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秋——火茫
火茫  发于:2014年02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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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师傅,我始终相信「顺天得势,邪不胜正。」”

他坚定地望着他师傅,双目微亮。沉天却只浅浅一笑,不再继续下去,转而回到最初:

“落枫,还有一事你且记下:和与人对决不同,魔物,千般幻化,行速诡怪,所以要取胜,身法就得比它们更为诡怪。这些本领在「人」的时候难以做到,但当你身为「灵体」,就容易多了,倘若悟性够高,修为更是不可估量。从这几次战斗中,已可看到你过人的资质,但你始终是新死之身,这道理今日你且记下,在以后战斗中不断参悟、试炼就好。”

“师傅放心,徒儿定会尽力!”

沉天点了点头,他知道,他定不会负他所望。忽然,两人之间雪光乍亮,只见沉天长剑一挺,剑尖正正凝在落枫额前!——壹股看不见的锐力,直逼眉心,透切四骸,仿佛只需他一掸指,这具灵体便可立即消失于天地。

“落枫,斩魔,当刺「魔眼」。成魔者,邪气急聚,生成阴眼,藏于额前,或脑后,或天灵,或椎骨等等中枢之位,支配全身。破此眼,驱入灵气,邪魂立散。”

被沉天天剑所指,落枫只感到身体仿佛不能动弹,便动了一下眉头,以示明了。沉天淡然垂目,翻手收回长剑:

“时候已成,现,授你第三套剑法。”

******

第一套剑法,九岁时授:固气,护身法。他,不能让他死。

第二套剑法,十六岁授:夺战,杀生剑。他,不望让他败。

第三套剑法,身死而授:驱灵,斩魔诀。他,不愿让他有任何遗憾。

阵中,腾出一片方圆之地。两人盘膝,面视而座。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拳掌嘶啸,整个空间安静得只听见阴风摩挲着盔甲的声音。

有连绵、轻细的微光,泛着若有若无的咒文,在两人之间盘膝萦绕。已再无需躯体扶持了,真诀就这样源源渡入落枫心之深处——亦然无名之诀,亦然带上了那个人不为保留的倾注……

接下来连场战役,落枫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剑锋游走之处,断骨摧魂,魔物未及嘶叫一声便已身破灵散。新死的将军,虽然灵力操掌尚未纯青,但足以强大——正者正,强者强,位极者盛:王族之命的人,始终有其骄傲的资本。

天锁挑选这人舍身以助,到底是有道理的。每想到这,沉天心里便百味杂陈。

然,落枫一直尽心修炼,倒是没有沉天想得多。他很简单,该做的,就必须去做,不悔,亦不保留。在今日这种战场上,他更深谙其中道理:速战速决,以最快的时间提升自己,立威震敌,当是目下之重:不负这九十万战士的亡愿,也不负他师傅经年的恩情与期望。没有比这,更为重要。

战事,断断续续,疏密无章,像急雨敲鼓,又似微风拂筝,无规律亦无止休。魔物时而零星而至,时而成群袭来,即便知道此处已安兵把守,仍然不得死心地前仆后继。没办法,玄冥石已损,这个唯一通往生天的出口,始终让它们不得不疯魔。

沉天遥遥望着前方,望着那个在魔群中身如风雷电闪的人,不禁微微一笑,笑得骄傲,但这抹笑意又很快地褪去:再厉害,又有何用,走到终点还不是仍然两个结局——要么消亡在茫茫无际的地冢,要么轮回转生到彼岸而去。以后,再没有什么将军,再没有谁人的落枫。所有过错,所有骄傲,所有回忆,慢慢的,都不复存在。

一切都会结束。除非,永远走不到终点。

敛回目光,不由得轻轻叹了声,小心翼翼。

一个一直憎厌无尽无期的人,竟忽然渴望起永恒无间来……

(下)

杀敌一万,自消三千。

时间不知去了多少。九十万冥军,一轮调度与损耗后,目下半余,状态仍佳。大抵每个人心里都明白,和他们的将军一样,自身必将消亡——或战死,或功成轮回。所以亦不再留恋什么,为心头一个百年宿愿,豁了出去。

