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格尔？”
“没错。很久没见到你了，法罗尔。”他泰然自若地笑了笑，走上来轻轻抱了抱我的双肩，“怎麽你在这里？运气真好。”
我微笑著点点头，不知不觉松了一口气，“这几天都在，你是刚过来吧？坐了多久了？”
“也没多久，路上大概有点累，”纳格尔露齿一笑，有些小小的尴尬一闪而过，“进来没多久就睡著了。”他盯著我，忽然有些皱眉，“法罗尔，你怎麽了？脸色太不好了。”
“……其实没什麽，这几天休息得不太好。睡不著。”
纳格尔哦了一句，拉著我走了几步到前面的长椅，“先坐下吧。我们挺久没见了，近来如何？”
“……还好。”
他盯著我看了半天，叹口气，“我逼你说谎了不是？”
“没有。”
“肯定有。”
我低头看著那些烛光，“真的没有。”
蓝眼睛固执地看著我，“法罗尔，你不应该把什麽都自己扛；我以前就说过的。”
我低下头，一时不知道回答什麽才好。
“我比你现在多活了不少列纪了，这些年来，湖水会干涸，山林会枯萎，天空会破碎，可是，天使们的本性并没多少改变；当然，魔族也是。”
“……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似乎叹了口气，“你觉得你带领他们来这里就应该为他们未来负责？对，也不对。”
我注视著那张面孔，那种复杂神情似乎与伊比利斯还有芭碧萝重叠起来。
纳格尔……
天使的童年很短，对於九级中最高的炽天使和智天使，在他们永生的生命中不存在年老这个概念；但对於主天使以下阶级的天使，其实也和红海的那些族类一样，会缓慢的衰老直至死亡，只是这段时间会很漫长。
在六十多年前我们来到这里不久，纳格尔因为巧合也发觉了这里。虽然说他只是白四翼没有阶位的天使，但他却是在光暗三战之前就出生的天使，活过的岁月比我们几个人加起来都要久，因为某种他从未解释过的缘故，他离开了天界而游走於红海和魔界之间；也正是如此，我们才会遇见。
我们那样大规模的结界铺设，四处游走的他会发觉，倒也并不奇怪。
而且，最初的岁月里，他帮了我们很多。
所以，我欠他的；即使他从不承认。
“法罗尔。”
“？”
“你会怎麽选择？”
“什麽？”
“我听说那些事情了，如果有一天，他们攻打到了希玛甚至圣弗利亚，你会去阻止他们吗？还是说，会加入他们？”
“……”
“如果有一天，你要在保护天界与保护你现在的同伴之间选择，你会怎麽样，法罗尔？”面前深邃的深蓝双瞳一动不动地凝视著我，甚至带著一丝悲悯。
天界，和同伴们吗……
我深深吸口气，扳下了墙上一处不起眼的围栏，厚重的墙壁轻巧地移开，没发出半点声音。
火一样鲜豔的楔形红宝石静静悬在面前复杂精致的魔法阵中心，四周环绕著华丽的细小银色火焰，不时发出劈叭地轻响。
若非亲眼见到，大概根本没人会相信它有那麽强大的力量吧。
火之圣石，奇特拉法默，古代天语里的末日光辉。
3
天使的九级阶位是严谨而繁琐的，同一阶位的天使，在天界的地位可能也有很大的差别。从混沌时代开始，天界的四元素天使就立於所有天使的顶点，火、风、水、地，
最初御座前也只有这四大天使，分别掌管四大元素之力。光暗二战後，御座前由四天使变为七天使，也就是说，除了四大元素天使外，还有其他的炽天使。御座七天使几经变易，光暗四战之後敕立的御座七天使，自从沙卡利亚曼耶尔，即沙利耶以及萨麦尔堕落为地狱君主之後，他们的位置被亚纳尔和然德基尔补上；理所当然的，是殿下取代了七千年前离去的炽天使长路西法在御座七天使以及天国中的位置。现在的御座七天使是殿下、水系天使加百列、风系天使拉斐尔、地系天使乌列、神之颜之君主梅丹佐，亚纳尔和然德基尔。自从殿下出事之後，火系天使的职位便由位列在御座七天使中同样精通火系魔法的神之颜君主梅丹佐暂时担任……
向第三天之上的任何一个天使询问，你都会了解到这些。
可是，事实上，这些繁琐的事实不过是表面的表面，犹如奶酪最表皮上的微尘而已。
支配四大元素之力的，并不是四大元素天使，而是，远古流传下来的元素结晶。修行相应元素魔法的天使，只要得到了结晶的传承，就可以成为新的元素天使；反之，不过有名无实。
这就是那本奇怪的书告诉我的：只要对应的元素结晶里的力量不曾消失，或者被其他天使继承，那麽，元素天使是不会消亡的，永远不会……而火系的元素结晶，就是作为耶路撒冷守护结界能量之源头的圣石奇特拉法默。
既然宝石里的力量还在，也就意味著……殿下……并不曾真正离去……
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对那颗宝石伸出手去。淡红的光芒从我的身体里散发出来，慢慢凝成银红的霜花，结成细密的结界。
