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地度过晚自习,浦春麟一马当先跑回宿舍洗澡。
本来天都凉了,是可以不洗的,但下午上了体育课,课上打篮球,浦春麟出了一身臭汗。
卫生间自带的小浴室是十点停水,浦春麟脱了衣服,水还没放凉就往莲蓬头下冲,凉得打了几个喷嚏。
脚程慢些的同学陆陆续续回到宿舍,侯健进卫生间小便,浦春麟探出头往他身上洒水,惹得胖子一阵惊叫:“浦春麟!你这个顽劣不堪的家伙!你没治了!”
浦春麟哈哈大笑,转身冲干净身上的肥皂沫。
侯健出门没多久,卫生间门又给打开了,浦春麟从玻璃门后面伸出半个脑袋,还想恶作剧,却发现进来的人是任祺,顿时瞪大眼睛:“你怎么来我们宿舍了?”
任祺抱着胳膊站在卫生间门边,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容:“洗好没?”
这三个字是问句,但对浦春麟来说却是命令了,他赶紧胡乱冲了冲,抽过毛巾抹着头发走出来,拿旁边凳子上的内裤穿。
“我妈下午来了趟,给你带了外套和吃的,我放你桌上了。”任祺说。
浦春麟“哦”了一声,刚把内裤穿好,任祺又说:“地上太湿容易滑,别忘记拖地。”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浦春麟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呢,任祺真的挺多此一举的,他属于不把话亲自转达给别人就不放心的类型,这一点跟他性格挺不搭的。
浦春麟穿好衣服拖好地,走出门看到自己书桌上放的大包。
他父母工作都忙,不像任伯母,有钱有闲还有车,每个礼拜都能去学校看儿子。
很多时候,浦春麟要的东西,就让任伯母带了。
包里除了两件外套,还有一大堆饼干,桌边放了两个橙子,大概是任祺给的。
宿舍是11点半熄灯,同学们都在书桌前仔细呢,浦春麟不管,拿了一盒饼干上床去了。
侯健以任祺为原型写的爱情小说还在浦春麟手里,他上床翻了一会,边看边笑,笑得侯健发了大火:“你他妈要是觉得难看直接跟我说!”
浦春麟安抚炸毛的死胖子,用非常非常真诚的表情说:“没,我觉得写得特好,要是拿去投稿,必定百发百中。”
侯健半信半疑地坐回书桌前仔细了——其实是看刚买到的武侠小说。
看着小说,吃了半袋夹心饼干,浦春麟抵不住睡意来袭,一歪头睡着了。
梦里梦到小时候,他把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任祺。任祺从没喊过他哥哥。
其实他小时候挺希望任祺喊他哥哥的。
第二章
浦春麟考上一中的过程挺艰难的,一中是个在传闻里被“神化”了的学校,折算成实际点的东西,就是浦春麟就读初中每年的三个入学名额。
这已经算好的了,更次点的中学,连着几年中考都没学生能进得了一中。浦春麟中考那年几乎豁出命去,还是没争过一个内蒙过来的学生,人家考了年级第一,浦春麟考了年纪第二。还成,能进一中了。
他给任祺报喜,任祺正在上海参加一个英语比赛,电话里笑着应了浦春麟的喜悦,说:“一中功课很紧,你来了要抓紧点。”
浦春麟不在乎,他进了一中就很踏实了,功课只求中等,一中那些都什么人啊,能跟他们争么,不要命了。
一中的学生真正精贵,而且他们十有八九都持着那份“精贵”的自觉。浦春麟就有点太闹腾,在老师们看来他是“不懂事”,特别爱玩,上体育课跑得比谁都快。
礼拜六学校只上半天课,上午两节数学课结束了,浦春麟跑过大半间教室去敲任祺桌子:“伯母昨天来看了你,你这周是不是就不回家了?”
