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离骚 上——河汉
河汉  发于:2014年02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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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朝阳宫时,他看见大皇子周枫正在哄着撒娇的周衡。

周衡闹着说:“衡儿要跟爹爹回家,衡儿不要住在这里,这里没有人陪我玩!”

周枫身体不适,被他拽得直晃,勉强说道:“衡儿听话,你皇爷爷让你住在这里是莫大的恩典,别人求都求不来,你不要任性。”

“我不要呆在这里!那些老头子整天要我读书认字,还要我学什么武艺,累死了疼死了!爹爹你看,衡儿都受伤了!”

周衡捋起袖子,露出一段粉白的手臂,上面有着一块红印子,看样子是哪位武师教他的时候不小心下手重了点。

周枫看了有些心疼,但还是咬牙道:“衡儿乖,你在宫里才最安全,听皇爷爷的话,别闹脾气,过几天,咳咳,等爹的病好了就来陪你。”

父子俩又拉扯了一会儿,周衡才放他爹离开。

洛平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

周衡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集万千疼爱于一身,可也因此被各方势力觊觎着。

皇上把他留在宫中严加保护、悉心教导,说起来是圣宠眷顾,可对于他这样的小孩子来说,这样的生活未免太过枯燥无趣了。

偏偏有人渴望这样的生活,渴望得不得了,却怎么也求而不得。

想到周棠当年用各种顽劣手段来吸引别人注意的模样,洛平不觉露出一抹笑意。

大概真是欠他的,从上一世开始,就放不下这个人。

——

不久洛平又看见二皇子三皇子他们一起出宫,心里就明白了。

想必是皇上召见他们几个皇子,所以周棠才没能去扫荷轩,看来是他多虑了。

不过既然已经进宫,就去看看他吧。

想到此处,洛平朝着浮冬殿的方向走去。行至中廊,刚好看见周棠急匆匆地赶来。

周棠也瞧见他了,先是一愣,随后咧开嘴喊道:“小夫子!你来找我么?”

洛平竖起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小点声。

周棠总算从过度兴奋中回过神来,四下瞅了瞅,见中廊附近没什么人,才放心与他说话。

他献宝似的把手中的木盒凑到洛平面前:“小夫子你看,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

洛平一眼望去觉得这个盒子颇为眼熟,待周棠打开来他才恍然:

“这是……碗莲?”

“嗯?这朵花叫碗莲么,确实挺贴切的。你瞧它长在这只白玉碗里,多精致啊,而且也能养很久,就算以后花败了,我也能留着碗对不对?”

周棠兴冲冲地说着,全然没有注意到洛平的怪异神色。

“殿下,皇上怎么会……赏你这个?”洛平不明白,这不是上一世皇上赏赐给他的吗,如今怎么会到了周棠的手里?发生了什么,为何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

“我答对了父皇的考题,父皇让我自己挑选的啊。”

“考题?什么考题?”

把之前真央殿里发生的事跟洛平说了,周棠得意道:“这回可多亏了你,你给我的那些书很有用呢。”

洛平心里咯噔一声,暗忖这下坏事了,正要细问,此时周棠把碗莲从盒子里拿了出来。

里面的清水洒出了几滴,挂在白玉碗边,晶莹剔透。

“小夫子,你喜欢这朵碗莲吗,不如我把它养在扫荷轩吧!”

他笑得灿烂,洛平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他正在兴头上,还是不要这时候与他说那些东西了。

接过那只玉碗,看着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纹路,洛平忍不住用手抚摸。

白玉碗上雕着细致的莲叶,那几滴清水如同朝露凝在上面,衬着雪白的花朵,实在让人爱不释手。

思绪像是与当年重叠了,洛平发出与那时同样的感慨:“真漂亮,是不是?”

“嗯。”

——皇上,你想把欠了臣的都还清吗?那您还差臣一碗莲花。

——洛卿啊洛卿,朕不过儿时害你摔碎了一朵碗莲,至于记恨到现在吗?如今你想要多少朕便可以给你多少,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回皇上,臣不是记恨。臣只是忘不掉也放不下,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就算现在一切重来,他已不是当年的洛平,他也不是当年的周棠了。

他悉心教导周棠,无意间改变了开局,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变数吧……

洛平看着碗莲,竟有些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周棠专心看的却是他,眼里映着洛平痴迷的目光,仿佛自己也跟着痴迷了。

说来也怪,在挑选的时候,他明明更想要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可一看见盒子里的这朵碗莲,就觉得小夫子一定会喜欢。

就因为小夫子会喜欢,他才选了它。

有廊风吹过,撩起一缕长发,掠过玉碗的上方,柔软地绕着那朵莲花的千指。

周棠忽然闻见一股清甜的香味,曼妙而悠远,一时间他分不清是那朵花的味道还是身边这人的味道。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抓住那一缕黑发,循着它一直摸到洛平的鬓角。

洛平僵住:“你做什么?”

