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刺——吉生
吉生  发于:2014年02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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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清呆了呆,旋即又点头笑了笑。

我怕那月妹傻乎乎地再问下去,只得立即开口道,“可惜我不会用现在这种农家大灶煨山芋,不如你教教我们吧。”

月妹很热情,果真马上便站了起来,拉我们跑到灶间,告诉我们只需要在一个灶台烧火时,把山芋放到旁边的灶洞里,用烟灰盖着就行,而烟囱的通风口上,还可以放几个玉米,烤出来也是很好吃的。

她说得头头是道,我却急着把子清拉出来,那烧火的地方烟大灰大,现在我们那里烧火烧炕已经再不让子清干了,上次的发病真的吓坏了我们每一个人。

只是子清一到了月妹面前也似乎放松了许多,蹲在她身边烧柴竟烧得不亦乐乎,才拉了他起来,又被厨房角落里的一个纸箱子吸引,打开一看,竟是一窝四只手掌大小的小狗。

我从没见过这样孩子气的子清,他竟直接坐在了地上,用手逗起狗来,那小狗大概出生没多久,也不怕生,任他逗着,几只一起抢着挤到他面前,被摸得舒服了,便浑身抖个不停。

动物皮毛也很危险吧,我已是惊弓之鸟,紧张得跟个保护小鸡的母鸡似的,又想拉他起来。

“以前子湛也养过小狗,我没问题的。”子清却先抬起头来对我道。

月妹很聪明,立刻便从四只小狗中挑了只毛色最漂亮的纯黑小狗抱到子清面前,“这个给你!”

子清正要推辞,月妹已经满脸诚意,“这是我们家母狗生的小狗,本来就马上要交到队里去的,而且这也不是给你的,你们知青点还没条狗看门护院呢,把小狗从小养大,感情也深些。”

月妹说着,径直又把狗放到了我怀里。

子清不说什么,可眼里却流露出期待。那是我从没见过的他的样子,一个十九岁的男孩本该有的样子。终于,我也不再多说,把那狗抱在了怀里。

从此,在知青点不用烧火烧炕的特权青年多了项其他的义务——喂狗。得知那狗是条母狗后,我们给狗儿取了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娜塔莎小姐,因为那时大家正传看的一本书,《列宁在十月》,娜塔莎小姐是里面的一个勇敢的小姑娘。

自从砍完那片荒地上的铃铛刺后,我们在冬天的农活就算结束了。那段时间是真的清闲,除了物质上匮乏些,至少我们不辛苦,既不为繁重的体力劳动辛苦,也暂时没有乱七八糟的阶级斗争纠缠,食鼠事件让我们和健根他们相安无事了许久。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再加上后来的春耕,大概是我们在二洞沟最快乐的时光。现在许多人爱用无怨无悔去形容自己过去的知青岁月,我是从未觉得无怨过,我既非心甘情愿地去,也非心甘情愿地回,更加没有无悔,我把太多的悔恨留在了这片黄土地上。但想来,那样的岁月也的确不是全然的晦暗无光,比如我们此时正经历的日子,它让我们尤其是子清忘掉了太多身上背负的不堪,仿佛只要安分守己,便能干干净净地来去。只是后来它为什么又变了,有太多的无奈和造化弄人……

七个人一屋的男生们开始变得慢慢熟悉,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却有些小计较的胖子林炳奎,性格挺火爆却也很仗义的杨红骏,胆子很小却偶有壮举的老幺龚志军,“册那”不离口却其实是个爱看苏联小说的眼镜书呆子吴应杰,还有早已稔熟的许良、子清和我。

男生们一起处得久了便不免谈起女生,晚上睡在炕上各自的被窝里便开始胡诌。

记得有一晚,我们谈起了是如果将来找老婆,对面屋的四个女生会选谁的话题。

吴册那说自己已经有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友,日日都会给她写信,心无旁骛,因此拒绝参选。林炳奎一脸诡秘地说算命的告诉他,他的真命天女会在他三十岁时才出现,于是慨叹说自己不想玩感情游戏。当然这种不齿行径终是被大家嗤之以鼻。

