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也看出父亲的不自在,不好再说。
爷俩就这么满腹愁容的唉声叹气。
上官邢觉得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更何况皇上已经放话,就路子清认父这件事这两日就要给结果。正当他寻思着早晚都要说,不如今日就和夫人,女儿挑明的时候,下人来报,柳思霁到访。
上官邢一愣,忙吩咐请入。
他疑惑柳思霁来此的原因。这边,柳思霁已经随了下人走了进来。两方见礼之后,上官云逸见柳思霁一脸凝重,便寻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只留上官邢和柳思霁两人。
下人奉了茶,柳思霁沉默着不说话,面上有些犹豫,似在考虑着措辞。上官邢等了片刻,才问道:“不知王爷今日到访,是有何事。”
柳思霁一愣,放了手中的茶杯,一脸不好意思的道:“那日大人寿宴,晚辈失礼,未曾到席。今日特来赔罪。”他说着就一拱手,上官邢还来不及扶,他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锦盒,捧于双手,道:“这是贺礼,还望上官大人喜欢。”
上官邢不过一介官员,哪儿敢让王爷赔罪?他忙欠身扶起了柳思霁,展开了眉角将锦盒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一块鸡血石,通体透亮,一看就知非是凡品。他拿起来便觉得手心一暖,在手里摆弄了一阵,越看越喜欢,眉开眼笑道:“王爷这份礼,老夫很喜欢。”
柳思霁一直紧张的看着柳思霁,见他说喜欢,才松了口气,身子一松靠回了座椅,笑道:“大人喜欢就好,鸡血石并非特别名贵,只是这块年头已久,又特别的纯透,夏日祛暑,冬日驱寒,对身体百利无害,大人可随身携带。”
柳思霁闻言,又仔细端详了一阵,触手圆润,在这寒冬之日隐隐透着温热。心中甚是感谢柳思霁这份“薄礼厚意”,那石头上有个圆孔,刚好可以穿个绳套。上官邢将石头收回,仔细吩咐了下人,才又转头看向柳思霁,笑道:“王爷何必多礼,那日王爷来过,已是老夫的面子。”
柳思霁见上官邢面露喜色,心下也安定了些,才开口道:“那日之事,还望大人不要介怀。”
那日柳思霁是追路子清而去,上官邢有愧于此,自是不愿多提,只是摆摆手道:“无妨。”
柳思霁道:“那日我追着子清身后……”
上官邢本不欲继续那日之事,却不想反倒是柳思霁提了起来,他面上便有了不悦。
柳思霁看见,心底也犯了为难,他本是厚道之人,不愿揭人疮疤,只是想起路子清所托,又念及他那伤痛委屈的模样,于是垂了眼睫,说道:“他那日喝醉了,说了许多话。”想起那日那人痛苦的样子,又是一脸难过,面上却也添了几分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可是对他那日……不能释怀?”
上官邢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柳思霁此番前来,看来也是为了路子清。他心下苦笑,面上却是一沉,道:“岂敢。”
柳思霁闻言,就知上官邢心中不愉。他也觉自己这话问的唐突,慌忙解释道:“大人切莫误会……”
上官邢却不等他说完,一摆手道:“王爷不必多说。”他苦笑道:“这些年,是子清委屈了,王爷对他如此关怀,我替子清谢过了。”
柳思霁忙道:“大人真的误会了,并不是我特意来询问此事。”他面露尴尬,放低了声音道:“这事……怎么说也是大人家事,旁人不该管也管不着。”
上官邢听了,面色稍整。
柳思霁又道:“今日我来,确实是受人之托。”
上官邢又是一愣,琢磨了一下,神情多了几分激动,问道:“可是子清?”
柳思霁点了点头,道:“正是。他自知那日突然离去,实在是伤了王爷面子,本有心请罪,只是不知当不当来,该如何启齿。”他微微一顿,面上多了几分谨慎,道:“他是怕来了,说错了话,又要叫大人不高兴了。”说着,微微苦笑。
上官邢以为皇上那一番威逼,当中定然有一番路子清的教唆,皇命难为,他自然要将路子清风光迎入上官家,可想路子清与自己隔膜即深,自然日后不会好过。他本是暗自发愁,却不想是慕容听说路子清请柳思霁做说客,他便将计就计,顺理成章,在背后唱了黑脸。柳思霁若是前来,自然会替路子清说情,做那白脸。
正如慕容所设想,上官邢听了柳思霁说的,就知自己将路子清想错了。心底一阵自责,自己在这里猜忌他,那孩子还担心自己是否会生气。他一声沉叹,摇头道:“真是难为他了。”
柳思霁自然不知慕容昊轩在背后所做的,还当是之前上官邢仍心有余怒,于是说道:“大人也知道他自幼丧母,生活的并不好。”说着,他一脸心疼。
上官邢正沉浸在自责中,忙问道:“他过去如何?”见柳思霁睁大了眼睛,几分惊讶,他苦笑一声道:“我曾询问他生活的如何,他都不愿说……”非但是不愿说,更是冷嘲热讽。想他在暮颜楼的这几年,耳边听得尽是污言秽语,见得都是旁人对他的有色眼光,自然不能说是好。上官邢想着,面上也流露出了心疼。
柳思霁敛眉道:“七夕那日,我俩在城外聊到彼此身世,他曾对我说过一些。”
上官邢忙问:“是怎样?”
