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

“这点儿福气都不肯分给人家，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小气。”解逸早料到颜宸会这么回答，根本就没抱什么希望。不过他倒是忽然来了兴致，对着那妇人说，“我们就不进去了，你要是愿意拿两碗酒过来，我就给你这个人情。”

妇人也不在意解逸如此不客气的语气，乐呵呵地点头：“好好，我这就去，二位稍等啊。”

颜宸瞥了解逸一眼：“人情？你倒是给得起。”

解逸笑了笑：“起码看起来是‘人’情。”

自凉州北上，弱水河一带，是妲族人分布比较集中的地方。她们这一族人不多，原本生活在中原，慢慢向北迁移，如今只零零散散地分布在漠北和西南地区。妲族人自称是神女后裔，因此体质异于常人。很多妲族人在少年时期就已经显现出在修习法术上的天赋异禀，可以说妲族就是一个盛产除妖师的民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和妖精打交道，沾染的戾气太多，妲族人的寿命通常都不怎么乐观。

族群里地位最高的通常都是全族最厉害的除妖师，尊称为天纳。她们虽然没有成文法典说天纳可以裁夺族人的生死，但人们对天纳的决断认同度还是很高的。

这一代的天纳是默羽飞，一个已经不能算是凡人的凡人。

妲族修习法术的人很多，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会因为所修法术的不同而不一样。加上这一带大大小小的民族非常混杂，什么样儿的都有。所以，见到解逸和颜宸这种外表明显异于常人的人，这些普通人也不会觉得有多奇怪。

这个妇人会坚持希望颜宸他们也来喝碗酒，是因为妲族的男子很少。即便生出了男孩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少有能活过三岁这个大关的。数量少地位就高，所以成年的妲族男子即便什么也不干，也可以一个人拥有不计其数的老婆。

“自家酿的酒，二位别嫌弃啊。”妇人端着大海碗走了过来。这边塞民族，吃喝用具都比中原人豪放得多。

解逸接过一碗，仰头一饮而尽。

看他的表情好像味道还不错，接着伸手道：“另一碗也给我吧，我替他喝。”

妇人瞅瞅颜宸，也不好意思去劝他喝酒，干脆就把碗递给了解逸。

“酒也喝了，我们可以走了吧。”解逸喝完第二碗，抬手擦了擦嘴角。

“是是是，真是谢谢二位了，二位路上小心。”

“祝你的小儿子能活过三岁，长大成人。哦，还有，酒酿得不错。”解逸随口说着，人已经跟着颜宸走了。

妇人还在后面乐呵呵地说着谢谢，颜宸走在前面，没回头。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心了，如果让白渺知道，说不定会让杜若重新回来找你。”

“不会说谎的人是你，不是我，骗骗她有什么难的。”

“当初他求的，始终也不过是你的一句谎话。”

解逸踢起路边的一块儿小石子砸在颜宸的腿上，语气甚是不耐烦：“你有完没完？！”

“原来你也知道什么叫做没完没了。”

“哼，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解逸笑了笑，凤眸微挑带着一丝讽意，“不想继续被我缠着就动手啊，你又不是打不过我， 别啰啰嗦嗦的没完没了。”

“你知道我不会像你一样。”

“是，你脸上就写着‘心地善良’四个大字呢，谁看不见啊。全天下就我是一个铁石心肠，无情无义，心狠手辣，是吧？”

颜宸没再继续下去，有些后悔，怎么就莫名其妙地扯到了这个话题？

身后，解逸沉了口气，心情不怎么好。能在一起的时间本来就没多少，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浪费在生气吵架上面。可谁叫这死鸟儿好端端地非要提起杜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倒准备记一辈子了。

“慕缭光说默羽飞应该已经出关了，今天去闯甄璧塔也许会和她碰上。”

解逸首先岔开了话题。

“到时候你只专心找玉玦就行了，找到了就马上离开，不管……”