「天极重移,荆山复惊」。

数十年前,一次「天极星」位移,让西野天空星盘错转,引动了荆山地牢下的群魔。也就是当年那个夜晚,落枫病得几乎死去,而他,就守在他榻前极力施救,险些误了大事。然而,数十年后的今日,两人却已经同袖驱剑,并肩而战——为苍生,亦为彼此。

这场仗,因受星数干预,比以往都要战得艰辛。

牢冢内的冥军逐渐消耗,阵势将变,驻守在「井壁」的人手便被调入补充,不绝轮替,易阵换形。苦战七七四十九日,兵将折余三成,但唯一能让魔物脱逃的出口,始终是守住。

无边无际的空间,充斥着浓重腥腐之气,困在此中无法消弭。那些,有魔体破裂溢出的邪瘴,也有不幸战败冥兵的魂雾,交缠一起永生不散,在身周缓缓流过,带着如有实质的粘稠感,让人压抑不已。

沉天起手,拂开稠雾,驱出一片难得清新之地,然后扶着受伤的落枫,坐下。

落枫垂目,唇角挂着一抹倔强的笑意,“没事,我歇歇就行。”

沉天点头,以掌心渡入些许真气,就如同为他小时疗伤那般,“归心诀,意走全身,结聚真元。”

真元,为灵之本。这具已死之身,没有鲜血与创口,但就是那些丝丝缕缕、凝凝散散的元灵,组成了生命的全部。

驱挡雾瘴的结界之内,有淡淡光华泛起,聚拢在那个不安的魂体上。片刻过去,落枫才重重吸了口气,又然吐尽,“师傅,我没事。”

七七四十九日混战,一刻未停,这可比任何一场恶战都折煞人,但这位在伤的将军却忽然暗自地庆幸——庆幸自己随了师傅下来,而不是他的师傅,一人在战……

沉天收回掌,“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

坐在地上的落枫勾唇一笑,“我跟你下来,不是为了给你保护的。”

沉天亦然轻笑,只是不甚舒怀。许是落枫这次的伤,确实让他担心到了。人死,尚可归魂轮回,但现在这魂体若是再破,便……

“其实还是我学艺未精,”落枫坐在地上,换了个姿势,“那些魔物也不笨,专挑着我来。到底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像师傅一样。”

修武台上那道剑痕,不禁又浮上了脑海。

“因为你是「人」,即便化魂后,亦永不可能像我一样。”沉天看着他,神色淡然,些许怜惜,些许落寞,“无论现在你是何模样、是何修行,始终是从「人」而来,这是不争的事实,邪魔就喜攻击它们自以为最脆弱的「人」,这也是我进入地冢时,最担心的地方。”

“师傅,以后你别再担心了,我说过,跟你下来不是让你分心。倘若仍然这样,我还不如现在就将自己早早了结罢了。”

“胡说。”沉天苦笑,“你所做的一切我明白。只是我始终觉得,人完了一生,就该走黄泉,过奈何,入轮回,往来生,而不是跟着我待在这个无日无夜、前况未卜的地牢。”沉天起手,阻止了想要说话的落枫,继续道:“因为我的疏失,让你生前尽是遗憾,弑父逆伦,功过巅覆,本该前途无量的人却处境两难,茫茫天地不知身归。而到最后,连自己真正的姓名都无法留世,为人所知。”他忍不住闭上眼,又再睁开,“我知道,今日这些话已经无用,但若不说,我终身难安。”

落枫一直不语,等了片刻,没见沉天有继续说话之意,才轻然一笑,攥紧手中灵剑,“师傅,我倒宁愿不走黄泉的好。” 镶珑在手,青芒淡淡,映在他疲惫的脸上,且添了丝亮色,“不往那去,就不会遇上生父、遇上那些死在我手下的大冶将士,这种回避其实对谁都好。而最后,虽然仍没一人知道我是淳于青珑,但这不更好?就让每个人都认为当年那个孩童已经死掉了罢,起码彼此落个心安理得,让还活着的每个人都好过。”

