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公子欢喜
公子欢喜  发于:2014年02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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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影摇红,颤动的火光跃动着暖黄色的光芒,照亮了女子秀美的容颜。看一眼木然无语的傅长亭,她落下眼,一句句说着不为人知的渊源:“当日,兄长与天机子有约,只要听命行事,就绝不为难我与杏仁、山楂。可是,后来兄长偷换阵中祭物,事发败露。彼时,两仪双生之局已成,无暇再重塑阵眼替换兄长埋在树下的指骨。天机子震怒,便要我远嫁芜州。名为出嫁,实则扣押为质。以防兄长再生异心。”

“托道长洪福,如今天机子受诛伏法,麾下鬼军一哄而散。夫家也不敢再强留我。我这才能赶回曲江,前来当面致谢。”她勾唇,她侧头,她笑吟吟弯下一双黛眉,一眨不眨看面如死灰的他,“道长方才要我谢他。可惜,我寻遍天下也找不着他了。”

“他……韩、韩蝉……”双唇颤动,搅扰在心中的疑惑、纠结、愤懑全数烟消云散。

他从未唤过他的名。相识相交相谈,他总生疏地称他一声“韩公子”,看似温文有礼,实则时时刻刻划清着彼此的界限。当那鬼没好气地骂他一声“木道士”时,他以一声“小师叔”作答,语气玩味,犹带三分赌气。

韩蝉、韩蝉、韩蝉……双手死死支撑着桌面,傅长亭紧咬牙关,静如死水的胸膛内心潮起伏,一阵阵胀痛肆意冲撞,仿佛就要冲破喉头。他……韩蝉……抬眼便是刺目的烛光,照得他双眼酸涩。两手之间,两张相同大小的纸笺并排摆放,上头是他的字。

傅长亭认得韩蝉的字。行为举止漫不经心的鬼,写得一手工整俨然的字。纤长细瘦,却勾画有力。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恰恰否决了“字如其人”这句话。

在后院喝酒的夜晚,他蘸着酒在桌上摇头晃脑地写——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道者懵懂不解,只当他又在发酒疯,撩起袖子就要去抓他的手:“你又醉了。”

他乖乖被他握着腕子,听话地抬起头来,果真醉眼迷离:“真巧。我们两人的名讳刚好可以凑成一句词。咦?还有初雨。”

趁着道者低头去看,他却挥起左手用袖子抹去了。

鬼魅皱着脸说:“这喻意不吉利。”

傅长亭犹记得他被酒气熏染得嫣红的双颊,在月光下,越发显得白里透红,说不出的清俊秀丽。醉鬼挣脱了他的手,埋首又在桌上一字字写开。傅、长、亭,他的名。一笔笔,一遍遍,写满一桌。

这世间只有两种人会如此重复书写他人的姓名。一种恨之深,一种爱之切。

16. 下

“贫道……我……”思绪纷至沓来,他陷进无垠的失落里无路可退。圆桌那头坐着眸光宁和的女子。傅长亭的目光越过了她,遥望紧闭的房门。曲江城依旧,客栈内院如昔,他立在满室的鬼雾里遍地追寻,唯独没有了一身道袍飘然而来的他,“他是被迫的。”

“是。”初雨毫不迟疑回答。

傅长亭直起身,两手悄悄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顺着掌心的伤口直刺入内,尖利的痛楚细细自手掌窜入心房。血流如丝,红线般将他蜷起的手指缠绕。他环顾四周,茫然地扫视屋内的一切,最后,又转回到初雨镇静的脸上,神情落寞:“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想找个人聊聊他。”女子安然答道。鬼气阴森,花香妖异。茶盅里的茶水凉了。她自顾自提起茶壶,慢悠悠将杯盏注满,“兄长生平知交甚少,想找人叙旧不易。虽然傅掌教贵为一国之师,天子重臣,必然日理万机,劳顿疲乏。难得他与掌教有故,小女子斗胆,望请国师宽恕,哪怕不看小女子薄面,也请看在不在的人的份上,与我闲话几句。”

她口口声声都是谦卑,字字句句皆是恭谨,一句“不在的人”轻轻巧巧一语带过,却是笑里藏刀、绵里埋针,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话音落下,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赶忙用衣袖掩面,故作一脸惊诧:“道长怎么了?”