其实南屋的那四个女生质量都挺高,因为过去都曾是有钱人家小姐,而他们中又数孙荪和吴曼丽长得漂亮,孙荪是清秀的类型,吴曼丽是活泼的那种,大家的“认领”几乎都落在了这两人身上。

许良、杨红骏都选了孙荪,而龚志军选了吴曼丽。

轮到子清时,他似乎有些犹豫,支吾了半天才跟着许良选了孙荪。

“英雄所见略同!”杨红骏似乎挺高兴,好像和人家共享个姑娘是件光荣的事似的。

许良却挺认真,一个劲追问子清为什么也选孙荪。

其实我也挺好奇,事实上在我的眼里,子清还是个纤瘦的少年,男女之事似乎应该离他很远,或者说,我实在想不出能配得上子清的,该是什么样的女孩。

“因为她有点像黛西莉阿尔托吧。”子清想了许久,才答出了这么句话。

“黛西莉阿尔托?这是谁?苏联人吗?哪部小说里的?吾册那,竟然有我没听过的!”吴应杰激动起来。

“没……不是小说人物,是柴可夫斯基的初恋,”子清说着竟有些脸红,“我就觉得她挺清纯的。”

我想到了子清压箱底的那本书,柴可夫斯基传,坦白说,除了知道这人大概是个音乐家,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

“虽然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位小姐是谁,但我觉得孙荪是挺清纯的。”许良也笑了笑,很是认同子清。

我却有些不以为然,清纯只是未经世事带来的客观气质,每个人都会有,都曾有,在浊世里过个几年还能清纯的才叫真正的纯洁。不知为何,我又想到了第一次见到子清时,他和子湛两个人在午后的阳光下专注拉琴的那幕。

我想,那一定是比纯洁更完美的境界,我不知该怎么去形容它,也许叫圣洁吧。至少在我认识的所有女孩中,并没有人能比得过那画面里的子清和子湛。

只是,这些话我当然说不出口,我只在大家逼问我时,胡乱说了月妹,因为我是不屑和龚志军选一样的人的,却也更不愿意和许良或是子清去争同一个女孩。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四宝和子清都是纯情少年……呵呵。

第四十章

转眼年关将至。

这是我们在二洞沟度过的第一个农历新年。因为才刚来不久,所以我们并没有探亲假回家过年。尽管遗憾,但年轻人出门在外的自由多少驱逐了想家之情。

而且,公社居然批准了我的申请,给每个知青点分配了二十斤大米,也不知到底是我的申请起了作用,还是国家本来就有此恩惠。无论如何,这实在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要知道,我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滴米未进了,成日的黑面疙瘩玉米面馍馍早已让吃饭变成了一种负担。

除夕的前一天,我们一帮人像得了特赦似的,一起来到了镇上。一来终于可以趁农闲逛逛集市,二来一起去公社领大米。

所谓的镇上,就是我们刚来的那天早晨看到的那条破败老街。只是当时我们觉得破败,但此刻,比之二洞沟,却让人觉得仍是繁华闹市。因为是年关,所以粮店、布店、食杂店都热闹起来,人们把积攒了一年舍不得用的粮票、布票都消费在了这时。

作为知青,尽管我们当中,男生们穿着在村民们看来时髦挺拔的中山装,女生们穿着显得既身材纤巧又保暖好看的红毛衣,尽管我们穿着蹭亮的皮鞋,将围巾搭在手臂上好不神气,但事实上,我们仍是最贫穷的一群人。那中山装也许只是父亲舍不得穿的压箱新婚礼服,那红毛衣可能只是件假领,而且,我们手上有的,除了临走时从父母那里得来的几元钱、几张粮票外,自己的收入几乎是零。即使后来春耕开始,给我们计了公分结了工钱,我们的经济仍是拮据。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神气地逛街。

