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哲宇完全陷入脑内对话的同时，他没注意到蓝主勋已经溜向自己，然后在旁边坐下，开始脱轮鞋了。

「你要不要一起去吃饭？」

直到蓝主勋发出声音，黄哲宇才像被吓到似地看向他。刚刚还不理不睬，现在问自己要不要一起吃晚餐？

在他反应过来前，对方就像自言自语地说。「我刚好练习完要去吃饭，你不方便就算了。」说完，就背上包包，从树丛跳到人行道上。

在想好该怎么回答之前，黄哲宇已经自动跟在对方后面了。查觉到这点，他又在内心「啧」了一声。这不是像答应一样嘛！

走了大约十分钟，黄哲宇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看他这副德性，带着自己走上一个小时都有可能。晚上的风越来越大，他开始后悔没有带帽子出门；但他无法坦率地问蓝主勋到底要去哪，只好硬着头皮走下去。

没想到在走了五分钟之后，就看到他转进一条小巷，拉开纸门造型的拉门，大步走了进去。

「欢迎……啊，阿勋是你啊。」

里面的布置类似居酒屋，有许多和式矮桌和软垫，也有制做烧烤的吧台，气氛活泼。和蓝主勋打招呼的是一位长得很漂亮的中年女子，绑着头巾，看起来应该是老板娘。

「嗯。还有位子吗？」

「坐吧台可以吗？」

「好。」

黄哲宇有些战战兢兢地和女子点了个头，就乖乖在旁边坐下。接下来看蓝主勋离开坐位去旁边的大电锅添饭，才发现原来白饭要自取，又匆匆忙忙地跟去了。看到他添了满满一大碗饭，上面还洒满了葱花和柴鱼，黄哲宇突然觉得自己也饿了，便添了一大碗，洒上柴鱼和酱汁。

回到坐位上才发现，蓝主勋已经开始吃那碗充满作料的饭了。他的吃相看起来并不粗鲁，但他却能从他专注的神情当中发现到他的饥饿。蓝主勋并没有点餐，但过了不久串烧就一一送上。烤牛肉、烤羊肉、烤花椰菜、烤百页豆腐还有烤秋刀鱼，全都散发着甜甜咸咸的香味。太过丰盛的晚餐让黄哲宇很担心，回家之后到底要做多久运动才能睡觉。不过拍了一个下午也真的饿了，看蓝主勋没有要招呼的意思，他也拿起一串牛肉吃了起来。

「阿勋你带同学来啊？」大概是工作告一段落，女子边擦拭吧台边问。

「嗯，路上碰到的。我要一杯啤酒。」将口中的饭吞下后他回答。

「你同学在欸这样好吗？」拿出啤酒杯，女子看起来半点都不在意。但接下来黄哲宇就接收到蓝主勋询问的目光，于是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他在家里也会和父母一起喝酒，虽然喝的是红白酒，不过啤酒酒精浓度低，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那你也来一杯吧。」那杯放在自己面前，冒出大量气泡的黄金色液体，让人光是看着就放松不少，总觉得紧绷的情绪总算放松下来。

「谢谢。」他抬起头对女子笑着说。

「不客气。……我怎么觉得在哪里看过你啊？」她的目光毫不掩饰，黄哲宇也习惯了。

「我有在接一些网拍的打工。」

「啊！难怪觉得眼熟！」

「她最喜欢上网看那些有的没的了。」蓝主勋插话。

黄哲宇觉得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在学校里总是散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在这个居酒屋里面却突然变得柔和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阿姨的关系。

趁着女子招呼刚走进来的客人，他转头问蓝主勋。「她是你阿姨吗？」那种亲腻的感觉不像是熟客与店长，反而比较像亲戚。

「嗯，她是我二妈。」他回答。

「二妈？」黄哲宇觉得自己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就是我爸的第二个老婆。现在已经离婚了。」他意外地有耐心，解释道。

