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方 下——花卷儿
花卷儿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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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歌只回答道:“我告诉你,见了你爹之后,你一定要问他一件事。”

“什么事?”

“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纪崇基看着余歌,双目中全是困惑,但见余歌眉眼间的忧伤和深邃,纪崇基不敢再问了。

他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王雄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连他也觉得事情必有玄机,而将眼光投向纪崇基,默默猜测着:他的真实身份,能是什么呢?亲生父母,又能有什么来头呢?

三人各怀心思,三天后终于抵达七绝山,大悲寺。

询问过了沙门,他们得知纪云在住在寺院厢房。王雄候在寺门之外,纪崇基和余歌进厢房去探望纪云。

纪崇基将余歌拉到纪云面前时,纪云丝毫也不惊讶,问了余歌许多,问他多大了,家人在哪,师父如何了……余歌一一回答了,只是骗他道吴守愚乃病故,将他与纪崇基的重逢也编了个新的。

听到吴守愚已故,纪云倒是挺诧异:“两年前看到守愚先生,他还康健得很,怎么会……”过后又叹道:“果真是世事无常,好在阿瞒路过潞州,遇见了你,你们也算是故人,以后可以相互依靠。阿瞒虽然性子野了点,其实是个好孩子,他不会待你不好的。”

纪云借着光,费力将余歌仔细看过,微笑着道:“你嘛,倒是一看就知道是个聪明孩子。”

寒暄完了之后,纪崇基吞吞吐吐地将他的落草过程和鸦山情况告诉纪云,纪云两条柳眉蹙了起来,满面涌起愁色,最后悲痛说道:“我日夜担心的事,终于还是让它成真!”

“爹!”纪崇基跪在纪云脚下,道,“是孩儿不孝!但是爹要相信孩儿!我在鸦山一切都好得很,我们不是什么普通贼寇,而是替天行道的……”

纪云摆摆手,叹着气道:“我现在也管不了你了,你的路,终究是要自己走的!只是……现在世道不好,你可千万别在我之前丢了性命!我这身子最近愈发差了,只想死在你前头,这不难吧?”

说得纪崇基泪流满面,抱着纪云的腿哭道:“爹!是孩儿对不起您!”

纪云只是摸着纪崇基的头,纵然表情悲伤,也没有泪。

余歌见此情景,早已不是自己该参与的场合了,忙说:“那,我先出去了,你们父子,单独……说说话吧!”

出门之前,刻意向纪崇基使了眼色,意在叫他别忘了问该问的问题。

果然余歌出去之后,纪崇基擦干了泪,缓了缓道:“爹,我有一事要问。”

“是什么?你站起来说。”纪云道。

纪崇基不愿站起,跪着拉着纪云的袖子道:“爹,你告诉我,我的真正身份是什么?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余歌走在佛院之中,身旁是袅袅香烟,侧目是宝相庄严,幽静中又有诵经声传来。而他却因心系红尘事,意陷贪嗔痴,而致妙音过耳,真法难闻,可惜可叹。

余歌在一级石阶上坐下,遥看厢房的门窗,不知里面的两人正是怎样的心情。

纪云听了此问,整个人都僵住了。纪崇基一看,料定纪云必有隐瞒,猛地抓住纪云的手,浑身颤抖着道:“爹!你究竟瞒着我些什么!我的身世难道是假的吗?那我到底是谁!你为什么瞒着我!我到底是谁!”

纪云徐徐抚摩着纪崇基的鬓发,声音打着颤:“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在我死前,把这件事告诉你……终于你还是问了,你总算是要知道了!”

纪云便把当年的情况,合盘托出,一一告之:他如何入了谧南王府,如何与陆褆相遇,陈小月如何怀上骨肉,陆褆如何强行转胎……他如何带了襁褓时的阿瞒出了王府,欲下杀手时却遥见城内黑烟,接着说到陆褆怎样被押解,他乔装改扮混进军营,受了陆褆托付,最后也曾遗弃婴儿又后悔……目睹陆褆被斩首后,他带着阿瞒,游历四方,将孩子抚养长大……

“这就是你,真正的身世!”纪云对着已经听得呆了的纪崇基道,又从怀中,摸索出一挂金锁,“这是你父亲,亲手给你戴上的东西。”

纪崇基接过,只见上面铸有吉祥花纹,一面阴刻着“崇基”二字,另一面有小字“谧南王府”。

手里真真切切地拿着金锁,纪崇基才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我是……谧南王之子?”

