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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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妹走出小院后,我跑出去追上了她。

“月妹!”

月妹转过身,见我叫她,脸上掩饰不住惊讶。

“谢谢你这些天一有空就来帮我们弄吃的,你做的窝窝头很好吃。”我对她笑了笑,她那阵一直跟子清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我都能感觉到她身上子清的味道似的。

月妹听我这么说,有些脸红地低了头,只道,“没什么,我只是帮子清打打下手。”

果然,她说到子清。

我心里紧了紧,终于又开口,“我……我跟你道个歉,那天,我是说子清受伤那天,我冲你吼……是我太激动,对不起。”

月妹看向我,咬了咬唇,又低下了头,“后来,我去问过我爹了。是我们对不起子清,你不用道歉,那些我知道的。”

“所以你跟子清在一起,是出于歉意吗?”我径问。

月妹抬起头来,凝神看向我。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样问也许太直白,毕竟,月妹是个姑娘家,无论她答是或不是,难道让她一个女孩在我这个不太熟的男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心思吗?

我不觉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就在我几乎要收回问题时,月妹终于还是开了口,“不是。子清……他是一个很好的人。”

“啊。”我轻轻应了一声。

还想再和月妹说些什么时,她已经默默从我身边走开。我不好意思再叫住她,一个人站在了原地。

原来,他们是真的在一起了。我笑自己心里的那点龌龊,竟会希望月妹只是因为歉意才去照顾子清,像姐姐一样……从来,都没有空穴来风的传言,他们当然没有林炳奎说的那么不堪,但子清是男人,是男人总要喜欢上女人,然后结婚生子。我那时误会他和龙杰,他就已经解释得很明白,而月妹,的确是个好姑娘。

不久,子清找我坦白。

大概是我太久没理他,子清跟我说话时有些小心翼翼地,“劲松哥,可以和你谈谈吗?”

那天,我们一直走到了村口,子清才终于提起了勇气又开口,“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气,我那样做……只是不想太麻烦,我本来就放弃拉琴了。”

子清说着,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受伤后的手,我看到他的左手上,食指已经几乎连根没有了,中指断在了第一个指关节上,两个指头的伤口都已经愈合,薄薄的一层新皮使那原本漂亮修长的手显得畸形而可怖。

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只是看着吓人,而且当时手麻了,也不觉得多疼,好在是左手,我现在干活、写字都不会受到影响……”子清絮絮说着,好像失去手指对他真的是件无足轻重的事似的。

我看着他,仍是无法说话。

“可以原谅我吗?”子清停下了絮叨,敛神问我。

我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心底已经刀绞般痛了起来。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么长时间对子清的冷漠,是因为我不敢面对,不敢面对他的手,不敢面对再不能拉琴的他。我不是生气,我心里有的只是后悔。

我很后悔没有再听他拉首曲子,后悔那天让他去脱粒机边上,更后悔那晚他问我会不会也像从前一样让他去时,我说“不会”。如果我让他去了,他也许就真的会听我的,拉首曲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可以不拉那些乱七八糟的,他以前和龙杰提到过那么多首民歌,他在蜀中时还和大家一起唱过“我的祖国”……必然是我的“不会”坚定了他的心志,而他先去答应常贵,再这样自残的举动更让我痛心,我没有在常贵来找他时为他说过一句话,他却忍着屈辱为我设想好托辞。

我已经不敢再回忆那个充满阳光的午后两姐弟静静拉琴的美好画面,子清的手再也不可能拿琴,而我,是毁了他手的帮凶。

只是这些,我都说不出口。

子清见我不说话,也不再勉强,只是低着头朝前走。铃铛刺前,他终于停了下来,“劲松哥,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把你当……哥哥,都说长兄为父,所以,我想有些事,我必须先跟你说。”

子清的表情很认真,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

我不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脑中有些空白。

“我和月妹在一起了,过不久,我会娶她。”子清说这话时,正好有一阵风吹了过来,他身旁的铃铛刺跟着发出了一串叮当声。

原来铃铛刺真的会像铃铛一样发出声音,我看向那满树驼铃一样的果实,它的外壳很硬,是层薄薄的青紫色,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

“月妹的爹是常贵,弟弟是东子,你想好了,要和她在一起吗?”如果是旁人,应该也会这么问吧。

“这没什么好想的,我和月妹在一起,就只是和她在一起,跟她的家人无关。”子清答着,那“在一起”三个字刺得我心脏疼,如果我的心也像铃铛刺一样有壳,不知道会不会就不那么痛一些。

“你喜欢她吗?”我听见自己问子清。

“嗯……月妹她,是个很好的姑娘,手受伤住院那段时间,她常去医院看我,回来后,她也总陪着我……”

“我问你喜欢她吗?”不再看那叮当作响的草木,我打断了子清的话,再次问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只是,子清并没有闪躲,他迎视着我的目光,很久,终于道,“喜欢,我喜欢她。”

