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睁开眼睛，被阳光呛得皱了皱眉，适应了一会儿，才看见儿子背对着太阳，洒满阴影的脸，他露出了一个疲惫而又欣慰的笑容，他说：“你回来了。”

可能是听见外面的动静，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明朗却没有露出开心的笑容，表情有些尴尬，愣了半响才说：“啊，你回来的刚刚好，饭菜快弄好了。”说完急急忙忙地转身回去。

明朗放下包，找了个小凳坐在了父亲旁边。

“孩子啊，你瘦了。”明睿看了看儿子的脸，感慨道。

明朗握住父亲的手，那只手瘦弱的只剩下骨头，才摸上去那一刹那，明朗都有点想掉眼泪，但还是拼命忍住。

“都怪我，生了这个病，是我拖累了你。”明睿叹了口气。

是肺癌，明朗每个月都把所有的存款全部寄回来给他看病，所以做公关的时候，只要价格高，他都愿意去做，为得是交父亲的医药费。

“爸，我能赚得到钱。”明朗笑着安慰他。

“你以后还要结婚，还会有孩子，钱总得自己留着些，就不要浪费在我身上了。”明睿的眼神坦然，他真的已经不在意生死。

“我有存款，你不要担心，你好好养病就好了。”

明朗站了起来，拎起行李往屋里走，他很害怕和父亲讲话，每一次的对话，他都在告诉自己他要离开，让他心里经不住的恐惧，每一次都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进了屋，看到那个女人在端菜上桌，他把包放在门口的桌子上就过去帮忙，这个女人从始至终没有和他讲一句话，在端菜的时候，他看见她的手腕处带着一只翡翠镯子，可能是发现了他的视线，女人忙用袖子遮住了镯子，然后不自然地说：“是假的，戴来玩玩。”

这个女人是母亲死后几年，父亲相亲后娶回来的，比父亲小了9岁，他叫她阿姨。

三个人对坐饭桌前吃着饭，都不发一语，阿姨眼神躲躲闪闪地不敢看他，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朗则低着头扒饭。

什么时候和家里人吃饭变得这么压抑起来了呢？他想起了和苏离吃饭的情景，虽然也不怎么说话，却不时的相视而笑，仅仅这样心里就很满足，这一刻觉得好想他，一边默默地吃饭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忘记，那个人本来就不属于他。

吃完饭，阿姨收拾碗筷，父亲回房间休息，明朗也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他打开窗户，看见窗外几株垂柳枝叶繁茂的压弯了树干垂落在了池塘中，他杵着窗户闭着眼仰着脸任清风吹到面上，希望能将有些压抑的心情吹走。

“明朗哥哥，你回来了。”

第二十六章

“明朗哥哥，你回来了。”

明朗睁开眼望了过去，一个绑着长辫子，穿着粉色蕾丝边雪纺裙的女孩正站在柳树下面和他打招呼。

是住在对面那栋房子的陈安心，Anna的妹妹，比Anna小一岁，姐妹俩长得很像，脾气性格完全不一样，Anna喜欢并且向往着自由的生活，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小城市，她想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世界，而不是被父母操控一生，而安心，她一直默默地留父母身边，按父母的意愿做事，学父母喜欢的钢琴，做父母喜欢的小孩。

“哦，是安心啊。”明朗招了招手。

见到安心，他多少有点明白为什么明睿要在这个时候叫自己回来，不仅仅是想见见他，估计是因为这个女孩。

安心高二那年，明朗大二，依旧在这个出生的小城市读大学，有一天，明睿告诉他，要让他和陈家女儿订婚，姐妹俩随便他选。

Anna自动弃权，在家里吵翻了天，她才高三，订什么婚，还是和自己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后来明睿又告诉明朗，让他一定要订婚，对象没有可选性，是陈安心。

那一天，明睿拉着Anna跑去大坝上喝了一晚上的啤酒，吹了一晚上的冷风，他告诉Anna，他喜欢的是男人，怎么可能和她妹妹订婚甚至结婚。

那一天，Anna说，我们离开这里吧。

明朗没有想过可以抛弃这个地方，他看着Anna坚定的眼神，忽然就想明白了。

第二天晚上，两人趁着天黑，背着行囊从家里跑了出来，站在车站等着大巴，心情都有些忐忑，虽然一个是男人，一个是有着男生性格的女孩，可毕竟二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家去往远方，不安是肯定的。

大巴来了，他们上去坐在最后一排，有些不舍地透过后面的玻璃回望即将离开的家乡，忽然看到一身白裙的女孩站在宽阔的柏油路上，轻轻地和他们挥手道别，Anna转身就抱着明朗嚎啕大哭。

明朗却一直看着那个女孩越来越远的身影，然后才惊觉，自己真的离开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收回神智，看着一如当日，站在楼下和他招手的少女，他笑了起来，是啊，他为什么要逃跑呢，这个女孩那么善解人意，若真的和她解释了，她还是会理解包容的，可是若没有那次出逃，便不会遇见那个人了吧。

