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自己要参加话剧比赛？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练习？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哭？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态？

为什么现在就要决定自己之后要往哪个方向走！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事要做！

到最后连黄哲宇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些甚么，只是从掉眼泪进展到吸鼻子，哽咽，然后越哭越大声。

安静的走廊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他间歇传来的抽气声。过了一下，一张白色卫生纸递到他眼前。

想到就是他害自己哭的，黄哲宇半点都不客气地拿来擤鼻涕。而蓝主勋只是又拿出下一张卫生纸递给他。他拿来擦眼泪。下一张卫生纸他擦了一下眼泪之后拿来擤鼻涕。接着下一张卫生纸又出现了。

「我不要卫生纸了。」虽然好像是应该要说谢谢的场合，但是他只能小声地这么对他说。

「你不想练习吗？」

黄哲宇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也不是不想练习，但是……他发现他想不起来自己哭泣的原因。

「那今天就先回家吧。」蓝主勋背起书包，对他说。于是黄哲宇也背起书包，默默跟在后面。

空荡荡的楼梯间，脚步声特别大。球场上传来打球时的吆喝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校园内。

「你不想演话剧吗？」

突如其来的问句，让黄哲宇反应不过来。他先是摇头，后来才想到自己走在后面对方看不到，于是加快脚步与他并肩。

「还好。也不是不想。」

「那你为甚么要哭？」

「……我也不知道。可能最近有点烦吧。」

「工作的事？」学期才刚开始，没理由是为了课业。这样的猜测合情合理。

「嗯。」

莫名的，黄哲宇有点想要跟他说N杂志的事。可能是因为最丢脸的样子也被他看到了，反而有种豁出去的自暴自弃感吧。

「我……只是把拍照当成打工，没有真的想要往那方面走。但是却突然有一个满不错的机会，明天就要回覆对方了……我不知道到底该不该答应。」

发现对方没有答话，黄哲宇踏下最后一阶楼梯，向旁边看去，正好与他探询的目光对上。于是他继续说。

「我很怕就这样真的往那方面走。也不是很排斥，但是总觉的自己还能做得更多……不只有这样而已。」

「想答应那就答应吧。」走在校门口前的大道上，蓝主勋沉稳的声音传来。「如果最后发现不适合，再抽身也不迟。」

「可是，还有很多人都是认真地做这份工作，答应的话，好像是瞧不起大家的努力一样。」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激动，黄哲宇真的满震惊的。平常都无法像这样、这么容易说出心里话。

