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医生点点头。

“真的不能治了吗？”

“他这种情况，中医的效果会好些，不过也只能控制病情，治标不治本，前提是需要病人的配合，保持心情平静，合理搭配饮食。说起来，只能靠养。”

付逸辉点点头，灼灼的目光盯着他的眼睛，平静道：“如果没有意外，他还有多长时间？”

“半年。”

付逸辉抿着唇点点头，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

突然，陈医生桌上的电话响起，他接了以后很快放下，对眼前出神的男人道：“他醒了。”

付逸辉明白后，‘腾’地一下站起来冲出了房间。

他风一般冲过去，到了病房门口才放缓了脚步，等喘息平静了一些才推门进去。

穆清仍然躺着，只不过眼睛是睁着的，除了这一点外，他和昏睡的时候没任何不同，仍然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发白的双唇紧紧抿着，茫然的看着天花板，整个人看上去无比脆弱。

“穆清？”付逸辉走过去，轻轻唤他。

穆清仿佛过了很久才听到他的声音，黑漆漆的眸子缓缓转动，直到映出付逸辉焦急的脸。“付大哥。”

付逸辉鼻子一酸，差点控制不住。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露出一个微笑，轻声道：“你终于醒了。”

“我在医院？”

“嗯。”

这时，陈医生带着两个护士进来，付逸辉自觉的让开让他们给穆清检查身体。

穆清一声不吭，很是配合，看陈医生检查完毕开始收拾工具的时候才问道：“医生，我得了什么病？”

陈医生顿了顿，没吭声，转头看了看付逸辉。

穆清很敏锐，察觉到陈医生微小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正好与付逸辉的目光对上，看到他眼中瞬间的挣扎。

“付大哥。”穆清轻轻皱眉。

明白他的意思，付逸辉转身离开了病房，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静静的坐下。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病房的门打开，护士推着穆清出来。

没等付逸辉发问，陈医生就说道：“他现在情况稳定了，要转到普通病房。”

付逸辉点点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随后目光又黯淡下来，“他都知道了？”

陈医生点点头。

付逸辉重重叹了口气，：“他有说什么吗？”

“没有，他很安静的听着，还问了几个问题，问的很详细，说实话，我还没见过像他这么冷静的病人，好像对那些根本不在乎，最后还向我道谢。”

付逸辉沉默了半晌，扯出一个微笑，“谢谢。”之后慢慢转身离开。

陈医生挑了挑眉，无声的看着那个坚毅又落寞的背影消失在拐角。

穆清静静闭着眼睛躺着，察觉到轻微的脚步声，他慢慢睁开眼，看着付逸辉笑了。

“医生说我后天就可以出院，我们回去吧。”穆清神情平静，好像说的是多么轻松的话题，尽管低哑的声音无比虚弱。

付逸辉俯身握住他的手，“好。”

第五十一章

穆清醒来后在医院住了两天，第三天便出院，带着一大包中药和食谱回到了付逸辉的住处。

经过这一次昏迷，穆清的身体明显虚弱了很多，而且更加嗜睡，却往往被突然袭来的头痛打扰，总是难以安眠。他不想让付逸辉担心，尽量在他面前表现的精神一些，在客厅或阳台走动，或者在沙发上看电视，但身体心慌无力，总是忍不住想要坐下。看电视时，一开始明明是正襟危坐，到最后却发现斜倚着躺在了沙发上睡了一觉，看看时间，不过才过了十分钟。

付逸辉何等聪明，怎么会发现不了他的小心思，但却不忍心戳穿他，总是微笑着陪着他，在他睡着以后，轻轻把他抱到床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镇定温和的笑容背后，是高高提起的害怕的心，他害怕穆清再一次在他面前倒下，害怕他睡着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害怕他刚刚吃进去的一点东西又吐个干净。他经常在穆清睡着以后，悄悄进去他房间在床边看着，一看就是两个小时。

