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旧事 下——归海
归海  发于:201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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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无声,一张张亲切的面孔从远处走来,刻进心底,再擦肩而去,匆匆融入涓涓的人流,成为了生命中的过客,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翻开记忆,阅读那一份份曾经的感动……

从我醒来,直到出院,我再没见过陆文虎的出现。方宝胜说他这几天一直在整顿炊事班,六月份的“后勤建设标兵”被五连拿了回去,所以他准备七月份和五连一拼高下。

尽管心里有些失落,但我并没有多想。那时候的我认为,在这个热火朝天的军营里,任何事情都没有工作重要。

对于我的这次病倒,班长是有责任的。基于我的一再包揽错误,以及连长外硬里软的性格,班长没有受到什么处分,只是在各种会议上,连长想起来就会拿这事大骂班长们,骂他们“心大把屁眼子拉出去了”,也骂我们这些即窝囊又死心眼的熊兵。

由于生病,剩下的考核项目我没能参加。考核结束,我们连的成绩不很理想,而我就是那些“拽后腿儿”队伍中的中坚力量。

连长找到了我,拿着我的考核成绩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告诉我如果不当上士的话,只能当通信员,不能呆在连下。

连长看着我日渐憔悴的脸,他一定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上士这么好的职位我都要拒绝。

“我不赞成你去五连。我不同意。”最后,连长果决地说。是陆文虎跟他说了许鸿安想调我去五连的打算。

我没有了选择。尽管连长已经很有耐心并破例给我准备了两条路,但我还是说我再考虑考虑。

现在想来,我可能是有史以来七连最“硌篮子”的一个兵了。但是连长却一再放宽他的纵容,严厉中屡开绿灯,没给我这个不懂事的小兵留下任何再做傻事的机会。

老通信员盯上了我,以各种机会和借口让我帮他干些琐碎的活儿,并开始逐步灌输给我通信员的职责理念,好像我马上就要接他的班一样。

高强无限鄙视我。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放着油水丰厚的上士不当,偏要干这个整天忙得团团转,还要小心翼翼的通信员。他哀叹以后的烟酒库没了,并在没有外人的场合下称呼我为“小二”。于是,这个比“二百五”更具深意的外号不胫而走……

掐指算算,我下连的日子不过才一个多月时间。然而,在这段日子里,别人眼中平淡如水波澜不惊的我,却经历了那么多不足与外人道的磨难,仿佛一辈子的苦都聚集在了这个月中。

这段时间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我的一篇近千字的军营报导被《前进报》刊登,引来好些人的艳羡。

看着那些同样淡定从容面带微笑的战友们,我总是在想:或许他们也同我一样,内心深处都积存着或多或少的煎熬,以积极、向上、乐观、坚硬的外表掩盖着,等待岁月的稀释。

或许,这就是生活!或许,这就是“军人”的某一种定义!或许,这就是成长道路上必经的一道特殊风景!总之,日子就这么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了。

炊事班的卫生直线上升,伙食越来越好,馒头比我在的时候还要好吃。陆文虎吊着一只伤手,开始破天荒地干起了零活,每次去吃饭都能看到他在饭堂里巡视进餐情况,不时询问大家菜的口味……这让很多人难以理解,受宠若惊,尤其是连长和司务长,心里乐开了花。

陆文虎酒喝的少了,几乎听不到他打架的传闻,每天晚饭时都能看到他把那只瘸鸡和兔子放出来,在院子里喂。他对每个人的态度变得和蔼了许多,尤其是对我,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偶尔去出公差帮炊事吧干活的时候,他竟然能够淡淡地叫着我的名字,给我安排一些活计,就象一个老兵对待新兵。

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使我感觉到一股深深的失落,仿佛面前那一望无际的荒漠上,多了一道深不可逾的鸿沟!

