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连晓然来说最关键的一场比赛终于还是到来临了。

那一天他依旧是穿着正装，银灰色的西服穿在他身上依旧略显削瘦，但已经增加的身高让人不再会有之前好像被包裹在衣服里的错觉，笔挺中又带了一丝凌厉。

连晓然平时就笑的很少，这一天更是没怎么笑过，或许是因为身上背负的压力，或许是在思考对策，他的脸几乎都是绷着的，没有一刻放松。

柳文闵就一直在座位上盯着连晓然的脸，饶有趣味的在笑。

被盯烦了的连晓然缓缓抬起头，吐出的话语几乎结冰：“柳九段你是不是不介意我戳瞎你眼睛？”

“看一个小不点一本正经我觉得很有趣……噗。”柳文闵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笑了起来：“你和顾君一个绷着个脸一个笑个不停，现在想想你们俩站在一起的时候，真的挺好笑的……”

“哦。”连晓然淡淡应道，面无表情回眸，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开局。

柳文闵被噎了一下，他眯着眼打量着连晓然：这小鬼，有时候还真想揍他一顿……

让柳文闵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的连晓然垂着头看着棋盘，一副冷漠的样子。

“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啊……”

柳文闵叹息道。

——后来在韩国棋院参加交流赛把柳文闵堵的说不出话的连晓然受到了棋院研究生的多方挽留，其规模空前绝后，感人肺腑，连晓然都忍不住想报警指控柳文闵对这些研究生做出了非人待遇。

当然，那是后话了。

……

如同任何番棋比赛一般，执黑执白是交错进行的，这一局轮到连晓然执黑。

随着连晓然落子，柳文闵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连晓然出人意料的下出了一个现在的棋手几乎不怎么下的布局，错小目布局。

因为受到韩国流围棋影响，以及错小目布局速度缓慢，现在高手很多已经不下错小目的布局了，比起错小目来说，势地兼顾的中国流更受棋手们欢迎。看到连晓然的这个布局，柳文闵微微动了动眉毛。

——想用不熟悉的布局击败我吗……有点意思。

黑5按常理是缔角，连晓然另辟蹊径直接小飞挂角。白6小飞应，黑7进角，白8一间高挂，这里应法很多，黑棋小飞一间关或者下托都可以。在这里的变化，连晓然早就在比赛前考虑过了，他直接下了托。

这里让黑棋直截了当的托退，黑棋将拿到角部十五目左右的实地，柳文闵想都没想，直接顶，到黑15一扳，大雪崩的形状出来了。

你敢下错小目，我就不敢下大雪崩？

笑话。

柳文闵撇撇嘴。

围棋中有三大难解定式，分别是大斜、大雪崩，以及村正妖刀。

大斜号称“千变”，但现在其新变化几乎已经没有；妖刀骗招极多，在其余小目高挂变化中显得最为难解；大雪崩至今变化不断，相当复杂。

因为这些定式过于复杂的特点，再加之现在胜负化的围棋，这几个定式在国际大赛上已经难睨其踪迹。

由于避开这几种定式的下法很多，突然看见在这里被下出来，观战们的棋手都统统傻眼了。

——这两人在玩什么？！

出乎常规的下法让棋手们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在三星杯决赛上下出大雪崩的两人聚精会神的盯着盘面。

既然下出这样的棋来，就必须好好应对。

黑19内拐，之后白断再拐再立，黑挡吃住角上白三子，是定式的下法。黑31长一手是基本型，连晓然则直接粘上了。

白36直接点，黑37挡，39再扳，两者接后，这个大雪崩变得和以往的任何一张棋谱上的大雪崩都不同，奕出新形的两人死死盯着棋盘，明明是冬天，连晓然的额头却布满了密密的汗珠，一向不动声色的柳文闵这时候眉头也蹙了起来。两人频频长考，下的颇为艰难。

这里一出勺子就是万劫不复，狂妄如柳文闵，飘忽如连晓然，都不敢怠慢。

随着黑69手挖落下，连晓然心中长长的喘了口气。

——黑棋吃住白棋右上角的大雪崩，形势领先。

自己选择托退定式要下和柳文闵的执意下出的大雪崩，完全是两人气合的下法，吃住白子的连晓然心中没什么喜悦的心情。因实地损了，白60选择在左边拆二，连晓然鬼使神差的选择靠。

一落下去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这里怎么能靠！这样一靠，他实地受损！

一时的随手，会带来致命的错误……这一点，他被教导过很多遍了啊！

大雪崩所确立的优势，被他统统葬送了！

连晓然青一阵红一阵的表情落到柳文闵眼里，柳文闵轻轻笑了：

可惜了……孩子就是孩子……

硬着头皮下到79手，连晓然抽空判断了一下形势，他松了口气：即便犯了这样的错误，现在形势还是均衡的。

可惜了他的大雪崩。

懊悔已是无用，只有全力弥补。

黑棋努力压缩白棋在左边的空，白102一跳，连晓然提花，黑棋必须在角部做活。白104再跳后，连晓然看向白102的跳，微微蹙眉。

——这里打似乎是成立的啊……

一瞬间他意识到了，柳文闵犯错了。

同时他也惊起一身冷汗，如果白102一打，他角部的黑棋根本活不了！

连晓然做出镇定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平静，好在他本来就是绷着脸面无表情的，现在也依旧是这样。他拈子而落，立刻恢复了冷静。

