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六年(生子)——只影向谁
只影向谁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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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门边儿卖吃食,生意一定不错。”

妇人手下不停:“唉,还行吧,不过是混口饭吃,把丫头拉扯大。”

正说着,一个梳着双髫的小丫头抓着把小葱一蹦一跳地跑过来:“娘,地里新长的小葱。”

“小妹,不是让你别来这里么!不听娘的话,恩?”

小丫头甩甩葱上的水珠,根本不朝她娘的话说:“已经洗过了,直接切葱花就好。”

厉如锦看着母女俩说笑,小丫头大概和清河一般大,却长得瘦小,头发也黄黄的。碎花的衣裙上有补丁,但是很干净。女孩儿垫着脚在没有炉子的那边帮忙包馄饨,和母亲斗嘴。

妇人见厉如锦含笑着女儿,便用手肘推推女儿:“一大早就听你跟个雀儿一样叽叽喳喳,人家客人要烦的。”

厉如锦忙笑着摆手:“不是,我只是看您家丫头十分有趣,跟我家大女儿一样。”一说到孩子,生养过的人们便有了共同话题。

“呀,夫人家的大小姐多大?”

“四岁了,最是机灵难缠的时候。”

“嗨,女娃娃长大些就好了。像我家丫头,就是嘴巴不停,总还是能干听话的。”妇人的脸上有几分欣慰,小丫头得了表扬,甜甜一笑,手下动作更快。

跟妇人零碎地聊着,期间并没提起女孩的父亲。厉如锦无意探寻别人的家事,只觉得妇人开朗乐天,聊天总是愉快的。

满满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放到厉如锦面前,皮薄馅大的馄饨,碧绿的葱花,细碎的姜末,红艳的辣椒酱,还有浓黑的香醋。妇人显然是不计较成本,淋了许多香油进去。周围的空气里都是浓郁的香气。

厉如锦把馄饨稍稍吹凉,一口就吃了进去。鲜美的味道立刻充满口腔,妇人期待地笑着,厉如锦赞许地点点头,又吃了一个。无言的赞许,也是对厨师的肯定。一大碗馄饨连汤带水吃完,厉如锦轻轻打了个嗝。那对忙碌的母女自然是听不见的,周围也没有别的食客。可厉如锦的脸却悄悄红了,从没吃东西吃到打嗝。从小的教养和之后皇室的规矩都不允许,但这碗鲜香美味的馄饨,豪放的吃相,还有店家家常风趣的闲谈,却让厉如锦有种肆意鲜活的快乐。

厉如锦揉揉胃,拿出一锭银子给妇人。

妇人坚决不肯要:“夫人这么大早地来,又一直等着我生火烧水,您是今天开门做生意的第一位客人,咱们话又投缘,这碗馄饨就算我吴三娘请您吃的了。”

“诶,话不是这样讲……”厉如锦一个男子,哪里说得过坊间高手,只得收了银子感谢一番作罢。

吴三娘见厉如锦衣饰华丽,谈吐清雅,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心血来潮出来尝鲜,便没说下次再来的话。看厉如锦离去,又来了三两客人,就低头照顾起生意来。

时近中秋,街道上随处可闻木樨的香气。吃得饱足的厉如锦惬意地享受着初秋的气息,将烦恼暂时遗忘。临街的店铺三三两两地开门营业,厉如锦从没有过独自逛武凌城的经历,不由觉得十分新鲜。边走边看,信步闲游。

有家店子是卖小孩玩意儿的,厉如锦想也没想便走了进去。老板是个眉目慈祥的老先生,看到厉如锦的身形,便招揽起生意来:“夫人可是要给未出世的小公子买玩意儿?”

小公子么?呵呵……厉如锦摇头:“女孩们玩的器物,拿些有趣的给我看看。”

老板说错话,还是热情不减(= =):“您可是来对地方啦,只要是眼下小孩儿的玩具,没我们这没有的。你看看这绢人儿,是女娃们最喜爱的。瞧瞧,多漂亮精致。都是正宗的苏州手艺!”