双拳握得更紧,傅长亭强自仰首,不愿再看柔静从容的她:“你还想说什么?”

她闭口不言,悠然饮一口茶。勾唇浅笑,神情扑朔:“你信过他吗?”

“……”傅长亭颓然后退,衣袖带倒了桌下的圆凳。那凳子轰然倒下,“骨碌碌”一路滚到墙边。

“当日我尚在霖湖边时,常听离姬说起,这尘世中无论凡夫俗子,还是我等草木精怪,来来往往,相识离散,无非脱不了一个‘信’字。只有死心塌地信了,才会有不离不弃的情爱。否则任凭情话再缠绵、誓言再动听,终究不过水月镜花,一触即散。人世浮沉,若是连相知相信都是谎言,又何谈相携相守?”看一眼神色怆然的他,初雨啜着茶,一如既往仍是温婉口气,“自古魔道相争,正邪相侵。道长不信他也是应该的。但是……”

话锋一转,她放下茶盅,徐徐扬起脸。始终盈盈淡笑的脸庞上,笑意一丝丝退去,最后余下满眼哀戚:“你不信他,他却信了你。”

“哐啷——”迅疾的夜风终于吹开了老旧的格窗,雪花狂乱飞舞,团团涌向房内的道者。半开的窗框禁不住摧残,被风雪拉扯着,一次次“啪啪”捶打墙面。桌上的烛台瞬间被夜色吞没。

举手捏诀,她好心替他把灯盏再度点亮。烛火燃起的刹那,初雨分明瞧见,这位传言中“轮回时忘了带上人味儿”的终南掌教正跌坐在自己对面,所有矜贵与傲气俱都溃败为一地碎雪。

手中不禁一抖,刚点上的烛火再度熄灭。

“你……怎么知道?”黑暗里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镇定无波的语气失去了一贯的平稳。

初雨叹了口气,桌上的两张纸笺早在被风吹起的瞬间就被傅长亭抢先抓进手里,紧紧不放:“他把那两个笨蛋托付给你了,不是吗?”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过”、“杏仁爱财,山楂贪吃”、“可是他们很好,很好很好……”钰城之战前夕,他拉着他整夜整夜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唠唠叨叨,话题总离不开那两个模样诡异又行事古怪的奴儿。

“他们从没害过人。”韩蝉说。

傅长亭知道,这是他仅有的牵挂。一无所有的鬼,收藏了满满一屋子形形色色的杂物,可是在他身边,只有那两只丑妖怪陪他。他舍不得他们。

“我答应过他,只要它们不作恶,就绝不出手。”一直到最后,他所求的也只是那两个奴儿的平安。高傲的鬼有一身硬骨,只向他低头哀求两次,一次为了小妹,一次为了奴儿。从来,没有说起过他自己。

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就算开口,嫉恶如仇的他也不会答应。傅长亭悲哀地想到。

“果然如此。”道者的话印证了她的猜测,花妖神色慧黠,“否则,堂堂终南掌教的居所外,怎容许妖孽潜行往来?”