「你没有认真做这份工作吗？」蓝主勋问。他的眼神好像有着某种穿透力，黄哲宇不敢转头看他，好像只要目光对上，就会连最底层的秘密都倾吐出来一样。

「当然很认真啊！」

「那不就好了。大家都一样认真。」

一辆公车从面前呼啸而过，停在门口右侧的公车站牌前。

「我先走了。再见。」

蓝主勋伸手挥了挥，接着就跳上公车，留下黄哲宇留在原地，想着他刚才说的话。

「我回来了。」

「哲宇，你今天比较晚喔。」爸妈坐在客厅看电视，听到他回来，就把电视关掉。

「欸？」看了看手表，才发现已经快七点了。赶紧走到餐桌旁放下书包，然后进厨房洗手拿碗筷。「抱歉，今天和同学练习话剧所以比较晚。」

「喔？你要参加话剧比赛吗？」妈妈边添饭边问。

「嗯。」

「演甚么角色啊？」爸爸把汤端上桌，大家一起坐下。

「……王子。」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回答。

「是主角吗？」

「嗯。」

「那就要努力点了。你还有打工，要调整好时间喔。」

「嗯。」

黄哲宇家是双薪家庭，平常很难得碰得到面，所以晚餐时光非常重要，算是少数团聚的时刻。遇到加班或是应酬的时候也很多，所以能够像这样共享晚餐，可以说是非常难得。

「爸爸之后要去北京出差，去一个礼拜。有没有甚么想要的东西？」

「没有。」今天的菜看来是爸爸做的，口味一吃就知道。黄哲宇的爸妈都喜欢做菜，当作忙碌工作的调剂。

「要买北京烤鸭回来喔！」妈妈说。

「好。」

现在可以买得到真空包装的食物，真的很方便。家里充斥着各国土产，巧克力、酒、特色食物……可以说是甚么都不缺。

但是黄哲宇有时却会觉得，如果能够更常跟父母在一起，那就好了。也不是离不开他们，只是比起父母，佣人更常见到的生活，他觉得有点空虚。

「你的打工现在怎么样啦？有一次妈妈在新进员工的电脑里面看到你的照片呢，应该是不错吧？」

「还过得去啦。」有一瞬间，他突然想要问问父母对N杂志的事的想法，但是总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他们的回答了——课业为重，先不要接受比较好。

自己的确是很认真地面对这份工作，投入了时间与精力。虽然不是靠着他人的掌声而活，但已经建立的成果不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他过不了这关。这才是他真正烦恼的问题。

「我吃饱了。」将碗筷放到洗水槽，他拿起书包进房间。「等一下我要练习，你们不要突然进来喔。」

「喔。有甚么奇怪的动作嘛？」

「没有啦！」他哭笑不得的回答。

打开窗户，二十二楼的空气很清新。深吸了一口气，他拿出英文剧本。开启手机的录音功能，清了清喉咙，他开始朗诵。

他也是很认真的啊。

07

蓝主勋觉得黄哲宇真是一个奇怪的同学。

光看外表会认为他和自己像在不同的世界，以为是个做作又傲慢的人，所以寒假第一次练习时才会那么毫不留情地跟他那么说话。但是后来才发现他有点呆呆的，也许可以说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人相处吧……。蓝主勋知道自己家里的状况是比较复杂，但是看到他一脸抱歉困窘，还是有种惊讶的感觉。

明明有许多朋友，下课时也和大家打打闹闹，却常常让人有种孤单的感觉，好像抓不到跟人相处的诀窍，所以只能用笑容掩饰。真的相处起来却发现他其实心里想的都写在脸上，非常好懂。

今天也一样，像是隐忍着些甚么，突然爆发出来，在自己面前哭得乱七八糟。虽然不讨厌，但总觉得突然到吓一跳。

以为他是个不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人，但是又跟自己商量工作上的事……。

「吃饭了。」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接着是蓝主珍和自己回应的声音。他不喜欢叫她「姊姊」，只差七分钟却要矮人一截，太奇怪了。所以他从来都连名带姓地叫。

不知道是否是真的算准了时间，蓝主勋还没出房间就听到玄关传来声响。应该是爸爸和哥哥回来了。正确来说，应该说是「哥哥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在走廊上碰到爸爸就打了声招呼，和哥哥则是撞了一下肩膀。

哥哥因为工作的关系住在医院附近的住处，每个月会过来这边吃一次饭。他和爸爸和大妈似乎不是处得很好，不过从蓝主勋有记忆以来他都是个照顾人的哥哥。

所以只要哥哥来，蓝主珍就会特别烦人。

「哥～你来啦！我有功课要问你～」

看她笑到嘴巴都快要裂开来了，他哼了声，接下来脚马上就被踩了。闪躲不及，真是失策。

「嗯，我明后天都不用值班，今天可以待晚一点。」听到他这么说，蓝主珍更是开心得不知天南地北，迅速地坐在哥哥旁边。

「浩恩，你值班很累，今天的人参鸡汤要多喝一点喔。」妈妈说。

「好。」他对妈妈笑了笑。

有次听到妈妈说，她觉得哥哥和年轻时的爸爸长得很像，所以每次见到他心情都会很好。不知道坐在主位上的爸爸知道这件事之后心情又是如何。对于一个惹出一堆桃色风波，让三个老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男人，蓝主勋倒是希望他能够打击大一点。三个孩子其实对父亲都有种本能上的疏远，和妈妈们倒是相处愉快。