任祺从书堆里抬起头,摘了眼镜,眼里似乎在笑,又似乎不在笑,他的表情老是这样含糊:“小颜想去看电影,我陪她。”
任祺的美貌名副其实的要命,杀伤力胜过颜希仑两倍不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他读小学五年级时,曾有附近高中的男生潜进小学找他“交朋友”。因为任祺高么,又给任伯母收拾得很时髦,身上没有小学男生的那种幼稚粗糙,看起来像个留短发的高挑美少女。
得了任祺回答,浦春麟故作深沉地思考了一会,后头数学课代表钟一山探起半个身子嚷嚷:“浦春麟,你不是又要去当班长跟学委的电灯泡吧。”
浦春麟瞪他,不远处颜希仑不咸不淡地说道:“浦春麟也一块吧,两个人怪冷清的。”
钟一山讨个没趣,讪讪地缩回脖子,浦春麟就高兴了,冲任祺挺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回座位去。
再美的人,也要吃饭上厕所,人之常情常理,浦春麟明白这个理。不过他真想不到颜希仑这么冷静的一个人,居然要看刚上映的一部美国商业枪战片,他还以为颜希仑是来电影院看文艺片的呢。
荧幕上喊杀声一片,血腥得出奇,太给劲了,白白便宜了“电灯泡”浦春麟,兴奋地看完电影,傍晚还跟着那两人一块去吃饭。
三个人吃什么好,那两位都“随便”,顿时浦春麟这个拖后腿的俨然反客为主成了核心,他琢磨半天,提议去吃火锅,热闹,可摊上颜希仑这样惜字如金的对象,吃什么都热闹不起来。
浦春麟不尴尬,热火朝天地烫这个煮那个,把一勺肉片放进任祺碗里时,趁机“发难”道:“礼拜五你又记我名字了对不?你看小颜都没记过我名字。”
任祺一瞬间露出些困惑的表情,配着嘴角一点点笑,真是让跟前这个热气蒸腾的火锅都显得精贵起来,浦春麟预备乘胜追击,颜希仑夹着菜,道:“礼拜三的时候你不闹。”
礼拜三,颜希仑值勤的日子,浦春麟笑道:“我给小颜面子吧。”
颜希仑撩开耳侧长发低头去吃:“你只在礼拜五闹。”
任祺露出恍然大悟的笑,转向浦春麟道:“哦,吃准了我不会拿你怎样?”
浦春麟脸上微微发热,咕哝了句:“我倒是以为吃准了呢,可你不照样把我法办了么。”低头猛吃一气。
晚上颜希仑乘公交回家,任祺跟浦春麟也招了个出租往学校赶。
周末,学校多的是不回家的学生,一中的人都有极强的“优等生”自觉,大到考场,小到每天的练习,对他们来说都是战场,越擅长的东西就越是在意,在自己在意的领域才会有危机意识,每个人都是这样。
浦春麟回到宿舍写了会物理作业,爬到床上把侯健写的那本小说掏下来继续看。
实话实说,侯健两笔字挺漂亮的,和他肉墩墩的身材呈反比,是秀气的蝇头小字,笔记本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浦春麟边吃零食边看那情节怪异的小说,一时间和留校的两个舍友之间隔出了鲜明的屏障,他这边是休闲一刻,人家那边是滔天苦海。
快到结尾,侯健居然把“任琪琪”写死了,看得浦春麟气不打一处来。
撇去私情不说,“任琪琪”貌美如花有血有肉爱憎分明,是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啊,浦春麟决定等明天侯健回了学校,好好把胖子按在地上打一顿。
看了小说,浦春麟去洗澡,十分钟后咬着苹果走出卫生间——
任祺正拿起侯健那本小说,翻开第一页。
侯胖子,知道“死”字怎么写么?