我想,人永远都不该低估自己的演技,那天,我听完子清说这话,竟对他笑了,然后跟他说,“那就好好对人家姑娘。”

第五十七章

子清和月妹的婚礼办在了那年的国庆。

我只记得婚礼上我喝得很醉,因为我是子清的伴郎。子清那天也穿了套中山装,那衣服不知是谁借他的,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一点不合身。和健根结婚时一样,他胸前也别了朵红花,月妹站在他身后,微微有些害羞。每一桌,子清要敬的酒都被我喝了下去,我知道,他那身体,哪能喝酒。

那天健根他们也来了,他端着酒杯偏要给子清灌酒,把我推到了一边,不过,后来那杯被月妹挡了,我忽然觉得原来月妹这姑娘挺豪气,正好和子清的文气互补。

常贵和东子当然也在,不知为什么,那天我看他们也顺眼了许多。我们原本没有深仇大恨,虽然,我不认同他们的为人,但人总不至于去害自己的亲人。子清娶了月妹,的确如林炳奎所说是当了驸马爷,以后,再不会有人敢让他吃老鼠肉,再不会有人逼着他去做不想做的事了吧……

那天,子清敬完了所有的酒,却在最后认真地硬是要自己敬我一杯,他说,“哥,这几年幸亏有你,否则,我恐怕早就活不下去了。希望以后……你也能好好的,给我找个嫂子,让我喝上你们的喜酒……”

子清说完这些话时,竟然哭了。

我觉得他真傻,喝了那么多酒的是我,我都没被酒气熏着哭出来,他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一口把自己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净,然后扔下杯子拥抱了他,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抱他,尽管,是作为兄长的拥抱,我在他耳边说,“我从来都没生过你的气,你是我最好的弟弟。”

那天据说是许良把我给扛走的,因为后来我实在喝了太多,他怕我酒后胡言,其实,我哪里会口不择言呢,我那心里的秘密怕是到死也不再会说出去了。那天,我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已经有东西开始腐烂,牵扯着血肉,竟是那样痛不欲生。

……

子清婚后搬出了北屋,住进了月妹家。记工员的工作他一直做着,日间田头,我们只能偶尔打个照面,从前朝夕相处的日子成为了过往,他离我的生命越来越远。

时间就那么慢慢过去,地里玉米渐渐长高,一直长到人那么高,结出一尺来长的棒子,然后摘了谢了,山脚铃铛刺的果实慢慢由紫色变成褐色,外壳一点点软了下去,然后再也发不出一丝声响,落入泥中,又变回我们第一次见到它时那光秃秃的萧瑟样子。

许良和孙荪不知什么时候又和好了,两人成日粘在一起,竟比没分前更腻味了些,大家都只等着什么时候也吃他们喜酒。常贵凤来都没再来找麻烦,健根也在吴曼丽的管教下文明了许多,年末分工酬,我拿了全年满工分,不过,也只有四十几块钱,我把它全寄回了家……在二洞沟的日子就这么变得苍白无奇,我每天撕着台历,可那小本却总剩那么一小摞,怎么撕都撕不完似的。

那年冬天,公社决定要修西山水库。

许良暗骂那是政绩工程,因为那几年整个西山地区都没有遇到大的干旱,而即使修了水库,西北少雨,也不可能为农耕蓄上多少水。但,我们觉得不合理又有什么用,记得我小时候在乡下,赶上的是五八年水利大兴修,那时全村的人都反对挖了祖坟建大坝,但最后上面压下来,带头反对的几个竟被抓了进去。二洞沟的村民倒不像那时的人一样还愿意抵抗一阵,即使修水库要炸他们的山,军宣队那新来的宣传员一说每日工酬有八毛钱,大家便欢呼雀跃起来。

全村的壮年都投入了那场“会战”。

那时,村口贴满了各式标语,“有收没收在于水,收多收少在于肥”,“大搞农田水利建设,夺取农业大丰收”,最醒目的一条挂在了山脚,“苦战一冬春,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那确实是个苦战的冬天,西山水库的地址选在了我们和邻村交界的一处荒漠上,公社里几个大队负责清基,几个大队负责修坝,二洞沟紧挨着西山,所以给我们分配的任务是为打夯取石运石。取石需要炸山,打眼放炮是件专业性很强的事,而炸药的管理也比较严格,军宣队派了专门的炸山组来工作,于是,我们这些二洞沟的人就变成了每天辛苦挑石头的苦力。

子清也跟大家一起上了山。原本我以为他不会来干这重活,可又想是男人毕竟得挣钱养家,他那样一个好强的人,又哪会愿意被人低看。

也因为如此,我们见面的机会变得多起来,每天早上跟着村里的队伍一起进山,会远远看到子清走在前面,和大家一样扛着根扁担,那受过伤的左手插进了口袋里。在山上也常会遇到,有时他挑石头下山,我扛着空担子上山,子清见了我只对我笑笑,喊声劲松哥。