又是一阵风,窗纸上黑影一闪,窸窣的落雪声里,“噼啪”两声轻响低不可闻,不仔细听,便会以为是枯枝被大风折断了。

“你……不去看看吗?”察觉到她看向屋外的视线,傅长亭话语沉重。

“道长不去看看吗?”收回目光,初雨反问。

傅长亭摇头,会吓到它的。

“见了徒惹伤心。”初雨也是摆首,一脸轻愁。

她又睁眼看他许久,目光灼灼,好似还有千言万语,却都暗自隐忍吞下:“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芜州路远,千里迢迢,再不赶路就要天亮了。”

见道者神情呆滞,她莞尔又是一笑:“纵然是一个扣押为质的说辞,嫁了就是嫁了。身作陈家妇,不回夫家又能回哪里?单身暗会陌生男子已是不该,岂能再有私逃不归之举?若是被我家兄长知道了,要挨罚的。”

她施施然起身,走近两步,对着傅长亭又是一拜。举止蹁跹,似行云,如流水,眉梢眼下俱是宁和柔顺。

傅长亭哑口无言,任由她转身离去。

房门洞开,始终萦绕在鼻间的清新花香刹那消散,浓重的雾气再度沉入地底。

她缓步前行,及至门前,倏然止步。

“纵然受制于人,可是,错了就是错了。人命关天,不容轻饶。”迥异于方才静雅悠闲的语调,口口声声说着兄妹情深的女子猛然回头,颤颤的步摇之下,一副丽容泫然欲泣,却强作端肃,拧眉咬牙,色内厉荏,“布邪阵,拘生灵,屠戮苍生,他纵有千般无奈万般不愿,做了就是做了,血债血偿,罪该万死。天理昭彰,以正治邪。你诛杀他,于你是理所应当,于他是罪有应得。这道理我懂,所以我不恨你。可是……可是……”

后面的话却再说不出来,泪水滚滚落下,她掩面哭得心酸:“他是我兄长啊……他是为了我……我、我只想让你知道……他并非恶鬼。”

“我知道。”可惜知道得太晚。傅长亭扭头不愿再看,看她倚门而望的身影,总叫他忍不住臆想,当日那个头戴莲冠的他是否会驾着鬼雾翩翩而来。

“真的……没有半分希望吗?”

“……没有。”师长训诫,除恶务尽。幽明剑贯胸而过,寻常鬼魅早已魂飞魄散。何况,整个小院内外都被他布下九天雷火,纵然他有气力勉强支撑,也早已在大火里被烧成虚无。

韩蝉,真的不会再来了。

“为妖者都说,做人最好。我等山精野兽,苦修百年不过才得一副凡人皮囊,做人真是要多金贵有多金贵。可是,仔细想想他,做人又有什么好?生来便是弃儿,他父母不要他。所幸当日还有个师兄,照顾他成人,保护他周全。纵然终南派将他驱逐,也有师兄时时探望。可是,后来他连师兄都没有了。我们三个跟了他许久,说来也是团圆和睦,其乐融融。可惜终究不是人,不懂人心冷暖。与其说是我们陪他,不如说是他殚尽竭虑照应我们。”泪流不止,她背对他,望着满天大雪感慨万千,“这些年来,能让他敞开心扉把酒言欢的,你是第一个……可是,原来你也不要他。”

最后半句散落在了风声里,风声如泣,顷刻间直直撞向门内的傅长亭。

一声轻叹,女子的身影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雪花漫天,好似那年夏夜,弦月如钩,满院海棠花开花落,说不尽的美景良辰。

“等等……”心中大恸,傅长亭飞身去追,方跨过门槛,朔风无情,把房中最后一丝鬼气也刮走扫尽。

愣愣站在雪地中央瞪视这无边夜色,许久之后,傅长亭慢慢转过身,跌跌撞撞走向院子另一侧。

店后的厨房内早已熄了灯,黑洞洞什么都看不见。推开半阖的门板,里头收拾得井井有条,擦得锃亮的大铁锅坐在灶台上,微微折射出几点微光。在灶旁的碧纱橱柜门大开,一团黑影正坐在橱下不停耸动,伴随着身躯的摇晃,“啧啧”的感叹声与口水的吞咽声不时传来。

傅长亭无声地倚在门边看着,悄悄走到它身旁。

“哧——”,灶台上的烛台亮了。黑影大惊,“啊呀——”一声转过脸来。那是一张圆嘟嘟毛茸茸的狸猫脸,下巴上还沾着白米糕的碎屑,鼓起的肚皮上正摆着老掌柜家的蓝边大碗,碗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两排米糕此时只余下几粒白糖浅浅铺在碗底。

