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微微仰视，看着却不会让你有半点卑微之感：“上界觉你有千年修行，有意让我助你渡化为仙。”

男子听后却轻声笑了一下。

只是这样一个随意的动作，也透着与生俱来的傲气：“渡我？你不会是找错人了吧。”

“这里是弋娆宫，你是那只孔雀精，我虽从未见过你，却也不会找错人。”

男子斜斜地靠着凤榻一侧，蓝绿色的眼眸轻轻松松地便把这殿堂内所有的金玉珠宝给比了下去。看了看一身素白衣衫的杜若，男子起身，及腰的孔雀蓝长发贴着袍子倾流而过。世上，也唯有他，能让这周身一切肆意华丽的衣饰俯首称臣。

还有什么能和他一争锋芒？

他这样一步步踏着玉阶下来，一步步逐渐和你站在了同一个平面，可那眸中的傲世却仍然能把人拒出千里之外。

后来，杜若常常会想，这段本不该降临在自己身上的情劫到底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也许，就只是在最初相视的那一眼。也许，就只是因为他缓步从玉阶上下来的时候，自己下意识地记住了那一幕。只不过这一切，自己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

他就像是一幅图画，恍有绝杀之美。你记住了它，又如何能在此劫中生还？

男子似乎并不是很高兴，斜斜地瞥了一眼杜若：“上界的神仙们都像你这么无礼么？‘孔雀精’这三个字，你说得倒还挺顺口的。”

杜若微微一愣，口吻中略带歉意：“是我疏忽了，花仙杜若，请教尊名？”

男子勾着唇角笑着，讽刺的意味很明显：“你当我看不出你的真身是什么吗，再说，我又没问你的名字，别那么自觉。”

杜若从未想过，世上还会有妖精能在神仙面前张狂至此，可同时你却不生他的气。

你根本就做不到生气，似乎他的一切任意妄为生来就是要被人原谅的。

杜若不小心出神的时候，男子已经转身向左侧连廊走去。杜若向前赶了一步，刚想开口却被男子打断了：“难得下界一次，我带你四处参观一下如何。”

“……我来不是为了参观你的宫殿。”

“我叫解逸，你记清楚了。下次如果再让我听到你直呼‘孔雀精’三个字，我就摘了你的真身去泡茶，说到做到。”解逸走在前面连头都不回，至于杜若说什么，根本不关他的事。

“等、请等一下，渡化你是我的此行的任务，我……”

“渡仙的事明天再说。”解逸脚步忽然一停，扭过头看着杜若，眉眼间竟透着上古神族般的高贵，“你，听懂了么。”

“……”

杜若一时无言以对，摊上这样的一只妖精，他又能说什么？

娇红的蝴蝶花丛中，一点亮蓝伫于中央。

优雅的侧脸映在晨曦之间，目光扫过浩瀚花海，叶浪连天，仿佛那一瞬间所有的娇艳都已俯首在他脚下。而那些当真被他踩到的花才是最幸运的，好像被踩到，才能证明在万千花丛中，这个人是有稍微留意过你的。

花海中根本没有路，杜若站在边缘，身为花仙的他，无法下脚。

杜若远远地望了良久，解逸一直就站在那儿，美得像一抹幻觉。终于，杜若有了想要靠近过去的冲动。可迈开步子才发现，在这里走动简直就像是置身于海水之中。你越是想要加快速度，就越觉得一切都慢得折磨人心。一股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杜若想出声，才发现开口是那么困难。

这种感觉很不对劲，难道……是中了什么妖术？

这妖精行为诡谲，我本应该更小心一点才是，现在……这么想着，杜若忽觉眼前的光线一暗，抬眼在看时，解逸不知何时竟然已站在了自己面前。

便是神仙速度也不可能这么快！

杜若一惊，身子一倾往后踉跄了两步。解逸没有扶他，只就这样保持着微微俯视的姿态。然后，竟又带出了些许淡淡的笑意。蓝绿色的凤瞳像是浸过瑶池的碧水，绝世出尘却又透着骨子里的摄魂之娆。