猛地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嘴里嘀咕，说是要忘记，怎么什么事情都能让自己想起他呢？

“明朗哥哥，你没事吧？”看着楼上在懊恼地拍脑袋的人，安心担心地问。

“哦，没事，你这是要去哪里啊？”看着她一副准备外出的装扮，明朗好奇地问。

“上班啊。”安心理所当然地回答。

“上班？这个时候？”看看表，已经六点了。

“我在一个小酒吧上班，7点才开始营业。”

小酒吧？作为乖乖女的安心居然在酒吧上班，陈伯伯和陈伯母怎么可能同意？他们希望安心能和他们一样成为大学讲师，而按照安心的性格，绝对会无条件服从，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在自己离开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顺便喝一杯。”比了个喝酒的手势，他匆匆地往外跑。

靠近安心，才发现她脸上画了点淡妆，显得格外清丽，完全没有了当年学生妹的那种稚嫩，反而成熟了许多。

他们肩并肩往前走去。

“陈伯伯同意你在酒吧上班么？”

安心笑着摇了摇头：“他怎么会同意，不过他已经不管我了？”

“怎么可能，他们从小最疼的就是你。”这个事情Anna拿出来抱怨过很多次，她把对安心的嫉妒毫无保留地讲给自己听。

“自从堕胎以后吧。”安心的眼神一黯，手不经意地摸了摸肚子，却依旧笑着。

堕胎？从小就是乖乖女的安心，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高二那年，我爱上了一个人，哦，就是说要我们订婚那年。”安心一边走，一边说，语调平缓，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

“陈伯伯知道？”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不过高三那年，我怀孕了。”脚轻轻将一块小石子踢进水里，溅起一个小小的水花。

“因为对方是个小混混，而且家世并不怎么样，不是书香门第，也不是豪门贵胄，他当然不同意，非要我打掉小孩。”安心回头看看身后的明朗，回给他一个惨淡的笑容，“我不同意，他和妈妈就把我绑去医院，去之前我悄悄给那个人打了电话，你说倒霉不倒霉，他在赶去医院的时候被车撞死了，孩子也没有保住。”

“安心——”觉得她的语调平淡的让人心疼，明朗轻轻地唤了一声。

“明朗，爱一个人好难哦。”安心继续往前走，“本来我也想说跟着他死掉算了，可是他那么爱我，我想他肯定不舍得我死，所以我退了学，然后从那个家搬出来，再也没回去过，哦，对了，我搬的地方离你家也不远。我爸和我妈一定气死了，姐姐不听他们的，到了了我也不听他们的了。”说完嘿嘿笑了几声。

看着她瘦弱的背影，明朗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并不是他想的那么脆弱，她有一颗坚强的心，她义无反顾的去爱着别人，守护自己的爱情，反观自己，居然一次又一次的逃跑。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么？”已经很多年了。

“不啊，我有男朋友了，他就是酒吧的老板，和那个人很像，有些江湖气息，人很豪爽。”

“你不觉得这样对你男友不公平么，一直在比较？”明朗忽然有些生气。

安心讶异地说：“怎么会呢？本来就是两个不同的人啊，不过他还得感谢自己长得像呢，不然我一开始我怎么会靠近他呢？羡慕个死掉的人，笨不笨啊。”

这一刻，明朗哑口无言，笨不笨啊，好像是在骂自己。

“哦，到了。”安心站定了身子，指了指前方。

这个酒吧很小，但很精致，从门口就能看出来，主人很用心。

门框上挂着桃心状的粉色小灯，墙壁被各种涂鸦装点着，霓虹灯招牌上用圆润的字体写着“安心吧”，红的绿的灯光闪个不停。

“这个名字是去年改的，他一点也不觉得害羞。”不知道是被霓虹灯闪的还是怎么的，安心的脸忽然有点微红。

“安心——”一个声音冒了出来，一个皮肤有些微黑，长得很壮实的男人冲了出来一下搂住了安心瘦瘦的身子。

明朗看着眼前的这对情侣，又想起了苏离，原来一切所有的障碍都是来自自己的心啊。

第二十七章

“见过安心了？”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明睿装作不经意地问。

“爸，她有男朋友了。”明朗头也不抬地说。

“你陈伯伯不喜欢。”

明朗望了望父亲的脸，那张脸上露出一丝厌恶，他也不喜欢吧，因为人家也是个混江湖的人，可是自己呢？要是父亲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是不是也会摆出这幅厌恶的表情呢？

“又不是陈伯伯嫁人。”愤愤地说。

“你说什么？”从来没被儿子顶撞过的明睿，猛地咳了起来。阿姨忙上前替他顺着胸口。

“明朗，你别气你爸，他身子不好。”

明朗放下筷子离开了饭桌，果然这次叫自己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他不想和父亲争执，于是回到了房间。