虽然原本就往这个方向猜，不过听到他自己这么说，还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第二个老婆……你爸有几个老婆啊？」

「三个。我是第三个老婆生的。大老婆还生了一个哥哥，现在在当医生。」

在此时得知了蓝主勋的家庭背景，黄哲宇有些意外，连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对方的回答非常坦然流畅，好像是问的自己才是奇怪的那个人一样。

蓝主勋又离开坐位呈了第四碗白饭，然后追加了一个起士马铃薯。还真是能吃啊，看着他结实的膀臂，黄哲宇突然也想要练一练。怀着不想输的心情，他又吃了一串花椰菜——这已经是他所能做的最后努力了。

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语地吃完了晚餐，蓝主勋的二妈也没跟他们收钱，就这样走出店外。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不少，但黄哲宇却不觉得冷，可能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吧，他有些开心地这么想着。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捷运站。」他回头回答。黄哲宇发现他只要笑起来就没那么可怕了。「我还以为你都不会问问题呢，不怕我把你带去卖掉？」吃饱了，他的心情似乎比较好，连话都多了起来。

「……我现在不就问了嘛。」迈开步伐，跟上他的脚步。他有点小心眼地讨厌蓝主勋比自己高这一点。「而且你干嘛都不主动说！」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你有问题。」

「是没错啦……。」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可恶的是，黄哲宇一时之间还想不到可以反驳的话。

「如果有问题就说，其实你不必这样硬撑。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你以为这样看起来就比厚着脸皮问问题来得好？」

黄哲宇觉得他真的很讨厌，现在才说这种话，让他没有反驳的立场。只好赌气不说话，反正捷运站就快到了。

搭乘反向车的两人在月台分别，虽然不想和他说话，但黄哲宇还是说了掰掰，这次，蓝主勋也给了他回应。

「开学见。」

在关门的哔哔声中，他才发现，新学期，就要来到了。

05

「……所以，只要把这个结果代入公式……答案等于五加小i。」

黄哲宇无意识地嘟起嘴。错过了解题的关键，之后的步骤就显得无关紧要。明明是自己想东想西不专心，却忍不住怪老师讲得太快。

『N杂志下个月的服饰搭配部分想要请你来拍，你有没有兴趣呢？』某个厂商和N杂志的人似乎很熟，与自己也合作了很久，只是一般这种工作机会都是给有经纪人或经纪公司的模特儿，还轮不到自己这种打工的。

『欸？』

『……听说是因为不满意原本的模特儿在与新的杂志社签约之后，工作态度就差到不行，同家公司的新人又迟迟无法进入状况，跟着前辈转来转去然后惹人厌。』彷佛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对方说。

在从不缺人的这个业界，如果没有公司的支持和自己的人脉，被换掉也是迟早的事。

『你上次的照片刚好被我朋友看到了，觉得你各方面都不错，也很有抓住读者目光的吸引力。虽然N杂志不是本主流杂志，不过很多新人都是从那里开始的。读者年龄层较低对你也比较有利，毕竟你是现役高中生嘛。』

『嗯……我可以想想再回答你吗？』

『那么你在下星期三之前联络我可以吗？』

『好。谢谢你。』黄哲宇也只能这么回答。

今天是星期一，明天就要回覆人家了。

黄哲宇只是觉得这个打工很好玩、很有挑战性，其实他不缺钱，也不是真的想往那个业界走。

偶尔在工作结束后的聚餐里听到一些内幕八卦，他只有「哇～真是不得了啊～」这种事不关己的心得。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一直没有圈内的朋友。没有特别的干劲和野心，也不特别讨好谁，只是以责任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和积极地在网拍网页上打上连络方式的其他模特儿，有着极大的差异。

正因为有着这种自觉，所以才对这次的机会却步。

这是很多人想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大家有的是专业和努力，如果自己怀着半调子的心情接下这个工作，总觉得像是看轻了其他人一样。而且，以他对自己的认识，要是就这么顺势得到更多的机会、更大的舞台，可能真的会懒得思考就投入这个业界。