白棋的架势是想在下边围空，白120的跳更是让这个意图明显化。黑棋先飞出去，断后黑131一跳，白132在左上角接着一跳，连晓然心中也突然一下跳了一下。

他开始长考。

凭棋感，他觉得这里有棋。

半个小时之后，连晓然落子了。

黑133长。

这手下出来，柳文闵眼中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他知道这里他误算了。

白132应于a位交换一手，然后再挡。现在黑棋随时可以连回7、59两子，而且中央数子是后手死。

他第一次在连晓然面前感到了压力。

每个棋手都会犯错误，关键的是看之后的对待。柳文闵片刻就冷静下来，沉着应对。

棋局慢慢的进入官子阶段。

两个人都在不动声色中点了点目：虽然是黑棋领先，但是白棋在之后拉回了不少，黑棋领先的程度不多。

棋局还未结束，官子还有一战。

柳文闵心里想着，白194提吃左边黑棋3子。

连晓然脑中好像闪过些什么，此刻他和柳文闵都已经进入读秒。来不及细算，凭着自己的棋感，黑195点入白空。

刹那间他的脑中一片清明，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在上空俯视着下棋的自己一般，十九道纵横上的变化，他根本没有思索，就了然于胸。

白196粘，要让黑棋在白空里出棋难以忍受！

黑197，直接把残子动了出来。

黑棋要在白空里出棋，黑213后，这一块有两个劫。

白打不赢必败，于黑却是轻。

何况，白棋打不起这个劫。

柳文闵负隅顽抗了一阵，无计可施，终是在229手时投子。

——三星杯第二局，连晓然中盘胜。

连晓然和柳文闵战成了1:1。

明日进行的第三局，将决定最后的胜者。

“……这样才有趣……不是吗？”柳文闵轻勾唇角：“不到最后一刻的番棋……怎能体现出势均力敌的架势来呢？好歹你也走到这一步了，就多陪我玩两下吧~”

连晓然缄默良久，脸色突然变的很难看。半晌，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那几手失误……柳文闵，你让我？”

为了让我和你下到决赛，做出这样的事来？

如果真是这样……

最后一局比赛，他必会弃权！

柳文闵的脸色顷刻间变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连晓然，用罕见的冰冷语气说道：“连晓然，我柳文闵的身份是一名棋手。因为首先是一名棋手，然后才坐在这棋盘前。这一点你不要忘记。”

连晓然心中浮现起了一丝愧疚，这句话问出来的确是对棋手的极大侮辱，他站起来，微微低头：“……抱歉，我不该那么问。”

“……棋手在有限的时间内去思考解法，难免会产生误算。我柳文闵也只是一介凡人，下出恶手是很正常的事情。”柳文闵拿起挂在沙发上的衣服，不急不缓的穿好，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今天这句话让我完全没有和你复盘的心，不过听说上海的三主件不错，你要给我买回来我就原谅你。”

“……”

“……”

连晓然一拍桌子，直接走人了。

滚！老子才不稀罕和你复盘！

＊＊＊＊＊＊

【棋谱+资料】

2007金立杯围甲联赛第十轮 罗洗河九段（执黑）VS李世石九段

三主件：汤包、百叶、油面精。

45.三劫循环

意气用事的两名棋手最终还是没有复盘。

连晓然用完中餐之后和随行的几位棋手交流过意见之后，就自行回酒店了。

刚走到床边，连晓然就直接倒在床上，两脚一蹬被子一掀，他闭上眼就闷头大睡。

脑中绷着的一根弦总算松下来了。

本来就背负着极其沉重的压力，加之对手的强悍实力，高度紧张的对局让连晓然倍感疲倦，因为毅力和责任，他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而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就实在撑不住了。

他没有想到这样的对局下起来是这样的吃力。

按常理来说，柳文闵的确算是他的上手没错，和他下棋，不光在算路上、而且在思维上也要与之拼搏，柳文闵的思路大多很奇特，要追上这样的思路就必须需要更加广阔的思维。

他和柳文闵第一次交手，下完之后几乎要脱掉他一层皮，但却能从中学到很多。到了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累，但下下来也是疲乏。

……那次容清在LG杯上……是不是和我一样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连晓然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

连晓然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月悬天宇。

清幽的月光流泻一地，连晓然满头乱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拿起手机一看，顿时满脸黑线。