他想在这半年的时间里陪着穆清，向公司提交了辞职报告，但被退了回来。公司是他和几位学长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创立起来的，几个人的关系一直很融洽，更像是朋友而不是同事。他唯一的上司没有追问他辞职的原因，只是许诺给他一年休假，一年内他随时可以去上班，如果一年后还不来，他才会同意他离职。对于这一点，付逸辉是很感激的。他现在每天留在家里陪着穆清，给他用砂锅细细的熬着中药，研究适合他的食谱，一点点照做，在穆清发病的时候握着他的手陪在身边，从来不会让他一个人承受。

天气渐渐暖和，穆清喜欢坐在客厅宽大的单人沙发上，中午的时候阳光会照到他身上，让他感到非常惬意，连病痛都轻了些。

“穆清，喝点牛奶吧。”付逸辉从厨房端出一杯温热的牛奶，在他身旁蹲下。

穆清接过去慢慢的喝着，眼睛低垂着，长长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睛下面投下一片阴影。

“付大哥，我想回家去看看。”

付逸辉愣了一下，随后微笑道：“什么时候？”

穆清转头看着窗外，淡淡道：“现在吧，再迟恐怕就走不动了。”

付逸辉握住他的右手紧紧包裹着，看着他道：“好，我陪你。”

第二天，付逸辉就带着穆清踏上了旅途。

穆清不能坐飞机，坐火车又太拥挤劳累，付逸辉再三衡量，决定亲自开车过去。穆清家离这里不近亦不远，走高速大概七个小时，早上八点钟出发的话，刨去中午吃饭休息的时间，下午五点钟左右就能到。

穆清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付逸辉把座椅调到最舒服的角度，让他累了的时候能好好休息。穆清确实精力不济，一直时睡时醒，懵懵懂懂。付逸辉看着身旁安静的睡颜，心酸之余也觉得幸福。空间里流淌着舒缓悦耳的歌声，最爱的人就在身边，两个人朝着同样的目标前行，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付逸辉感到满足的了。

中午在服务站吃过饭，付逸辉定了临时休息室，找了温水给穆清吃过药，看着他躺下后才呼出一口气，定好闹钟，也在一旁的床上睡下了。

一个小时后重新出发，正好在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感到了穆清家所在的县城。

“就在这里停吧。”付逸辉依言在路边停好车，环目四顾。

这是一个有些年代的小区，起码有二十年的时间，住宅楼基本上都是六七层高，隐约能看到小区里有不少树木，生活气息很浓厚。小区门口有卖蔬菜水果的摊贩，现在正好是下班时间，有很多人在买菜，一副平淡安宁和谐的景象。

付逸辉在心里感叹着，这就是穆清生长的地方了啊。

“怎么不进去？”

穆清也在看着小区门口的方向，闻言也不回头，轻声道：“他们还没回来。”

他们？是了，是穆清的父母吧。

“好，那我们在这里等吧。”付逸辉把车熄灭。车内开着空调，没有开窗。现在这个时节，傍晚的时候还是很有些寒气的。

穆清倚着车窗，一动不动的看着小区门口的方向，神情专注，似乎连付逸辉一直看着他都没有察觉。

穆清看着外面，付逸辉看着他，一时都没有人说话，时间静静的流淌，小小的空间里非常静谧，衬着外面的喧嚣有些不真实的虚幻。

突然，穆清黯淡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有些激动的靠近车窗，一眼不眨的看着小区门口。

付逸辉同一时间察觉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十几米远的地方，小区门口的菜摊前，有两个中年男女在买菜，男的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深色的外套，略显清瘦，女的打扮入时，面容姣好，即使穿着厚厚的长大衣也能看出仍然窈窕的身材。付逸辉之所以注意到他们，是因为他们的相貌和穆清有几分相像。两个人不时说着话，好像在讨论买什么菜，看起来都很愉快。

