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确实提过,”齐卡洛擦干净了地瓜,继续吃,他张望了眼曹禹,说道,“前一次打昌青被你说准了,这回又中了。你和咱们大将军总是想到一块儿。”
“从东出发进入南阳山时,赫连重特意留下两千人在原地驻守炊事,不使凉军察觉夏军的异动,南阳山山体料峭陡直,山中古木高大,的确能隐去夏军在此的军情,但都不是长久之计。南阳山独出独进,若不慎走漏了风声,凉军此时向夏军开战,就好比瓮中捉鳖。”曹禹说。
“大将军向咱们说过这个,特意让咱们擒了所有山里的凉人,软禁在西边的那几座木屋里,就是怕有人下山,向凉军通风报信。”
“确定软禁了所有的凉人?”
“确定,”齐卡洛说,“有阿布鲁将军的手下轮流在木屋那边守着,整座南阳山咱们也都搜过多遍,每个山洞、草棚都没放过,绝对没有遗漏的凉人。”
“世事无绝对。”
“这次的事很稳妥。”
“我不是凉人?”
齐卡洛一惊,转瞬又无所谓地笑道:“你是凉人,但老子会看着你。再说,那群人出卖你,你会帮他们?老子不信!”
曹禹没回话,将手中的炖肉,推到齐卡洛面前。齐卡洛狼吞虎咽起来。
帐外,忽然响起了纷乱的叫喊声,由远及近,火把点点,照亮了整个营地。亚克冲进营帐,满脸焦急,看到齐卡洛立刻大声道:“头儿,不好了!北边营地那儿,有人纵马。现在百来匹战马在山地里乱跑,有几匹闯进了医营。传令兵已经在营口,头儿你快出去看看!”
“什么?好!就来!”齐卡洛应了亚克,转身嘱咐曹禹,“你呆在这儿,哪儿也别去,老子做完了事就回来!”
齐卡洛带上头盔,提起大刀,随亚克出帐。离去前,他回头又叮嘱了一回:“哪儿都不要去!不准去!”
接到镇守粮草的军令,齐卡洛立刻带兵八百踏雪离开中营,赶往西北部山地。一路不敢拖沓,只用少时便赶到了存储粮草之地,齐卡洛部署了人马守在粮草四方后,一人站在高处极目远望。远处稀稀落落不停有火光闪动,是各营的人马在搜索细作。齐卡洛亦在心中思量:夏军到达南阳山已有多日,正当准备攻打辰阳前,却出了纵马一事,确是过于巧合。难道真如曹禹所说,会有遗漏的凉人在今夜作乱?凉军在李荀、曹禹“死后”虽大不如前,但以如今形势,凉军如果出动大军纵然围山突袭,夏军亦将损失浩大。今夜夏营将士们必要截住这作乱的凉人,以保辰阳大捷。
齐卡洛又想到了曹禹。若说他一点也不担心曹禹生事,那也是假话。即使齐卡洛数次信誓旦旦地说曹禹不会偏颇护凉,但难保人心多变。曹禹忠诚爱民的信念,齐卡洛知道短时间内不会改变。曹禹在齐卡洛身边呆了几日,对凉夏之战的态度一直不明朗,齐卡洛装傻充愣,其实内心也是煎熬。自己不在营地,曹禹不知会做什么,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事。
夜晚风雪狂作,飞骑每隔半个时辰会向各处守岗将领通报军情,齐卡洛看他们来来回回了多次,终于等到了“细作已擒,各部归位”的传话。此时已是三更,他不作细想,大喝一声,带着人马冲回中营骑队。
一入营口,齐卡洛便甩去缰绳,将战马交给了亚克,大步迈向营帐。他起手撩开帐帘,还未进帐,便不住呼唤曹禹:“阿绿!阿绿!”帐内空无一人,齐卡洛像被人抽了耳光似的跳起来,找到帐外留守营地的查查:“胖子!阿绿呢?”
“阿绿?阿绿不是跟着头儿你一起出得营吗?”查查回到,“方才看他跟在骑队后出去了。”
“出去了?往哪儿去了?”
“不知道。难道不是跟着咱们的队伍?”
