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涯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他几经离乱,早已想开,知道这样的事情,本就不是恨与不恨,能够轻易化解的。
遥歌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四周草木无风自动,流涯立即反应过来,“有刺客!”
遥歌却比流涯动作更快,不由分说,将流涯护在身后。
话音刚落,四周立刻窜出几个黑影,破空袭来。
流涯刚要运起袖中剑,忽听身旁一阵劲风闪过,一抹矫健的黑色身影,翩若惊鸿,剑影纷飞,滴水不漏,将他与遥歌罩在密密编织的保护网中。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一干刺客,尽数诛灭,原本想要留下一两个活口,没想到这帮刺客竟全是死士,见刺杀不成,纷纷服毒自尽。
一袭黑色劲装,包裹出挺拔身材,长发高高扎在脑后,随风而动,更显气宇轩昂。
“蔺遥救驾来迟,请皇上赎罪。”
“羽骜救驾有功,何出此言,快快请起。”
“谢皇上。”
不卑不亢,举止有度。流涯眼里露出赞赏之色。
蔺遥抬起头来,流涯记起自己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蔺遥,字羽骜,镇北蔺将军之子,将门虎子,十四岁随父出征,身经百战,是个足堪大用的将材。
“此地不宜久留,还请皇上随属下尽早离开。”
第三十二章:那人白衣
三人随即迅速离开了这片树林,流涯从蔺遥面前走过,没有忽略他眼中的愤恨鄙夷之色。面纱掩盖了流涯嘴角滑过的一抹苦笑。这下,自己在蔺遥眼中定是成了那祸国媚主,将一国之主置于危险之地的妖人了吧……
而自己,确实无法辩解……
庭院梨花纷然飘落,映得黛瓦如墨嶙峋。
“流涯……”
梨花轻舞中,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熟悉,却又不同,没有了少年雌雄莫辩的嗓音,似乎是更加英气了。
流涯微微一笑,眼神是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柔。
“原来是我的小山猫来了。”
看着眼前个子俨然与自己相当,相貌也是更加地英气勃发,早已脱离了少时的男生女相,亦没有了初见时略带的青涩阴柔之态。
此时,流涯突然萌生了种“吾家有男初长成”的心态。
正当流涯感慨之时,周睿向身旁的遥歌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有礼有节,恰到好处。
流涯欣慰一笑,他的小山猫真是长大了,再不是那个头脑发热,不计后果的傻小子了。
这边流涯是欣慰感慨得不得了,那边遥歌早已打翻了一缸醋坛子。
眼见流涯即使在面纱下也掩不住的温柔神情,原来,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只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
只是,再怎么怨气冲天,面上也只是淡淡的,看不出情绪。
流涯与周睿时隔许久未见,自是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总在遥歌有意无意地阻拦下,未能如愿。
这“听水山庄”原本乃是燕太祖高皇帝设于江南的一处秘密的皇家别院,而表面上,这所山庄一直是某位富商的别院。
当晚,夜凉如水。
流涯轻微舒展身体,任自己沐浴在月光之下。
摘掉了面纱,清冷的月光淡淡地洒在他的脸上。完美如梦幻般的五官衬托出他如月光一样的风华。
想到白天周睿传达给自己的消息,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忧愁。
“七宫”有一套特殊的传递信息的方法,故而其他人并未察觉。
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子玄教今夜行动。
“就是今夜了吗?”流涯喃喃自语。
我不想在今夜看到你,可是,我是真的很想你。
我真的很想见你,可是,我怕在今夜见到你。
流涯抬起头望了望夜空,又是一轮满月呢。
一阵凉风吹来,吹起满地落花,阵阵冷意。
“公子好兴致,夜晚这么冷,还有兴出来赏月。”
“原来是蔺护卫,在下有礼了。”
望着如同明月一样的清冷柔美的脸庞,蔺遥微微愣了一下。如此姿容,也难怪皇上如此宠幸于他。
由于情势紧急,流涯只穿了一袭只有在秋千阁“接客”时才会穿着的白色长袍。宽袖束腰,白衣胜雪。整个人显得更加柔弱动人而不食人间烟火。
但很快,蔺遥眼内流露出不屑鄙夷之色。不过是一个以色侍人的男宠罢了。
想到白天皇上对他的维护之态,蔺遥眼底闪过一抹杀机。
绝不能让他威胁到陛下的安危。
“夜晚风大,公子还是回去吧,陛下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睡了,公子可以不必在这里等了。”很好地掩藏了自己的情绪,蔺遥平淡无起伏地说着。
“蔺护卫误会了,在下并非……”
蔺遥挑了挑俊眉,冷冷地望着他,同时在心底暗暗盘算,以皇上对他的爱护,难保日后不会危害到大燕国的基业,让这人死在刺客手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不知该如何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流涯不禁苦笑。
事到如今,还是算了吧……
世态炎凉,只要不当面残害,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而蔺遥却误把流涯的欲言又止当成了默认,对其的鄙夷不禁又加深了。
这时,四周草木微动,蔺遥立即全神戒备,警惕地盯着前方。
流涯闭上眼睛,听着刻意放缓的呼吸吐纳声,大概三十余人。
能从“七宫”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一路走到这,这子玄教也确实不是省油的灯。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四周窜出几道黑影,白亮的剑如闪电般划过漆黑的夜空。刹时朝他们扑来。
“有刺客,保护主子!”蔺遥一声大喝,从房子的四周,立刻闪出十余名暗卫。这些暗卫中有几人出自“七宫”,也曾经跟在流涯身边身经百战,自然是一等一的武林好手。
仿佛是计划好的,那群刺客看准了蔺遥是最难对付的,立刻分出几人与之缠斗起来。其余人直扑遥歌所居的卧房,一部分被暗卫挡在了屋外,还有几名刺客突破了暗卫的阻挡,冲进了屋内。
等到这些刺客们发现卧房内空无一人,马上意识到自己中计了,一声清哨,从屋内迅速退出。
屋外,遥歌的人马已摆好了阵势。遥歌也被一众皇家侍卫夹在中间层层保护起来。
刺客们见情势不妙,决定来个鱼死网破。又是一声清啸,院外窜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接着,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不好,起火了!”
