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协议——李小愚
李小愚  发于:2014年0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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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知道事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回头,”再放下双手时,丹尼尔的表情已恢复如常,“也许我们最终都会死于非命,但只有你,”他凝视昂斯的眼眸明亮如白昼,“我发誓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丹尼尔推门而入时,威尔第的《安魂弥撒》正奏到第四乐章:审判之辞。

“判书即将呈上,

其中载着全部记录,

世界将依此受审。

当审判者就坐,

所有隐瞒之事会得揭露,

一切终将清算。

在震怒之日,

世界化为灰烬,

大卫和西比曾这样预言。”

悲悯的女中音令人皮肤发麻,丹尼尔掩住心中的疑虑,走到伊森身边若无其事的说:

“东区已经清理干净了。”

伊森深陷在柔软的沙发中,傍晚的薄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划下一道狭长的伤。他在铜管合奏声中缓缓开口:

“那个保镖呢?”

“还没找到。”

伊森闭上眼睛沉声不语,丹尼尔不由得紧张起来,急忙继续说:

“他还在城里,肯定逃不掉的。”

伊森点点头不再说话,苍白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丹尼尔坐在他身旁,只觉激昂音乐中的沉默焦灼难耐。

“伊森,”他终于斟酌着语气说,“你说过对成功者而言爱情并非无法舍弃的东西,那么为什么不让他入土为安?毕竟……”

“够了!”伊森的打断堪称粗鲁,他并没睁开双眼,只是不容抗拒的下达了命令,“出去。”

丹尼尔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对方的拒绝已然筑起透明的隔阂,除了起身离开之外他别无办法。

走出伊森的房间后丹尼尔犹豫片刻,决定去找几日未见的克劳德。在年轻布莱克的房间里他见到了称职而寡言的管家查理。

“他大概去了射击场。”

管家恭敬的答道。

空气中的硝烟味让丹尼尔想起不久前的那天,他站在旁边静静等克劳德打空子弹,在对方打算更换弹夹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枪。

“克劳德,”那双源于血脉的漆黑眼眸仿佛染上一层迷雾,丹尼尔忍不住用力握住他的肩膀,“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没有阻止,死掉的就会是伊森。”

克劳德嗤笑一声,不耐烦的挥掉丹尼尔的手臂。

“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来安慰我?!我TM不需要安慰!”他劈手抢回自己的枪,“没错,我从开始就讨厌你,本杰明欣赏你,伊森信任你,所有人都该死的爱你!可是你TM算什么?不过是他们从战场上救下的混蛋,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们!”克劳德很清楚自己在迁怒,可那又怎样,他完全不在乎,“而且也别想来揣测我的心情,我在这出见鬼的悲剧里是什么角色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你凭什么来安慰我?”

一口气吼完,他飞快的换好弹夹重新瞄准枪靶,没有留给丹尼尔任何出声的余地。

震耳欲聋的枪声里丹尼尔仿佛听到头顶传来安魂曲的终章。

“主啊,从永恒的死亡中拯救我,

在震怒之日,你将来临,

用烈火审判世界。

拯救我,拯救我。”

他猛然闭上双眼,犹如从深渊坠落。

19.

整座宅子里的人都变得不爱言辞,昂斯长久的失眠。他如死尸般平躺在床单里,看月光和日光在窗帘上无声的交替。太阳总会升起,但他却猜不出明天的故事会有怎样的结局。

丹尼尔每天都和伊森同进同出密谋到深夜,而克劳德则拉着一群酒肉朋友日夜醉生梦死。昂斯从报纸上得知A国主战派上台后国际局势变得越发紧张,昔日繁华的大街上所有人都行色匆匆独来独往,空气中充斥着一触即发的焦灼气味。

比等待更难熬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昂斯以肉眼能够察觉的速度日益消瘦,他并非故意,但委实难以自控。他想他在为伊森做完某事再被灭口之前,也许会率先死于失眠。直到这天丹尼尔自葬礼之后第一次迈进他的房间。