“老子没见到他!”齐卡洛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后退几步,直愣愣地得望着营口,回想着这几日曹禹曾经说过的话。他真的出营了?在朝廷对他不仁不义后,还向着大凉要灭了夏军大营?齐卡洛突然感到心口堵了着一块石头,喘不过气。
“头儿,你怎么了?”查查见他神色恍惚,着急地问。
又过了一会儿,齐卡洛丢下大刀,风驰电掣般地奔出骑队大营。如果曹禹真做了不利夏军的事,那可怎么得了,他如何对得起营中的兄弟,对得起整个夏国。齐卡洛越想越觉得事态严重,他焦急害怕,同时又为曹禹的背叛感到难以严明的痛苦。“要找到他,必须找到他!”齐卡洛在山间中不停地奔跑。风雪打得他只能艰难地撑着眼,伸长脖子不住地四处张望。他心底有种因焦虑而涌起的亢奋,这种亢奋支撑着他,跑过一条又一条崎岖的山路。直到跑至山下都没有发现曹禹的身影,忽然,齐卡洛想到那个被擒的“细作”。
是曹禹?难道他们捉得是曹禹?齐卡洛猛地停下了脚步。
回过神,齐卡洛又往山上跑。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守卫严守哨岗,不准任何人入内。齐卡洛在营外徘徊许久,却什么都探听不到。他哀求守卫,询问捉了何人,所有守岗的将士都沉默不语。齐卡洛忍不住要往里冲,立即被六柄将士的长戟挡在营外。“站住!”守卫同声高喝。
齐卡洛颓然地拖着沉重的双腿重回营地。细作引起的慌乱尚未完全隐去,整座南阳山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每隔一段路,都有重兵把守,风灯中微弱的烛光将所有人的身影都照得阴沉沉的。回到中军骑队,站在营口的查查朝他挥动大手。齐卡洛未理他,迈着错乱的步伐,一言不发地走了营帐。
“听说你出去找我?”
齐卡洛被这声音惊得抬起了头。曹禹站立在帐边,发上、肩上已积了一层晶莹的白雪。齐卡洛睁大了眼,一下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老子叫你在帐子里等老子,你跑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老子多着急!王八蛋,老子差点冲进中军大帐里去找你!”
“进来说话。”曹禹说。
齐卡洛拽住曹禹几步迈进帐中,恼火地望着一脸平静的曹禹。“你他奶奶的跑出去干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细作?”
齐卡洛在帐中踱步,失态地大吼:“你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又在这种时候乱跑,你让老子怎么想?老子还能怎么想?”
响过四声刁斗,营地中寂静无声,之前纷乱的马蹄与喧哗逐渐归于平静,大雪纷飞,淹没了整个山头的焦灼。“我是想下山,回都城西平。”曹禹说。
齐卡洛诧异了片刻,跑到帐帘外,遣散了帐前值岗的小兵丁,回过身说:“你不能去那儿!去那儿就是送死!”见曹禹毫无反应,齐卡洛着急地低声道:“老子本来不想这么说,怕你难过。但老子说的是实话,人都死了,你去了也是白去!你还能做什么?那地方连天皇老子都想要你的命。你去了,老子帮你收尸都难!”
“老子知道,死了那么多人,你心里受不了!换了老子,老子也受不了!” 齐卡洛恶狠狠地从牙缝儿里挤出话,“但你得忍!现在这时候,什么都得忍!”
曹禹一拳砸在桌上,地图画轴弹跳着滚落下来。“你出去!”