浦春麟慈悲为怀地闭了闭眼,把苹果随手搁在别人桌上,冲上前抬手就抢。
对了,任祺还学跆拳道,在他们那小镇,到现在散打跆拳道之类也是属于比较新鲜的东西,任祺小时候就学了,他说防身用得上。
可不是么,凭他那张小脸,确实得考虑到防身这回事。
浦春麟左扑右夺,任祺轻轻巧巧地这边一退那边一挪,两人在宿舍里绕了个圈,任祺退到阳台,本子还在他手上,他就这么懒洋洋地把手往阳台外面一吊,“人质”死死卡在他手。
浦春麟快被任祺绕得丧心病狂,一个饿虎扑食往前冲,撞上任祺胸膛,任祺搂着左手搂着他的腰,右手长长搁在阳台外面,浦春麟伸长了胳膊都够不到。
“是什么?怎么不肯给我看?”任祺柔声问道,声音里居然有点无辜的疑惑。
浦春麟气喘吁吁地转头,他可非得把本子夺下不可,不然他不仅对不起侯健,还对不起侯健全家,据说侯健是家里独子,废话,现在谁家不是独生子。
任祺脑袋侧着,笑得牙齿都露出来了,大概他心里觉得有趣——只要别人过得不痛快,他都觉得有趣。
毕竟这么多年了,任祺那破人格,浦春麟知道得一清二楚。
抬手扶了扶眼镜,任祺慢悠悠把手里的本子举高。
浦春麟比任祺矮一点点,他立刻弹起来去抢,任祺右手不知道怎么一缩,本子在他身后换进左手,正好他们宿舍门口有人在晾衣服,任祺喊了一声,本子快速丢出去,对方稳稳接住,任祺让人把本子带进宿舍。
浦春麟要去抢,被任祺眼明手快地拉住了裤腰,手指伸进去拉的。
恩,要换侯健,任祺就拉不住了,肉跟裤子挤得保证连跟针都塞不下。
浦春麟欲哭无泪地怀念着侯胖子的好,任祺把他拖回身边,好像被抢了东西的人是他似的,问话语气纯洁且无辜:“为什么不给我看呢?”
浦春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少儿不宜。”
任祺说:“我就比你小半年。”
浦春麟捏着任祺的手腕,把他长长的指头从自己裤子里扯出来:“反正不能给你看,那是我跟侯健的机密文件。”
武斗不行就文斗,任祺还是挺讲道理的,浦春麟抓着他手腕:“对,那是侯健写的小说,不能给你看,你知道侯胖子脸皮薄。”
任祺微笑着垂下眼皮,一忽儿又挑起半边眉毛,随着眉峰的牵引,眼睛也慢慢抬起,像夜里徐徐绽放的昙花,他望向浦春麟:“侯健脸皮不薄。”
浦春麟义正言辞道:“其实是薄的。”
任祺笑出声来:“那我就不看了。”
浦春麟心口一松:“乖。”
任祺道:“你物理最后一个大题写了没?我好像绕到弯路上了。”
浦春麟擅长物理,比任祺还擅长,这可不是吹牛,他也就这么一个比任祺厉害的地方。
浦春麟猛点头,把任祺拉回去给他说了遍自己的解题思路,等任祺要回宿舍,他也跟着,一路跟到任祺宿舍门口,被挡在外面。
“跟着我干吗?”任祺问道,还是一脸天真。
浦春麟往里面探头探脑地看:“侯健的本子。”
任祺笑着不答话:“我先保存着。”
浦春麟震惊了!浦春麟疑惑了!任祺不是这样说了不算的人啊?!
“你保存?!你不是不看了吗?!”
任祺说:“马上就月考了你还成天玩,月考考好了再还给你。”
大多数时候任祺的话对浦春麟来说都是圣旨,比浦春麟亲爹妈的说教还有用,不过浦春麟真想不到啊,任祺都管到他学习上来了啊?!
浦春麟赶紧道:“月考不是还有两个礼拜吗?再说了这是月考又不是期末考,哪那么重要呢。”
任祺不紧不慢地问:“你期中考考了多少?”
浦春麟早不记得总分了,他就记得自己考了39名,班里52个人,他的名次属于中下游,完全在自己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任祺看浦春麟答不上来,替浦春麟报了个分数,然后道:“第一次月考你的名次是17,期中考是39,一个月就往后掉了20名。等你下次月考有进步,我就把本子还给侯健。”
浦春麟耷拉下脑袋,他都不记得自己第一次月考排名了,任祺心也太细了。
任祺扯住浦春麟耳朵,轻轻摇了摇:“听见没?”
浦春麟垮着脸:“那得进步多少?”
任祺松开手说:“这我管不着。”
浦春麟欲哭无泪:“那你保证不看吧?”