“你看上去糟透了。”

他伸出手想抚上他乱糟糟的棕色短发,却被昂斯微微侧头避开。

“可能是因为等死的滋味不太美妙吧。”他嘲讽的勾勾嘴角,“伊森到底想让我干什么?现在整个国家都被你们掌控,一个普通黑客还能有什么利用价值?还是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任务,身为知道得太多的家伙,他只是想等到合适的时机干掉我而已。”

“昂斯,”丹尼尔拉住他的手臂让他面向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不如这样,我带你出去兜兜风,或者去海边游游泳放松一下,然后回来睡个好觉。”

他的手掌轻柔的在昂斯的胳膊上滑动,足够亲密却又不至于太过亲昵,让人莫名其妙的觉得安心。在遇到他之前,昂斯从不知道世上还有如此会讨人喜欢的家伙。

事到如今自己依然对他有感觉吗?昂斯看着对方瞳孔中猫科动物一般的缠绵纹路,不愿去深究这个问题的答案。

昂斯的沉默似乎令丹尼尔不知所措,犹豫片刻之后,他抓住昂斯的手说:

“我打算去整理本杰明的遗物,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昂斯不禁一怔,任丹尼尔垂下浓密的眼睫将他的手掌握在自己的双手之间,肌肤相触的热度有如灼烧。

“昂斯,请你跟我一起去。”

久未通风的房间闷热窒息,尘埃在午后阳光里肆无忌惮的起舞。对于一个豪门出身的风云政客而言,本杰明的住所称得上过于简朴。昂斯清楚地记得在刚进安全局不久的某天,他来到这里给本杰明送文件,顶头上司忽然问了一个工作上的问题,他们就一直探讨到夕阳落尽。本杰明执意留他晚餐,平日严肃认真的男人系上可笑的围裙,笨拙的为他做了道香煎银鳕鱼,卖相十分糟糕,味道却并不算坏。那时候他举着酒杯对他说:

“很高兴你加入我们,祝今后合作愉快。”

他受宠若惊的与他碰杯,清脆声响仿佛犹在耳侧。

可那竟然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昂斯自二楼的窗户望下去,无人照料的花园里野草疯长,夏末的最后一段蔷薇正荼蘼的开。

丹尼尔搬动箱子时有本旧书跌在地上,昂斯弯身去捡,一张照片自书页间无声滑落。

泛黄的画面里本杰明和伊森年轻的惊人,而站在他们中间的少年俊美如画,脸上的笑容令璀璨金发都失色。昂斯的手指难以抑制的颤抖,他终究抓住丹尼尔的衣领厉声质问:

“你到底为什么要背叛他?他那么信任你,你该死的为什么要背叛他?!”

丹尼尔不自然的避开视线,低头望着被昂斯扔在地板上的老照片。

“我刚成年的时候就上了战场,在前线做通信兵。”他的声音很轻,像在讲述温柔圆满的睡前故事,“虽然早就听闻过本杰明·金和伊森·布莱克的传奇战绩,但碍于军阶,我从没有机会见到他们。直到敌军偷袭占领了一座边境小城,我遥远的故乡。”

丹尼尔停顿一下,深深吸了口气。昂斯心中巨震,他模糊的记起那年的新闻,性情刚毅的镇民负隅顽抗,几乎无人生还。他猛地抬头看向对方,而丹尼尔波澜不惊的表情里不肯给他任何揣测的线索。

“我当时崩溃了,拿着枪不顾一切的冲锋陷阵,大概还抱着求死之心。然后有人一拳打晕我把我拖回战壕里痛骂了一顿,直骂到我没出息的哭出声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本杰明。”

昂斯不知不觉间已经松了手,丹尼尔将照片捡起来放在掌中,手指轻轻划过那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后来我做了本杰明的副官,认识了伊森,和他们一起出生入死,在节节胜利时心潮澎湃,以为很快就能为我的亲人报仇雪恨。然而本杰明却在声名最盛时决定退回后方参与和谈,伊森和他吵得天翻地覆几乎动了枪,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没人能左右本杰明的意志。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回头,这点上他们两人出奇的相似。”

