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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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这山迟早得炸塌。”我低声骂了句。

那响声过后,我们之间的沉默更显得安静,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似的。

很久,子清终于开口,“劲松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

“没有,我只是……想问问。”我皱起了眉,没想到子清这样敏感。

“我和月妹的感情很好,她是正经过日子的人,我和她在一起就是想照顾她,好好过一辈子。我们都说好了,宝宝出生后,是女孩就叫小月,是男孩就叫小清……”子清说着,又停了停,“劲松哥,如果有人说什么,你不要去相信,那些都是无聊人的无聊话,你当了真,他们就得了逞。”

子清说这话时认真而坚定,令我忽然很羞愧于自己前一晚的纠结。是啊,怎么能把矮个那样的人的话当真,即使月妹以前是说给健根的那又如何呢?她现在跟着子清,那些无聊的人不过眼红妒忌罢了。他们的话我会相信,只不过是无法放下心里唯一的那点奢望罢了,肮脏的奢望。

我看向子清,眼前的他已经再不是过去在S城时那个弱不禁风的少年了,尽管他还是那么瘦削那么苍白,但是眼神中已经有了男人的坚定和勇气,像是汪深潭,引得我看得出了神。

这时,远处又传来几声隆隆炮响,我从那些胡乱的念头中回过神来。刚想对子清说声“我相信你”,脚下站着的石头却松动了起来,我大惊,正要去看子清的脚下,身体却猛地被一股力量推到了山侧的石缝里,一阵失去平衡下,我本能地攀住那石缝,脚下的大石竟轰然塌落,只是一瞬间,我大喊了一声子清,腾出的一只手却再抓不住他。

刚刚推向我的那股反作用力使他整个身体都弹了出去,他跌在了那石头上,却又在下一秒跟着那石头滚了下去。

“子清!!!——”

第五十八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跌撞着跑下山去的。当我找到子清时,他躺在了山脚的一堆碎石上,而跟着他一起滚落的那块巨石,已经碎成了两半,就在他的身边。

山下的人已经围了上去,我拔开了那些人才终于看到他。

那不是我认识的子清,我认识的子清从不会这么肮脏狼狈……那件原本簇新的黄毛衣染满了泥污,胸前和肩上都破了几道大口子,他的右腿裤管被撕开了,里面的肉翻了出来,汩汩冒着血,染得地上也红了一片,我最不忍去看的是他的脸,他那原本干净的脸上有几道血迹沿着鬓边一直淌到了脖子下,才刚刚对我露出的温柔坚定的笑已不复存在,他的双眼就那么无力地睁着,跟着胸口剧烈的起伏微微颤动。

“子清……”我跪在了他的身边,周围的一切嘈杂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我听不见看不到,口中只能反复呢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子清像是看清了我,眼睛渐渐聚出焦点,他的手向我伸了过来,被我一把抓住,然后,我听到他很费力地开口,“帮我……照顾月妹……”

“你在说什么?子清,你别这样说话,不要这样吓我。”我无法接受他口中的句子,握住他的手不自觉地抽了回来。

而他的手却慢慢探向了自己的颈间,我以为他呼吸不过来,忙抖着一双手去撕他的领口,他却仍是将手往里面探。

“你要拿什么,我帮你……”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看见了他劲间露出的一小段红绳,我把那红绳轻轻拉了出来,竟是那颗玉葫芦挂坠。

“在这里,它在这里。”我把那坠子放进子清的手里,他却把它推进了我的手心。

“本来……想在你结婚……时……”子清又想开口说话,可那破碎的句子才刚刚出口,便有血从他的嘴边涌了出来,呛得他一阵猛咳,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在说什么傻话!到时候你自己送给我啊!”我冲他大喊,却不敢去碰他的身体一下,我不知道他的内伤有多严重,竟会让他吐出血来,我慌忙地用袖子擦去他唇边的血迹,那苍白的皮肤上被擦得红了一片。

子清努力喘着气,嘴角微微扬了扬,艰难地想对我笑,眼睛却慢慢要阖上。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要,子清不要,听我说你不会有事的,前面有车,有运石头的卡车,我送你去医院,卡车很快……到了医院你就没事了!你会没事的!”

说着,我起身去抱他,有什么人拦住了我,在我耳边大声说,“别动他,别动他,他有内伤!”

又有人拉住了拦我的人,“你没看见吗,他在流血,再不送走血会流光的!”