“不管是不是真的会和那老女人动手，都不许我插手。一切交给你来办，不许胡闹，不许逞强，对不对？颜宸，你预备提醒多少遍才算完？”

“有前车之鉴的人是我，不是你。”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解逸的时间概念一向很模糊，也不费脑子去想了，只记得大概好像是上上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颜宸独自一人去蓬莱山帮解逸偷仙丹，本来在人家的地盘儿和仙家动手就够形势不利了。正跟守卫仙丹的灵童们纠缠呢，解逸却忽然参了进来，手臂上还受了伤，真是会赶时候来添乱。

这一妖一魔明目张胆地来偷，啊不，已经是抢仙丹了。要真被他们抢到了，仙家的面子往哪儿放？灵童们兵分两路，一面去通知上位的大仙，一面召集了一大帮神兵神将。

解逸当时已经舍弃了所有的妖力，让自己完全魔化。怎么说他都曾经是和颜宸一样的千年大妖，真要和颜宸联起手来，也不是一帮灵童和门将能对付得了的。

话虽如此，但完全魔化的风险实在太大，颜宸不能让解逸冒这个险。

赶在解逸的眼睛变成亮金色之前，颜宸拿到仙丹，强行把解逸封在了自己的内丹中，最后用了形神术才得以从仙山脱险。

“……好吧，废了你一具身体是我不对。我保证这次绝对以逃跑为上，再不像上上次那样忽然出现跑来自不量力地给你添麻烦了，行吧？”

形神术会让施术者的身体和灵魂分离，留下身体暂时拖住敌人，有点儿金蝉脱壳的意味。

虽然只要保住内丹就能花些时间再重塑身体，但在此期间，施术者的法力最多只能保留原来的一成。如果身体重塑之前再被敌人攻击，那生还的几率就微乎其微了。

一般情况下，不会有妖怪会闲的没事儿干了轻易使用它。

“提前警告你，这次如果你再出尔反尔，就不会像那次一样轻易放过你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这次打死也不骗你。”

那次使用形神术，外加把接近魔化了的解逸收入内丹中强行带走，确实给颜宸造成了不少的损失。要不是后来他真心诚意地道歉，外加颜宸本来就有意处处让着他，依颜宸的行事习惯，哪会只是口头上教训教训这么简单？

临近妲族除妖师们专门用来存放各类珍宝的甄璧塔，这里和百年前相比，倒是没有太多的变化。砖砌八角楼乍看上去很是普通，有仙器护身，它再矗立个几百年也不是问题。

颜宸凝神感应了一下塔周围的气息，除了他和解逸之外，都是凡人。

除妖师们虽修习法术，但他们毕竟还是人，颜宸并不能像感探其他妖怪的法力一样去感知他们的实力深浅。

“我没嗅到那个老女人的气味，看来咱们来对时候了。”解逸望着甄璧塔西北，立在那里的几座简单的砖石楼阁里面，住着的可是不简单的人。

颜宸挑准了潜入地点，准备动身：“赶在她来之前速战速决，走吧。”

两人隐掉身形，轻易避过了外围那些法力较浅的人。

解逸跟在颜宸身后，虽然知道再往前接近塔身外围的结界就一定会被守卫发现，但却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感觉。相反，只觉得无比安心。

能这样守在他身后，就能无比安心。

第十二章：激战

展开手心，幻化出一排淬了毒的翎羽镖，解逸已经准备动手了。

而颜宸却并没有祭出武器，这些守卫还不足以让他使用琉霜。两人的忽然出现一下便显出了炸雷的效果，不论远近，但凡是发现他们的除妖师就都祭出法器涌了过来。

抬手携风，颜宸冲在前面为解逸打开挡路的人。

解逸顺利无比地飞身至甄璧塔脚下，一手抵在结界上，眼底金芒浮现，集力于掌心用力一推。一瞬间，整片的金光在弧形的结界表面一扫而过。同时，塔身外围的整个防御结界似乎都在颤动，顿时青光大现。解逸离塔比较近，难免会受到影响，顿时觉得浑身刺痛难忍。