可能是因为年轻，所以不太喜欢随波逐流的感觉。总是想着要是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那就太好了。现在要决定这种事也太早了吧。

「喂，把考卷传下去啊。」淡黄色的大张考卷打到头不觉得痛，却觉得烦。有点粗鲁地接过考卷，薄薄的纸张发出恼人的声响。

「心情也太糟了吧。」不像感叹也不像关心，蓝主勋冷淡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于是黄哲宇转过头，将考卷拍在他桌上。

「少烦我。」因为还没习惯的关系，都忘了他这学期的新座位在自己后面。话说他最近比较常来学校了，不知道是为什么。

「喔。」明明黄哲宇的口气有点凶，他却只是喔了一声。

「第一题到第五题，ACBBC，第六题到第十题，BCACB，第十一题到第十六题……」

台上老师开始念答案，唰唰唰的原子笔划过考卷的声音，盖不过从走廊传来隔壁班的文言文课文朗诵。黄哲宇突然有种时间静止的感觉，好像这种安静的氛围永远不会结束一样。

不过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传回同学们考卷的时候，左边传来一张被撕下来的笔记本内页，上面标着参与英文话剧的各组同学名字，请大家标注可以留下来练习和做道具的日期。

黄哲宇又把脸皱在一起。可恶啊可恶啊～他只知道自己哪天不行，不知道自己哪天可以啊！N杂志的事情，连络的最后期限是明天，但是也不知道拍照的时间是甚么时候……等等，自己难道想答应吗？

想来想去得不到个结论，于是他在底下写着「明天才能确定」，就把纸张往后传。没过多久，后面就传了一张纸回来。

黄哲宇原本以为是同一张纸，正觉得蓝主勋很白目怎么又回传给自己，没想到一看，却是另一张纸。

『大姊说，如果今天你没事，放学之后我们两个先一起练习。』

没有叫上其他人，可能是对自己的体贴吧，而且都是男生也比较不会尴尬。黄哲宇想到距离比赛只剩下一个多月，还是多练习来得好。

『好，但我只能练到六点。』

为了配合父母的下班时间，平常家里都是六点半开饭。他不想打电话回家要家人等他开饭，所以这么写着。

『OK。』

从后方拿到纸张时，下课铃正好响起。

再一堂课就要放学了，所以同学们分外吵杂。老师没办法，只好说「还没检讨完，明天还是要带考卷来喔」。大家乖乖回答「好～」，班长就喊「起立、立正、敬礼」。「谢谢老师」四个字彷佛是下课的暗号一样，大伙喊得非常大声。

「要去外扫区了喔。」同班的冲浪是个众所皆知的嗨咖，今天也嗨到不行。大概是想到马上要放学的缘故吧。

「喔，对欸。」

新学期，也换了新的打扫工作。班上一般都是抽签决定的，在黑板上写下职务，下边标上座号。蓝主勋和自己一样负责外扫区。也许是之前一起吃过饭的关系，黄哲宇对他比较有印象的关系，现在很容易就意识到他的存在，他没来的时候也会注意到。

下节课是音乐课，扫区刚好就在音乐教室旁边。大家都喜欢这个巧合。那边没甚么人，检查也不怎么严，要打混摸鱼最合适。

「走罗。」冲浪已经背好书包，站在教室门口等了。

「等等！」黄哲宇背上书包，正要拿便当袋，却发现蓝主勋已经帮自己拿了。「谢谢……」他却没有回答，只是大步走出教室，黄哲宇只好跟着跑出去。

「之后，你练习过了吗？」在帮扫具柜上锁的时候，蓝主勋突然问。不出所料，冲浪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玩了，打扫基本上都是他们两人做的。他很明显是在问自己。