从前那个陆文虎不见了!如今的陆文虎更加沉稳,更加笃定,更加成熟……我依稀有些恍惚,仿佛他抱着我无比心疼着落泪的情景,只不过是我高烧中的一个美丽而不切实际的幻梦。

从此,我和陆文虎之间象是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开始平行着各自忙碌自己的生活。

司务长最后找了我一次,确认我不当上士后,这个职位仍是迟迟没有安排人选。

有一天晚饭时间刚好轮到我站岗,岗后去炊事班吃饭时却是异常的气氛。问方宝胜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笑而不答。回到连里才知道,原来是因为一句玩笑话,陆文虎竟然当着不少人的面两拳头就把我班长打趴在地。

张传玺说:“活几吧该!你班长那B样儿地,就是欠揍!”

高强接话:“可不咋的!你看这两天大虎脾气好把他给得瑟地,比大款下饭店还能装!”

徐玉春说:“炊事班长可真厉害!也挺吓银……”

听着他们的话,我心想人还是本性难移啊!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连长竟然都没过问此事,没人向他汇报,不知道他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日子继续,转眼进入七月中旬,天气一天天更热。

这一天周末。吃过了饭还没洗衣服,就被通信员叫到了连长办公室。我以为又要我帮他干这干那,进到屋里却看见许鸿安坐在床上。

近段时间,许鸿安很少来我们连了,表面是由于工作忙,但事实上他因为上次的事,他在和连长闹气。在他心里,每个家长把孩子送到部队上,是为了锻炼,而不是来受虐待的,所以,他看到我站在雨中那可怜的样子,他一直觉得是连长的失职,不肯原谅连长。

这次也一样,见我进来,连长也不避讳,沏了好茶,搓着双手,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问这问那,可许鸿安仍是一副冷脸,只说了句:“把乔晖借我一天干点儿活儿,能行?”

“能行!能行!五连长说话了,别说乔晖,就是样我去都行……”连长这个样子,使我仿佛看到他把老婆惹生气后的油腔滑调。

于是,连长亲自打了电话后,我拿了假条去军务股批假,十分顺利。

许鸿安早早等在了正门外,老远就看到他那辆霸气十足的大吉普,停在那里很是扎眼。

在岗哨及纠察队满含羡慕的围观目光中我上了车,许鸿安油门轻踩,车子顺着大路悠悠下山。

阳光通透,轻风送暖,一望无际的果树林枝繁叶茂,葱茏起一派盎然的生机。

许鸿安目注前方,手熟练地摸出一盘磁带,放进车载录音机里。音乐缓缓响起,却是一首《挥不去的思念》:

“没有所谓烦恼忧愁,没有所谓黑夜白昼,留下阴影在心中,挥之不去你的笑容,叫我何去何从?留在身边都是思念,在这没有你的日子,为你唱出这首歌,亲爱你是否可曾听到,我悠悠的歌声?

与你相逢在梦中,往日片断拥上你心头,与你许下的海誓山盟,如今早已消失在风中,让我为你写一首诗,诗中有你的影子,纵然如今已对不住,往后日子我会祝福你,永远都记得……”

听着那悠扬伤感的旋律,望着眼前这条路的熟悉,我心里游荡着丝丝缕缕的忧伤,满满的都是陆文虎的影子。

第二十九章:鲍子知我

十六岁,本应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憧憬着未来的美好,幻梦着爱情的甜蜜。而我呢?一个有悖于伦理,有悖于道德,与世俗和常理相冲突的性取向,无情击碎了我该拥有的一切——

忘不了季海洋那夜一番刺骨的话语表达出的污秽,现在想来是如此的讽刺!难道我真该放下尊严,投入到这片肮脏的泥淖之中以肉体的短暂欢娱来麻痹痛苦,堕落着沉沦?不!我不要被当成发泄的工具,还在别人身下收获着他们施舍出的,那么丁点的,可怜的,自以为是的快乐和幸福!不!绝不!那是对灵魂的践踏,更是对人格的侮辱!如果心长期萎缩在这样的环境中,便再难跳荡出悸动的音符——美好本就细微,只有敏感的心方能捕捉到;

