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既怕郑帆太难过,又怕郑帆会记任祺的仇。任祺就是容不得别人触他逆鳞,他没那么多恶意,只是尖酸刻薄起来确实很伤人。
边安慰着,浦春麟边在心里给自己的命运哀叹,其实他才倒霉呢,等会还要回去面对任祺,都不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山洪暴发般的场景。
郑帆打断浦春麟,擦了擦眼角,笑道:“要道歉也不该你道歉。”不等浦春麟回答,她又说道:“我还是先回去了,你陪我回去吧?”
浦春麟抓抓脑袋,苦笑道:“我……书还在楼上食堂丢着呢……”
郑帆的眼神黯淡下来,浦春麟还想说什么,被颜希伦一把格开:“我送郑帆回宿舍。”
浦春麟点点头,目送颜希伦拉着郑帆离开了,转身一步步挪到楼上,他心中充盈着某种接近悲壮的情怀,因为他即将要去面对任祺。
食堂里人群散得差不多,任祺正提着书本往下走,浦春麟与他迎面撞上,心里突突地跳。任祺脸色毫无波动,只在看到浦春麟时抬了抬眉毛,然后径直往楼下走。
浦春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两人快走到宿舍楼时,任祺忽然停下转身,看向浦春麟。
他的眼神像最严厉的拷打,浦春麟忽然一阵胆战心惊,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心虚。
“你怎么不送郑帆?”任祺问道。
浦春麟就知道任祺会介意这个,以前任祺介意赵晓雨,现在介意郑帆,这两个人对浦春麟来说都是比较特别的朋友,他可以预见自己马上又要开始两头讨好的生活了。
墙头草的生活,浦春麟跟赵晓雨练习了老久,烂熟于心。
他咽了口口水,答道:“小颜陪她了,我不是惦记你么。”
马匹贵精不贵多。
任祺带着审视上下打量了一下浦春麟,浦春麟觉得那一刻的自己像是被放在案板上的活鱼,被人按着脖子,呼吸困难。
忽然任祺笑了,笑得算不上多么和蔼可亲,他大概是觉得浦春麟挺有眼力劲,有时候拍马屁拍得肉麻点不是没有好处的。
任祺抬起手摸了摸浦春麟的脸,手指停在他脖子与侧脸的交界处,他的手指太软,浦春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任祺的眼神非常怪异,浦春麟痒得缩起脖子来。
任祺放下手,喊浦春麟一起回宿舍,浦春麟听他语气终于正常了,放下一颗心,蹦跳着跟上了任祺。
第九章
人长得越来越大,就离天真越来越远,就会见到越来越多让自己不开心的事,在你以为自己还小的时候,时间的手掌已经悄悄将你推向整个世界。
你永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忽然长大。
浦春麟的高中生活注定是繁忙而跳脱的,计划一旦赶不上变化,就会手忙脚乱,整个崩盘。
高一下半学期期中考前两周,侯健忽然说家里准备让他出国读书了。
这不是件多新奇的事,一中每年读书读到一半被家里安排出国的学生总有好几十个,一般都是到高二出去,侯健这么早就走的比较少见。
侯健在宿舍宣布了这个消息,浦春麟正啃苹果,猛然一抬头,发现这个平时走路能把宿舍大门挡住的胖子,身上的裤腿毫无预兆地显出了一些“空”来。
宿舍几个同学七嘴八舌地问开,问胖子要去哪啊,问胖子还回不回来啊,浦春麟也凑上去问东问西。胖子今天难得绷牢了嘴巴,抓耳挠腮半天,咕哝一句:“麻烦死了,我还得先考托福呢。”
宿舍里侯建跟谁都铁,浦春麟身兼舍友和同桌两重身份,更铁。胖子被人围着问东问西好一会,终于不耐烦了,蹿到门外对浦春麟勾指头:“嘿,老浦,滚出来,跟你说小话。”
浦春麟就“滚”出去了,被胖子粗肥的胳膊勾着脖子拉到楼下往小操场走。
