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一直在一旁定睛地看着，直到这房间里所有的光芒都消失无踪，这才上前去将床榻上的小狐狸抱在了怀里。
“师傅……”
“嘘。”
师傅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示意楚潇噤声。然后温柔地去搔小狐狸的皮毛，眼底间盈着一抹笑意道：“红儿，乖徒弟，快睁开眼睛来。”
白灵也在他身旁蹲了下来，捏了捏小狐狸的尖耳朵，“师傅，你别叫他红儿，他不满这个称呼很久了，就是不敢跟你说。”
“啧，哪有这么叛逆的徒弟，真该好好的教训了。”
他故意下手重了一点，便看见那条耷拉着的狐狸尾巴左右扫了一下。两个人很有默契的相视笑起来，显得楚公子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但楚潇可没功夫计较这么多，他只是看到那条尾巴晃了一下，就瞬间从坐着的椅子上面跳了起来。
“小红红，你再不醒来我可要打屁股了哦！”
师傅又换了一个称呼，叫得白灵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再看过去，就见小狐狸的眼皮抬了抬，终于睁开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那里面还残存着些许迷茫，骨碌碌地转了一圈后，使劲抖了抖耳朵。
楚公子一下就呆了。
很难形容他现在的心情，既想哭又想笑，手抖得不成样子，脚步停滞在那里怎么都迈不出去。
小狐狸的爪子搭在师傅的腿上，刨了两下后，亲昵地滚进了师傅的怀抱里面。师傅爽朗地笑出声来，逗弄两下，小狐狸便发出舒服的“呜呜”声。白灵看不过去，用手指去戳他的鼻子，却不料小狐狸整张脸都蹭了过来，整个身子都蹭到了白灵身上。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小师弟。”白灵拍拍他的脑袋，一开口就是教训。小狐狸呜呜着，仿佛十分委屈。
他蹭着自己的师兄，黏着自己的师傅，可就是没有看一眼房间里的另外一个人。
大概……是没有注意到吧……
楚潇按着自己的胸口，一步一步走过去，问：“可不可以……”
师傅会意地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小狐狸便灵活地跃到了地上去。
他看着那个在自己面前蹲下身来的人，眼睛眨了眨，停止了动作，却在楚潇的手将要碰到他的时候，猛然朝后退了两步。
楚公子伸出的手就这么僵立在了半空中。
如遭雷殛。
还有什么比这副场景更刺痛人心的吗？与之相较从心头取血的痛似乎都算不得什么了。一人一狐的目光相触着，实在参不透那里面究竟是怎样的玄机。楚潇微微蜷了蜷手指，难掩心痛地唤了一声：“小赤翎……”
笑容苦涩。
这个称呼甫一出口，就见小狐狸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那个人……
他生命中有一个无比重要的人……
小狐狸呜呜两声，猛然朝楚潇跳过去，扑住了他的手，绒毛轻蹭，更是伸出舌头来不停地舔弄他的掌心。
熟悉的，温热的触感。楚潇鼻头一酸，大颗的泪水从眼眶中滚落下来。
48
“他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化身人形呢……”
灵珠和本身的融合总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或许是几天，或许是几年，更甚者，几十几百年也是有可能的。在这其间小狐狸只能是只小狐狸，跳上跳下，腻在楚公子怀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没关系，我会养着他。”
楚潇这样说。他很宠溺赤翎，一天十二个时辰，看得到小狐狸的地方就能看到我们的楚公子，就连睡觉的时候都恨不得能抱在一起。他不知道赤翎对于他的记忆还有多少，但是他喜欢与自己亲近，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楚潇心满意足了。
他们有着同样长的性命。
他愿意等，等到他的小狐妖可以再度回过头来甜甜地叫他“楚潇”的那一天。
太阳很好，玉灵山上气候温润，无风亦无雨，小狐狸慵懒地躺在楚公子大腿上晒肚皮。
算起来再过不久就又是年关了，楚潇在这山上逗留许久，想来楚家大概早已是急得团团转了。
楚潇的手指搔了搔小狐狸的肚皮，见他翻过身来用鼻头蹭他的掌心，又轻轻啃了啃楚公子的手指头。
楚潇便笑：“小赤翎，我的手指可不是桂花糕。”
“小赤翎，你是想吃桂花糕了吗？”
“城西有一家点心铺做得桂花糕最好，是你最喜欢吃的。以前我惹了你生气，便买回来给你吃……”
楚潇自言自语着，赤翎自是不会给他任何的回答。
他有时候会说起以前的一些事，但是小狐狸愣愣地看着他，一双眼睛里满是迷茫。
正如同现在。
楚潇的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他的背，想得是去年元宵的事。他一定是不记得了。那个灯笼，那条河，那只船……那个吃醋吃到把他一掌打飞的赤翎，那个主动请他“吃”掉自己的小狐妖……
怎么会舍得忘记呢？