他抬起头,看了眼沉天,苦笑,“说真的,当师傅告诉我真相那刻,确实有种天塌的感觉,但现在已经想透,在向淳于炫日刺出那剑时,我还是宣国的战士,知道应为自己国家而战、为自己信念而行,所以我应该坦然。如果父亲是个勇战之士,想必也会为有一个好战、忠国的孩儿而心慰。”

说到这,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真的无尽坦然,“而到此刻,我不是谁人的儿子,也不是哪国的子民,从自刎那刻开始,此生已终,可以脱下那重身份、脱下世俗的禁锢,为苍生走完最后的路,有什么比这种结局更好。”一片清宁,凝于他眼底,竟让沉天有一瞬的失神。他淡然着:“师傅,我都已经放开了,你为何还不能释怀。心,若能宽容天下,就应该连自己也能包容。”

四周,忽然无比安静。安静得,让遥远处那几声隐约的吟鸣,变得十分空幻。

沉天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片刻,才轻轻一声叹息,“落枫,你想得比我豁达。”

落枫抬起苍白的脸,笑得浅淡,“为什么,非要让自己过得那么辛苦。”

沉天一顿。没错,原来凡人的一生虽短,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比谁都更懂得豁达。此刻,他终于彻悟。

忍不住展颜一笑,沉天长身而起。驱挡雾瘴的结界渐渐稀薄,战事终未能停,这一刻交心的短歇,已是难得。手中的沉天剑,流转着雪光,而对面的镶珑,亦仿佛在回应般,青茫灼灼,自剑身的血污中透射而出。

沉天仰首,望着上方深邃的洞口,“倘若天界有何消息,天锁自会告知我们。「天极位移」,这连场巨战中,幻生的白虎、麒麟、睚毗、狴犴皆现,但仍必有更厉害的东西蛰伏在暗处,功成之前,我们还不得半分松懈。”

落枫冷冷苦笑,“还会有什么?”

沉天收回目光,投向前方遥远而黑暗的深渊,淡淡道:

“龙。”

第二十四回:屠龙

沉天仰头,望着上方深邃的洞口,“若天上有何消息,天锁自会告知我们。「天极位移」,这连场巨战,幻生的白虎、麒麟、睚毗、狴犴皆现,但必然仍有更厉害的东西蛰伏暗处,功成之前,还不可有半分松懈。”

落枫冷冷苦笑,“还会有什么?”

沉天将目光自他身上收回,投向遥遥前方无底的深渊,淡淡道:

“龙。”

在这阴邪肮脏的地冢,曾现圣洁高贵的麒麟、白虎,已属奇异,倘若再来一条至高无上的龙,那便真是叹为观止的讽刺。

落枫冷冷一笑,目光也跟随沉天投向远处的深渊,只见弥漫满空的妖雾,不断流入那处。

妖雾不从深渊涌出,倒往那处流去?

沉天走出阵中,在七丈之外站定,抬起手,观察衣袖向着一个方向轻轻飘动。

落枫走上前,“师傅,邪雾经已消散不少。”

“不是消散,是全部流入那处了。”沉天指着前方漆黑的深渊,“风也往那边去,这是在封闭之地,大气倒流的现象。”

“也就是说……”落枫注视着前方那片幽暗,心沉了下来。

“龙,醒了。”

雪亮的剑光从沉天手中喷出,忽然射向茫茫深渊。随即,地底一声沉重的长吟,恍如穿透远古时空而来,生生撼进人心。

大片恶雾,重新从深渊溢出,汹涌浓烈,腥气翻腾,瞬间便遮蔽了整个上空。

沉天又迈出一步,挡在落枫前方,压低声音:“你伤未愈,先回阵执掌,这里交给我。切记,无论何事,莫离阵中,这里还需你操持一切。”

落枫站在他身后,抬眼远方,只见浓重的雾瘴离合翻腾,当中竟出现了两团绿光,恍如来自幽冥的两盏魂灯,在浓雾间明明灭灭,摇曳不休。

邪异的绿光扫过天顶,笼隔在一层稠雾里,显得无比诡异。落枫对沉天点一点头,缓缓后退。忽然,又一声沉重的长吟压在头顶响起,瞬间千重回音荡叠不休,让整座山腹沉闷不安,压抑无比……

忽然,那些翻滚的浓雾被什么拨开,烟缝中露出大片鳞片,泛着幽黑、滑腻的光芒,随即又很快重新掩入雾中。

落枫紧皱眉头,刚退至阵中,身边有数十冥军忽然脱离队列,扑向高空两盏“鬼灯”,那两团绿光陡然明亮!