忘不了陆文虎那晚刺出的一刀所带给我的震撼,每每想起都如遭电掣!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来承受一个心爱的人,为了我而毁掉前程,甚至失去生命的残酷!更没有足够的力量挺起所谓的胸膛,去迎受别人鄙夷的目光,在被唾弃,被远离,被嘲笑中孤零零地走完我的军旅生涯,甚至一生;

忘不了许鸿安卧室墙上的那个“我”。他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画出我的未来!我常常试问自己:如果同样遭遇了这样远离爱人、众叛亲离的现实,被放逐在那样一个冰冷的世界,一切美好都支离破碎,天地间只剩下黑暗的时候,我能有多少坚强来抵御绝望?答案是:一点都没有……

所以,我挣扎,我抗拒,我逃离,不允许自己泥足深陷。渴望越大,我越害怕。我怕有一天睁眼醒来,自己真真实实跌进一个狰狞的噩梦里,永世不得超生!

我真的很害怕!即便眼前开放着一朵洋溢出销魂芬芳的爱情之花,我也没有足够的胆量去撷取来握在手中用心地呵护,只能遥望着徒叹,目睹它慢慢的枯萎、凋零。因为我的世界里,只有一种花会开放,那就是有毒的——罂粟花……

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新世纪的今天,同性恋会浮出水面,并被大多数人理解、接受和认可。当时所有的有关报导全部以负面形式出现。那时,同性恋行为做为国家刑法明文规定的流氓罪,被人们所不耻,一旦某个场合下突然涉及到这个问题,那些隐藏着的同类人为了掩护自己都不得不违心地跟着大家一起辱骂:变态!

爱,固然重要。但是,如果要切身走进这份爱里,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爱欲缠绵和甜蜜幸福,还有潮涌而至的现实烦恼,以及那猝不及防的灾难。任何一个小小的纰漏,都会葬送辛辛苦苦耕耘出的果实,为人生留下无法弥补的追悔和抱憾。所以,爱是付出,只属于那些有准备的人,一旦选择便没有退路,只能倾尽全力坚持着维系这份美好。

爱是奢侈品,一生能够真正拥有一次,生命便不再苍白!即便在拥有的前面加上两个字:曾经……

记得那天,我坐在车里一路想了好多,甚至想到了来世前生——

我的思想丰富,或者说心思细腻归咎于书籍。我深深地爱着它们离不开它们,同时也深深地恨着它们。我恨它们过早地向我铺陈了这个世界的美丽,告诉我理想和爱情是多么伟大,并引导我去追逐,但同时它们也向我裸露出现实的残酷,警戒着我慎重选择……

飘渺的音乐,萦柔的风,迷离的草长花香,托扶起淡淡的忧伤,将我紧紧包围——

我感觉不到自己是谁,更难以猜度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只能依稀看见那些彷如昨天却轰然远去的记忆,如同一丛丛无根的飘萍,于平静的湖面上被风吹乱,荡漾出一圈圈酸涩的涟漪,纠缠在一起,理不出一点头绪……