柳思霁双眼一垂,虽是掩去了眼中的疼惜,却掩不去撇下的嘴角示意的不甘与难过,他将那日路子清说起的身世复述了一遍。只是那日路子清言谈有限,但他儿时心酸可想而知。
柳思霁说完,两人默默无语。
过了良久,上官邢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满脸感慨道:“这些年真是委屈他了。”柳思霁说的轻描淡写,但言谈中说起路子清母亲失了神智,时而打骂,时而疼爱,也叫人听得胆战心惊。说道那场天火将他陋宅烧尽,母亲惨死,上官邢更是眉头紧拢,一脸难过。
在他印象中,蝶舞从来便如同最初相见之时,那般美丽。之前他以为蝶舞母子早已死了,心中难过,也是惋惜。后来得知路子清尚在人世,惊讶过后更是心喜。听说蝶舞烧死了,更是感叹万分,只道天妒红颜。
他一直以为路子清和蝶舞纵然母子相聚时日不长,但相依为命,亲密无间,更是互相扶持,所以才感情深厚。却没想到蝶舞在离去不久就疯了,更是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痛下杀意。这一切都是自己造的孽,却叫路子清受了罪。
想到这里,心下更是难受,声音哽咽道:“委屈我儿了。”他忽的心下一定,抬头道:“我定会好好补偿他。”
柳思霁见上官邢如此说,心中也替路子清暗暗欢喜,松了口气,展眉道:“子清若是听了,定会欢喜万分。”
上官邢点头,道:“王爷且替我向子清说,我没生他的气,也不曾怪他。”他苦笑一声,道:“若说怪,也是怪我自己,让他受了这么多的委屈,他气我,恼我,也是应该。”
柳思霁见了,忙劝慰道:“大人千万别这么说,子清即有心认大人,心中自是早已原谅了大人。更何况天下哪儿有不是的父母?大人当初也是迫不得已,子清心中明白。”路子清心中的怨,柳思霁知道,他尚且怨恨过那未曾见过面的父亲,更别说路子清那对自己多年不闻不问的父亲。所以他不说“不怨”,只说“原谅”,那日一番交谈,他相信路子清是真心认父,自然也相信他是真心原谅。
上官邢见柳思霁这么说,心下便信了十成,面上也缓和了下来,连连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柳思霁一笑,想着路子清来见自己时,说起父亲一脸为难,想着这番定是要定下时日,也好叫路子清放心。于是说道:“既然大人与子清都有志一同,不知大人准备何时接他回府?”
上官邢本是一脸放心,可听了柳思霁这问题,脸色又是一沉,犹豫道:“这……怕是还要从长计议。”
柳思霁本是极为尊重上官邢,但因路子清之事,对这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便多了几分保留。他想路子清那般高傲的性子都肯放下身段来求下这段父子因缘,可此番却是上官邢这欠债的,诸多规避。就连向来性子宽厚的柳思霁也不禁心生不悦,皱了眉头。
上官邢见柳思霁皱眉,忙苦笑着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尽快接他回府,只是……当年我以为他母子两人丧生,子清年纪尚轻,不曾纳入族谱。那灵……”他本想说“灵位也是他感念,才放在祠堂”,但一想此话太不吉利,也不合适,便转言道:“接子清回来简单,但要更改族谱,却是大事,总要寻个日子,免得对祖先不敬,更是要通知族人。”
柳思霁心下暗道,他一个皇子说认也就认了,这上官家认个儿子,怎么还这么多事儿。他本性宽厚,不愿道人是非。见上官邢这么说,也只能低应。只是仍是问道:“那大人看什么时候才好?”
说是通知族人,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主要原因还是他不知要如何处理府内关系。上官云峰为了路子清整日酗酒,他作为人父,却不知该如何训诫。路子清虽说是打算认了自己,可想起他那微挑的眉眼,一脸的嘲讽,上官邢心里就害怕,总觉得不安。加上那日莫华蓉突来的哭诉,更叫他不知如何迎路子清回府。
因此明知道路子清是自己的亲子,更是满心的委屈,而上面还有皇上的催促,他本该尽早将人迎回来,可还是忍不住想要一拖再拖。
他这份怯意却不能对柳思霁说,只得为难的紧蹙了眉头,双手不住绞在一起。
柳思霁见他这一脸不安,问道:“大人可是有什么难言之语?”