「主勋，最近过得怎么样啊？」

「老样子。」

「他要演话剧比赛啦。你今天和哲宇练习得怎样啊？」

「……还算可以。」本来想说「他哭了」，又觉得他应该不想让别人知道，于是这么说。

「哥我跟你说喔，班上有个在当模特儿的同学耶，这次他演主角喔。」

「喔，那主勋演甚么角色呢？」

「王子的侍从。」看哥哥没有反应过来，他补充说明。「主要配角。」

大概是不满话题这么快回到弟弟身上，蓝主珍夹了豆苗虾仁到哥哥碗里。「哥，今天的虾肠是我挑的喔。」

哥哥很捧场地吃了一口，对她露出嘉许的笑容。

蓝主勋不知到她干嘛这么怕哥哥被自己抢走，他从来就没有这种想法。起身去厨房呈汤，他觉得蓝主珍真的很幼稚。

「主勋，等一下有空吗？」哥哥走到自己身后，等着呈汤。

「有。」

「我有些事想要问你……。等等去你房间吧。」

「好。」总觉得等哥哥走了之后蓝主珍就会来质问自己跟哥哥说了甚么……有点烦。不过哥哥到底要跟自己说甚么呢？喝了口汤，他歪了歪头，妈妈以为是汤的味道不好，还多问了两句。

「主勋啊……我只是想关心一下啦……没有别的意思。」吃饱饭，哥哥一进房间就露出尴尬的表情，自己用眼神示意他直说无妨。「上次我值班完回家，看到你和一个女生走进宾馆……那个，是你的女朋友吗？」

他说的是哪天啊？如果是在医院附近……应该没有啊。

「我是觉得高中阶段交女朋友还是有点太早了，而且还是这么亲密的关系……。」

「我现在没有女朋友。而且我也没到医院附近过。」打断他的揣测，蓝主勋总觉得他会开始长篇大论地劝导。

「欸？没有女朋友？那是我看错罗？」哥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吓了我一跳呢。喔，那天我跟同事去喝酒，在重庆路那边。那个人真的跟你长得很像呢。」从他的表情似乎不怎么喜欢那边店家的气氛，大概是被同事拉去当分母的吧。

「如果是那次的话，只是认识的女生而已。」

「欸？」

真不知道哥哥是聪明还是笨，明明是医生不是吗？「是对方邀我去的。」不过还是先撇清比较好。

不知为何，他听到之后反而像是受到更大的打击，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爸妈知道……这件事吗？」

「二妈好像知道。」应该是说猜到。她有时会若有似无地提醒自己不要跟爸爸一样。这让蓝主勋觉得很烦，他像谁都无所谓，就是不想像老爸。

「她怎么说？」

「她提醒我一定要避孕。」

二妈的话好像最后一根稻草，让哥哥一屁股坐到自己床上。看他揉着眉心，他猜他可能暂时无法回复。

这时，蓝主珍敲了房门。「哥，你们还要聊很久吗？我泡的菊花茶都快凉了。」

蓝主勋松了一口气。今天写完功课后，他还想要把剧本背完。虽然因为是配角的关系台词不多，但是有件事放在那里还是觉得烦。

「主珍知道吗？」走出房门前哥哥又问。

「我想应该不知道。」

「那就好……。主勋啊，你还是不要太常做这种事比较好……小心跟爸爸一样喔。」

蓝主勋忍住想叹气的冲动，跟哥哥说。「我知道了。哥哥你再不去找蓝主珍我猜她会踢破我房门。」

哥哥点点头，打开门，果不其然蓝主珍就站在门外。这种事就算猜对了，也不会开心。

直到最后一刻还感受到他关切的视线说真的压力颇大，蓝主勋想，可能哥哥是属于对那方面比较有洁癖的人吧。

虽然天气有点冷，他还是打开窗户，让空气流通一下。七楼邻居的钢琴声传来，隔壁播放的空中英语教室也同时涌进。

不知到黄哲宇今天回家之后会不会真的大声朗诵？想到他哭得停不下来的样子，蓝主勋忍不住微笑。和他平常淡然的表现半点都不搭呢。不是为了迎合同学而笑，而是无措地哭泣。就算是那种情况，那张端整的脸庞仍丝毫不显狼狈，反而纯真又直率，那是模特儿的功力吗？