那些四大美人,古代仕女,戏曲名伶样式的绢人确实做得栩栩如生,精致华丽。厉如锦点点头:“那就拿四个,哦不,五个罢。还有那些小布偶也有趣,把玉兔那种式样的给我拿一套……”

不多时,厉如锦就七七八八地选了两箱玩具。自然是没有办法自己拿回去的,便留了影园的地址,让老板午后再送去。

老板开门就做了这么大的生意,自是万分殷勤地把厉如锦送出门。

回头看了贵客留下的地址——西郊影园。老板得意一笑:原来是住在西郊的达官显贵,嘿嘿,不枉老夫我每样玩具都多要了一成价钱……价都不讲的肥羊,不宰你宰谁……

于是厉如锦一路当起散财童子,让沿路商铺赚了个开怀。厉如锦已经很多年没有享受过独自消费的乐趣,上一次边走边逛还是延边城里不知忧愁少年。

来到绸缎庄,厉如锦已经有些疲惫。坐着看老板娘把新到的杭绸,锦缎拿到自己面前,听老板娘舌灿莲花地将自家的各色衣料是多么多么地好。

厉如锦从来都是直管穿衣的主子命,哪晓得这些。便点了几块质地柔软,颜色鲜嫩的料子,要店家包好,然后问价。

“一看您就是识货的,以后还指望您常来。妾身就说个实价,只赚个路费钱。一共十五两银子,您看怎样?”

厉如锦点头,就要拿银子。

只听一把慵懒调侃的声音插进来:“老板娘也真好意思开口?要真只赚个路费,你要那零头便绰绰有余了!”

第十八章

厉如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左右的紫衣公子折扇一展半遮玉面,只余一双凤目,婉转流光。

老板娘的脸色有点难看:“这位公子哪里话,妾身在这朱雀街做了十余年生意,从未欺生瞒客,口碑是顶好的!”

那公子不耐地啧了一声:“本公子刚能走路就四处跑船,云都苏州没去过百遍也有八九十趟了,论起衣料布匹绝对比你熟。只有五两,多的没有,你自己看着办吧。”

老板娘被一阵抢白,脸上一时一个颜色,十分精彩。

厉如锦好笑地看着两人,倒是一言不发。

老板娘知道来人是个难缠的角色,一咬牙,一副痛心的样子;“唉,真是开门就遇到尊大神。”之后吩咐伙计把布料包起来。

“所以,您知道您这一路过来浪费了多少银钱?”厉如锦打算雇顶轿子回程,不想那年轻人一直跟在身后。

“事已至此,难道把钱抢回来?”厉如锦扶额“公子,不要挡路。”

“不是,我只是有些激动。你是第二个如此无视本公子美貌之人~”紫衣人说这话并非无耻厚颜,饶是厉如锦周遭亲友都是仙人之姿,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年轻人过分的美丽妖冶。

路人频频回头,厉如锦又看了眼那雪肤朱唇的美公子,无奈:“这位美貌公子如何称呼?”

“赫伦。”美公子展演一笑,折扇轻摇,倾倒路人一片。

“你不是南华人?”

“非也,家母有西域血统。本公子我可是土生土长的南华人~”琥珀色的眼里盛满笑意,有种逼人的青春活力。

美公子,应该是赫伦还撩了下微卷的头发,居然不显娘气,还颇为风流。大概漂亮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

厉如锦点点头:“既然赫伦公子方才替厉某省了十两银子,前面有座茶楼,不妨一起坐坐,也让厉某聊表谢意。”

“正合我意~厉公子,请~”

两人进了茶楼,选了个临窗的位置。

“一壶乌龙,一份栗糕,一份虎眼糖饼,再给这位公子来碗酸梅汤。”厉如锦挺着肚子,小二以为两人是夫妻,便自然将目录递给赫伦。

赫伦很有家主的气势,决断迅速,却周到。

厉如锦拨弄着桌上的茉莉,笑道:“厉某猜赫伦公子还未到弱冠之年吧。”

赫伦瞪圆眼睛,居然有些可爱的样子:“真是神了,我自幼长得老相,旁人总把我说老个四五岁。公子真是厉害啊~”