“他奶奶的,这里是老子的地儿!老子说了算!你还没完没了了!”齐卡洛强行将他拖到军塌旁,推搡着把他按在榻上。“睡觉!老子陪你!”说完,他翻身上榻。曹禹没有动弹,睁着眼睛,茫然地注视着前方。
“你是不是有点害怕?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齐卡洛在黑暗说开口,“十年前,老子的阿爸死在战场上的时候,老子也不知道将来会是怎么样!老子也害怕!但老子挺过来了!现在再回想那时候,发现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
“那不一样。”
“老子懂,你的事比老子的事糟得多!但道理一样。人总是在遇到坎的时候,觉得过不去,其实没啥坎过不去的。你觉得过不去,那都是在和自己过不去,”齐卡洛翻身拉过被褥盖在两人身上,“老子虽然不是你什么人!但只要你说句话,老子一样能做你亲人。老子明白,身边有个人,心里就没那么难受。所以,老子答应你,一定会陪你。”他想了想,又声细如蚂蚁地说:“那以后……你要是真没地方去……就跟老子回家……平时只要帮老子的阿妈放放羊,挤羊奶什么的……不会也没关系,老子教你好了……你要是学不会也没关系……老子能干就行……老子养你……”
“你什么意思?”曹禹黑眸闪耀着危险的光芒射向齐卡洛。
齐卡洛脸立刻呼呼烧起来:“没、没有、没什么!”
“往后,不准再和我说这样的话。”曹禹厉声道。
有片刻的功夫,齐卡洛并没有理解曹禹的意思。他愣愣地望着曹禹,等他回味过来的时候,心头不禁泛起了那夜在寺庙中曾经泛起的失落。齐卡洛试着转移话题:“你本想要走的,后来怎么又回来了?”
“赫连重的人马在山下,封锁了下山的道路。”曹禹说。
“要不是大将军在那儿,你是不是就走了?”
“是。”
“那下回,下回还准备走吗?”齐卡洛不放心地问。他脱去了两人的衣衫,望着曹禹说:“老子回营的时候没有看到你,是真的害怕。老子一路下山都没把你找到,以为夏军捉到的细作就是你。现在你在这儿,老子知道你没给凉军报信,心里就踏实多了。你别老是试探老子,老子就是个俗人,经不起试探。试多了,老子说不准哪天真不信你了。老子把当你兄弟,以后,你也别再吓唬老子了。”齐卡洛特意把“兄弟”二字,咬得很重。
“答应老子,暂时留在这儿。哪天,你真的要走,也要先告诉老子再走。”齐卡洛喃喃道。
“我答应你。”曹禹承诺。
天寒地冻,朔风怒嚎。夜里,曹禹突然起了高热,这场高热来势汹汹。齐卡洛手足无措。他搅了湿冷的棉布搭在曹禹额头,又到大棚里叫醒了沉睡中的蓝亦杞。蓝亦杞被他拖进营帐的时候还有些昏昏沉沉。齐卡洛把曹禹交给蓝亦杞后,披上衣袍疾奔畜医队去找余晨凡。到了畜医队,营队的人说余晨凡刚被叫去了中军大营 ,齐卡洛又撒开脚奔去中军大营。
山谷中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南阳山上一营连着一营的帐篷好像白茫茫的雪山。
到了中军大营,齐卡洛表明来意,守将们依旧把齐卡洛挡在帐外。齐卡洛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他蹲在大营外,面朝内背朝外,像座颠倒的石狮子守在哨岗等待余晨凡。等得越久,齐卡洛越是心烦意乱。他一会儿站立,一会儿蹲下,大咧咧互着原地踏雪。半个时辰后,终于见到余晨凡背着箱子从远处走来,齐卡洛兔子般窜了上去。“余大夫,你跟老子到营里去一下,老子营里的阿绿病了!”