真是个有趣的人。

直到上课铃响了，女生们才叽叽喳喳地和黄哲宇道别，回到自己的班上去。对话内容不外是最近有没有空、工作累不累，喜欢吃甚么、假日都在干嘛……。不愧是模特儿，真是受女生欢迎。面对这么多人还能面露微笑，就蓝主勋看来简直就是特技。

「你今天要留下来练习吗？」回到座位，黄哲宇转过头问他。

「和大家一起？」一时之间不太能够明白他到底想要问甚么，蓝主勋反问。

「我昨天又练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甚么把握，怕浪费其他同学的时间……。」

听到他这么说，真不知到该说他是太客气还是太不客气。浪费我的时间就没关系吗？真想这么问。不过看着他有点不确定的眼神，就忍不住觉得有点心软。总觉得只要拒绝这一次，他就再也不会这样问自己了。

「好啊。」

大概是很希望得到这样的答案，他一副很开心的样子。「那练完之后晚餐要不要一起吃麦当劳？我刚好有折价卷。」

对于他直率的友好尚未适应，蓝主勋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好。」

学校的对面有两家电影院，一间播商业片，一间专播文艺片。电影院楼下就是麦当劳，放学时间常常人满为患。

「我先去占位子。」

「那我点这个买一送一的组合喔。」点点头，蓝主勋朝楼下走去。

今天黄哲宇的表现比之前好很多。总觉得他的发音没有差到哪里去，只是因为怕念错所以过度意识，造成怪声怪调的效果罢了。前天大家一起练习的时候，除了有时会结结巴巴，状况其实还算不错。外表不错，交际也不成问题，功课普通，为什么会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呢？

「人真是多啊。要不要和那边的并桌？」还没找到位子，黄哲宇就端着餐盘下来了。朝他说的方向一看，果然还有两个空位。两人坐定后，马上就吃了起来。

「昨天新一期的N杂志出了，没想到我的篇幅这么多，真是吓一跳呢。」现在，他会和自己说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蓝主勋也是听了才知道，原来模特儿这份工作这么辛苦。工作时间虽短，但却要有高于常人的毅力耐心和抗压力，不是长得好看就能做得来的。

「那不是很好吗？」

「欸～可是很害羞欸！」这么说着的他用手将浏海拨到耳后。

不知道是不是习惯面对镜头的关系，蓝主勋总觉得他的每个小动作好像都精心设计过一样，充满着美感，一般男生根本望尘莫及，难怪自己以前觉得他做作。

「拍照时不会害羞吗？」

「因为没有自觉所以没关系啦。」

聊到一半，旁边的人就收拾桌面离开了。又有人坐到隔壁来。

「主勋？」

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人。……有印象的话应该是认识的吧？

发现蓝主勋竟然在思索，对方明显地恼怒。「你该不会连我是谁都忘了吧！上礼拜才一起去——」似乎终于注意到他旁边还有人，女人没有把话说完，只留下愤怒的语尾。

「啊，那个约我的女生。」终于想起对方是谁，蓝主勋一副「原来如此」的样子。

「！」大概被他的反应刺激到了，女人转头就走。可怜她刚走下楼梯的男伴手上还端着两人份的食物，就被她扯到楼上柜台去换成外带了。

「约你的女生？」黄哲宇似懂非懂地问。

「嗯，上礼拜一起开过房间。」蓝主勋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