女生们是不屑于逛布店的,她们觉得那些红布花布土气,只在一个卖布鞋的柜台前停留了许久,因为不知谁说春耕的时候穿着手工布鞋脚会舒服许多。四个女孩唧唧咋咋地挑三拣四个不停,还把许良拉了过去作参谋。

我们几个男生则不愿那么婆妈,只是被国营食堂里刚出笼的肉包子吸引得再挪不动腿。

“终于可以开次荤了!”林炳奎感叹着,迫不及待地买了两个,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就吞了下去,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大家捏着热腾腾的包子细嚼慢咽。

我买了三个包子,叮嘱着子清别买,把三个中的一个递给了他。事实上,子清的钱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少的,在S城临走时,我妈塞给他的十元钱硬是给他塞回去了一半。

子清拿了包子,也不和我客气,乖顺地一口便咬了下去,大圆包子上留下个月牙似的缺口,而眼前的男孩眯起了眼睛,朝着我笑。

那一刻,我觉得真是满足,竟有了些为人父母的感觉——宁愿自己饿肚子,看着孩子们吃得开心,比自己吃了还要香甜。

我把剩下的两个包子用铝饭盒装好,放进了书包。子清看了,瞪大了眼睛。

“劲松哥,你不吃啊?”

“留着回去吃啊,到时候就让他们睁眼看着我们吃香的喝辣的!”我逗他。

子清看了我一眼,忽然把包子从嘴边放了下来,两手一掰,把只吃了两口的包子撕成了两半,带肉的那一半递给了我。

“不用,这个包子本来就是买给你吃的。”我把包子推回给他。

“你这样,我吃的也不香啊。”子清佯装失落,又再次把包子推回给我。

“你们俩瘆不瘆人,吃个包子还推来推去的,陈劲松不吃,我吃!”林炳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说着便要去抢子清手里推给我的那半个包子,子清下意识地一躲,包子里的肉馅竟生生掉了下来。

“唉——”林炳奎大叹一声。

我忙把那半个包子接了过来,一边咬上一大口,一边对子清道,“怪我不好,早知道不浪费你一番好意了。”

子清叹了口气,但转而也咬了口包子,仍是一脸满足。

“其实,还可以洗一下……”林炳奎嘀咕着,但终是拉不下脸,弯腰去捡那小团肉馅,只得看着地上讪讪惋惜了好久一会。

一帮人左游右荡地来到西山公社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进门就看到公社院子里摆了个主席台,全公社一共六个生产大队的知青们几乎到齐,排着队在等在那儿领东西。除了每个点那二十斤大米外,竟然每个人还给发两本书,一本是新的毛著宣读,一本是突发事件的自救与互救。

就在大家等排队的时候,旁边的公社办公室里不知哪间传来了一阵手风琴声,那旋律很陌生,听上去欢快又复杂,手风琴的声音很响,在空旷的公社大院里听到只觉得悠扬异常。

几个好奇的知青已经循着声音找了过去,我看出子清脸上有隐隐的激动,于是也一把拉上了他,跟着其他人来到一幢平房的某个窗口,朝里张望。

只见一个男子侧对着窗口,坐在矮凳上,低着头很专注地在弹着手风琴,一手按键,一手拉风箱,那手指像会跳舞似的,在键盘上上下翻飞。他的身体也随着音乐的节奏摆动着,侧向我们这边来时,终于让大家看清了他的脸,竟是龙杰。

女孩们发出一声惊呼,羞涩又欣喜的样子,仿佛弹琴的人已然是个明星。我看向子清,他和女孩们不一样,他似乎更关注乐曲本身,右手的手指不自觉地在动,仿佛无形中握着把提琴。

一曲终了,里面的龙杰像完成了一项大任务般,呼出一口大气,一脸轻松,对窗外一切浑然不觉,直到大家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

子清也跟着拍手,低声说了句,“原来这曲子也可以用手风琴拉……”