解逸俯身慢慢靠近，左边单只孔雀石耳坠从发丝间滑出。宝石下悬挂着的精细翎羽蹭着他的侧脸，直接就痒在了你心底。

杜若凝眉，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四周却忽然花海翻潮，所有的花瓣都飞腾而起。目之所及，一片绚烂。周身的景象变得有些混沌，杜若越是想看真切，景象变换得就越快。一时雨雾缭绕，像是回到了自己修行的仙山之巅，一时却又时光倒流般，重新置身于弋娆宫大殿中央。

只是，那时要抬头仰视的人，如今近在咫尺。

他的每一根睫毛，每一层眸光，几乎都清晰无比地印在你的眼睛里。

第三十六章：梦魇

“……嗯！……”

杜若紧紧地皱着眉头，手边的被衾被他抓得起了皱。

终于，微微的一声的惊喊之后，眼前的景象才瞬间烟消云散。胸口的憋闷感也随之消失，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杜若临窗躺着，此时外面暮色四合，凌于高处，漫天星斗在头顶辉映，总会让你有伸手可摘的错觉。

平生第一次，因为做“恶梦”而被惊醒。

对着窗口，此时也只有夜风能让杜若稍微冷静一下了，原来一切不过一场梦。

但，想不通。

为什么我会梦见他？

明明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明明白天的时候一切都还很正常。

为什么我梦见的人，要是他。

另日一早，杜若再次去找那只他要渡化的大妖怪。

“你起得倒挺早。”解逸在湖边喂鱼，回头看了杜若一眼，语气有些奇怪，“昨晚没睡好么？早知道就不让你在这儿留宿了，好像我这弋娆宫的环境很差似的。”

杜若的脸色可能真的不太好。

半夜惊醒后他就没再合过眼，但这并不是原因。作为一个神仙，一夜不睡这么鸡毛蒜皮的事，哪里会对他的脸色产生什么影响。

“不，我睡得很好……山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个湖，是天然形成的？”

杜若开口，竟然没有先说渡仙的事。

这倒有些出乎解逸的预料了，将手中的饵料尽数洒进湖里后，解逸才回答道：“山体之内怎么会有湖，正常人都不会以为这是天然形成的。”

杜若被解逸呛的一时无话可说，其实……应该是正常人才不会想着在山里造出一汪碧湖吧？

山中数条泉水都被解逸施法强行引到此处，弋娆宫外围甚至都可以看见好几条凌空奔流的清泉。开山为湖，半面朝阳，半面伸进殿内。几乎一年四季都活水不断，碧波汪洋。晨光打在湖面上，泛着金色的碎光。蒸腾出的水汽浸在空气中，沁人心脾。

独占一山为宫，还这么肆意妄为，天下如何会有你这般霸道的妖精。

杜若看着解逸的背影，有些发呆。

迎着光，那一抹耀目的孔雀蓝，简直跟梦中于花海遥望的那个，一模一样。轻轻叹息，怀疑，否定，告诫了自己一夜，最后却还是逃不过那一场梦魇。

美妙的梦魇。

杜若似叹似笑，好像是认了命：“……你说得对。”

解逸看着杜若，有些不确定：“你指什么，我说你不是正常人，你还觉得对？”

杜若迎上解逸的目光，温暖地笑着：“昨日你说我找错人了，现在想想，确实如此。”

“哦？”解逸微微扬眉，“我倒愿意听听你的理由了。”

“因为像你这般的人物，确实已不必成仙。”

杜若这样说，语气自然而坚定。深栗色的眼睛里，只映着解逸一人。也许真的是自己反应太慢，也许早在昨日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已经开始沉于这场梦魇之中了。只不过，是到现在才发现。

心湖已乱，何苦再徒劳挣扎？

如此，便一念倾定。

解逸与杜若对视了些许时候，不知是否有猜出过对方的几分心思，可面上却只是一笑。

“不枉我让你一个外人在我这儿住了一天，你悟性倒是不错。”

杜若修行多年，心沉清明。凡间这些“话中话”，也许他能听得出来，可他无法参与其中。有什么事，如果已成了心中意念，就要如实说出来。回想昨日，解逸把渡仙的事撂在一边，忽然说要带杜若参观宫殿，却在之后的整个下午都不曾再跟杜若说过一个字。

就好像杜若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你昨天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做给我看的。不过是要让我自己主动承认，成仙对你来说已经毫无吸引力。”杜若竟一点儿也不生气，澄净的眉眼盛满了自然的笑意，“这样也对，事实总比话语更有说服力，我认输了。”

