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若是有知情人协助,就没太多困难了……
默菲斯托里菲斯扬起一边眉毛,“哦,原来……难怪有那麽多天使不肯撤退,是打算和我们在城里再决战一次吧。”
“那个,我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们应该把这些能拆的全都拆了。”
“……好。还麻烦你带路。” 默菲斯托里菲斯比了个简单的手势,笑得洒脱却毫无温度,“想必对於你的这次战果,阿萨兹勒殿下一定很高兴。”
雷特点点头,“那是我的荣幸。不过,这次胜利谈不上是我个人的功绩。”
默菲斯托里菲斯扬起眉毛,“是吗?事实上,我得承认,所有魔族对於目前的这个结果都会吃惊的。不管天使们是否打算继续抵抗,总之,第三天主城帕诺已经陷落了。虽然是地狱君主阿萨兹勒殿下领兵,但对方也有两位御座大天使,亚纳尔和加百列。”
“……默菲斯托里菲斯,你究竟要说什麽?”
“阿萨兹勒殿下指名你去见他。立刻。我就是为此事而来的。”
阿萨兹勒?
这曾经的高阶六翼炽天使、第三天管理者,而今地狱七君之一、魔王路西法最亲近的助手、代表原罪中“淫欲”的撒旦、魔族这次远征军的统帅,他指名雷特去见他?
我应该紧张的,可不知为何,竟有一丝丝莫名的好奇:诸位著名的撒旦中,只有他和亚巴顿我还从未见过。
可是,雷特,你到底在想什麽……?
镜中的他,听到这个突兀的命令时竟然在微笑,非常清浅的笑容,只是毫不掩饰的狂傲,“我知道了,那麽,我们现在就走吧。请带路。”他微微俯低身子,比了个谦恭的手势,那一刻我遇上了他低垂的视线──我所熟悉的黑色双瞳一瞬间明亮异常,如同幽深的夜火,在旷野无人处静静燃烧,亮得令人惊悚。
而後,镜子忽然暗了下去。一切都消失了。
我转过身,眼前,黎明轻盈的微蓝光芒正从灰暗的天际涌来。那是如海潮般急促而汹涌的光,眼眶忽然一阵酸痛。
我慢慢跪倒在地上,用手紧紧压住了眼睛。
……请……别逼我做那样的选择……我不想……不想那麽做……
5
或许,过往的岁月里,埋藏了太多的秘密了。
我想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
我不知道,当时那双眼睛里隐藏的是什麽。
那种凛冽而纯粹的神情,绝非仇恨或仰慕那麽简单,那是我看不懂、也无法理解的一些东西。
雷特。阿萨兹勒。
“雷特……阿萨兹勒……”
“……你说什麽?”
“嗯?”
伊比利斯抬起头来看著我,淡然一笑,“那只是传言……你终於也想到了。”
“你在说什麽啊?”
“刚刚你不是在说……雷特……阿萨兹勒……”
我恍然一惊,我竟然出神到对著来访的伊比利斯自言自语。自黎明到现在,我甚至全然不记得自己都在做什麽!我定了定神,低声说,“可那又能代表什麽?我只是……”
伊比利斯截断我的话,“法尔,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见过阿萨兹勒殿下?”
我点点头,“是,只在战场上远远见过一次,除了他的六翼,其他什麽都没看清。”
伊比利斯叹口气,他垂下头盯著桌面,那杯茶早已冰凉,他根本没喝上多少,“我猜也是。不过,你和雷特都是七天的学生,难道你在七天那麽久,从来没听过那个传言?”
“传言?”
“关於雷米尔的身世。你应知道,他是座天使亚霞之子,然而……”
“等等,”我骤然一惊,记忆中有些模糊的声音浮上来在耳边喃喃私语,“你是说……”
伊比利斯眸光流转,他微微颔首,“我想你也应该听说过,只是可能没在意──雷米尔,和阿萨兹勒容貌有些肖似,而且,亚霞在未离开天使军团之前,正是阿萨兹勒的副官。”
亚霞……
我一怔,只是一瞬间而已,那个影子鲜明地浮现在眼前──黄金四翼的座天使,金发白衣,永远微笑著却又奇特疏离著众人的女子,雷特谜一样的母亲。仅有的印象中,她总是在站在无数的精美画幅中温婉地微笑著,或者是在漫不经心地煮著茶做著点心,说著一些普通却令人觉得温暖的话语,如同一个丝毫不知世事凶险的小天使;即使,我知道她曾经是极出色的战争天使,只是很久以前就离开了天使的军队。
回想起来,雷特的外貌……与她并不是十分相似,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更是全然不同。
“法尔?”