周棠愣愣道:“你的头发乱了。”

本来把乱掉的发丝别到耳后,周棠就准备撤回手了。可是见到那只微微泛着红的耳尖又忍不住伸手去碰,谁知手指刚刚碰到,洛平便像受到惊吓般猛地向后退去。

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木盒倾翻在地。

里面的玉碗摔碎成数瓣,莲花的根茎也断了,清水流淌一地。

两人都怔在当场。

周棠愣了好一会儿,眼睛发直地望着一地狼藉。

还是洛平先反应过来:“殿下,对不起。”

周棠看看他又看看地上,脸上先是苍白,转而变得通红:“这是父皇给我的赏赐!他给我的第一件赏赐!你怎么能摔碎了它!洛平你混账!你拿什么赔我!”

怒骂着他,周棠的双眼都气红了。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就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来,那一层湿润看得让人心疼。

洛平把碎片和残花拾进木盒,递给他,还是那句话:“殿下,对不起。”

“我不用你跟我说对不起!我不要你的道歉!”

周棠也不知道自己在愤怒什么。

东西已经碎了,他知道无可挽回,也知道不能全怪小夫子。

可他就是止不住地难过。

听到洛平向他道歉就越发难过。

胸口一阵阵纠痛着,好像自己才是犯了错的那个人,好像该说道歉的应该是自己,却都被这个人抢了去。

“你走开!”抱着木盒逃离这条中廊,周棠此刻不想面对洛平。

也不想面对混乱的自己。

洛平望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世事无常,总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这朵碗莲终究是碎了,就像一个命运的捉弄。

上一世是周棠故意拽他,害得他的碗莲从手上跌落,这一世碗莲的主人换成了周棠,害它摔碎的人却成了他。

明明只是一样微不足道的物件。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们都要为它而伤神。

第七章:论江山

天色阴沉沉的,雨点打在青石路上劈啪作响,吵得人心里越发烦闷。

想要开窗透透气,吹进来的风带着料峭寒意,小小的浮冬殿显得更加冷清。

周棠一连两天没有去扫荷轩,说好要与洛平讨论的《却乱》放在桌上,自己想提的疑问早已忘光了。

他在生气。

生洛平的气,也生自己的气。

他气洛平打碎了父皇赏他的碗莲,气自己拉不下脸面去扫荷轩找他。

其实,他很想见他。

这两天周棠茶不思饭不想的,整日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时而盯着小木盒里的碎片发呆,时而蒙着被子自己跟自己发脾气。

浮冬殿里的下人原本听说主子在皇帝那儿得了赏,心想以后日子会不会好过一点了,都想着法儿地讨好主子。可一见自家主子带回来的是一堆破碗烂花,又见他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就估摸着还是没什么指望,多半那赏赐也是皇帝随便丢给他的。

于是浮冬殿很快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清。

周棠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到桌子跟前直愣愣地盯着那本《却乱》,最后还是一咬牙,把书揣进怀里准备去找洛平。

恰巧这时有人通报:“殿下,翰林院洛大人求见。”

一听这话,周棠蹭地一下又坐了回去,脸上绷得死紧,心里却乐坏了:

“传他进来。”

周棠巴巴地望着门口。

他看见那人收了伞,递给一旁的宫女,笑着对她道了谢。

洛平的相貌并不英俊,但肤色白皙、眉眼柔和,唇角的线条尤其好看,笑起来如同微风拂面,很容易亲近的样子。加上他年轻有才气,又是皇上最赏识的新晋官吏,秣城里不少闺中少女都留意着他。

这位宫女见他如此谦和有礼,心里就是一动。抬眼看了看他,红着脸一福身:“洛大人,殿下有请。”

周棠撅起嘴嘀咕:“色鬼就是色鬼,哼。”

鞋子和衣摆沾着泥水,走进殿内留下了一行水印,洛平的脸上也有些潮湿,发丝粘在脸颊边,衬得肤色更白。大概是冷得,他的嘴唇有些发紫。

周棠见状喊了声:“芸香,奉茶!”

话音未落茶已经到了,周棠呆了呆。

平日里对他这个主子都爱理不理的丫头,对洛平还真是殷勤得很。想到这里,周棠便又在心里暗骂了几声“色鬼小夫子”。

洛平走进内堂,行礼:“微臣拜见七皇子殿下。”

“嗯,起来吧。”周棠故作矜持。

洛平起身立于一旁。

“你、你坐到这里来。”从没在小夫子面前摆过皇子的架子,他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洛平恭敬地坐到他身边。

周棠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洛平答:“我来向殿下赔礼。”

说着从衣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摆在周棠面前。

那是一块白璧玉坠,温润透亮。

“这是什么?”周棠把它拿起来,手心里还能感觉到一丝热度。玉坠上雕刻着一只兔子,怀抱圆圆的玉石,扭头斜睨,像是守着自己的宝贝,模样活灵活现。

“这也是南莱今年上贡的贡品,名叫‘玉兔抱月’,材质与那只玉碗相同,都是南莱特产的踯躅玉。微臣记得殿下是属兔的,就想到把它送个您,为上次的事情赔罪。”

周棠攥着玉石就舍不得丢手。洛平来找他,就已经让他的气消了大半,还送他这样的礼物,更是让他把什么愤慨纠结都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凑近了又闻到一阵香气,与上次闻到的那种一样,浅淡而悠远,可是这次没有莲花在边上,周棠不禁奇怪道:“咦,哪里来的香味?”