我很想叫他们别吵,我从没像那一刻那样心里坚信过一个念头,我告诉自己,子清只是受伤了,受伤就要去医院,去了医院就不会有事。我把自己的棉袄脱了下来盖在了子清的身上,然后很轻地抱起了他,尽量不去碰他身上的伤口,尽量让他平躺在我的怀里……他实在很轻,轻得不像个男人。

子清慢慢睁开眼睛,他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却没有哼出一声。他就那样任我抱着,眼睛一直只是看着我。

身边的人终于不再争执,有人帮着我把子清抬上了卡车,就那样在满是石灰的后车棚里,我靠在车栏的一角,让子清仰卧着躺在我的怀里。卡车启动时,车身猛地一震,子清也跟着喷出一口血来,我用手抵在了他的唇间,仿佛这样那血就可以少流些出来。

“子清你撑住,医院很快就会到,很快就会到……”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子清一定会没事,我必须给他勇气。

怀里的人果然点了点头,艰难地调整着呼吸。

车子的确开得很快,带得两边的风声呼呼地吹过,那风吹到人的身上,刺入骨髓地疼痛。我不禁把盖在子清身上的棉袄紧了紧,却发现那蓝色的工装棉袄已经快变了颜色,不只从哪里冒出来的血慢慢地在那蓝色上蔓延、漾开,连成一片暗红。

子清的眼皮似乎越来越沉重,他已经提不起力气看我,原本清亮的目光从那微睁的双眼中透出,变成迷濛一片。

“不要睡,子清,别睡……”我低下头,在他耳边轻声说。

子清像是听见了,努力想要对我微笑。

我握紧了棉袄下他的手,那是他的左手,能感觉他也在用力回应着我,只是那力道太小,微弱得不行,而为了使上那一点力,我感觉他的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很疼吗?再忍一忍,子清再忍一忍,到了医院,医生会给你打麻药,打了麻药就不疼了……”我想让声音变得温柔,可我发现它是哑的,晦涩无力,不知道子清能不能听清楚。

又过了一会儿,子清忽然挣开了我的手,他的双手从棉袄中探了出来,他似乎想举高,却终是不够力气。然后,我发现他喉中有什么声音发了出来,只是卡车上的发动机声和风声太大,那声音刚出来便慢慢淹没了下去。

我不得不低下头,很认真地去听,很久才听出子清竟是在哼着一段旋律。再看向他的手,我觉得心都疼了起来,他的右手弓着,慢慢地左右移动,而他的左手,虽然残缺,却仍能看出手指在往掌心收缩,一点点朝下按着,那样子,仿佛拿了把无形的琴,在慢慢地拉开。

我再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几乎是摒着呼吸去听他到底在哼什么,我是个对音乐全无理解力的人,但那一刻我却很想知道子清哼的是什么曲子,想记住它的旋律,我想那一定是子清很喜欢的曲子,让他在这么不舒服的时候还费力去“演奏”。

那曲子似乎很忧伤,子清哼着哼着,眼角已经落下泪来,而那断断续续的旋律混着子清渐渐粗重的呼吸,化成了空气里的一片片白烟,风一吹,便四散开来。

子清似乎哼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卡车在那两边都是荒漠的碎石路上驰骋,那路像是一直都走不完,无论身后掀起多大尘土,前方却永远是条漫漫大道。

那天,我最后的记忆是,当卡车终于到达医院时,子清的身体已经冷了。

……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接受子清的离开,子清死后的记忆,相当长的一块,对我来说是空白。

那时许良每天跟着我,也不像从前那样爱说话,就是在我身边抽烟。我以为孙荪又和他闹别扭了,还劝他看开些。

那时,我一直以为子清还在,只是他不在北屋,不在小院,他结婚了,和月妹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提他,我想他一定很忙,又要挣钱又要照顾妻子,也许他的孩子已经快出生了。

直到第二年春耕,田头休息的间隙,我远远看见山脚的那棵铃铛刺好像又开了花,于是我走了过去,想看看那些漂亮的紫色小花。只是,当我走到跟前,才发现那树下多了处新坟,小小的黄土包上有嫩草探出了头,墓碑上的字鲜红如血像是刚刻上不久,等我看清那些字时,眼前竟就那么轰然一黑,再无一点知觉。

那上面的字是,英逝知青余子清之墓。

那次倒下,我似乎睡了很长时间,在那漫长的睡眠中无数梦境像毒蛇般纠缠着我,S城的一些事,蜀中的一些事,还有二洞沟的一些事,反反复复地在我脑中飘荡,全不是愉快的场景,梦里恐惧和悲伤交织,我想要看清的那个人影却始终模糊。

直到最后,在一次苦苦追逐中,我终于抓住了他,我把他抱进怀里,不停亲吻,自己都奇怪着我竟然敢那样无所顾忌地亲吻他,怀里的人很顺从,一点都没有挣扎,任我吻着,甚至开始慢慢回应。他低垂的睫毛不住轻颤,身上的清香一阵阵朝我扑来,我希望那一刻就死去,这样,我的快乐就变成了永恒。

可怀里的人终于离开了我,他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明亮澄澈,带着些许笑意,他说,“我的命你拿去不用客气,你救了我那么多次,这次终于轮到我还你。”

我急着想说我不要,可眼前的人却慢慢变得透明,消失前,他最后对我说,“帮我照顾我的妻子和孩子……”

那次,我终于醒了过来,彻底醒了过来。

不久,县城的工厂来公社招工,我去了。因为,我再也无法在二洞沟待下去,只要看到自己身边的那个空位,看到北屋墙上挂着的那张集体照,只要看到村口铃铛刺下的那阕孤坟,那片西山……我就觉得自己也像得了哮喘的人般,无法呼吸。

