点,谁就能赢,这一点,钱义匡看得清楚,长明狠不下心,他替他狠。
没关系,快了,就快要达成了。他想,就算长明最后会恨他也无所谓。
上官浩和郑进冶被关入死牢引起了皇城禁军和朝中众臣的极大不满,郑进冶在禁军中威望极高,上官浩德高望重,朝中文臣多以他马首是瞻,再加上理由又是因为那个害死林简大人的长夜。这一下真是捅了马蜂窝,每天上奏斥责长清和弹颏长夜的奏折堆得山高。
百官多对那一天的事情不太了解,但也明白上官学士和郑统领就算真地对长夜下手,也是一心为君为国。更何况那天围场里的黑衣人全数自尽,郑进冶也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与上官浩无关,怎奈长清根本不管,跳过三司会审,直接定了上官浩死罪。
朝中大臣们夜夜聚集密会,商讨如何救出上官浩和郑进冶,却怎么也讨论不出一个良策。就在他们头疼无比的时候,有一个人闯进了他们的密会——钱义匡。
钱义匡出身东宫,所以朝中大臣几乎都将他看作太子一派,平日来往平淡,现在他突然冒出来,全都戒备地着看他。
钱义匡看着这些大臣,洒然一笑,“各位是否在商讨如何救出上官大人?”
礼部尚书看着他,回答,“是又如何。”
“下官到有一良策。”
众大臣都又惊喜又疑惑,“真的?”
钱义匡点头,“助太子殿下登基。”
众大臣都楞住,钱义匡又道,“陛下荒淫,强收亲子为男宠,又滥杀忠良,若是长此下去,大郑朝必会乌烟瘴气,而若诸位拥戴太子登基,届时大赦天下,还怕救不了上官大人么。”
众人心思一转,不错,若是太子登基,上官浩大人必然有救,加上长清先杀林简,又将上官浩定了死罪,真是令朝臣心寒。长明本在朝中人缘不错,几立战功,声望和手段都有,品行也端正。虽说之前也曾有与长夜的一些传闻,但与长清相比,真是不算什么。
更何况现在三皇子遭圈禁,长皇子又是那个样子,将来登基的也只能是太子殿下,早一点和晚一点的差别就是能救下上官浩一条命。
钱义匡露出微笑,他知道他已经说动这些大臣了,他并不需要他们真的出手帮忙,只要长明登基的时候,他们口里吐出的是赞美之词而不是辱骂之语就行了。
至于禁军那里,郑进冶一下狱,长明就立刻安排了自己人上位,一切都按照全本的计划进行。
长夜搬回紫庞宫的那一晚,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缘故,总觉得头晕,小银子边抹眼泪边端了药来,“殿下,喝了药早点休息吧。”
长夜接过药,问,“小银子,今天皇宫里有发生什么事么?”他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小银子抽噎道,“能有什么事,只要殿下赶快好起来,奴才管他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