他探出身体要去闻洛平身上的味道:“是你身上的味道吗?”

“并不是臣身上的味道。”洛平侧身让过,“殿下有所不知,踯躅玉的特别之处不在玉质,而在香气。玉石若是与人的体温接触,便会散发出幽香。”

周棠点头:“哦,原来如此。你说这块玉是贡品,那你从何处得来?”

洛平瞅了他一眼:“皇上今日召臣入宫议事,赏的。”

“嗯。”周棠轻抚着玉兔,垂首不语。

他忽然发现,自己为了一朵碗莲跟小夫子闹脾气是多么幼稚。洛平为官短短数月,已获得许多赏赐。皇上随手赏给臣子的东西,都比他这个皇子多得多。

他又何必去计较那一点点施舍。

洛平知道他沮丧,却无从安慰。人心本就是偏的,皇上恨屋及乌,这么多年下来,那种厌恶都已成了习惯。

他叹了口气说:“殿下,臣不便在宫中久留,就此告退。明日若是天气晴好,您便出去散散心吧。”

“嗯,我会的!”周棠抬头笑说。

什么“散散心”,为了掩人耳目,有些话洛平不好明说,但他怎会不懂小夫子的意思,明日他定然会去扫荷轩找他。

周棠用红绳子拴好那只玉兔抱月,挂在脖子里贴身放着,捂暖了它便能闻见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

那香味似有安神的作用,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好。

梦里是某日午后,他在扫荷轩一时贪睡,迷迷糊糊醒来,眯眼瞧见小夫子坐在自己身旁看书。桌上一碗清茶一块糯米糕,窗外荷塘潋滟,那人的侧脸笼着一层柔光……

第二天,果然放晴了。

——

洛平来到扫荷轩的时候,远远地看见周棠蹲在荷塘边上玩耍,感觉有点哭笑不得:他让他散心,他还真的就跑出来散心了,也不怕别人看见了说闲话?

往前走了两步,洛平突然顿住脚步,因为他意识到,这个情景是那么熟悉。

他看见周棠伸手在池塘里蘸了水,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他甚至可以猜到,他写的是什么字。

“殿下。”他喊了一声。

那个梦境终于继续下去,周棠回过头来,笑着对他说:“小夫子,你来啦。”

望着他满是依赖的笑脸,洛平好不容易整理好情绪,走过去问道:“干什么呢?”

周棠侧过身子让他看:“练字啊。”

地上的水迹很新,在阳光下反射着莹莹亮光,笔锋辗转,是两个端正而隽秀的字——

江山。

洛平的眼神微闪。这与他记忆中的那两个字截然不同。

上一世周棠在写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个小文盲,字迹歪歪扭扭,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而此世此时,他已经能把“江山”二字写得这样好。

洛平看后不动声色,舀起一捧池水,淋在那两个字上,令他们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小夫子你做什么?我写的不好么?”周棠不知他是何意。

洛平看向他说:“殿下,现在我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

周棠见他如此郑重,连忙点头:“嗯。”

“以后不要在人前谈论江山社稷,至少在你能够出宫自立之前,不要与任何人说起你的‘江山’,包括我在内……”见周棠要提问,他摆摆手道,“不要插嘴,你先听我说完。”

周棠只好闭嘴,但显然很不服气。

洛平叹息:“你不明白,我会慢慢说给您听。皇上有七个儿子一个嫡孙,如今太子未定,几位年长的皇子正在拉拢朝中的大臣,各自为营,还在宫里的皇子也都想方设法讨皇上的欢心,周衡也被安置在朝阳宫里。那么多人觊觎着大承的江山,你觉得凭你的势力,能够在这场洪流中存活多久?”

“我知道你天资聪颖,知道你不比其他任何一个皇子逊色,也知道你胸怀天下。但是,现在江山对你而言是忌讳,它离你不远,但你千万不要急着去碰它,眼下你该做的事,是把自己藏起来。”

“我还是不明白。”周棠忍不住说,“既然我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为什么我不可以去碰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证明给父皇看,我是值得他骄傲的儿子,我不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前两天我不是成功了吗?父皇说我的治国之略最正确,对我刮目相看了!”

“这件事是我的错。”洛平道,“我很后悔没有早些告诫你,我现在教你的这些东西,不能用来炫耀,尤其不能在你的父皇和皇兄面前暴露出来。你若一直是个不得势的废物皇子,他们便不会对你有戒心,你就会有更多的时间来丰满自己的羽翼。”

“你的意思是让我装傻充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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