米凯尔殿下……你并没有死……对吧……
我想和您说话……好不好……
您能听到麽……能回答麽……
能量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地波动著，漩涡样的光芒忽明忽暗，小小的火花在我的指尖活泼地跃动，可除了我自己的力量，我什麽都感受不到……
还是失败了啊……
“法尔……法罗尔？”
“……？”
“法尔──你怎麽了？”
“唔？”我终於回过神来，面前的宝蓝双瞳中有一丝无可奈何，火光在她眼中跃动，豔丽非常，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春祭的篝火晚会啊，法尔，你总要开心点，别再发呆了。”
“没什麽，”我摊开手，又慢慢地握紧了，宽慰地对她一笑，“没什麽。”
从我第一次接触火之圣石，已经过了快九十年了。最初的不可置信和狂喜到现在淡得几乎不见踪影，或许……我该死心了……
传说中每个元素结晶只会回应对应的高阶元素魔法和光魔法，而我的光魔法……
“法尔！”一个黑影从背後忽然压上来，声音即使在喧闹的场地里听来仍非常清晰──甚至是太过清晰了，“法尔？”
“啊？谁啊？”
我下意识地往前栽倒，草地的感觉……真是很清新。
芭碧萝轻快地笑著，“今天好难得，我们的哲学家终於舍得从房子里头出来娱乐了？又是你这家夥干的，对不对？”
“博利摩尔？”
我微微一悚，背後忽然出现的视线锐利得令人不安。
一双手把我从草地上拉了起来。
“你似乎很喜欢这里的草地……”低沈柔和的声音里带著笑意。
我无语。也不知道是谁最喜欢这种飞扑的动作。
芭碧萝说，“尼维尔，你这个坏习惯就不能改改吗？”
尼维尔嘿嘿一笑，绿眼睛眯得像只猫，自己先挤过来找个位置舒服坐下，顺便指了指身後高大的天使，“好不容易拖著这家夥出来，当然要和大家都见一见了。”他对芭碧萝做个了鬼脸，再看我的时候又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无辜表情，周围顿时一阵轻笑。
博利摩尔极淡地笑了笑，身边的天使自动为他让开一条通路，虽然是庆典，他装束极简单，和尼维尔在一起对比更是鲜明，微微卷曲的深蓝长发披散在灰白的长襟上，庄重沈静的神态百年未变，“法罗尔，芭碧箩，很久不见了。尤其是你，法罗尔。”
我点点头，呼吸不自觉地有些急促，“嗯，差不多五十年。”
“是啊，时间的流逝真不可思议。”他点头附和，浅灰的眼睛里掠过一些复杂的东西，语气低沈平淡，“想不到，我们离开天界，已经快七十年了。”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甚至可以听到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声响。芭碧萝微微咬住唇，侧过身子看著我们，雪白的面颊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微笑，一动不动地凝视著那双过於深邃的眼睛，“是啊，确实如此。”
博利摩尔。沈思的智者、预言者。
将文字传授给红海族类因而获罪被囚禁在第五天几千年的天使。
在我见过的所有天使中，惟有他的眼睛会令我想到浮著淡淡迷雾的海，忽而锐利，忽而迷惘，然而令人无从琢磨的深沈与悲伤永远沁透那双眼睛。
“想回去麽？”我脱口而出。
“什麽？”
我耸耸肩，“随口问问，毕竟，现在想要回天界去看看也不是多困难的事情。”
博利摩尔看了我一会，忽然笑了笑，沈重的坚冰一下子裂开，“不，不想。我很喜欢这里，本来连今天都不想要出门的，不过，拗不过尼维尔这小家夥……”
“谁说我小？”尼维尔立刻跳起来，绿眼睛荧荧一转，故意作出一副哀伤欲绝的样子，“生在耶德难道是我的错麽？再说，明明法罗尔就比我还小！”
芭碧萝的笑声如银铃，“好了好了，尼维尔，每次都这样，你也不觉得……快看，最终的庆典开始了啊，火炬已经点燃了。”她站起来，高高扬起手臂，“看！奥菲斯他们开始准备传递火种了，尼维尔，伊比利斯，怎麽还愣著？我们走。”
雪白冰蓝的羽翼纷纷从身边掠过，我的错觉，好像忽然之间落下了一场轻雪，倏忽之间，便过去了。身边只有安静的黑暗。
当然，还有他，博利摩尔。
“你要对我说什麽？”
“……”
“难道你不是特地来给我忠告的吗，先知博利摩尔？”
他沈重地叹了口气，“法罗尔?亚列，不错，我今天确实是来见你的。我没有什麽忠告，只是，我看到了一些东西，我觉得……我应要告诉你:在不远的将来，耶路撒冷和他们之间，你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方。”