冬末,白天正一点点拉开自己卷皱了的尾巴,天边还有一抹清白的光亮,冬日的晚风裹挟着小超市炒栗子的香味穿过梧桐树的树梢和铁栅栏的缝隙,浦春麟就着这甜美的味道深吸了口气。
一胖一瘦两人绕着操场走了一圈,侯建基本也把家里的事说了一圈。侯建家算高级知识分子家庭,他姐姐读到大二的时候去了美国,现在嫁了个老外,他去美国读书,姐姐可以照顾着,几年后“镀完金”回国,那身价跟别人不一样了。
估计侯建下个礼拜就不来学校了。
浦春麟拍拍胖子肩:“太突然了,我还没怎么敲过你竹杠呢,不然今天晚上你抓紧机会做个东呗。”
侯建甩给浦春麟一个白眼:“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浦春麟嫌弃地又是一巴掌拍上:“死胖子。”
侯建深吸口气,抬手狠狠捋了捋自己圆盘般的大脸,脸上的肉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震颤,做完这个动作,侯建转身对浦春麟道:“快趁哥哥还在,你有什么心里话就跟哥哥说了吧,哥哥一次性处理完毕。”
浦春麟有些感动,他最近压力太大,任祺跟郑帆不对盘,临近期中考,压力大得像在身上挂了十几个秤砣——他的生活状态简直可以称得上焦头烂额。
浦春麟挺想跟侯建好好诉把苦,但他只是摇了摇头,说:“美国都吃汉堡,你肯定越吃越胖。”
侯建的小眼睛眯成一条缝,他审视地打量了浦春麟几眼,忽然把浦春麟拉到操场旁边的绿化带旁,双手抱胸。浦春麟看胖子这样装腔作势的调调就觉得好笑,咧了咧嘴,被侯建瞪了一眼。
“你没什么说的,我倒有几句话要交代。”侯建横起脖子,说:“你就当我爱说人家坏话,肯记就往心里记一记,不肯记也随你。”
浦春麟看侯建一幅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表情,觉得更是搞笑,忍不住笑出声。
侯建跟领导演讲似的,慢悠悠一抬手,先天下之忧而忧:“你看你,一笑就像个白痴,成天傻X呵呵地在那里乐,情商怎么这么低呢。”
真是那什么嘴里吐不出象牙,浦春麟不乐意了:“胖子你想临出国还体验下伤残人士的痛苦么。”死胖子,真是不揍就皮痒。
侯建的熊掌放上浦春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哥哥都是为你好,有些事你就不懂,比如我们班同学有几个看你不顺眼的,你知道么?”
这个浦春麟还真不知道,他觉得自己人缘挺好,被侯建这么一讲,浦春麟难免紧张,谁知侯建往下接了句:“其实本来就没人看你不顺眼。”
浦春麟简直想把这个故弄玄虚的胖子就地正法。
侯建道:“后来李梓超看你不顺眼你也知道,不过这人本来就扭曲,他小时候考试要是掉出年级前三,他爸会罚他站在水沟里,然后拿藤条打。扭曲的人都是给环境折腾出来的,你物理考全班第一,他怨上你,这怪他爹妈。”
据说李梓超家庭环境不好,有些八卦浦春麟从来没着心眼去打听,第一次听侯建讲李梓超家里的事,他实在觉得非常残酷而且不可思议。
原本李梓超是浦春麟生命中很尴尬的一块部分,现在听了这些,浦春麟只觉得有点儿泄气。
侯建接着道:“郑帆人挺不错的,她看上你是你赚,你别吊着她,要么跟她好好处,要么干脆点回了她,老吊着女孩子不是男人做的事。”
虽然浦春麟早就回了郑帆,但郑帆现在还在奋力追击是个不争的事实,浦春麟虚心接受教育。
“还有……”侯建深深吸了口气,做贼似的左右扫视一圈,压低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游移不定:“任祺……你也别老让着他,是男人就要有男人的样子,干吗老像个童养媳似的受他气……”
不等浦春麟反驳,侯建又声音极低地道:“任祺那人阴晴不定的,像个定时炸弹,每次他生气,你就得跟着受罪,我们几个都看了有气,碍着你的面子不说罢了,知道你跟他从小一块长大,感情不一般……”他没预兆地挺起腰杆,咳嗽一声,洪亮地道:“反正我这都是为你好!”