他明白，这恐怕就是穆清的父母了。

穆清近乎贪婪的看着，哀伤的眸子里凝起一层水汽，朦胧了视线。他使劲眨了眨，继续一言不发的看着。

付逸辉想提醒他，为什么不过去说话？怕是太激动忘了吧。但穆清沉浸在情绪中的样子让他不忍打扰。

男的买了芹菜和茄子，看样子正要拿起一把生菜，女的突然制止他，拽着他到了一旁的水果摊上，拿了几个苹果装起来，又看了看橙子。

穆清看着看着，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过了一会，女的有些忙乱的从手提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脸上迸发出惊喜的笑容，很快接了。

穆清看着她，平静道：“妈，是我。”

车厢里很安静，付逸辉能隐约听见电话里惊喜的女声。“儿子！总算想起给妈妈打电话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吧，你真是不孝顺！”

“嗯，是我不好，忙起来就忘了，以后一定常常给你打。”穆清眼里带着泪，说出来却是平静欢快的语调。

“儿子，你不要太傻了啊，给他们卖命也要有个限度，不要把自己累坏了，一定要多休息，不然妈妈会心疼啊。”这时，穆清的爸爸也注意的看着妻子打电话，一脸微笑，想是知道是谁打来的了。

“嗯，您放心，我心里有数，会注意身体的。你和爸爸也一样，要照顾好自己，累了就早点关店，天黑之前就回家。”

穆清的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付逸辉在一旁怔怔的看着，瞬间就明白了，心里眼里都酸涩难当。他看着穆清带泪的笑，右手毅然握住他微微颤抖的左手，紧了紧。

穆清的爸爸接了电话，看样子也是一阵叮咛，穆清一直“嗯，嗯”“我知道”的答应着。

“爸，最近公司很忙，有很多事要做，我可能近几个月都不能回家看你们了。”穆清语带失落的说。

穆清的爸爸温和的笑了笑，“没关系，我和你妈都挺好的，主要是你，忙工作也要注意身体，别累坏了。”

“嗯，我会的。”

挂掉电话的时候，穆清仍然怔怔的看着小区门口，父母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一点也看不到了。

r>付逸辉拿过面巾纸，心疼的给他擦掉未干的眼泪。穆清任他动作着，闭上酸涩的眼睛，疲累的靠向椅背。

“走吧，付大哥。”过了好一会，穆清闭着眼道。

“真的不进去？”

“不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们肯定会看出问题的。不进去了，走吧。”

付逸辉无声的叹息一声，发动车子离开了。

虽然付逸辉百般小心，但这趟远行还是给穆清脆弱的身体造成了伤害，回来后不仅头痛呕吐加剧，竟然还引发了感冒发烧，连续在床上躺了三天。付逸辉忧心忡忡，每天都把陈医生拉下来留两个小时，仔细观察穆清的病况。陈医生也不敢大意，小心翼翼的为他治疗，上班时让付逸辉每隔两个小时把穆清的情况向他汇报，以便应对任何突发状况。在两个人的细心呵护下，穆清的感冒症状终于痊愈，但本来就伤了元气的身体也禁不住这样的折磨，变得更加虚弱，付逸辉又马不停蹄的给他进补，但收效甚微。

他知道，穆清心情不好，再好的药和营养品都会大打折扣。

“他的潜意识里根本不想再活下去，所以才这样折磨自己，消极对待病情，以求早已解脱。”陈医生冷静的判断。

付逸辉一脸震惊，随后很快否定，“他不是这样自暴自弃的人。”

“以前可能不是，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孤身一人，病痛缠身，即使求生意志再强烈，治疗态度再积极，也耐不住漫长的折磨，慢慢消弭殆尽。这样的病，有亲人和爱人在身旁，他会有更多与痛苦抗争的勇气。他现在，显然已经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了。”

付逸辉沉默了，良久之后才道：“我不会让他这样下去的。”温和淡然的语气有着无比的坚定。

“付大哥，这是去哪？”穆清看着前方渐渐出现的山体，终于忍不住道。

“去看长城。”