颜宸闪身过来，一把拉开了解逸，将他护在身后。

“我来。”

说着，颜宸单掌在解逸刚才击打过的地方施力。

暗蓝色的碎光混杂在刺眼的青光中，微小得几乎看不出来。解逸回身飞出一排翎羽为颜宸掩护，转身的同时就听耳边轰隆作响，再看时，原本纯青色的结界里面已经爬满了暗蓝色的裂纹。裂纹像一张巨网，从解逸第一次击打的地方开始迅速向上蔓延，下一瞬就已经浸入了结界顶端。

“看来上上次的损失并没有给你造成太大的影响么，只一掌就破了人家注了仙气的结界。”解逸笑意轻松，完全无视了周围的守卫。

说话间，塔顶镇守结界的仙器就碎了。

颜宸挥袖打飞了头上掉下来的仙器碎片，看了解逸一眼：“你还在这里磨蹭，是想等她们把默羽飞叫来和你叙旧么。”

“我打赌她更想和你叙旧。”

说完，解逸身形一闪就侵入到了塔里。

颜宸守在外面，双手同时召出十条金色锁链，把冲上来的法师尽数挡在三丈开外。头顶劲风来袭，颜宸甩手将锁链震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绳，一条条如同通灵的小蛇缠向众人。这里腾出手，颜宸就错身躲开了头顶射来的青羽箭。

“大胆鹔鹴精！你竟然还敢来这里挑衅？！”女子身形还在空中就已经再次搭箭上弓瞄准了颜宸，“这次你又想做什么！”

沐婧最尊崇的人是她师傅，所以最恨的人，除了苏洛，自然就是颜宸了。

默羽飞的大弟子，颜宸又怎么会不认识她。颜宸徒手接住直朝面门射来的箭，并不准备回答她。和这些人，永远都没什么可说的。

似乎是看出了颜宸的不屑理会，沐婧握紧了幻着青光的弓箭：“该死的妖怪，你以为自己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我师傅已经出关了，这次，绝对要新帐旧账一起算！”

“那就去叫她过来，你跟我动手，只是浪费时间。”

眉心一紧，沐婧同时搭上三支幻彩青羽箭，要强如她，怎么可能忍得下颜宸的无视？

须臾间已有几番交手，颜宸却只守不攻。只要对方不是默羽飞，他就没必要进攻，守住塔身为解逸争取时间就够了。多余的事，颜宸也懒得做。

沐婧箭箭直逼要害，颜宸一面阻挡其他人，一面封住她的攻势。

暗蓝色的光波如一层轻浪，在颜宸周身氤氲缠绵。一条条青色锁妖链自除妖师们手中飞射而来，接近颜宸的身体时却又被这层轻浪无声无息地震得粉碎，根本无法近身。

“得手了，走！”身后传来解逸的声音。

与此同时，颜宸猛地飞身逼近沐婧。

这出乎意料的突袭显然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本能地后退一步想要防御。

颜宸出手，却没有打向沐婧，一道暗蓝如梦，转瞬即逝。等沐婧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青羽弓箭已经裂成了好几块儿。

“你……！”自己的法器被毁，简直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丢人！沐婧瞪着已经飞身回到解逸身边的颜宸，气得说不出话来。

拉上解逸，没有丝毫犹豫，颜宸眼底忽地腾起一片波涛的蓝光，这个征兆解逸认得。

“只是要避开她们而已，也用得着你现真身？！”

“她马上就要到了。”

解逸一惊，难道默羽飞已经修炼到连自己都感应不到了的程度了？如果对方是默羽飞，那要想从这儿逃跑而不被追上，还真得就只能靠颜宸的真身了。

这边，颜宸周身蓝光大盛，正要带上解逸飞离这里。

那边，一道透着凉意的女声就传了过来。不急不缓，平稳，然后本能地让人敬而远之。

“这么急着走，也不顾他了么。”