丹尼尔把照片夹回书页里,轻轻合上那本书就像关掉一扇不该打开的门。

“那时候伊森来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立刻拒绝了他,跟随本杰明离开了战场。之后不久伊森也因为不服军令而被撤下前线,他们正式踏上相反的道路。而我进了大学学习法律,期望日后能继续协助本杰明。然后战争结束了,占领我故土的士兵再也没有撤走,那个小镇作为无关紧要的添头在停战协议中成了敌国的一部分。我不能控制的开始怀疑本杰明的选择。”

他疲惫的坐在附着一层薄灰的椅子上,仿佛被回忆耗尽了所有力气。

“伊森再次出现在我面前,点燃我心底仇恨的火焰,我无法再拒绝他。”他将脸埋在摊开的双掌里,“我知道最坏的情形下他们也许会置对方于死地,但我太自负,以为只要我在他们身边,就能阻止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可是,”他苦笑一声,“上帝总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来嘲讽人类的自大。”

晶亮的液滴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手背慢慢淌下,所过之处留有一道湿润的轨迹,兀自反射出微薄的光。

“对不起。”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不知是在对谁说抱歉。

昂斯心乱如麻,他想走过去抱住这个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的男人,而身体却如同被诅咒的石像般不能移动分毫。于是他就站在一步之外,看着丹尼尔微微抖动的肩膀,以及他身后敞开的窗。

窗外的楠木枝叶繁茂,雀鸟在傍晚的微风中放声高唱。

20.

那天的晚些时候他们在本杰明的储藏室里发现了两瓶价值不菲的红酒,上面分别贴着字迹潦草的便签:“9.27.昂斯”,“12.10.丹尼尔”。

来不及的生日礼物,两人在尘埃弥漫的狭窄空间里相顾无言。

后来他们拿着酒瓶驱车到骤雨将至的黑色海边,在腥咸的冷风中开怀痛饮,疯子一般奔跑狂笑。他们假装醉酒来遗忘现实,演得太逼真连自己都骗过,所以最终他们究竟有没有像所有绝望的恋人一样深情相拥,昂斯记不分明。

而第二天清晨,在足以毁灭心智的头痛中,管家查理恭敬却不容抗拒的将他唤醒。

“布莱克先生在等您。”

地狱开启时的第一声号角大概也不过如此。

伊森带他来到一个堆满机密级别设备的实验室,要他入侵敌国的军用通讯卫星。

“入侵成功后你要先维持原状,等到几天后B国进行军事演习时,通过卫星误导他们的一架战机越过边境线。”

昂斯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而对方的漆黑瞳孔仿佛照不进天光。

“你要我引起战争?”

伊森微笑着按住他的肩膀,并未用力,却让昂斯觉得重比千金。

“这件事之后你的工作就全部结束了,我会放你走。”

无能为力的看着一个好战分子发动战争是一回事,但亲自点燃导火索却是另一回事。昂斯心跳的太快,几乎以为自己得了心脏病。他绞尽脑汁想寻找理由敷衍伊森的时候,旁边的丹尼尔忽然开口:

“昂斯,”他的声音听上去像湖底的冰,“你没有拒绝的余地。”

昂斯扭头看向他,明明同样是宿醉,那家伙却依然英俊不凡看不出半分颓唐,昂斯不禁怀疑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场梦。丹尼尔似乎没察觉昂斯的异样,只是不动声色的避开他的视线转向伊森。

“那么这次还是由我来协助他?”