落枫一诧,对他们大声呼喊,然而那数十身影竟全然不顾,瞬间便消失于雾瘴。

雾团,出现诡异而剧烈的扭曲。虽没人知道里头正发生何事,但可以感觉到,那数十冥魂,已是回不来了。

“不要看它双眼!”

沉天一声断喝,人已腾空而起,同时激射一道剑光!

盛大而雪亮的剑光,瞬间割破浓雾,化散烟瘴,继续往高空刺去。

当妖雾轰然消散,一条巨大的龙,盘在半空……

长须劲角,巨瞳如火,庞大的躯体只消缓缓一动,便是鬃发翻飞,片片黑鳞犹自开合。然,端端这一身龙相,却凶眉毒目,邪气腾天。

它身旁,已然没了那数十冥兵的影迹。天剑锋芒即至,龙知晓是刺自己双目而来,一声长吟,巨大的头颅竟以惊人之速扭转,避开了疾箭一样的剑风!同时借势,硕大鳍尾横摆而来,以雷霆之势扫向军阵!

若此招得逞,当不知这月刀阵会被毁塌多少。临危一刻,沉天身形一错,尚未看清是如何移动,人已落在龙头颈后。

只见他左手紧扣龙角,右掌力透指尖,猛然戳进妖龙耳后!那魔物像被触动什么神经似,庞然之躯突然抽搐,尾部当即改了方向,从军阵边缘险险擦过!亦幸落枫传令得时,阵形两翼已往内收紧,巨大的龙尾扫了个空挡。

龙,喷着腥烟和劲风,在半空翻腾盘旋,企图将颈后的人甩出身外。

屠龙,驭之项,诛之顶。然,沉天却只是伏身龙颈,手执长角,用此牵制着龙头、牵制着它颠腾的轨迹,竟没有动剑取命,甚至连它的皮肉也未曾碰伤——因为这魔的“阴眼”,居然不在顶心。

此物并非普通魔种,若不能保证将其一招毙命,伤它,反倒只将它刺激得更加癫狂,让情势失控。

于是,沉天发力钳制着巨龙,将它驱到远离军阵的半空,才后低身,手掌飞快探落龙的耳后、腮腹、颈侧,去寻找“穴眼”。他看到,巨龙的每片鳞片几乎巴掌之大,不停开合,吞吐着黑色的烟屑。诧异之下,遂将其中一片翻开……

这魔,皮鳞底下竟充满了黑焰!一头浑身包裹着阴火的龙!

被阴火焚烧过的鬼灵,魂飞烟灭,寸灰不留。

沉天很是庆幸,没将此魔交给落枫开膛破肚,否则余下这数万冥军,包括落枫自己,都必将在黑焰下荡然无存。

此龙,只能驱逐,不可屠杀。即便要屠,也不会在此。

到底那颗“阴眼”藏在何处?许是头部,亦许在蜿蜒龙脊的任何一处。他需要时间。

而龙,未见沉天有进一步犀利举动,竟似侥幸起来,它忽然扭动身躯,猛然几个起落翻腾,便再向那唯一的出口冲去!

势之凶猛,雷霆万钧,尚余十数丈便要撞入军阵,却见龙头前方白芒一炸,这具排山倒海似的巨大身躯,竟戛然停在半空!

不是不进,而是进不能——刚才还驾驭龙项上的人,不知何时已出现在它身前!冲着它,穷张五指,掌心喷出一股巨大之力,将之生生挡在阵前!

“龙,与我回去!”

他冲它斥喝,尚尊它一声“龙”。

然而,这魔不做妥协,一甩尾鳍又然发力!沉天双眼灼亮,竟亦现出了凶光。两股势力,就这样死死顶撞在一起,僵持不下。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搅动起满空烟雾,扑到身上脸上,溅向四周,让整个牢冢轰鸣不绝,惊惶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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