上官邢一愣,忙松了手,摇头道:“没有。”见柳思霁一脸怀疑的盯着自己,只得道:“只是想到云峰,我不知要如何向家人说明此事。”
柳思霁眉头一皱,暗道:上官云峰不是知情么?转念一想,便问道:“大人还不曾与夫人说起?”他自是想起那日莫华蓉的态度,分明是不知上官云清尚在人世的消息,更不知道路子清就是上官云清。
上官邢苦笑点头,顿了一下,才道:“当年蝶舞母子失踪,夫人一直自责到现在,这次云清突然回来,我怕她一时受惊。”
柳思霁闻言点头道:“大人担心,也并非无理。”见上官邢又是一声苦叹,他又道:“只是,子清已经委屈多年,大人担心家人应该,但也该替他着想。”
上官邢听了,就知道自己是拖不过去了。不说皇上仍等着自己回话,这边柳思霁看起来是一派商量的口气,平和的心态,和言语中却是不依不饶,定要自己给个准信儿。他知道路子清有本事,有见解,不然也不会获得“无双公子”的称号,只是他没想到路子清迷住了自己的儿子,迷住了皇上不说,连这出身江湖的大侠也为他如此鞠躬尽瘁,铺心铺力。
路子清是自己的儿子,若是一心为族人着想,何愁他上官家不能流芳百世,可是就怕他来,会搅得自己一家上下不宁。这人太过可怕,不仅看得透人心,更掌握着人心,叫上官邢没来由的心中更怕。
只是如今自己骑虎难下,若不给个答复出来,只怕柳思霁和慕容昊轩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想了想,道:“若说黄道吉日,下个月就有一日,将他的名重新写入族谱,不知可好?”
柳思霁点头,问道:“不知是哪一日?”
上官邢作势算了算,道:“就下月初七,还有半月时间。”
柳思霁笑道:“如此最好。”
上官邢见他松了面色,心底也跟着松了口气,接着道:“只是,若要云曦姐弟接受,只怕非是一时一日。这当中还需要慢慢磨合……”他叹了口气,道:“我只怕早些时日说了,云曦他们不明,会闹不愉快。”
柳思霁想起七夕那日见到过上官云曦,那时虽未仔细留意,但也依稀记得是个大家闺秀,楚楚动人。想了下,便道:“我觉得云曦小姐不是那般不明事理的人。”
上官邢道:“云曦虽说很懂事,但毕竟是个女子,自幼少有出门。而关于云清,本是我心中的痛,自然也不曾在她面前提起过,我只怕忽然说出,惊到了她。”
柳思霁见上官邢又在推脱,心下又是不喜,但观察上官邢低头沉思,一脸为难,到好似真的担忧家中儿女不能接受。转念他又想起上官云峰,那人与路子清更是理不清的情仇,只怕到时当真如上官邢所言,会闹不愉快。只是不愉快也就罢了,只是路子清这事比较复杂,他有心高气傲,若是气氛少有不对,只怕又是不欢而散。
这么一想,上官邢的担心反倒是对了。
但上官邢若因此一直拖着,不肯认路子清,只怕子清心中更是怨恨。更何况路子清本就姓上官,认祖归宗又有何错?若上官邢担心家人不能接受,倒不如先改了族谱,认了路子清,日后在慢慢讲理。他相信上官云曦,云逸都不是任性妄为,不明事理的人。
只是这便要寻个两全之策,又要礼数周全,又要先瞒下上官府内众人。柳思霁想了片刻,一计涌上心头,抬头道:“大人若是担心,您看这般如何?既是大人担心夫人几人暂且不能接受,不如先另行他处,行过大礼,在慢慢劝慰夫人等人。”
上官邢眉头微皱,道:“这……也是个办法,只是,要如何做?”
柳思霁微微一笑,道:“大人若说更改族谱,上官一族要什么人才可以有此权力?”
上官邢方才本是拿话搪塞,如今只好道:“总需要个有身份地位的见证人才行,似我夫人这般。”
柳思霁道:“大人不是暂时不想让夫人知晓。”
上官邢点头,道:“是,所以才难。”
柳思霁道:“这也不难,大人依您看,我的身份够不够?”他说着,挺起了胸,气势天成。
上官邢先是一愣,接着忙伸手行礼道:“王爷的身份,自是够了。”
柳思霁让礼,笑道:“大人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如到那日就由我做个见证,由大人亲自将子清的名字纳入族谱,可好?”
话说到了这份上,上官邢也只得点头。
柳思霁接着笑道:“等日后大人再向夫人解释清楚,夫人自会理解。”
上官邢苦笑,道:“这等先斩后奏,太过无理。”
柳思霁却反驳道:“大人,这事虽是先斩后奏,可子清却是大人骨肉,所做的都是该为。”他眉头一皱,道:“说句不中听的话,若非大人担心家宅不宁,子清又何须如此委屈。”
上官邢不曾想到柳思霁会如此直白说出不满,本能一愣,却也只能苦笑接受。他确有私心,在认路子清一事上有所犹豫。只是他也是真的怕了路子清那刀子一样的口舌,更不想自己多年维持的好父亲的形象在儿女面前破坏。所以只能委屈路子清,反正路子清早就委屈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只要日后他好好补偿他就是了。
虽是这么想,可话不能这么说。
他扫了眼柳思霁,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望王爷理解。”
柳思霁虽然憨直,却不是蠢顿。似上官大人这般身份显赫的人自是想的会多一些,他明白。毕竟做惯了表率的人,最怕自己言行上有所缺失被人看到。上官邢不是圣人,对自己的过失终不能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