——已经8点了。

没想到一睡睡到这个时候。连晓然摸了摸自己已经扁下去的肚子，决定先吃点东西祭一祭他的五脏庙。

刚走出酒店，漫天华彩就吸引了他的目光。

——不知道哪个地方，开始放起了礼花。

硕然绽放，颓然而殒。

流光溢彩，朵朵绽放于星空，火树银花，璀璨的色彩点亮了整个夜空。天女散花，落满了大地，千姿百态，盛开而后消逝，如昙花的一瞬，却装点了整个世界。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连晓然看了一会，心中有些喜悦，也有些惆怅。

还在愣着的时候，手机的震动突兀的响起。他手忙脚乱的掏出手机来，里面的十多条短信几乎要湮灭了他。

一条一条的翻开，清一色的“加油”，连自家老师的发的也是“加油”，最后翻开顾容清发的，连晓然啼笑皆非，这些人到底有没有一点新意……弄来弄去都是这句话……

连晓然一条一条的回过去“谢谢”，发完之后，他将手机继续揣回兜里，向前走去。

“不吃饱明天怎么比赛呢……”

连晓然的喃喃消失在风里。

＊＊＊＊＊＊

第二天，连晓然破天荒的踩点来了对局室。

回去的那一觉睡的极其安稳，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手机闹钟已经在枕头边响过好几次了。乱吃了几口早餐，他匆匆忙忙赶到，算是有惊无险。

一摸兜里，连手机也落下了。

一贯谨慎的自己少有那么迷糊的时候，连晓然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什么也没带也好，那就放手一搏吧！

连晓然坐下去，瞥了眼满脸写着讥笑和“一向自律的人也会快迟到啊”的柳文闵，他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虽然已经不会再气结，但柳文闵这人，真是……非——常——讨——厌。

裁判看了眼时间，看已经差不多了，便宣布比赛开始。

决赛三番棋中，若比赛进行到最后一局，都会重新进行猜子。

与第一次一样，连晓然猜错执白，柳文闵执黑。

上一盘执黑赢了柳文闵，老实说连晓然是想要执黑的，但是猜到白棋，连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丧气的感觉。

执白失败，就执白赢回来。

连晓然不露声色的开始序盘。

黑棋错小目开局，白棋二连星，黑5挂白角，之后在上方走了一个迷你中国流。一般按常理来说白8分投是普遍，这是为抑制上方黑棋模样。而连晓然并没有那么走，白8大飞挂角，少见，黑9夹必然。

白10跳，不选择常规的托三·3，克制住黑棋的模样，手段非常新颖。

黑11刺，想要白接上把棋走重，白12接必须，黑13普通是在小目那边飞，而柳文闵选择了在上边跳起来，这是注重模样的下法。若按普通下法飞，被白棋大飞，黑棋不愿意。

白14飞，黑15继续飞，白16不愿意进角，依旧在外边飞。白18黑19扳长交换后，白20靠下严厉。

若没有这个靠下，黑棋可以顶断，而有了这一手靠后，即便再顶断，白棋压过来，不惧应战。

25提花26一爬，白角相当大，转化相当便宜。

若白棋吃住黑角，黑棋等于一无所获。

黑27断是先手，白棋先粘，被黑棋扳后反扳，黑31一断，连晓然头痛了起来。

不愧是柳文闵……

这样一下白棋很难受。

连晓然思考良久，白32打吃，黑33接后再打吃，把黑棋打回去。右边吃不行，黑棋一退，白棋不能冲，冲了就被黑棋吃住，白棋无法满意。

黑35一退被白36扳上，如果上边被白棋提花白棋形状不错，柳文闵不想连晓然走到那里，黑37长，不让白棋提花。

白38扳，补棋，下面两子死掉会让白棋难以接受。

柳文闵的手段很巧妙，因着黑31手棋，他在这里打三还一，先手补掉中央。

白40只能粘，被黑棋断开三子，白棋不好。

黑41抢了右上角的飞，因为上面迷你中国流筑成的大模样，柳文闵把模样再扩大化。

这样的一交换，白棋得右下角，黑棋抢得模样，连晓然在心中掂量了一下，他觉得黑棋上方模样虽然看着大，但是很空，即便中央黑棋有利用，但是是以后的事情了。自己先抢到实惠，应该算是便宜了。

但他的对手，柳文闵，却和他有着相反的判断。

柳文闵觉得黑45占到这手飞，下面弃子是值得的，黑棋在中央还有利用，上边的大模样如果白棋打入，黑棋能好整以暇的应战。

白46按普通是镇住黑7一手，连晓然却下在了H16一间高夹。

连晓然显然是不愿意让黑棋在上方围到实地，故而采取了这样一种激烈的手段。

柳文闵眼眸一转，重重的将棋子拍在棋盘上。

黑白相继跳出。两飞之后，白棋一靠，黑棋53小尖，这是照顾模样的下法。白54小尖，不让黑棋联络，隐隐约约将中间两子包围起来，黑55接上，很强硬，白棋无法完全封锁，封它黑棋就顶，一打就扳，白棋危险。

白56立下挡，略显有些薄味，黑57立下，白58也跟着立下，59小尖，60一立，告诉黑棋如果你不使点手段，那么这个黑角，又将被我笑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