他闭着眼躺在床上，有些懊恼自己居然没有苏离的照片，只能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想那个人，想他温柔如天使般的笑容，想他的怀抱。

自己不在这段时间，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的吃饭，好好的睡觉，有没有身体不舒服，想了一会儿才暗骂自己，这个人的生活规律到让人惊叹的地步，自己纯属白操心，除非是讨厌的美周又给他工作，是哦，要是美周……

猛地坐了起来，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明朗啊明朗，即使你不计较Gabriel的事情，但人家和你交往，也只是想要为自己的公司多培养一个歌手，他从始至终就没喜欢过你。

又重重地摔回了床上，是呵，苏离就没有喜欢过他，即使他那么温柔的对待自己，有些时候这种温柔反而让人觉得残酷，越迷恋，越伤心。

睡了一会儿，起床想去和父亲道歉，毕竟自己确实没必要因为自己那一点小小的自卑感和父亲抬杠，把他气成那样。

下了楼，经过书房，听到里面有人在小声讲话，好奇地凑了过去，原来是阿姨。

“我知道最近买金会比较好，可是现在我拿不出钱啊，他爸身体好好的，他又在身边，我拿什么理由去要钱，再说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什么意思？她难道每次和自己要钱不仅仅是因为父亲的病么？

明朗把门推开，走了进去，阿姨看到明朗，一惊，东西掉了一地，全是质地上乘的各种珠宝。

“阿姨，你……”

“对不起，小郎，阿姨也害怕，你爸这个样子，要是他哪天不在了，要我一个女人……”她拿着红木匣子，仓皇地捡着地上的东西。

明朗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缓缓地转过身去，将门轻轻带上，即使自己卖身的钱被她拿去买了各种可以升值的珠宝，他又怎么能责怪这样一个只是想单纯活下去的女人呢。谁不想好好的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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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酒吧里每天抱着亲来亲去都不觉得不腻味的两人，明朗忍不住狂翻白眼，大口喝着杯里的啤酒。

回来几个星期，他每天都会来酒吧买醉，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脑袋里的人清空，所以就把自己灌醉，开始确实还是挺有效的，可是后来醉了也能在梦里看到那个人，他觉得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不可救药。

“明朗哥哥，你来捧阿旭的场，我是很高兴啦，可是你也不用每天像喝水一样的灌啊，那可是酒耶。”安心甩开几乎粘在自己身上的大男人，走过来有些担心的问。

明朗没有搭理她，拿着啤酒瓶，一摇一晃地走上了酒吧角落搭建的一个小小的舞台上，坐上高脚椅，一手提着瓶子，一手握住麦克风，清唱起来。

I can’ t sleep，I just can’t breathe

When your shadow is all over me baby

Don’t wanna be，a fool in your eyes

Cause what we had was built on lies

And when our love seems to fade away

Listen to me hear what I say

I don’t wanna feel

The way that I do

I just wanna be

Right here with you

I don’t wanna see

See us apart

I just wanna say it straight from my heart

I miss you……

也许是喝多了，声音有点沙哑，却唱出格外深情和无奈的味道，在这样一个边缘小城，这家小小的酒吧的角落，他把内心的告白，默默唱出，脑海里那个人的影像越来越清晰。

广场上飞舞的白鸽，那人静止的笑颜，填满了空洞的心脏。

What would it take，for you to see

To make you understand that I’ll always believe

You and I，can make it through

And still know，I can’t get over you

Cause when our love seems to fade away

Listen to me hear what I say

……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他的I miss you的尾音颤抖悠长，好像要穿透灵魂，把想念传达到那个人的面前，让他听见自己的呼喊。

终于歌声停住，周围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他缓缓睁开有些迷离的眼睛，一抹欣长消瘦的影子立在不远的地方，面带微笑。

周围嘈杂一片，很多人涌上来和他讲话，他都听不见，周围的空气仿佛已经凝滞，只剩下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像一个机器，缓慢迟钝地走了下来，一步一步靠近那个人，时间漫长，就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他才走到那个人面前。

“苏离，我是在做梦么？”他扯着对方的衣襟，带着颤音问道。

没有回答，只是被重重地拉进了那人的怀里，这个温暖而又熟悉的怀抱，真实的让自己想要落泪，即使做梦也值得了，明朗这么想。

第二十八章

医生走出来，苏昊迎了上去，从下飞机，进入心理治疗室开始到现在已经将近六个钟头了，他一直心情忐忑地等在门口，苏离的状况让他很担心，他对周边的事物不闻不问，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感觉不到任何人的存在。

“他怎么样了？”苏昊问。

医生的表情倒比较平静，他说：“情况并不糟糕，也许可以说，他正在好转。”

“好转？那怎么会这个样子？”那种茫然无知的表情，就好像把一切都隔绝。

“他在和过去的回忆抗争，你要给他点时间。”医生笑笑，“他是被什么人改变了么？好多年了，忽然就要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