楚公子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捏捏小狐狸的耳朵说：“等我回来，给你带桂花糕吃好不好？”
小狐狸的头顿时抬了起来。
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你要走？
纵然有千般不舍万般不舍，楚公子也是有他的家人的，他总要回去报个平安，和父母度过一个除夕，然后去买小赤翎最喜欢的桂花糕给他带回来。
他还会回来的，可是这一别，就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似的。
小狐狸耷拉着耳朵缩在自己师兄的怀抱里，眼睁睁地看着楚潇渐行渐远。他心里不爽，已经好几天都没精神了，眼瞅着楚潇要再也看不见了，小狐狸终于用用力挣脱了白灵的怀抱，飞快地朝那个人影奔过去。
“小赤翎……”楚潇很惊讶地将他抱起来，既心酸又欣慰。
“小赤翎，你，你愿意跟着我一起下山吗？”
其实不用问也没关系。小狐狸抓着他就不打算松手了，楚公子将他纳在怀里，那一刻的表情，已不足以用幸福来描述。
临州城正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小狐狸窝在楚潇的衣襟里，只露出一双惊喜的眼睛。
楚潇抱着他的小狐狸在家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叩响了门环。
“少、少爷？！”
为他开门的小宁简直是当场傻在那里。
楚父楚母那一刻的神情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便是喜极而泣。又激动又兴奋，他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楚潇只来得及回答其中的一个。
小狐狸窝在他怀里就像是个暖黄色的绒球。
他听见楚潇说：“爹，娘，这便是赤翎，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所爱的那个小赤翎。”
49
楚公子说书的口才极好，真正的说书人恐怕都要因为他而少掉一碗饭吃，索性在酒楼里面将楚公子的故事反复言说，如此几日下来，临州城内的街头巷尾只怕已是人尽皆知了。
楚父楚母第一次听说的时候，内心里那叫一个惊涛骇浪啊。甚至直接扬言道要把楚公子赶出家门。第二次听说的时候依旧是怒火冲天，说只要他敢回来，就打断这个不孝子的腿！第三次第四次……到最后竟然只能听着说书人的故事默默拭泪了。
事到如今，老两口想得便是，只要自家儿子能够平安归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都不计较了。
现在楚潇就跪在两位老人家面前磕头谢罪。
“孩儿不孝，一直以来都让爹娘跟着操心了。孩儿今生恐怕无法婚娶，只希望能与赤翎共度一世，终身相守。孩儿但请父母成全。”
楚潇弓下身子来，完完全全地将头贴在了地面上。
什么话语此刻都化作了一声叹息。
赤翎歪着脑袋看了看他，小爪子搭上他的衣襟，见他完全没有动作，哀戚戚地垂下了眼眸，最后巴望性地瞅住了楚老夫人。
他呜呜两声，一跃跳到了楚夫人的怀里，埋头蹭着，就像是在为楚公子求情一般。
吃斋念佛的楚夫人毕竟是心肠软，对于时间万物都怀抱着一种虔诚的心态，更别说还是这样有灵性的生物。
她将自己儿子从地上牵起来，回想起以前庙堂里赤翎为楚潇跪拜祈福的样子。
她说过希望儿子能找到一位可心人。
哪怕不娶妻，他也希望楚潇能一心一意地跟人过一辈子。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他……”楚夫人抱着小狐狸，问：“他还能恢复人形吗？”
那一瞬间楚公子的眼神中迸发出最夺目的神采。
“会的！总有一天会的！”
不用说，他其实也是一直这样坚信着的。
城西的桂花糕仍是一如既往的香软甜腻，小狐狸露出一副餍足的表情，吃得满脸都是渣滓。院子里的红梅开得一树晶莹剔透，小狐狸捧着脸瞅了瞅，冲楚潇眨了眨眼睛。
楚少爷突然警醒了似的，拿过把铲子就开始挖了起来。
小狐狸一直趴在一旁，略带费解地看着他，直到他把那两坛菊花酒给挖了出来。
“你这是在提醒我吗？”楚潇笑着，小狐狸眨眨眼，一时间有些愣了。
“这两坛酒还是你为我埋下的。我那个时候一直冷落你，你还为我酿酒喝，你看看，你果然是很喜欢我呢……”
楚潇目光温柔，说起来还带着一丝得意。过往那些一点一滴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他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小赤翎，来，我们来喝一杯交杯酒。”
两只杯子碰撞出清脆的响声。自然是楚潇自己撞的，赤翎惊奇地看着他，觉得这句话很熟悉，眼前的这个人他也很喜欢。醇香的酒气吸引了他的嗅觉，小狐狸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一口，已是答应了楚公子的要求。
然后。然后小狐狸如往常一样迷离着眼睛趴在楚公子怀里。
天地都是旋转的。
楚潇哈哈一笑，似是比他醉得更厉害。他将赤翎抱回屋里，睡于一处，绒绒的毛贴着皮肤，真是既舒服又暖和。
50