“没事,只是……我想起亚霞的茶和点心了,以前我每次去找雷特,她总是会煮特别馨香的茶给我们,然後静静坐在一旁,听我们聊天……”
伊比利斯凝神看著我一眼,忍不住微微苦笑,“我没见过亚霞,但我见过阿萨兹勒殿下。高阶天使中极少有深色的眼睛,除了……阿萨兹勒还有梅丹佐殿下!雷米尔的轮廓确实有些像他……只是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比他更深,说来,雷米尔是我惟一所知,眼睛是纯黑的天使。”
我咬住唇,许多久远的琐事雨後蘑菇一样从头脑的各个角落冒出来──那时候亚霞优美却落寞的身影,在七天时某些高阶天使在看到雷特时意味深长的目光,老师们偶然背後的私语,还有……雷特从不曾提起自己父亲的任何事情……
所谓传言,也许并非空穴来风吧?
“这次,雷特追随魔族的军队前去讨伐第三天,远征军的统帅又是阿萨兹勒殿下……大概这个传言会传得更厉害吧。”伊比利斯淡淡地说,语气中充满了无可奈何。
“……伊比利斯?”
“唔?”
“你今天来,不是为了提醒我这件事吧?”我极力平静语气。
“……确实不是,我来,是因为刚刚奥菲斯收到最新的战场情报,我想你应该会关心。”
“……帕诺陷落了……我知道。”我木然地动了动嘴唇,迎上伊比利斯惊异的目光,“而且,天使军团还没打算放弃帕诺,仍然在城中抵抗著。”
“法尔……?”
“没什麽,这次只是碰巧知道。”我慢慢低下头,觉得心头那种沈重感在不断加深,“还有……别的消息麽?”
“有,沙尔和雷特都立了大功,亚纳尔殿下在和阿萨兹勒的对决中受伤,支援帕诺城的加百列殿下的军队损失惨重。奥菲斯倡议我们即刻前去支援,但尼维尔和芭碧萝都反对……”
我苦笑了下,“果然,还是有人提出来了。”
“因为第三天是奥菲斯的家乡吧,所以……”
我摆摆手,温和地截断他的话,“即使不是他,肯定也会有其他人提出来;而且,若没有相当的支持,奥菲斯决不会提出来的。我知道他。”
“法尔,”伊比利斯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了解,芭碧萝私下跟我说,大概这次的联席会议会提前召开,著你好好准备……”
“我明白了,”我点头,春祭一过,芭碧萝她就得去耶兰清点年中的物资贮备,分身乏术,无暇再考虑这件事,而且这次沙尔和雷特都不可能赶回来参加……
“真要……一战麽?”
“我还以为你会说,真的不去一战麽?”
伊比利斯展颜一笑,笑容中却有说不出的艰涩,“说实话,我不知道。来到这个地方,法尔,我有时候觉得……外面发生的那些事情,简直都如同是一场荒唐的梦一样。可是,偶尔晚上独处的时候,我又觉得,其实我眼前所见的,才是真正的梦境。天使们亲密而和谐的生活在一起──无论他们是否堕落──美丽的森林和湖泊,宁静的田园,虔诚简单的游猎,严谨而充满温情的训练……没有血腥的战争,也没有残酷的倾轧……一直以来,我心里向往的天界就是这个样子吧,但真正生活在这里,我又……有些恐惧。当年我们在一起谈论天界的状况,我还说你的想法太过理想化、太过天真,幸好……你并未动摇过……否则今天我们谁都不会在这里了。想来,我什麽都没做,还这样自寻烦恼多愁善感,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呢?”
“不,我当然不会嘲笑你。”我坐下来,认真地看著那双褐色的眼睛,按住他的肩膀,“那些惶恐不安,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从来没有过?伊比利斯,你把我想象得太坚强了。”
面前一双修长的褐色眼睛犹如水晶般的清澈,他微微垂下睫毛,那些流动的光芒就如同从他眼中溢出一样,让我想起了晴朗无风时候的帕西法尔,那水面也是如斯清澈,如斯沈静。
可现在,帕西法尔变成了什麽样子?
伊比利斯,你把我想得太好了。你们都是如此。
我从来没有那麽坚强,那麽坚定。从以前到现在,我一直在选择,却又一直忍不住犹豫。
就好像现在。
我明明知道前方在发生什麽,可能会发生什麽,可是在你来之前……我只是坐著发呆而已。
如果,世界上的事情,是我不去看、不去听、不去了解,就会不存在的话,我是不是会比较幸福呢?
但,那种事情,才是从来都不存在的。
再不安,再痛苦,再犹豫,我还是会照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下去。
说不定,我才是最愚蠢的那个人吧……
我站起来,拿过椅背上的斗篷披上,伊比利斯错愕地看著我,“法尔,你去哪里?”
“我要去见一个人。”我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看到我的影子清晰地映在那双幽深如镜的眼睛里,“在制定一个战略之前,必须得到尽量精确的情报,不是麽?”
6
“For Glory and Loyalty!”
“For Death and Blood!”