许鸿安稳健地开着车,一言不发。他没有让我去他家干什么活儿,而是一直把我拉进了市区,再一次来到这个不属于我的,熟悉却很陌生的城市。

由于穿着军装,我们没去更多地方,只是开着车,或者步行,随便四处转转。看那样子,似乎许鸿安也没什么准备,不过是心血来潮就带着我来了,没什么目的。

如果非说有什么目的的话,我觉得他应该是想让我好好吃一顿,最近我属实瘦得不成样子。

还没到十一点,许鸿安就带着我来到一家不是很大,但四处洋溢着浓浓香气的坛肉馆,找了一个最偏僻了地方坐下来。

饭口时间未到,整个饭馆里只有很远的一张桌子上有两个人在吃饭,显得有些冷清。

红烧肉,肘子肉,小鸡肉,鸽子肉等等点了好多全是肉,一罐罐地端上来。没有喝酒,许鸿安叫了两碗米饭。

长时间和战友们一个盘子里夺食,乍看到这么多肉,闻着那喷薄的香气,真有种馋涎欲滴的感觉,一时间食指大动,吃得很香。

一碗饭很快见底,许鸿安又叫了一碗给我。而这时,他碗里的饭一粒没动,一直在给我翻腾罐子里肉的精华。

许是我吃的太香了,许鸿安脸上流露出一丝甜意,低着头,擎着手臂,用筷子挑了肉,然后放到我的盘子里,偶尔看过来,一双光芒闪烁的眼睛里,写满了欣慰和心疼……

若说许鸿安喜欢我,那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喜欢加上关心和照顾就构成了一种爱。但他的这种爱,介于亲情、友情、爱情之间,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一个老前辈对于后辈的关爱——

他经历过同志感情的磨折,甚至承受了生离死别的痛苦,所以对我目前所处的境地他感同身受,深有体会。

他和我,或者说我和他是同一路人,以同样艰难的步伐正前进在他曾经走过的旅途上。

当时,我很少想过会和许鸿安能够怎样,尽管他的优秀,他的帅气,他的身体曾诱惑过我脆弱的灵魂,但是已经有一个人牢牢占据了我心,把我所有的思想拥滞得满满当当,根本不给我留有一丝其他想法的空间。然而,如今想来,我之所以没有产生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许鸿安的理智使然——自从那次谈话以后,他没给我发出过任何有关的电波,致使我的主导系统无暇生成类似的信息。

许鸿安无疑是极富经验又极其善良的一个人,他明确我心的方向,于是选择了抽身事外,看到我这个样子又于心不忍,却无能为力。如果那时的我,向他发出电波的话,我想也许会是另外一种结局。谁知道呢?

然而,当时的我确实太小,欠下了很多感情债。假如时光倒转一切重来……我想,如果有陆文虎在的话,我还是不会选择他,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天的饭本来吃得很香,但是看到许鸿安那满眼的心疼,我就感觉着越吃越涩,越吃越酸,心里不住翻腾起许多日子来没吃过一顿好饭,没睡过一夜好觉,经受了那么多无谓磨难的苦楚。

我强忍着难受。可许鸿安不知是因了我的吃相高兴,还是缘于我的样子使他心里不是滋味,他竟然很意外地说了一句话。他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乔晖来,多吃点儿!要是你妈看你瘦成这样儿,不定多心疼呢!”

就是这句话,使我的心轰然开裂,穿过父母、奶奶担忧的表情,我一下子看到了陆文虎那双心疼的泪眼,仿佛身后又再传来抑制不住的抖动,还有那压抑的低沉啜泣声……

我急忙端起碗,往嘴里扒饭。可是,泪水早已滂沱了满脸——

面前这个无私给予,想要温暖别人的人,也不过是个同病相怜,同样悲哀着的人罢了……

“别吃了!”许鸿安沉声低喝。看到我这个样子,他无奈又恨恨地晃了晃头,一把抢下我的碗,顺势拽起我的胳膊,拉起我,走到吧台甩下一些钱,气冲冲地出门,上车,一脚油门,汽车“嘎嘎”声响中窜了出去,于喧嚣的马路上左冲右突发力狂奔……

我看到许鸿安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头巍巍纠结。但他一句话都不说,目注前方。

车速很快,仿佛没有目地般在城市里穿梭了好一阵,才从东北面出了城。

车子出城后,视野渐渐开阔,车速也慢了许多。突然间一个急刹车,车停在了公路旁边。

许鸿安趴伏在方向盘上,眼睛死盯着前方,仿佛向冥冥发射出无比愤恨的利箭,然后他的头慢慢的,慢慢的低了下去……然而,那仅仅是一个瞬间。他的头果敢地再度抬起,眼睛坚韧地望着前方,突然间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仿佛想到了什么,挂档,踩油门,车子再度窜起,碾压着无尽的大路,朝前飞驰。

不知为何,刚刚看到许鸿安低下头去的时候,我的心忽然跌落,但又随着他抬头的刹那突然升起,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然而,在他纠着眉,冷着眼看我那一眼的时候,我的心又乱作了一团,隐隐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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