临走前,我去找了月妹,想带她和我一起离开。

那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鬓边仍戴着白色的孝花,子清的墓前,她一脸平静地拒绝了我。

“其实你不用有负担,这孩子……我和子清结婚是在十月,那时这孩子已经两个月。那人要娶别人,结婚前喝醉了来找我,说想过我一场不能白白放手……子清说他不介意,愿意照顾我们一辈子。”月妹说着,眼角流下泪来,“他对我真的很好,给了我名分,也给了我勇气,他救你是本能反应,我从没怪他,更不需要你赎罪,他以前就说你不该窝在这个小村子,你好好过日子,他才能在这里睡得安心。”

那天我不知该说什么,月妹的话令我深深震撼,我想子清是真的喜欢月妹,才能够这样的去包容。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现在应该会满心喜悦地等待那孩子的降生吧,他和月妹的孩子,小月或小清……

清明过后,为子清扫完墓,我终于孤身离开了二洞沟,去了县里的工厂。走出西山时,遍野的铃铛刺开得绚烂异常,紫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仿佛为我送行。

在县城,我进了一家纺织厂当漂染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洗纱煮纱,枯燥异常。我把工资的一半每月寄给月妹,开始,她还收着,后来就全数退了回来。

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了高考,我试着重新拿起了课本,几个月的努力后,我考回了S城,上了J大,因为分数不错,我选了自己喜欢的化学专业,我对子清说过,我想当个化学家,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刻,我竟开心得像实现了一个承诺似的。

校园的生活清平却充实,在那里,我认识了惠萍,我现在的妻子。她的专业是法律,人却非常的感性,有次何占豪来我们学校演出梁祝,她竟哭得离不了场,我递了块手帕给她,从此她就跟了我。结婚时,我把子清送我的玉坠交给她保管,她喜欢得不行,说那玉坠像颗晶莹的眼泪。

我们毕业那段时间,全国正渐渐走出文革的阴影,各行各业百废待兴,对人才的需求也达到了顶峰。我顺利地进入了一家研究所,从此开始潜心科研。

我和惠萍的孩子在八一年出生,是个可爱的女孩,惠萍给她取了个名字叫梵玲,看不出来妻子竟比我更喜欢小提琴。也是受了妻子的影响,梵玲五岁时就开始练琴,到了八岁,已经能把梁祝的主旋律拉得像模像样。

梵玲十岁生日这天,家里忽然来了位客人。惠萍把她引见给我时,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呼吸都窒了窒,那女人四十多岁光景,穿着打扮很是讲究,个子不高,头发短至耳际,见到我时脸上露出了微笑,眉宇间……全是子清的影子。

“我是子清的姐姐,子湛。”她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我呆立在了那里,一时无法将眼睛从她脸上移开。

“我和爱人一直在北京,因为他的一些原因,直到粉碎四人帮后我们才自由。那时,我回到上海来找过家人,去了父母的单位才知道他们已经离世,可我却没找到子清,学校的档案被毁了,那么多的下放人员里我找起来像大海捞针,一度绝望。”我的书房里,子湛和我对面坐着,侃侃道来。惠萍敲门进来,把两杯茶水放在了我们面前,又轻轻离开。

子湛笑着说,“你的妻子很贤惠。”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喝点水。

“回北京之后,我和爱人才在一个军方的宴会上遇到龙杰,确切地说,是龙杰找到我们,他告诉了我们一些子清的事……”子湛说着,抬眼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道,“那时我才知道,子清原来去了西北,龙杰说他离开那里时,子清曾托他找我们,因为他也是北京人,而子清知道我和爱人也在北京。可惜龙杰在黑龙江待了三年才回去,而那时我们还没有平反。后来,我按着龙杰给我的地址去了那个小村子,见到了月妹,还有她的孩子,当时那孩子只有八岁,叫小清,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我们本来想接他们去北京,可月妹却拒绝了,她说在那里她过得很自在,而且,可以陪着子清……”

子湛说到这里,眼眶有些红。

我深深吸了口气,已经不知可以说什么。

“月妹也和我说了些子清的事……我知道,那些年,你对子清很是照顾。本来早应该来看看你,跟你道声谢,可是,我又怕影响你的生活。最近,我和爱人准备移民,临走前有些东西,我觉得还是放在你这里比较合适,是子清的,月妹给我时说这些东西本来早该放在你这里,只是当时,她还不够有勇气。”子湛说着,从身边拿起了个长盒放到了书桌上。

那长盒我原本以为是她带来的礼品,此时才看清原来是把琴盒。

我有些颤抖地把那琴盒慢慢打开,果然,那是一把红色的小提琴,那琴很新,光亮的琴面没有一点瑕疵,连琴弓都没开过封,上面的银丝根根紧束,可是我知道,它是子清的琴,修好后没来得及拉过一首曲子的琴。那琴的下面,还垫了两本书,我默默把它们拿了出来,最上面那本是《柴可夫斯基传》,我微微牵动嘴角,手却忍不住抚过了书面,那是子清最喜欢的书,他一直压箱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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