我的喊声异乎寻常的响亮,在旷野上回荡著,回荡著,直到我视线所不能及的远方。纷乱嘈杂的战场上忽然有一瞬间惊愕的安静,如同一张厚厚的大幕被撕开了口子。能感觉到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我缓缓抽出剑来,近乎透明的锋刃映出我血染的羽翼,迷离光芒如同永夜燃烧的火焰。我的背後是我的军队和战友,而前方,不可抗拒的死亡在眼前毫无顾忌地对我冷笑,而心情却是不可思议的平静,静得没有一丝灰尘……
若是战争也有旋律,现在必是其中最为波澜壮阔的一节。
死亡与荣誉的高潮。
我微微冷笑,锋刃上那张脸如斯清晰又模糊,苍白一如那年希玛深秋的初雪。
也许只是短短一个刹那,或许漫长得如同一生,我被那些声音包围了,一浪接一浪的声音淹没了我,那是海潮般宏大而庄严的呼喊,我身边天使军团的声音,“For
Glory and Loyalty! For Rasiel! ”
“FOR DEATH, FOR JUSTICE…FOR ALL OF YOU!”
我低声说,血从额上流下来,眼睛开始刺痛。我仰起头,昏暗的视野里是广袤无垠的天空,无星无月,只有翻卷的云雷和猩红的闪电。
──若没有光的话……就以我为光吧!
──如果终有一死,我愿将我所谓的永恒虚掷在此!
耀眼的冰蓝光芒不断从我身上焕发出来,终极魔法如巨大的羽翼在黑夜中张开,我直奔前方而去──那些铺天盖地的黑暗、死亡和鲜血……
“For Glory and Loyalty!”
“For Death and Blood!”
……
……
我猛然一惊,从床上坐起来。那些呼号砍杀的声音仍在回荡著,有那麽一瞬间,我以为自己真的在战场上──在我从来不知道的战场上。
其实,不过是梦而已。
我悄悄安慰自己,只是呼吸仍然不肯平静下来。视线清晰起来,在这个小小的、简洁得过分的房间里根本就别无他人,一盏微弱的灯火从外面照进来,隐约勾出了那个窗口的轮廓。
自那天以後,是第几次了呢……?
我站起来,穿上外衣,微凉的风里带著熟悉的湖水气息。一线月光渐渐从云层里透了出来,是极淡极柔和的红色。
没有什麽种族的血……会是这麽轻暖的红吧?
奥菲斯想要一战的想法,我不难了解。
伊比利斯对这群天使毕竟接触时间还短,他并不知道这群天使中有一半人的家乡都是第三天和第四天,差不多有1/4的天使都来自耶路撒冷……对於他们而言,眼睁睁地看著自己家乡沦陷而无所作为,恐怕是件比死更痛苦的事情。
如雷特那种想法的,应该是少数中的少数。
即使有些蛛丝马迹,我总觉得那个传言并非真实,然而此刻决非追究雷特身世的好时机;何况,我宁可相信那种眼光是我的错觉,他对此根本不会在意。
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在那里。
当年追随我离开天界的主要是五个精锐的战天使团,以及少数被排斥的法天使,其他还有一些他们的亲友与後来收留的无家可归的边界天使。这些年来,我们并未懈怠过。虽然从未说破过这一点,但我们几个都清楚,红月之谷的平静有多麽脆弱──无论是天界还是魔界,一旦发觉了我们的存在,恐怕都恶战不免。
只是,防御与主动出击,毕竟是完全两回事。
想要一战毫不困难,可一战之後呢?
“如果有一天,你要在保护天界与保护你现在的同伴之间选择,你会怎麽样,法罗尔?”
“说实话,纳格尔,我不知道。”
我记得当时我是这麽回答他的。
然而,现在呢?
清越悠长的鸟鸣遥遥在风中回荡,逐风破空而来。我微微眯起眼睛注视著天空中急速接近的阴影,巨大的灰色双翼扬起阵阵清爽的风,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轻盈降落在我面前的草地上。褐色羽毛的巨鸟拍拍翅膀,懒洋洋地收起双翼,光滑的鸟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投在地面上的影子拉成身材修长的男子。
“恩格。很久不见。”我微笑──这蓝天长空,落日浮云,高傲的巨鹰,纯金羽翼的天使──看起来似乎一切都未曾改变。
鸟儿点头,简单的动作在这只奇妙的生灵做来有一点点可爱,它的声音悦耳而略显低哑,“是的……没想到,你会主动呼唤我。”
是的,我也未想到;直到这天真正到来。
其实,恩格,我有时候在想,你和我,能有多少选择呢?
我猜,你并不曾选择做一只强大的半灵半魔兽,如同我……我也并非由自己选择生为天使。
然而,这场残酷的游戏既然开始了,那麽不到结束的时候,没人可能退出。
现在这种局面,是不是从我那时候决心叛逃的时候就注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