“既然这一点你也承认了，那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不送。”

“我想我还不能走。”

“当‘客人’还当上瘾了么。”解逸瞥着杜若，冷意悠然，“可惜我一点儿都不好客。”

“如果我留下来，并不是只想当一个客人呢？”

明明是一句问话，自杜若口中说出，却是带着不可动摇的坚持。

“不是客人，那就只能是敌人了。”

“难道你的世界里，除了客人就只有敌人吗？”

“不是只有敌人，而是你，只能做我的敌人。我没有兴趣，也不可能去跟一个神仙交朋友。还需要我再说得更明白一点儿么，花仙杜若。”这种刻意的强调很不友好，而两人对立的身份也是事实。

这个杜若一直都知道，可这种对立在他眼里从来都不是绝对的。也许身为一个神仙不应该有这种想法，但实在不能怪杜若，谁叫他有个那样的师傅呢。

要怪只能怪认错了师傅，树错了榜样。

“仙和妖，不是一定要你死我活，我没想过要和你动手。”

“小花仙，我看你是会错意了。现在不是我在请你去裁判我的生死，我不需要你在那儿悲天悯人。你不要‘你死我活’，但我要。我这弋娆宫里，容不下带仙气儿的东西。”

因为这样难相处的性格，早已不知给解逸结下了多少仇家。

但是，只凭狂妄自负就想去激怒一向心境淡泊的杜若，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此时解逸于杜若，已经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妖怪了。他不会生气，反而只会为你担心：“这样的话在我面前说了便罢，天界上仙众多，每一位的法力都深不可测。解逸，这一点你务必要听我的，不然将来……”

“我没有必要听你的训导。”解逸打断了杜若，警告道，“马上从这里消失，不要让我再说第三遍，那是说给死人听的。”

杜若为人和善，是上界出了名的好说话。

但他也有属于他自己的那份固执，让他轻言放弃已经决定的事，是非常有难度的。

“解逸，从我沾染灵气有了人的意识就开始潜心修道，自位列仙班到现在，我从未做过一次梦。可是昨夜，你的出现让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我的出现？”解逸冷笑一声，带出明显的不屑，“你要做什么梦关我什么事，别说的好像是我非要出现在你梦里一样，很恶心。”

“你我相识不过两日，我忽然这么说，任谁都不会相信。”杜若看着解逸，澄澈的眼睛里显露的，是一种身为神仙不应该拥有的眷恋，“但我仍想让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

解逸却不为所动，习以为常地道：“你想说你喜欢我？”

第一次被人问这样的问题，虽然有一些难以启齿，但杜若不会选择回避。往前靠近了一步，语气坦诚而认真：“是，我想……我确实已经喜欢上你了。”

终究还是直接说了出来，如果当时白渺在场，估计下巴都要吓掉了。同样都是花花草草，成仙的没成仙的，谁不知道花仙杜若的心境是多么的超然。即便是白渺她的师傅大人恐怕都很难相信，世上会有人能让杜若动心。

不过。

杜若真的找错了人。

解逸才没心思理会让杜若动凡心有多难，因为他的身边，实在是有太多这样的人了。

解逸最不缺的，就是喜欢他的人。

“小花仙，你觉得自己很特别么？”

“并未觉得。”

“那你觉得我很普通么？”

“这个更不会。”

解逸笑了，难得他有这份耐心跟杜若解释：“你不特别，我不普通。那么……你凭什么喜欢我？”

“……”

初动凡心，杜若一时如何能应对的了解逸？

“你说的这些我没有想过。难道在你心里，只有很特别的人，才配喜欢你？”

“你要怎样理解都无所谓，只是别再来烦我就够了。”

杜若微微凝眉，认真问道：“那要怎么做，才是你心里的‘特别’？”

对于自己不在意的人，你要死要活，解逸从来都不会多看一眼。

解逸没了耐心，冷眼瞥着杜若，简直就像是随口拉过来了一个条件：“你眼睛不瞎，看得到吧，这弋娆宫中随处摆设的都是天下的奇珍异宝。你如果能找来够‘特别’的东西，把它们都比下去，我就承认你还是有那么点儿能耐的。”

“……好，我会为你找。”

恐怕世上也只有干净得像杜若这样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