浦春麟听着有点脸红,他明白自己现在的生活重心完全放在任祺那,但他没想到他和任祺的事、他对任祺的态度都被别人看在眼里。
他呐呐地说不出话,脸烧得厉害,男性的自尊这回事就是看人下菜,除了一个叫“任祺”的状况,浦春麟在其他任何时候都算要面子的类型。
侯建又挥舞着他的熊掌唠叨了一堆,基本把浦春麟当弱智来说教,直说到晚自习铃声打响。
反正已经迟到,侯建跟浦春麟索性慢悠悠往教学楼走,两人快踏上楼梯,侯建又说:“我看任祺挺不喜欢郑帆的,但我估摸不出来他是不喜欢郑帆,还是不喜欢你跟郑帆在一起……”
浦春麟有些吃惊,想不到侯建这胖子,体宽而心细,能看得这么仔细入微。
但他又不愿别人说太多任祺的不好,实际上没有人愿意别人随意批评自己拥护的东西。
侯建观察着浦春麟的表情,知道这小没良心不乐意听了,但他还是狠狠心,说道:“我说这话你听了别不开心,任祺不喜欢郑帆,肯定不是跟人家小女孩不对盘,他多半是不想你交女朋友。有种人叫隐性虐待狂,以轻视他人为自己的最终生活目的,我担心任祺就是这样的人,我担心他不想让你过得开心。但他到底怎样我也不知道,反正……反正你看着办,别老跟傻子似的,什么都听,什么都信。”
这段话歇下好久,浦春麟才有点呆滞地点了点头,侯建拍拍他的胳膊,遗憾地看了这个似乎有些“扶不起”的小兄弟一眼,抢先几步往教室去了。
浦春麟也跟着他挪进教室。
侯建很快就不来学校了,期中考前第三天,他的书本、衣服和杂物,家里人过来收拾了整整一个下午。侯建离校的那天傍晚浦春麟回去宿舍,看到楼前的垃圾桶旁摆着两摞厚厚的书,他看得眼熟,蹲下来,发现两摞都是侯建买的“野书”。
侯建买大量的课外书,大多都是小说,古今中外什么都读。地上放的是一些现在流行的青春读物,浦春麟还记得摆在封面的两本侯建是边读边骂,看完后就把这两本书扔进衣橱再也没拿出来过。
浦春麟蹲下检查那两摞书,任祺就在一边等,不催他,也不走。浦春麟看得差不多了,拍拍屁股站起来,冲任祺笑,任祺也冲他笑,抬手摸摸他的耳朵,有些安慰性质的,浦春麟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教室里少了个成天聒噪的胖子,学习依然在继续。浦春麟身旁的座位空出来,他就把自己大堆的课本都扫进侯建的桌肚。
郑帆知道浦春麟的同桌出国了,就开玩笑说要转到他们普通班来,当浦春麟的同桌。
浦春麟在数学课上埋着头给郑帆回短信,问郑帆怎么知道他同桌出国了。
短信送出去才发觉自己嘴笨,郑帆能怎么知道,肯定是颜希伦说的嘛。
两人的短信一来二去,慢慢聊开来,一节数学课就过去了。
到了中午吃饭,任祺就会提醒浦春麟要专心一些。任祺心情好时,给予的提醒总是无比温柔,可以媲美按摩按对了穴位,让浦春麟极为受用。
这种时候他喜欢跟任祺抬杠,说一些“凭我这样天才的实力如何如何”之类不着边际的话。调笑起来任祺也不输给浦春麟,正好学校知名的理科天才储凌飞在旁边一桌吃饭,任祺跟他很熟,直接喊他名字。储凌飞是个小个子,戴副瓶底厚的眼镜,他从饭碗里把脑袋抬起来,疑惑地看着任祺。
任祺就一本正经地对浦春麟说:“你看,这才叫天才和实力的交相辉映,你那个是脑容量不足和偷懒在互拖后腿。”
然后浦春麟就笑,储凌飞那桌的人也笑,浦春麟笑着说:“我跟飞飞不就差一副眼镜嘛。”储凌飞啐他一口,说浦春麟戴一百副眼镜也赶不上。
饭桌旁气氛正鲜活着,颜希伦忽然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问浦春麟:“你手机关机了?”