“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我问他。

“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他脱口而出。

“哦,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音乐家。”我了然道。

子清有些惊讶地看向我,然后点了点头。

其实,我也只是胡乱猜测,从他的那本压箱底的书,还有他上次说的那位清纯的初恋小姐……说来,子清已经很久没拉琴了,想起他那把坏了的琴,我有些替他难过。

那是他从小到大的全部生活,可我却并不了解。

第四十一章

除夕那夜,我们终于吃到了久违的白米饭。

原本想煮成粥,这样二十斤大米可以节约着多吃几顿,可后来大家一合计,过年也喝粥,实在太过辛酸,于是决定牺牲以后的口欲来换取这夜的短暂奢侈。

傍晚,吴应杰几个负责写对联贴对联,女孩们聚在一起包白菜陷饺子,我和许良包了灶台,烧火煮饭热水,子清则负责串辣椒,把结好的串子当红绸挂,增加节日气氛。一时间,整个小屋热闹非凡,阿塔莎小姐这逛逛那瞅瞅,仿佛也知道这是过年了,抖着尾巴撒欢。

一挂爆竹后,米饭、饺子上桌,那屋里热气升腾,暖的跟春天似的。

我把一盘特制的饺子端上来时,大家都惊呆了,因为,那是煎饺。

“我要哭了,竟然在二洞沟吃到锅贴!”吴册那表情夸张,作势便要去摘眼镜。

林炳奎比他实际许多,一筷子插起一只,边吃边问,“陈大组长,你太有本事了!这是哪儿弄来的油啊?”

“他啊,昨天在公社趁你们排队时跑去食堂跟人家大妈磨了好久才要来的一小勺猪油呢!我都看见的,陈劲松就是有这个本事。”许良一脸笑意,手下已经勤快地往女生们碗里送起了饺子。

“不然怎么做你们领导?”我也有些得意,一边拉过子清,把身前盖着的小碗打开给他看。

“煎包!?”子清惊呼。

“个头好像不够秀气,因为是昨天的肉包子改良的,”我将其中一个拿起来,“不过,我很有技术,你看,把包子收口的地方朝下,这样煎出来的壳又香又厚……”

子清拿着那“煎包”看着,迟迟没有咬下去。

“可惜油太少了,煎得有些枯,而且卖相也不大好看。”我又道,可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明白,子清必然是喜欢并感动的,因为我知道他想吃生煎馒头。

“谢谢你,劲松哥。”果然,他这样说。

“劲松哥,也给我吃一个吧!”对面的林炳奎大叫起来,“不带这么开小灶的!”

“你管人家兄弟情深,自己昨天又不是没吃,吞你的锅贴吧!”吴曼丽糗他,往他嘴里塞了个饺子,引得大家一片笑声。

我也跟着笑,正要拿起碗里的另一个生煎,就见一只乌黑的手飞快地朝那碗里伸去,我把那手腕一个握紧,本已被死死抓住的生煎立刻掉回了碗里,而那手的主人也跟着一声惨叫。

大家齐齐吃了一惊,才发现那发出凄厉叫声的人是来兴。

傻子来兴仍是往日装扮,一身破旧衣服上全是补丁和泥垢,头发蓬乱胡须拉渣,被我抓着一只手,却仍一脸哭丧地看着碗里的那只生煎。

“唉,大过年的见到你真是……晦气啊。”吴册那嫌弃地看向来兴。

“别这么说,好歹那次吃老鼠,他也是功臣。”杨红骏满脸仗义。

“不提行吗?”正嚼着一口米饭的林炳奎僵了下来。

女生们有些害怕,坐得拢了拢,生怕他朝自己扑过来。许良见状,站了起来,提起来兴的后领想把他往外拖。

“吃——吃——”来兴却仍惦念着那生煎,眼都不眨地看着,没被抓的一只手死命地抠住地面,不想被拖走。

子清看得皱了眉,终于忍不住对我道,“他过年也不着家,挺可怜的,给他吃吧,和上次一样,这个我们一起吃。”

我抬眼看向子清,见他眼里全是同情。

女生们听到子清的话,也被感化了似的,孙荪竟已经站起来,要把自己碗里的饺子让给来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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