众人来不及阻止,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一会工夫,大火就将整个庭院包围了起来。
刺客与侍卫们展开了厮杀,转眼间,庭院内已是一片火海。
混乱中,流涯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曾无数次建造起的人间炼狱……
虽然说有一些人,罪有应得,而那些被无辜连累的人,他们在死前又是怎样的绝望与不甘呢……
一把明晃晃的剑破空袭来,一瞬间,流涯竟想,就这样去赎罪,似乎也不错……
耳边突然想起遥歌焦急的大喝,流涯一下子如梦初醒。
不行,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他还有母后的遗愿没有完成,他答应聘远的事还没有做到,他还在等莫湫来找他,还有……
他还想再见殷斓一面……
眼看那把剑就要刺到流涯,遥歌惊慌之下,竟脱离了侍卫们的保护,朝那名刺客扑去。
谁知,那名刺客剑峰一转,竟直直朝遥歌刺来。
“主子,危险!”
蔺遥被遥歌的举动大骇,那名男宠果然是个祸害,应该一早在混乱中将他杀死。蔺遥悔不当初,无奈他被几名刺客中的高手缠住,根本无法脱身。
剑峰在就要刺到遥歌的时候堪堪停住。所有人惊出了一身冷汗。
那名刺客只感觉颈上一紧,接着,便再无知觉。
众人只见那名弱不禁风的白衣公子,身形似乎一动也未动过,只是袍袖拂出,将刺客脖颈卷住,接着,就只看到眼前白光闪动,那名刺客被抛了出去,再没了生息。
猎猎大风,助长了火势。
众人眼前所见,那名白衣公子面色虽然极淡,淡得好似要融入这月光里,然而却如一轮血色黯月般魅惑人心。
三尺清峰从那人宽大的袖中一闪而过。一时寒风凛冽,剑锋过处,大片凄艳的红将所有情节掩埋……
几下将那几名刺客从对蔺遥的缠斗中隔开,刺客们愕然看去,见是一名白衣胜雪的少年傲然立于两米开外。
蔺遥望着那比黑暗更黑的发在风中飞荡,比无光更无光的双眸深沉地凝视着自己,而后,低低的声音传来,“皇上的安危就交给你了。”那人随即略一转头,目光对上那群刺客,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温柔,“让你们教主出来见我。”
蔺遥越看越是心惊神驰,那一泓公子面貌柔美婉转,然而这身沉凝古拙、隐而不发的气势,是不可能刻意伪装的。
那群刺客顿了一下,之后,一人从暗处缓缓走出。
第三十三章:纵使相逢应不识
那群刺客顿了一下,之后,一人从暗处缓缓走出。
“真的是你……”
曾经还怀抱着一丝希望,曾经也想过若是能就这样跟着他海角天涯……
流涯仅仅是这样望着,双目如水,似有深深浓浓的情意流转。
见到这人,殷斓难以辨明心中是何种滋味,惊喜交杂,爱恨冲撞之下,紧紧抓稳手中兵刃,压抑了所有的情绪,也面无表情地回道:“原来,这才是你真正的样貌。”
再多的感情,有了欺瞒便是有了杂质。
可以宽容,决不原谅。
不纯净的感情,流涯宁愿不要。
此生漫长而苦痛,若能就此结束,来世,他们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流涯挽起剑刃,凝聚内力。长剑自侧斜上挽出一朵回云。这是“七宫”独门秘技的起手式,言下之意便是手下见真章。
流涯眼中照映出血与火的颜色,脸上露出了一个安静得可怕的笑容。
平生心事,陡然一起涌入心头。天下,国土,皇权,大业,战事,生死,钟情,伤痛……
别再这样折磨我了,我真的无法忍受了……
看着心爱的人在自己面前受到伤害却无能为力,不想再这样了……
真的会心碎而亡……
一股森冷至极的内息穿透双剑侵入殷斓的经脉,霎时间他虎口冰扎似的剧痛,几乎就要抛剑而去。
往昔那些似乎已经朦胧的旧事如同过画面一般,随着雪白的衣袂幡然飞过,流动得越来越快。刹那间,殷斓不知道这是一时,还是一生。
琴曲悠悠,流水潺潺,花如雨,缠缠绵绵,纠结不清铺满了一地,仿佛成了千年结。
千年结结千年,落花流水依旧,人却无情。
十指紧扣,长风万里。茶香冉冉,床榻间,耳鬓厮磨。
殷斓运起手中黑刃,剑光凛冽,陡然照亮一角天空。
就见眼前清光流转,犹如一道青虹腾起。
只听一声闷响,似乎是剑刺入身体的声音。
流涯望着那熟悉俊逸,宛若行云流水般的身姿,脸色煞白,目光有些恍惚,听到遥歌焦急的呼声,便慢慢抬头,口中血水涌泉般汩汩而出。
暗卫中有一些人认得殷斓这一招式,不由惊呼道:
“碧海擎天!”