“因为少有男孩儿过了十五还吃虎眼糖饼的~我四岁的大女儿倒是喜爱~”厉如锦将赫伦调笑一番。

赫伦大窘,不见了之前的伶俐,雪白的脸颊上透出一点点粉红。

还好小二端来了茶点,解了赫伦的困窘。赫伦恋恋地看了眼金黄的虎眼糖饼,没有下手。把酸梅汤端给厉如锦:“小二还算有眼色,没拿冰湃的来。”

厉如锦挑眉:“多谢~不过别把我当女人。”

赫伦一怔,笑得贼贼的:“虽然在您面前是惨绿少年,我还不至于雌雄不分。只是,您眼下需要细心些的照顾。”说着用热水将竹筷冲洗了番,递给厉如锦。

“我想,你定有几个弟妹。”这样年轻又会照顾人的男孩,想来是家中长兄。

赫伦品了口茶,摇摇食指:“恰恰相反,我倒是有三个姐姐,在下我是家中幺子。”

看来这个男孩处处给人惊喜,厉如锦心想。“大户人家的幺子,却知世事俗情,毫无骄矜之气,体贴老练。赫伦公子,你很不简单。”

“嘻嘻,我可当您这番话是夸奖了。”赫伦一笑,最终对虎眼糖饼下手,咬了一口,幸福闭眼……

厉如锦早饭吃的饱足,只把酸甜可口的酸梅汤喝了两碗,两盘点心被赫伦一扫而空。赫伦看似咋咋呼呼,吃相却很得体,一看就家教良好。

两人在茶楼消磨了半个时辰,楼下突然一阵喧哗。

赫伦把脑袋探出去一看:“喝,那是谁家好大的阵仗”

厉如锦心里一沉,也向外看去。

只见一身紫色锦袍的永嘉骑在白马之上,闲闲执着马缰。二三十个器宇轩昂的通天卫乔装成家丁模样,捧着厉如锦方才一路采买的物件。浩浩荡荡,好像要去迎亲一样。

“诶,我说,那个人谁啊?居然可以把紫色穿得那样难看~”

“那是我丈夫……”

“……”

厉如锦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转身就走。

“诶诶诶,贵府坐落何处?下次我好登门拜访呀~”赫伦要追上去。

厉如锦头也不回地摆摆手:“相逢即是有缘……再会之事,随缘罢~”

赫伦看着永嘉将厉如锦扶进华美的眠轿,低低一笑,霎眼风流:“随缘么……”

永嘉大阵仗地把厉如锦接回西苑,两人一直无话。厉如锦回到园里便去沐浴了,永嘉去书房批奏折,谁都没有交谈的欲望。

温暖滑腻的温泉水浸泡着身体,厉如锦抚摸着肚腹,发出舒服的叹息。雪白的肚皮又鼓起了些,把肚脐撑得外凸。胸部越发鼓胀,娇俏地挺着。厉如锦没有再让春霖她们服侍,这样的身体,真是可笑……又可悲……

突然想起那个叫赫伦的男孩,他应该没有超过十七岁,虽然看起来成熟,行事也得体。但那样青春活力的气息毕竟是掩饰不了的。不过刚刚分别,也许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他有三个姐姐,是家中老幺。他的母亲,一定是个异域美人。是不是迫于家族压力,在生了三个女儿后终于有了这么出色的儿子。

厉如锦把自己埋进水里,真的无法想象自己还有没有力气和勇气在生下这个女儿后,再……太累了,真的太疲惫了。自己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只是个能生下皇嗣的母体罢了……厉如锦为自己此刻的想法而悲哀,胎儿因母体屏住呼吸而躁动起来,厉如锦出水,长长地吸了口气……

阳光照进浴池,厉如锦仰面感受那份光热,又想起赫伦灿烂妖冶的笑脸。

“哼,赫伦……他干脆说自己是西域王子好了……”永嘉边批红边和纪长霖聊着天,俊美的面皮上浮起嗤笑。“你们不必管他,让皇后高兴些总是好的。”说罢,永嘉心里又不是滋味。为什么自己妻子的快乐是另一个人给予的……