浦春麟点点头,他的老手机早上跟郑帆发了好久短信,早就没电了。
颜希伦点点头,低头按了会键盘,过一会又抬头对浦春麟说:“郑帆晚上下了课有事找你。”
储凌飞那个班的人也不是书呆子,谁都知道点浦春麟跟郑帆的二三事,颜希伦这一句话简直像往油锅里撒了水,恰到好处地让大家眼里沸起了意味深长的笑意,也让浦春麟发怵。
浦春麟发怵,不是因为颜希伦的话,更不是因为大家展开的调侃话题,只是因为这些事情发生的场合不对——任祺在这坐着。
有些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心电感应不在科学能解释的范畴内。浦春麟没抬头看任祺,但他知道有些事情是雷打不动的,任祺从来不会对浦春麟手下留情,就好像浦春麟从没估计错他的心情,他们对彼此从来没有失手过。
果然,任祺开口说话了,甚至没等储凌飞那桌人离开,一点面子也没给浦春麟。
他的笑很高明,他的嘴唇漂亮得让人想舔一口,浦春麟眼巴巴瞧着他,任祺嘴巴一张一合,“原来你上午在跟她聊天……”
浦春麟不敢多说,储凌飞他们在旁边起哄闹腾:“任祺你怎么这么不上路呢,你就该给未来弟媳妇的芳心做点贡献,把自己手机借给浦春麟。”
他们都以为任祺比浦春麟大,也是,任祺个子比较高,看着又稳重。
任祺跟储凌飞他们敷衍地说了几句,浦春麟赶紧扒完饭,推着任祺拉着颜希伦出了食堂。
整个下午,浦春麟都提心吊胆,郑帆的邀约没什么重要的事,他就推了,哈巴狗似的跟任祺。
傍晚吃过一顿压抑的晚饭,回到宿舍,浦春麟快快洗完澡,冲到隔壁宿舍守着任祺一块上晚自习去。任祺洗完澡出来见到浦春麟,终于慢悠悠开了金口:“你不去见她了?”
浦春麟可劲摇头,任祺接着道:“我没立场跟你说太多。但是我们这周就要期中考试,她不知道这次考试对你有多重要,你自己还不知道提醒她一下?”
听任祺这说法,似乎他对郑帆的态度不是有私人针对性的,好像他不喜欢郑帆,只是在意浦春麟的成绩会受影响。
浦春麟赶紧解释道:“没事,我还觉得跟郑帆聊天挺放松的呢……”
任祺打断他:“你是哪里放松,精神放松还是成绩放松?”
浦春麟就委屈了,他不觉得自己郑帆发短信聊天成绩就退步了,好吧,他的成绩进步是不大,但也还好吧,他也就是不求上进了一些而已。
有人在旁边打趣:“你们两个跟家长训话似的,好玩。”
任祺随手拿过外套披了,拉着浦春麟走到阳台,外头的风还是挺冷的,浦春麟半湿半干的头发一下子被风吹得极冷,想必任祺更冷。
“我不喜欢郑帆,她不懂事,或者说是她装‘不懂事’,不管哪边的原因,她都造成了一些不小的问题,她不会体谅人。”任祺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开诚布公谈郑帆,第一次这么清晰直白地对郑帆表达意见。
但浦春麟总觉得,任祺不喜欢郑帆不是因为人家女孩子“不懂事”。
可是更深层的原因,任祺是不会说的。
他是个命令者,浦春麟只要做一个执行者就够了,不用知道任何原因。
之前侯健说,有的人是“隐形虐待狂”,那是一本叫《我们内心的冲突》书里的内容。后来侯健又跟浦春麟仔细解释了这个词,大概意思是说“有些人看不顺眼别人的幸福,他们往往以挫败他人为乐”。
大概侯健真的挺想说任祺坏话的,浦春麟那时只是听着笑,说“胖子你也太容易翻脸不认人,前头还叫人家祺祺,后头就叫人家虐待狂”,把侯健气得直跺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