春风楼的老板见到楚潇远远地走过来，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他的店才刚刚重修好，可不想再因为楚公子这个煞星而惹上什么无妄之灾。
楚潇便愤愤然地揪了一把小狐狸的耳朵，“都是你，秦楼那一类的风月场所对我关了门也就算了，现在就连一家普通的酒楼都将我置之门外了呢。”
小狐狸别过脸去，一副“你活该”的骄横表情。
宠坏了啊宠坏了，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
不过楚公子乐意，甚至还觉得满心欢愉，谁也管不着。
正月里他们又去庙里上了一次香，小狐狸被香火的烟气熏得一个劲儿地往楚潇怀里躲。楚潇只能制止他这种“煽风点火”的动作，拍拍他的脑袋说：“别闹。”
姻缘墙前面站着一对儿男女，正在交握着双手写字。那男子作书生打扮，眉目传情间尽是浓情蜜意。他们回身离开，却没想到那女子一看到楚潇便有些呆滞住了，目光闪烁着又看到他怀里的小狐狸，坊间流传说楚家的二少爷爱上了一只狐妖，又整日和一只狐狸形影不离。女子像是参悟了什么，又像是没有，最后竟盈盈地朝楚潇施了一礼。
“柳郎，我们走吧。”二人重又牵起手来与之擦肩而过，楚潇好生奇怪地多看了她两眼，喃喃道：“无缘无故地朝我行礼做什么？”
真不晓得若是此时让他知道这便是当时要与他成亲的真正新娘子，楚公子心里会是个怎样的滋味。
很显然，楚潇的一双眼睛现在已经黏在他的小狐狸身上了。
小狐狸跃上了姻缘墙，又露出了惊奇的神情。
那上面有什么呢？
两枚木签，两个名字，一条红线，都被深深地嵌入了墙壁之中。
“你还记得这里？是啊，这也是你的杰作……可是我当时，只是觉得是你好玩，所以就陪着你玩……算了，不说了。”楚潇跟着坐上来，目光陷入过往的回忆里面，突然就缱绻地笑了一笑，“有的时候真的觉得你根本什么都记得，记得我们到过的每个地点，记得我们做过的每件事，现在这副样子，纯粹是为了整我。看到我为你疯狂的样子，心里一定是在偷笑呢是不是？”
狐狸啊，狡黠的狐狸。可是现在眼前只有一只呆呆地听他说话的狐狸，楚潇戳了戳他的鼻头，又让他卧在了自己的膝头。
“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我化作人形的小赤翎呢？就算你化不成人形，能和我一起说说话也是好的啊……”
楚公子的目光里染上了一抹忧郁。寒风吹过一阵，他便了扯了扯衣襟细心地将小狐狸裹起来。
手指拂过嵌在墙壁里的两枚木签，楚潇道：“这两个名字可是再也取不下也分不开了，小赤翎，你做的真好，我们今生今世都被系在一起了，不论如何，都一起接受风吹日晒雨淋吧……”
小狐狸配合着楚公子点了点头，眼睛里盈满了愉快的笑意。
51
临州城内到处都充满了他们的回忆，再度走过一遍，就像是将以前的事情又经历了一次一样。
但若是赤翎能化出人形来，楚公子定是乐意将这些事再做一遍的。
就如同他买了千百遍的桂花糕，怎样都不会厌烦。
于是转眼便又是看桃花的季节。
桃花林里漫山遍野的粉红，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此等如人间仙境般的美景，让楚潇忍不住想以后。等到父母百年之后，他便和赤翎在这里造一间竹屋，两个人守在这桃花林中，做一对乐不思蜀的“活神仙”，想来也真是再好不过了。
一棵树一棵树的走过去，楚公子轻笑，猜测着哪棵树下是不是又埋了一坛子好酒。
小狐狸在他怀里扭来扭去，肥肥嘟嘟地沉重了许多，楚潇乐呵呵的，便将他放下来，活动了一下自己发酸的胳膊。
他看到不远处那一抹白色的身影。
“师兄，你怎么也在这里？”
“看桃花，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楚潇忙不迭地点着头，狗腿至极。“只是师兄一个人看未免太……”
“谁说我是一个人？！”
楚公子的话被噎回去了。白灵瞪他一眼，又瞪他一眼，满脸不高兴的神情，突然就冷冷地“哼”了一声，瞬间闪身消失不见。
楚潇傻在了当场。然后他就看见道士双手各举着一支冰糖葫芦跑了过来，“咦，人呢？”
见所未见的形象实在是有点好笑。
楚公子忍俊不禁，为他指了指白灵消失的方向。
一句“多谢”道得那叫一个没诚意。
他们都走了，就又只剩下他和小狐狸。咦？小狐狸呢？楚潇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的赤翎竟然不见了。
楚公子心慌意乱，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来。
“赤翎——赤翎——”
他在偌大的桃花林里寻找着，为了一只暖黄色的小狐狸，其他的人都化作了虚无的场景。
粉红色的桃花飘洒下来，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楚潇在一棵树下猛然停下了他慌乱不堪的脚步。
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没错，是人。
少年站在一树桃花之下，手里捧着一坛酒回过身来，乌黑明亮的眼睛灵动地眨着，凝望着那个前来找寻他的人，终于甜甜地笑了一声。
“楚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