新任的通天卫指挥使是永嘉儿时的伴读,也是武凌城的世家子,纪长霖。

年轻的指挥使自然是为皇帝马首是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恭敬地呈给永嘉。

“是杨检给殿下的私信,属下不敢擅专,先请今上定夺。”

永嘉赞许地点点头,心安理得地拆开妻子的私信。

“好感人的师生情谊……他怎么就是撞了南墙都不回头的死脑筋呢!嗯?以前还觉得他蛮伶俐的……怎么总想着把梓童往前朝的是非之地拖?愚蠢!”永嘉把信笺甩到桌上“把信原样封好,给皇后送去,别露出破绽来。”

“是~”

第十九章

看罢杨检的信,厉如锦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去由原送别。自从来到武凌,就和从前的讲武堂旧人日渐生疏了。不管是因为时间和距离,还是自己特殊的身份,都改变不了如今前尘荒芜,人事两空的事实。当年共事的同侪,教过的学生,这些年也不是没有见面的机会。但场合大多不对,要么是随永嘉去平州校阅讲武堂,要么是在大宴群臣的宫宴上。再没有曾经的亲密和随意,现在的自己只能接受他们的恭敬和疏离。

他知道,这些人并不是畏惧皇权。恰恰相反,他们是想表明自己超然忠恳的态度,不愿意凭借和皇后的旧谊为自己在官场上谋取资本。讲武堂五年的教育告诉他们,在官场立身要靠本事和实干,来不得半点浮夸。只身九重,和前尘往事再无干系。倒是不必和深宅贵妇一样,她们是相夫教子。后宫不可干政,自是不用他厉如锦“相夫”,“教女”便可。

因为通天卫是皇帝的亲随耳目,杨检因为职务的关系,时常入宫。也算是那些熟人里,如今和厉如锦交道最多的了。他总以曾经以皇后为师而荣耀,似乎并没有那多忌讳。身为通天卫指挥使这般炙手可热的人物,有人羡之,有人恶之。风云难测,因为隐瞒天听,被革职发往延边最辛苦的县城,永不召回续用。皇帝给了他时间整顿家务财产,令他中秋之前必须离京。这一去可能天南水北,再无相见。杨检终是败给心中那不可言说的情愫,给厉如锦写了私信,想让昔日恩师送他一送。

中秋前日,厉如锦来到由原。杨检的家眷先行一日,眼下这位前指挥使只有一车一马待前行,还有三五友人伤离别。众人看到厉如锦都跪下行礼,厉如锦苦笑,让他们起身。

这些人,曾经熟悉的脸庞此刻却是陌生。他们应该来了许久,该说的话都已说到,此刻看到厉如锦,便纷纷告辞。几人打马离去,只余一片秋光。

“老师~”杨检开口,声音几欲哽咽。

厉如锦轻笑,摆摆手。动作轻便地摘了一支垂柳递到杨检手中。杨检眼眶一红,仰面不能语。

“我知道你瞒着那些事,不过是为了保我令名。从俭,你原来不是这么糊涂的。这是欺君之罪!你的心意,我如今似乎懂了。时年不同,当年崇宁皇后和朝堂上讲武堂的少壮派互为倚靠,声势显赫。以至于有少壮派的大臣放言自己是帝卿的人。但如今,你们不能这样。你们是今上的人,是讲武堂的人。唯独不能是厉皇后的人!当年,少壮派可以高调,因为他们是崇宁皇后助英宗砍伐辅政旧臣的利剑。今上不同英宗,我亦非崇宁。那座园子于我的声名无关痛痒,我真正的声名还是系于皇嗣的。但从俭你的所念所为却是让我感动,今日折柳送别,还望天涯相见。从简,一路平安~”低哑的声音不徐不疾,好似当日剑术学堂里的教导。

杨检早已泪雨纷纷,已不成声。

“是学生自作聪明,险些害了老师。”

厉如锦也些微动容:“出发吧,趁天光尚好,明日在驿站还可与家人过节。”

杨检点头,抹去泪水,敲了下马车。车帘一动,露出张清秀的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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