“但是我不想让你复仇,”纪云道,“我知道,我瞒了你二十年,你觉得委屈,可是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想着报仇!你听好,不管你父亲死得再冤,那也是上一代的恩怨,你不要被他们造的业困住,我只希望你平静地过你的日子……”

“爹……”纪崇基再度流下泪来,“我不觉得委屈!可我替您觉得伤心!这二十年,你是怎么过的呀……”

“傻孩子,”纪云空红着一双眼,弯腰来拉跪在地上抱着他哭的纪崇基,“我这二十年,过得很好。我也曾经恨过你亲生父亲,我恨他当初不听我的话,恨他葬送了自己的性命,恨他丢给我这么样一个结局……可是,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恨了,反而要谢谢他,谢他给了我一个你,让我体会到了抚养孩子的快乐。我本命中无子,本该永远不知道的做父亲的好处,你却让我都尝到了!我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余歌盯着扫地的僧人发着呆,目光随着那把扫帚移动,那僧人身披着红霞,表情平淡,身虽动,却像不动。余歌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意念却定不住太长时间,便要往厢房那里瞟一眼。

看到纪崇基开门出来,余歌激动地站起来。纪崇基红着眼圈,遥看余歌,余歌也静静地看着他。

余歌又一次和纪崇基一起站在纪云身前。纪云手中拿着一本书,递给纪崇基:“这本《种子方》,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本来上面只记载着种子的法子,可是它被泪水浸湿后,竟然显出了不一样的内容来。我读过,涉及《易》理,我看不懂,崇基不学无术,更不会懂了。但是这些,是十分了得的学问,一旦学会了,便能得到我师父当年的智慧——但是那种智慧,我师父既然把它们藏起来,就说明必有不善——我今天把它给你们,便是你们的东西了,任由你们处置,算是我最后能给你们的东西。”

纪崇基接过书,纪云就摆手让他出去:“你们走吧!”

“爹!”

纪崇基还想留,纪云忽然厉声道:“走!”

说罢,纪云斜伏到案上:“你让我想起太多的事情了。”

纪崇基这才不敢违抗,带着余歌向后退去。

“记住!”纪云突然抬起头来,向着纪崇基喊道,“你我同命!好好待他……不要报仇!”

“是!”纪崇基咽着泪应道,“我让王雄留在这照看您!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爹!”

赶走了纪崇基,纪云伏在案上良久,红珊瑚佛珠一颗颗地在他指尖滑动。他的确想起了太多太多,许多已经在经年中忘却的往事,又一齐涌进这掏空了秘密的身体之中。

他想起了湿闷郁热的谧南,想起了情思绵绵的谧音,想起了大红的衣袖和金色的阳光;那个阳光里的人,他可是多年没记起了,纪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爱他。

陆褆不是一个值得倾尽一生的人,但是回想起来,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又仿佛是纪云这一生中,过得最美的时光——不论是欢乐、是凄楚、是决绝、是愤怒……此生都再也没有。就像那戏台上的戏,一出之中演尽悲欢,最后不论结局是喜是悲,都停在那看似终了的一瞬,不肯再往下说,接着,剧中人的余生如何,没有人在意,没有人过问,反正他们最惊艳的故事,都已演完,接下来是匆匆忙忙的曲终人散。

只是年华太好,只恨青春太狠。

纪云于幽夜之中,点亮一盏孤灯,看着那微小的火焰,因为看得太仔细,仿佛要融身进去。

恍惚间,火苗化身成百上千,照得室内通明如昼——不,比白天还要更亮,就像沐浴在谧南灼热的烈日之下,而那日光,化为金色的箭,好似要向他射来,让人心喜,又让人害怕。

纪云看到,在这样的光里,一个人不急不慢地向他走来,待走近时,才看清,竟是陆褆,眉眼耀目,如同当年一样。纪云不讶异,也不惊慌,倒是有几分羞赧,害怕自己色衰的容颜,让年轻时的情人看见。但低头一看,自己身着大红衣袍,肌肤白腻过人,与红珊瑚佛珠相映生辉;乌发一缕披在肩前,是乌檀木也无法比拟的光泽黑色;再看陆褆眸中倒映的人像,姿容绝世,依稀还是盛时模样。

“你来做什么?”纪云嗓音悦耳,天生媚态,语气说是嫌弃,倒更像是调情。

“我来接你啊。”陆褆唇角微翘,傲人姿仪依然如故。

“接我?去哪?”纪云问。

“当然是接你,去过神仙的日子了。”

陆褆向纪云伸臂,纪云便抓住他的手,起身,依偎着他,随他走出几步,忽然站住,心中觉出哪里有些不对,偏了身子扭头去看原处。

纪云转头,刚要将自己方才起身之处看进眼帘,那灯火忽地一闪,倏尔灭了。室内变得一片漆黑,纪云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黑暗中一只大手贴在他的脸上,那温暖是他依旧熟悉的。

“看什么?”

“没什么,”纪云笑道,“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纪云死了……不要弃文啊啊啊啊啊

现在的JJ,让我不敢发文也不敢修改文啊!

第三十七章:自序

纪崇基离了大悲寺之后,一路策马狂奔,余歌骑术不精,追他不上,等他停下时,天都已经全黑了。

“你这……”余歌翻下马,冲着刚刚下马的纪崇基奔过去,用力将他一推,“你这傻子!”