“长城？”穆清喃喃念着，神情有些疑惑。

“嗯，是不是很久没去过了？”

“我从来没去过。”穆清轻声道。

付逸辉温暖的笑着，“那今天就去看一看，爬一爬，不是说，不到长城非好汉吗。”

“嗯。”穆清应了一声，沉默的看着窗外。

付逸辉一直把车开到不能再往上开的地方才停下来，和穆清下了车。

穆清的身体很虚弱，只能慢慢的一阶一阶的往上走，不一会额上就出现了细密的汗珠，瘦弱的身子轻轻晃动，有些摇摇欲坠。抬头看到付逸辉关切的目光，他抿了抿唇，默默的积蓄力量继续前进。他靠着墙根，右手紧紧地握着扶手，细瘦的手指骨节发白。付逸辉一直在他身边，既不超前也不落后，时而在他站不住的时候扶持一下。与其他人的速度相比，他们实在算是龟行了。穆清病态尽显的身体惹了许多人注目，有疑惑，有可惜，毕竟他看起来实在年轻，相貌又着实不错，但偏偏是这样弱不禁风的身体。但随之而来的更多是敬佩和鼓励，在错身而过的时候投以善意的目光。

穆清低着头积攒力量，与脚下的台阶抗争，并没有注意这些，但偶然抬头看看前方没有尽头的阶梯，总能看到一两道热情的目光，便习惯性的报以微笑。

付逸辉留意着他的状态，爬了一会便找了个地方休息。

两个人在一处巨石的下面坐下，前面不远处就是陡峭下落的斜坡，视野开阔，能看到不错的风光。城墙上游人如织，这里则很僻静。

穆清早已累极，靠着山石轻轻喘息，慢慢平复急促的呼吸，眼睫轻轻扇动，像是蝴蝶的翅膀。

他们所处的地方正好是一处风口，山风猎猎，但现在将近正午，太阳照在身上，丝毫不觉寒冷，让人心旷神怡，眼前辽阔壮丽的景色，更让人感觉心胸豁达，云淡风轻。

付逸辉一侧头，正好看到穆清闭着眼睛，微仰着头，纤细的脖颈和下巴形成流畅优美的线条，唇微微张着，蜿蜒向上是挺秀的鼻子，睫毛颤动的眼睛，光洁的额头。

付逸辉霎时间忘记了呼吸，恍然回过神来，深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穆清，有一句话在我心里藏了十年，从遇见你的那时起，这句话就在我心里盘旋，即使难以相见的那几年，也是深深刻在心底，从来没有忘记，也忘不了。这一次你来找我，沉淀了十年的话又慢慢苏醒，天天在我脑里心里打转。穆清，我们在一起吧，让我照顾你，陪在你身边。”

穆清顿住，仰着的头慢慢低下，沉默的看着脚边不远处顽强生长的小草。

第五十二章

付逸辉一口气说完，马上屏住呼吸，感觉心突突的跳的厉害。暗自苦笑一声，在穆清身前他总是表现的像个未经人事的小伙子，不是他无能，而是太在意。面对着深爱的人，埋藏了十年的话终于说出，又是在这种境地，如何不忐忑？

他看着穆清，目光中尽是温柔。

穆清抬头看着远方辽阔起伏的山峦，过了好一会，才轻轻道：“付大哥，我很感谢你的照顾，你是我遇到最好的人。不过你也清楚，我现在这样的身体，已经没有几天了，现在只不过是苟延残喘，说不定哪天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如果和你在一起，太委屈你了，对你很不公平，我不能这么做。”

付逸辉倾身过去，认真的看着他，“我不感到委屈，只感觉快乐，照顾你的这些天是我这几年来最幸福的时光，除了你，谁也不能给我这种感觉。穆清，因为我的怯懦，和你错过了十年的时间，现在我一定要说，你今后的时光，都交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