疲惫的余晨凡闻言嘴里不知嘟囔了句什么,叹了口气,跟着齐卡洛匆匆赶往骑队大营。
齐卡洛的帐篷里已经被蓝亦杞升起了一小盆炉火,比帐外的严寒天稍显温暖。蓝亦杞见齐卡洛带着余晨凡回来,装模作样地打着哈欠退了出去。余晨凡查看曹禹的病情,照例又把齐卡洛赶到了帐外。
齐卡洛竖起衣领顶着寒风佝偻地站在帐外,一对虎目熬得通红。帐内久久没有动静,他微微地撩开布帘朝里面不放心地张望。他好像听到余晨凡在榻边叫唤曹禹。余晨凡叫唤曹禹本没什么,但令他震惊地是,余晨凡并非唤他“阿绿”而是唤了“曹大将军”。这一声叫唤直把齐卡洛寒得渗出涔涔虚汗。
余晨凡怎么知道了曹禹的身份?曾经相识?余晨凡会不会将曹禹留在夏营的消息通报给赫连大将军?如果不是曾经相识,莫非大将军起了疑心,已对曹禹的身份做了探知,要余晨凡来此确定?齐卡洛就这么在帐前走来走去,不断地猜度着,不时朝帐子里窥探。
营帐中,余晨凡叫了齐卡洛。齐卡洛提心吊胆地走了进去。他边走边观察余晨凡的神色,心中琢磨着如有异动,立即带曹禹逃走。
余晨凡见他走近,揉了揉额角:“平日别让他穿得那么单薄在外走动。他刚挨过一个大劫,需要调理。”余晨凡塞了数包药到齐卡洛手中,继续说:“每天熬给他吃,别断了。还有……”
余晨凡顿住了脚步,嘱咐道:“帐子里摆放的东西别总是更换位置,这对他不方便。这些日子我们住在山上,千万别让他一个人在外面走。他看不见,万一失足,十分危险。”
“他看不见?”齐卡洛疑惑地问。
“看不见!”
“啥时候的事?老子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齐卡洛吃惊地说,“这不可能!他今天还一个人在山里走!和老子打架、和查干巴日打架,还跟着老子去操场。”
“他捡回一条性命已属万幸,但淤毒难清,”余晨凡摇了摇头说,“他功夫好,看与不看都能打胜你们。他在山里走,或许是记住了地形,能根据一棵树一块石头辨别方向。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他很不容易。” 余晨凡感叹道。
齐卡洛几步来到榻前,伸手掠去曹禹挡在额上的头发,轻轻地揉着他的眼睛,嘴里喃喃道:“老子不信!老子不相信!”
余晨凡背起箱子,走近齐卡洛,拍了拍他的肩:“和他多说说话,叫他看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能多留,过几天再来看诊。”
余晨凡刚走出几步,就被齐卡洛拉住了衣袖。齐卡洛用一对充血的大眼瞅着他。余晨凡思索片刻,转过身来,又道:“我会尽力医治他!”齐卡洛拉着仍不肯松手,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余晨凡似乎看出了什么,抬手抚在齐卡洛的大手上,说:“我与他都是汉人,不会害他。”
齐卡洛松开了手。余晨凡向他拱手告辞,退出营帐。
第十六章
苍茫的白雪地中,一团火红的篝火在夜风下冉冉闪动。兵丁们已在除夕那夜在枝头挂起了几盏喜庆的灯笼。一串串红艳艳的灯笼悬在高高的枝条上,迎风摇曳。
曹禹裹着厚重的夹棉锦袍坐在篝火旁。齐卡洛拼命地在他眼前摆弄着手指头。“告诉老子,老子现在伸了几根手指头?”自从得知曹禹双眼失明后,齐卡洛越加关注他的一举一动。齐卡洛仔细看过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白分明,星光闪耀,一点看不出瞎了。每回齐卡洛做点坏事,都是会被那双好看的眼睛逮个正着。
齐卡洛一直觉得曹禹裸身挂着水珠的样子特别吸引人。曹禹的身形漂亮,胸膛、小腹与双腿的线条都刚柔并进,叫人看了还想看。那样的身体再落上几滴透明的水珠子,就像幅荷塘月色的画儿似的。昨夜,曹禹洗浴,齐卡洛躺在榻上撩开被角一个劲儿地偷看。他也没觉自己发出响动,曹禹那忽闪的大眼睛突然就朝他瞪过来。齐卡洛惶恐地立刻盖上了被子。
“几根?快说老子伸了几根手指?”齐卡洛纠缠地问。
“药来了!”随着一阵浓烈的气味,蓝亦杞捧着一盅药,端到曹禹面前。蓝亦杞每天替他煎药,总是细心地将药渣撇得干干净净。他笑眯眯地说:“头儿,该是阿绿哥喝药的时候了。”
“好,吃药!”齐卡洛睁大眼,仔细看他接过蓝亦杞手中的药碗。曹禹接碗的动作自然流畅。他会抬头准确地望着药碗的位置,伸出手利落地从下方接过它,就好像他什么都看见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