“不,”伊森说着微微挥了挥手,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高大壮汉气势汹汹的往前跨出一步,“这次就由汤姆来协助昂斯吧,”他笑的温柔,“你还有其他重要的任务。”

伊森的笑意不曾达到眼底,他显然是在提防丹尼尔,或许他终于开始担心在热爱和平的耶稣死后,这位金发的犹大也会追悔莫及。而丹尼尔答得很快,他点点头说:

“我知道了。”

昂斯抿着唇默默看丹尼尔跟随伊森离开,心想如果这个人心中也有焦虑,那他无疑掩饰的非常完美。

汤姆没有留给他继续思索的时间,他兀自拉过把椅子坐在昂斯跟前,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我多少懂一点,所以请不要玩花招,那对我们都没好处。”

昂斯不由得绷直了背脊。

昂斯一直自认技术不错,但这次的工作却远非“不错”就能够胜任的,他不吃不睡几乎两昼夜,终于令天空中那颗人造的星可以为他而转动。

长长呼出口气后他打算犒劳一下自己的辘辘饥肠,然而刚站起身便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汤姆粗鲁的抓住他的手臂,那句谢谢还没出口,对方已经用力击中他的后颈。

绝对的黑暗顷刻将他吞噬。

再醒来时,他连一根手指都不能动。

昂斯很想告诉正在他面前奋力挖坑的两个家伙,完全没必要将他的手脚都精心绑住,因为就算行动自由,他眼下也根本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欠奉。只可惜嘴上的胶带让他满口塑料制品的辛涩苦味。他索性闭上眼睛回忆他不算漫长的人生,平静的等待死神降临。

他确实毫不意外。入侵军用卫星虽然困难,但伊森已经准备好全套设备和相当详尽的资料,能够短时间内完成破解的黑客并不是非他莫属,而伊森之所以执意留他至今,也不过是为了用起来方便灭口时也轻易。让同一个人知道太多秘密的好处是,当你想要埋藏这些秘密时,你也只需埋葬这一个人而已。

铁锹铲进泥土的声音厚实而充满节奏,昂斯忽然想起丹尼尔。

“我发誓一定会让你活下去。”

如果不是胶带贴的太紧,他也许会笑出声来。他相信这一次丹尼尔没有在说谎,但那又如何,有时候誓言并不比谎言更能实现。

铁锹被咣的一声扔在地上,于是昂斯知道时辰已到。即使心有准备,他还是忍不住浑身颤抖。背后挨了一脚滚进深坑里,昂斯脸上沾满泥土几乎窒息。紧接着,遮蔽天日的沙砾从头顶落下,他不得不闭紧双眼。

将满28岁的夏天,他离故乡很远。

然而倏忽间枪声突如其来,毫无犹豫的连续两发,干脆利落的撕裂了炙热的空气。丹尼尔大喊着昂斯的名字把他拉上地面,近乎凶狠的将他抱在怀里。

飞扬的黄土掩住了逐渐蔓延的血腥味,昂斯靠在丹尼尔肩头,睁大眼睛听着声震耳欲聋的喘息声,却分辨不清究竟是谁的。

丹尼尔的车上准备了食物,昂斯一口气喝光整瓶清水后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你为什么会来?伊森那里……”

“伊森输了。”

丹尼尔面无表情的将油门一踩到底,昂斯认出这是往机场的道路。

“他合作过的军火商在B国被捕,为了减刑供出了伊森就是向B国境内恐怖分子提供军火的主谋。而伊森和贝克的关系早已公开,国际舆论一片哗然。随即在格林的桃色丑闻中扮演女主角的莫尼卡高管又跳出来推翻证词,曝出伊森指使她勾引格林的证据。布莱克家族的产业深陷绝境,议会已经决定弹劾贝克。”

昂斯发不出声音,丹尼尔不自知的握紧方向盘。

“这一切都是本杰明死前埋好的伏笔。伊森已经没有反击的余地。”

足够消化这段话语的沉默过后,昂斯张开嘴刚想询问,丹尼尔却径自说下去:

“我现在送你去机场,你立刻离开这里。”

昂斯无法不觉察到他语气中的决绝,他说“你”,而不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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