“道、道、道……”它吓得说不出话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惊惧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道人,“妈呀……”

尖叫一声,狸猫二话不说,扭着滚圆的身子夺路要跑,手里还不忘攥紧那吃剩的半块米糕。

可惜道者一伸手,就轻而易举把它拽了回来:“橱里还有一碗,不够可以再拿。”

拍拍它衣襟上的灰尘,道者把灶台上的大碗塞回它手里,而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山楂不可置信地捧着碗,咬着手指头,抬头看看纱橱里,果然还有一只大碗,新作的糕点带着米香,在夜色里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这道士……背影好像有点弯了。半信半疑地看向突如其来出现,又突如其来离去的道者,山楂心想。

过一会儿,傅长亭却又来了。看着连连后退,眼看就要卡进灶台里出不来的狸猫,道者没有多话,弯腰在它身边放下一套干净衣服。

几年不见,它显然过得不好,身上还穿着从前那套衣服,脏兮兮的,几如褴褛。

这些天来,他总是让老掌柜夫妻替他做一些白米糕,日落后放进纱橱里。狸猫喜欢吃这个,傅长亭记得。院子里的海棠树下,他放了一面小铜镜,还有几个闪闪发亮的银稞。没过几日,他就发现,厨房里的米糕总在夜晚被一扫而空。而树下的东西始终分毫未动。

“你……”狸猫转着眼睛,拼命啃自己的手指头,直到见他走到门外,回身替它关上门,才怯怯出声,“你……能不能帮我找杏仁?”

傅长亭摇摇头,心中又是一阵苦涩。那鬼把它们托付给了他,而他似乎又辜负了他的期望。

狸猫很失望:“它说它去找主人,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院子里火太大,它不让我靠近……我在店里一直等一直等……后来,大火把主人的卧房也烧了……你说,它是不是……”

拙于言辞的道者被它晶亮的眼神钉在了原地,望着狸猫黑乎乎的脸,一时竟硬不下心肠告诉它,雷火之内,寸草不留:“我帮你找。”

山楂就笑了,生性天真的狸猫被它的主人保护得太好,分辨不清人世间的谎言与真实:“那你能不能再帮我找找主人?”

“……”

它看不见道者抿紧的双唇,径自兴致勃勃地扭过腰,手臂吃力得绕过肥大的肚子,气喘吁吁地从背后扯过一个包裹:“他还有东西在我这儿呢。大火烧进卧房的时候,我从柜子里抢出来的。”

包裹扎得太紧,两手反到背后,解到满脸通红也解不开那个死结。狸猫喘着粗气,又把包裹转到背后,两只爪子勾在胸前摸索了半天,依然无功。最后只能望向傅长亭:“从前能解下来的,这两天吃得太多……”

经年背在身上,包袱皮已经黑得看不清本来颜色。傅长亭把它从狸猫身上解下后才发现,原来那是一件韩蝉穿过的外袍,衣角上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知了。知了只能活一个夏天,而他果真没有等来初秋……

狸猫惊讶地看着道者倏然变红的眼圈。

外袍之下才是一个真正的包袱,打开后,里面是又一层包袱皮。层层打开,至到第三重,才见到一张油纸,用油纸密密包起的是一件道袍,洁白的底色,镶着苍蓝色的滚边,如雪的衣摆上流云锦绣。铺开道袍,里面落出一截指骨。不是韩蝉的,是他从货架中找到,而后塞进他手里的。道袍也是他给的。

他如此小心地珍藏着傅长亭交给他的东西。如此小心……

站起身,傅长亭猛然发足狂奔,一路逃回自己的房中。长袖翻飞,将房门重重关起。屋外的风雪进不来,“呜呜”绕在门前打转,一声尖过一声,听在耳中仿若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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