纪崇基动也不动,也不看余歌。余歌蹙了眉,有些委屈的样子:“傻子,你就这么走了好吗?我总觉得……我们怎么也得在寺里陪你爹一晚……他看上去不太好……”

“永言,”纪崇基双手握拳,低着头看着地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师父和我说过一点……”余歌道,越说越小声,莫名地觉得心虚起来,“他说他给谧南王的独子看过发热症,那孩子的大腿内侧有一块胎记。昨天我看到你的腿内侧有一块胎记,就……”

“如果是你,你会瞒着我吗?”纪崇基走到路边一棵大树下,背靠着树干向下滑,最后坐到了地上,“如果是你,你会瞒着我二十年吗?”

余歌见他没有什么出格的举止,颇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坐在他旁边:“我不会瞒你二十年,因为我受不了这样的痛苦。要知道,有时候,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最幸福,反而是默默守着秘密的人,最痛苦!”

“我原本以为,就算再惊人的身世,也不过是父母有什么可怕的身份,或是有什么深仇大恨……没有想到,我不但两者皆有,我还是……哈,我还是女转男而生的怪胎!这算是个什么东西!”

“瞧你怎么说话的!”余歌做出个急了的样子,“你不是好好的这么大一个人吗,哪里和别人不一样了?”

“而且,要是转胎的诅咒是真的……”纪崇基益发凝重,“那我亲生父母的死,岂不是我造成的?”

余歌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了,末了也只是挤出一句:“我是觉得,你要知道真相才好,才催你来问你爹,现在看你这样子,倒觉得我害了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呢。”

余歌话说到最后,已经带哭腔了,纪崇基才偏过头来看他,有点惊惶地道:“我没怪你!我是没想到我的这来头这么大,这么复杂,还没适应……你让我缓缓,缓缓就好了。”

“你……不会报仇吧?”余歌还是放不下这个最挂心的问题。

纪崇基摇摇头:“我爹再三说了,我不会违抗他。而且,我根本和我亲生父亲就不认识!对他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也鼓不起劲儿,去替他报仇。”

余歌才总算是放心了。纪崇基整个身子倾过来,将头枕在余歌腿上,闭上眼睛。余歌抚着他的鬓角,心想今晚恐怕就只能在这里凑合凑合了。

纪崇基一会儿说话,一会儿哭,耗尽了心力之后便睡了。余歌只得任他枕着自己大腿,勉强靠着树合上眼。

余歌这样,肯定睡不踏实,便醒一会儿睡一会儿,好容易耗到了天明,余歌双腿全麻了,看纪崇基还没良心地睡着,便轻轻搬动他的身子,舒展一下双腿,想换个姿势。

纪崇基的身体稍侧,余歌还在这里调整姿势,忽地看见,一册书的边缘从纪崇基的衣襟间露出来。

“这就是那本《种子方》?”余歌便想看上一看,于是伸直双腿,再把纪崇基的头放到自己腿上,捏住书脊,将《种子方》抽了出来。

这本书的外表很平庸,厚度也适中,封皮上只有手写的“种子方”三个字。翻开书,先入眼的是作者的自序。

“余少习岐黄,尝学《内》、《易》;望深幽而却步,恐玄奥故守缺。半生悬壶,尚有难辨之征;二经重温,始明万物之法。观河图而通日月,窥洛书而洞乾坤……然而蠢蠢凡愚,知‘道’愈惘;泱泱宇宙,凝‘玄’无穷……乃受故人之托,变牝牡于腹中;立转胎之法,逆阴阳而生祸。于是愧伤一世,藏拙于药纸;兢恐连年,着书以覆瓿……见大限之将至,传劣作与小徒,真意隐于“种子”,等闲不现;天道寄于翰墨,泪尽方知!”

余歌借着微弱的天光,艰难地看完了序言,再向后翻过几页,越看越觉得心头窜起一股火焰,烧得他激动不已。

“傻子,傻子,快起来!”余歌忍不住弄醒纪崇基。

纪崇基猛地坐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哎,我怎么睡在这儿?”

“你睡傻了你!”余歌捧着书道,“傻子,这本书,可是真的不得了啊!”

“嗯?”纪崇基也把目光投向《种子方》,“我爹给我的书?怎么了?”

余歌刚要再说,忽然听得马蹄声疾驰而来,同时传来王雄的大喊:“六爷!六爷!”

“不好了!六爷!”王雄骑马奔到树下时,余歌和纪崇基都站起来等着他了。王雄从马上翻滚下来,单膝跪在地上,抬头向纪崇基道:“纪先生仙去了!”

纪崇基疯了一般地骑马狂奔回大悲寺,撞进厢房,哭喊着:“爹!”

见到纪云尸首时,纪崇基泣不成声,跪在床前磕着响头,不知休止,把额头都撞破,余歌和王雄拼命拉他,才把他拉起来。

纪崇基久久不能平静,余歌、王雄并寺里的一众僧人劝了许久,才算好些。余歌对他说:“你看,你爹的脸上还挂着笑呢,可见走得不痛苦,你别伤心得坏了身体,那样你爹也不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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