我轻轻吸气，尽量若无其事，“我不懂你在说什麽。”
那双灰色眼睛久久凝视著我，然後他默然转开视线，“你知道的。我明白。”
4
“帕诺城……还没有陷落。”
“帕诺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时间问题……t
那时博利摩尔的语气里有著我所不能理解的疲惫失落，如火焰之下燃尽的灰，绝望而沈静，令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或许，比起他所说的那些毫无根据的东西，他这样的语气更令我介意吧……我所了解的博利摩尔，并不是一个那样脆弱、容易失去信心的天使。
……一定还有某种……我所不知道的原因……
我笃定，他并未告诉我所有他知道的事情。
前方的战火犹然炽烈，天使和恶魔们在第三天争夺主城的战役还未有结果，但因为总管情报的沙尔和辅助他的伽德尔这次都亲自去了战场，我现在所了解的，大概也只会比普通的天使或者恶魔多一些些。
我轻轻打开盒子，小小的镜子静静躺在黑丝绒上，铁灰色镜面黯淡无光。我心不在焉地抚摸著那光洁的镜面，双头百合在我指尖缓缓舒展著它们纤细而优雅的轮廓。
现在，正是双头百合盛开的时刻，黎明之前的黑夜。
我拿起镜子，可椭圆的镜面似乎被浓雾覆盖。
这次，我会看到什麽？
铁灰中骤然漾起一抹异样鲜明的青绿，透明的涟漪样的一层层荡开。一个模糊的影子灵巧地一闪，搅花了镜面，眼前顿时全是星星点点的光……还有一扇金绿色的鱼尾……
这个是……鱼？
模糊的视野乍然清晰起来，一下子开阔了许多，天空的一角繁星闪耀，然後在星光之下是湖面，还有……一座白色的拱桥。巨大的桥面从中断开，桥上两侧伫立的精美天使雕塑不是拦腰而断，就是已经翻倒在湖水中。一些箭头和损坏的刀刃散落在桥畔，但并无多少血迹。
这座桥……以前我是很熟悉的。
帕诺市中心最大最美丽的两座桥之一，炽天使之桥，或者说……
“你知道这座桥最初的名字是什麽吗？”熟悉的声音听得我心口一阵刺痛。
“是什麽？不是炽天使之桥？”另一个声音……听来也很熟悉。
“晨星之桥。”
“以陛下为名的……？”
“是，又名路西华之桥。”
视野越发清晰起来，深沈夜色中星光淡漠如雾，桥面断裂後那些巨大白色石块大半浸在帕西法尔深绿的湖水中，仅存的桥面上，两个黑色的影子几乎面对面的站著。
雷特，还有，默菲斯托里菲斯。
几个月不见，雷特似乎消瘦了一些，感觉上却更精悍了。他微微扬著头，不知在看哪里，侧面看去那神情冷峻而平静。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总觉得有微薄光芒在他身上的暗蓝盔甲上缓缓流动，清澈异常，一袭巨大的深红色披风在风里轻轻舞动，如同一面血红的旗帜。
t
大概是因为之前激烈的战事，默菲斯托里菲斯看上去略显憔悴，连目光中素来那种锋利的感觉都折损了不少，他一身纯黑，长发束在背後，在夜色中几乎与黑暗完全融为一体，“原来如此。”他点了点头，“不过，你为什麽把这座桥……？”
雷特冷冷一笑，几个起落跃到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他指了指一个倒在水里的高大天使雕像，雪白的六翼已然碎裂不全，“你没注意这个吧？”
默菲斯托里菲斯微微愣住，“……亚纳尔的雕像？”
雷特点头，“现在是。之前这里的雕像是阿萨兹勒殿下，也就是第三天的前任管理者。”
默菲斯托里菲斯蹙眉不语，可我已经知道雷特接下来要说什麽。
“桥上的这尊六翼天使像──名义上第三天的管理者的雕像──实际上是帕诺城一个重要结界的核心。魔族的军队已经攻破了帕诺的外围，但帕诺是个奇怪的城市，它没有城墙，内部却有不少小型的古老结界。不将这些小型结界一一击破，我们是得不到这座城市的──天使们一定会利用这些结界反击。”
雷特表情十分平静，似乎他不过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天气。
他这种神态，以前我曾经见过多次。在每次战争中，不管处於有利还是不利的地位，他从来都是所有人中最冷静的那一个。
但我从未如此痛恨过他的冷静。
我咬紧牙关。是，他说得很对。
帕诺城没有高大城墙，所以难以防守；然而在整个面积极大的城区范围中处处都是小型的结界，想要占领同样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