我心里觉得空空的,很想他能停下来和我聊聊,聊聊他的近况或是身体,但细想,又觉得还是算了,子清看上去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但毕竟,他已经成家了。

一日中午在山脚停工休息,远远地看到月妹过来,手里提了个小篮,原来是来给子清送加餐。我这时才看见,她的小腹竟已经明显的隆了起来。

我已经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他们离我几米远,我却没勇气过去打个照顾,只是低头就着工地上发的玉米茬子粥咬起了手上的黑面馍馍。

再抬起头来时,月妹已经收了小篮要离开,子清站了起来送她,两人就那么渐渐走远。

“结婚才两个月不到呢,肚子就那么大了……”我的身后,以前那个和健根一起的矮个剔着牙道。

“先上车后补票呗,这有什么。”有老乡笑开。

“所以常贵那老狗才舍得嫁女儿吧!”又有人说到。

“哼,那孩子还不定是谁的呢,就怕啊,是捡了人家的破鞋还当个宝!”矮个不屑地唾了一口,将手里的秽物弹到了地上。

我慢慢放下碗,走到了那畜生身边,他个子太小,我拎起他衣领来时跟拎只小鸡似的。

矮个大骇,两手拼命捂住衣领,以为我要掐死他,“大哥!别这样,大哥!——”

“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我咬牙瞪着他。

“我,我没别的意思,我——”矮个一脸惊恐,结巴了半天,所幸松开一只手,往自己嘴上抽去,“看我这臭嘴,我抽它,我抽它!”

看出他眼里的闪烁,我猛地把他的手扭到了身后,“说清楚!”

“就,就以前月妹是说给健根的,健、健根家聘礼都送过了呢,可,可那月妹硬是拖着不、不嫁,后来你们知青来,她、她又和你们混在一起……那、那时我们就说她、她是健根玩剩,啊不,是健根不要的,被你们抢了去,还请你们吃耗、耗子……”矮个被我拎得满脸涨红,嘴里的话倒豆子似的慢慢滚了出来,周围的人见我这样,都不敢上前。

“你有什么证据说那孩子不是余子清的!”我压低声音,不想再让别的老乡听见,手上的力度却更加重了几分。

“没啊,我就是这么随口胡诌——”矮个别憋得眼泪都飚了出来,“我——我真的是——瞎——瞎说的——”

矮个的话已经连不成调了,舌头跟着就拖了些出来,我想也许再用一点力他就死在那里了。

终于我松开了手,甩脏东西一样甩开了那矮个。他跌坐在地上咳个不停,却连看也不敢再看我一眼。

“回去洗干净你的嘴!以后再被我听到这么嚼人舌根,我一定掐死你。”

那天回到住处,我一个人在院子里闷了许久,越想越觉得矮个的话确实像那么回事。健根从一开始就对我们那么有敌意,吃老鼠那回道歉,还让我们离二洞沟的姑娘远点,健根结婚,全村人都去了,常贵一家却没去……而子清和月妹办喜事,也赶得那么仓促,仔细算算,他们在一起谈朋友也只有两个月而已。

那晚,我问许良要了包烟,抽了一夜,却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我觉得自己大概是失心疯了,竟隐隐有些盼望月妹那孩子不是子清的。这念头在我心里最深处暗暗冒头,我不得不扇了自己一巴掌,怎么可以有这样卑鄙的想法,只为了成全自己对子清的那一点贪念。

但第二天,我终于还是没忍住。我去找了子清,有些事情,我想求证。

我在山上找到了正在装石头的子清,他看到我时有些惊讶,然后,又像往常一样喊了我声劲松哥。子清的棉袄脱在了一边,身上穿着件暗黄色的毛线衣,那衣服我从前没见过,我想大概是月妹织给他的。

我俯下身去跟他一起捡起了石头,那地方刚刚被炸过,大大小小的碎石滚了一地。

有些话太难堪,到了嘴边,我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听说县里工厂年后又要招工了,劲松哥,你也去试试,说不定能上。”子清却先对我开口。

“你在常贵身边,消息挺灵通的。”我勉强笑了笑,并没把他说的放在心上,现在对我来说,在哪里不是一样呢。

“你和月妹……还好吧?”终于,我问他。

“很好啊,她很能干,家里家务全是她在做,一点也不用我操心。”子清笑着说,仍弯着腰捡石头,身边的铁桶已经快装满。

“她有身孕了,还让她做家务?”我问。

子清的手上停了停,侧过脸看了看我,“你知道了?”

“那天她来给你送饭,看出来了。”

子清低下头,并不看我,“她闲不下来,硬要做的。”

“你们……真的感情很好吗?”我沉下声来,看着眼前只顾干活的人。

子清终于感觉到我的犹豫,直起腰来,看向我。

这时山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脚下的石头都跟着震了震,惊我们俩循声转头,原来只是炸山组在放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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