颜宸微有一怔，听她这么说才猛然注意到。这里气息混杂，刚才一时只想着先把解逸送去安全的地方，当真是没有察觉到那个人的妖气。

意识上一犹豫，本已幻出了轮廓的双翅便渐渐消散了。

颜宸不能放下他不管！

“……那家伙怎么会来这儿，还真是会挑时候！”解逸已经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心下烦了起来，不禁皱眉，“你拖住默羽飞，我去找他。”

解逸刚刚准备动身就被颜宸给拉住了，对上那双透彻的金眸，颜宸竟把话咽在了嘴边，说不出口。当初不许解逸再和那个人有任何牵扯的人是自己，现在，却又要开口要求他去救人么？

可是不说，不代表对方就一定不能理解。

“行了，一看就知道又是要啰嗦的表情，你烦不烦？”

解逸推开了颜宸的手，朝着气息方向飞身而去，连头都不回。

默羽飞飞落在几丈开外，也不阻止。

“你们从塔里拿了什么。”

“九兽玉玦。”

默羽飞一低眉，有几分了然：“我不想和你动手，把东西还回来。”

“还不还玉玦，你应该去问慕缭光。”

“就算我去找他，他也不敢见我。”

颜宸有些不相信：“你有意避开他这么久，如今若见了，你真下得了手？”

“同一个错误，我不会犯两次。”默羽飞神色平静，好像说的是实话似的。

当初如果在慕缭光入魔的那一刻，你就下得了手，怎会有之后种种，又怎会有现在的麻烦。现在还说这些，又是在说服谁？那些往事同时也牵扯着苏洛，颜宸不愿过多回想。说来也讽刺，同样都是失去今生挚爱，若论感同身受，好像自己应该和这个女人最有话说。

如今的默羽飞，再没有当初的犹豫和不舍。深色外袍肃易沉静，把自己藏得很好。看向颜宸时，酱紫色的眼底也看不出什么称得上是仇恨的东西。

“玉玦，拿来。”

看来动手是难免的，这里，已经不需要颜宸的回答了。

掌心，亮银光团渐渐凝聚，像一团银白色的漩涡，在颜宸手中由小及大。掺杂着金银两色的漩涡带起阵阵妖风，耀目之光刺得众人纷纷抬手遮挡。

默羽飞缓缓展开手掌，淡色紫烟升腾，长剑之形渐渐在空中浮现。

紫黑色长剑落入默羽飞手中，几乎同一时间，颜宸手中的银光盛至极致，然后瞬间凝化成了一道细线，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留下来的，也是一柄剑，一柄近若透明的长剑。

两人早几百年前就已经大大小小打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人未变，剑未变，只不过多了近四百年的时间放在两人中间罢了。而现在对方的实力如何，也要重新判定了。

“让她们退开。”

沐婧知道这里已经不容许自己插手了，只得点头领命，指挥其他人退到远处。

默羽飞看了一眼颜宸手中的剑，似玉如冰，通体剔透的剑身之中，好像注满了莹白的流光。人还在几丈开外，似乎已经能感觉到那迫人的寒意了。

“琉霜。”默羽飞看着颜宸的剑，就像在看一个老朋友，“还真是剑如其名。”

剑锋偏指，颜宸喜欢速战速决：“你先还是我先。”

“方才和沐婧交手，你只守不攻。现在就还你一次机会，请吧。”

不需多言，颜宸身形飞闪，携剑瞬间逼近，人未到，招已至。

长剑交锋，一明一暗缠腾闪现，不辨你我。

默羽飞仍旧习惯左手持剑，紫黑长剑在空中划出道道破空剑气。剑柄中央，内嵌的羊脂镂空玉璧周围，不断地逸散着墨紫色碎光。破碎了的墨紫光片薄如蝉翼，片片纷纷，萦绕悬浮在剑身上下，随剑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