「嗯……我看了一些电影还有听音乐……。」

「如果不大声念出来，是没有效果的。」已经快要上课了，却还没有同学过来。黄哲宇觉得自己真的很不擅长和他对话。

「我知道了，我回家会试试看。」

「现在就开始吧。」他拿出书包里的剧本，塞到黄哲宇手上。「自己听不出来哪里怪吧？」

虽然知道他应该是好心，但是黄哲宇半点都不想要在还不熟的人面前出糗，而且他过于强硬的态度也让自己害怕，于是用力摇了摇头。

「还是先自己练过再来啦。」

听到他这么说，蓝主勋露出有点疑惑的表情。「我不会笑你的。」最后他这么说。

其实这不是会不会被嘲笑的问题，而是根本就不想要念给他听！烦欸！他怎么就不懂呢！

「抱歉啊，来晚了！」音乐老师踩着高跟鞋喀啦喀啦地跑过来。黄哲宇趁机把剧本塞回蓝主勋手上。「帮老师开窗户好吗？」

「好！」黄哲宇的回答有点太大声了，老师先是有点惊讶，然后露出笑容。

不久后，同学成群结队地进入教室，教具股长打开橱柜开始分发大家的音乐课本。这是因为怕同学忘记带艺能科的课本；美术老师也用这种做法。

「今天要介绍的是弦乐器，等一下会播放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曲目，请大家写下听到的乐器名称……。」

黄哲宇想到下课后就要在蓝主勋面前朗读英文剧本，焦躁不安地在座位上动来动去。旁边的同学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你等等要约会啊，这么亢奋。」他只好露出抱歉的笑容，然后乖乖坐好。

为什么他会要自己念剧本给他听呢？突然这么说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啊。而且这么亲切……该不会一起吃顿饭就变得热心了吧？还是他在意班级竞赛的输赢，所以想要帮自己好好特训？萧梅琳拜托他的？

不知不觉间下课钟响起，黄哲宇完全趴倒在桌子上。同学们早就一哄而散了。

「走吧。」蓝主勋走到他身后，说道。也许没有催促的意图，但是黄哲宇只觉得更烦躁了。拿起书包，他跟着他走到外面走廊的最角落。

看蓝主勋已经将剧本拿在手上，他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的打开书包。在低下头的瞬间他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甚么。明明有这么多事还没做，却还在这边准备出糗给他看。

「一个美丽的夜晚，王子与公主漫步在沙滩上。他们准备要结婚了，非常恩爱。」他已经率先开始了。自己貌似只要念王子的台词就可以了。

「啊！多么美丽的月色！」黄哲宇的声音小到不行，最后甚至全部糊在一起。

「……大声一点。」上方不带感情的声音传来。

「啊！多么美丽的月色！」发音奇怪已经够让他难过了，还要大声念出来吗！？他觉得头昏昏的，眼眶也热热的。

「再大声一点。」

「啊！多么美丽的月色！」

黄哲宇终于忍不住大声喊了出来。接着，他就注意到蓝主勋非常惊讶地看着他。

我大声念出来了，这样总没话说了吧！怀着不甘心的心情，他瞪着他。

「你，眼泪流下来了喔。」蓝主勋说。

06

黄哲宇很少生气，很少激动，很少哭泣。从幼稚园开始，就算玩具被同学抢走，他也只会告诉自己没关系，等等爸爸妈妈会再买给自己。过一阵子，又笑脸迎人地和大家玩在一起了。连父母都说，「这个孩子怎么这么爱笑」。如果下班回家发现儿子已经睡着了，还可以叫醒他亲个几下，也不会生气。长大之后，他也碰过不少个性怪僻的摄影师还有要求很多的厂商，但是再怎么说只要自己让步，对方的态度就会软化，变得和善很多。

所以蓝主勋这么说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在骗人。

看到他默默掏出卫生纸的时候，一阵冷风吹过。脸上冰冷的感觉说明蓝主勋并没有说谎。

就像小孩子受伤时其实不觉得很痛，直到看见血流出来的时候才会想哭一样；当黄哲宇用手背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泪水，更多泪珠就这么一颗颗冒出来。

想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哭了，黄哲宇又更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