碧海擎天。
蔺遥心下大惊。
不可能……
他在世这二十几年来,也仅仅听说过一人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
流涯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殷斓深深看了流涯一会,眼波迷离如秋日的烟雨,温柔和残忍都在其中流转。
脏腑之间那种刺痛隐约又回来了。
兰姬,碧海擎天,殷斓……
猛然间,流涯只感到一腔子的血冲出,他必须要弄明白一件事,必须要弄明白。
将毕生内力灌入长剑,杀气干云,宛如末世龙吟,平生郁郁意气,半世英雄情怀,尽在其中。
猛然一道腥热的液体冲到流涯脸上,只听一声破碎的闷响,那是利剑刺入人体的声音。
流涯直直地看着殷斓。出乎意料地,殷斓却只是给他一个温和平静的微笑,目光沉静,闪过一丝温和怜惜之意,尽染鲜血的唇角挤出一丝苦笑:“我终于还是……败在了你手上。”
他看着流涯惊痛的目光,眼神恍惚了一下,不再说下去,只是慢慢举起手,温柔地抚摸着流涯如珠泣血的脸庞。
陡然间,流涯明白了。
一直猜不清楚,其实根本不需要猜的那颗心。
如果我会死去,但愿是你动手……
他静静看着流涯,柔声道:“流涯……你,爱我吗?哪怕只有一刻……”那双招人的桃花眼,如今变得凄迷异常。
流涯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那日秋千阁的小院。
夕阳下,殷斓一袭黑衣,花如雨,云飞扬,豪情万里,一曲琴音荡九霄。
泪,缓缓滴下。
流涯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凝视着殷斓,温柔得让人心碎。
殷斓不由楞住了,全身微微发抖,什么都说不出。
只觉这一生,从未如此生机勃勃,从未如此欣喜如狂,即使,是登上子玄教教主之位的那一天。
生生死死又如何?
一生只得一次,一生只醉一人。
血,越流越多,就这样,眼前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一片静止的黑色……
“撤。”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刺客们见刺杀已然不可能,纷纷撤离。其中一人,顺手抄走了昏迷的殷斓。
有几间房屋的柱子已经开始坍塌。
流涯听到庭院外隐隐约约的呐喊呼叫声,火光照亮一壁夜空。
算了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很快,便听到外面有救火的声音。
蔺遥立即吩咐其他暗卫,“快,趁火势小了,速速送陛下离开。”
院外
“微臣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了,请皇上恕罪。”
“幸得蔺将军及时赶到。蔺将军救驾有功,不必多礼,快快请起。”遥歌急忙将跪在地上的蔺老将军扶了起来。
“孩儿拜见爹。”蔺遥望着急急赶来的老父,心下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
流涯定定看了蔺老将军一会,转而向遥歌行礼,“皇上,这里已经安全了,在下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哥哥……”遥歌望着他,眼中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哀求。
你……终于要离开我了吗?
“皇上,看到您成长得这么优秀,我很高兴……这样就够了。”
这一刻终于还是来了,原本觉得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忘了。算了,事到如今还说什么呢?
流涯仰头一笑,眼角眉间,尽显洒脱,这等风姿,却是前所未见。
如同战神般狂嚣而威严。
那个人,终究还是恨他的。
他与他,咫尺天涯.不过如此。
怕的不是无法跨越的距离,惧的是人在身边却生生世世也无法进入那人的心中,永永远远被隔离在天涯的另一边……
遥歌透过青碧的草叶定定地注视那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算太远的距离,但也永远,无法再靠近了。
一旦错过,便是永远。
是流涯错过了他,还是他错过了流涯……两个人隔着火光远远望着,有太多太多的话,最终都成了简单的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