任祺笑着说:“我保证。”
浦春麟太痛苦了,他觉得自己天性里一些特别纯真美好的东西在这个夜晚又被任祺扼杀了不少,他就是这样一步步变得不快乐的。
当然,最不快乐的人是侯健。
第二天傍晚浦春麟就体验了平时和蔼的人发起火来的威力,不发则已,一发惊人。
都是任祺的错。
第三章
不见棺材不掉泪。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都是老话。
在侯健的拳头招呼到身上时,浦春麟嚎叫着打下了包票,会在月考后把笔记本拿回来。
事后浦春麟整理整理思绪,这事一半得怪任祺,一半得怪自己,谁让自己没把笔记本收好呢。浦春麟估计是妈妈授意给任祺,让任祺管自己学习的。任祺其实不太爱管浦春麟,小时候还让浦春麟“别老跟着我”呢。
读小学之前浦春麟就是任祺的跟班了,唯任祺马首是瞻,一开始他喊任祺“老大”,任祺觉得难听,不许他那么喊,浦春麟还觉得挺纳闷。
浦春麟小时候是很崇拜任祺的,任祺说东他不往西,青春期开始发育了,浦春麟忽然惊觉了什么,开始反省自己自己听任祺话的缘由。
其实任祺小学六年级要去一中少年班时,浦春麟哭得可惨了,成绩一落千丈的,小学毕业只进了镇上中学的实验班。
进了中学,浦春麟就开始叛逆了。可惜在浦春麟的叛逆期,任祺在遥远一中呢,顺便造成了浦春麟后来拼死进一中的决心。
成绩进步这件事是莘莘学子们的心尖刺,刚上高一的学生要学的课有八九门,期中考浦春麟轻松拿下两门不及格,分别是政治和化学。
化学还好,卡在不及格线下一点点,政治就惨了点,就二十来分。
在一中这是个非常耻辱的分数,政治老师指着浦春麟的鼻子骂他“思想不及格”,浦春麟嘿嘿傻笑,以不变应万变,心里打定主意分班时绝对不选文科。
任祺说“要进步”,说着简单,浦春麟翻开自己崭新的政治课本就一阵作呕。
索性取长补短,彻底抛弃政治之流,好好钻研自己擅长的物理等等。
浦春麟,聪明不是胡夸的,到第三次月考,物理居然考了个全班第一。
顺便在侯健的填塞下,语文也出乎意料的好,连政治都小有进步,五十来分。各科成绩加一加,一下子就跳到了25名。
25名还是不太好看?已经算不错的了,一中的25名在任何其他三星级高中都是全班前十来着。
尤其是物理考第一很值得骄傲,物理老师是个和蔼的老头,从不吝啬夸学生,他在讲台上说浦春麟这次成绩排年级第二呢,进步这么快很了不起,要再接再厉。
下午上完班会课,浦春麟去找任祺要侯健的笔记本,任祺笑眯眯地把本子递回浦春麟手里,浦春麟警觉地接过:“你看了没?”
任祺托起下巴,“我要看了,这本子还能好好的么?”
浦春麟想想也对,刚转身,琢磨着任祺这话逻辑怪怪的,回身瞧任祺,跟任祺似笑非笑的目光撞上,背心一凉,赶紧灰溜溜跑回座位,把本子塞到侯健桌肚里。
冷却半天,浦春麟缩着脖子去找任祺:“晚上一块吃饭么?”
任祺点点头:“去吧,你进步这么多,我请你吃饭。”
浦春麟笑得眼睛都弯了,觉得任祺真好。
任祺确实是好,糖果和鞭子兼顾,该对人好的时候从来都很好。
又到周五,这回月考刚结束,深秋刮起的大风也阻止不了学生们回家的心,一个两个都收拾了小包裹往站台跑,学校外面停了一长溜小轿车。
浦春麟和任祺基本每周都会回家一趟,对家的思念没那么迫切,回不回家一般基于任祺妈妈有没有空来接,这周任祺妈妈不过来了,两人笃笃定定吃过饭,浦春麟笃笃定定洗了积攒好久的脏衣服,三点多跟着任祺笃笃定定地出去乱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