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啸不知道要怎么说，也不理解他口中的对或者不对，只是跟着点了点头。九儿看他点头，两只眼睛瞬间就红了。“我才养了他一个月。”池啸看他的眼睛，蓦地觉得那人真的很像只脏了的兔子，眼睛红红的，大大的，满脸的脏乱。

多少年后，池啸才知道，那时候的九儿就像只土兔。土兔那灰灰黄黄的毛色，就像是那人脸上的痕迹和这些个灰蒙蒙的岁月。一刀一刀的留记，斑驳。

其实九儿早就知道自己养不了十儿太久，迟早要送人的。只是当时看见了，便只想着抱回来了，像是护崽一样的不肯留下那孩子在破篮子里寂寂的哭，可是他一打开那破棉被，那孩子瞬间便破涕为笑，两只眼睛漂亮的让九儿心疼。

九儿心疼，愣是抱在怀里不肯走，池啸便陪着他一起站在路边，看着路上稀稀落落的人来人往。九儿突然朝着池啸笑了下，那双大眼睛愣是眯成两条缝，在骷髅一样的脸上显得特别的诡异。池啸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两人错落的交替，一脚一脚的往前。等到了孤儿院门口九儿还是舍不得进去，坏着条腿歪站着。

池啸冷硬着脸，脸上那道伤疤在夏天潮湿的空气里慢慢发红，让人离不开眼睛。池啸见那人还在低头逗十儿玩，不知怎的心下一酸，一把抢了九儿怀里嘤嘤嘤的孩子，朝着孤儿院便大步流星的往里走。

十儿被池啸抱在怀里，怀里的孩子便玩似的把手往池啸脸上摸，池啸没有回头，自是没有看见身后那男孩子泪眼汪汪的样子。九儿就蹲在孤儿院的外墙边上，抱着头，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池啸出来的时候便看见他那样蹲着，池啸也不说话，便是等着那人动作，冷漠的像是不认识一样。

等九儿抬起头来，池啸才走到那人身边，他说，我和那里的人说他小名叫十儿，我不会写字就什么也没写。那人一开始不收的，我说不收就只能放在院门口，我养不起他。

池啸没说，十儿进去的时候连哭都没哭，看见生人也不闹，见了人还知道笑。没一点不舍。

必竟是孩子，过了会儿九儿便又恢复了原样，拉住池啸的手便说要带他去捡瓶子。池啸想挣开那人的手，却没有动，任着那人温热的体温在自己手腕慢慢延伸，一寸一寸的。

瓶子是捡不了多少，一个空瓶才一毛钱，大点的酒瓶也就三毛。九儿带着池啸把自己藏起来的麻袋掏了出来，顺着街道一个一个的找瓶子。垃圾桶脏臭的味道在夏天尤为严重，池啸看着那人脸色都没变，伸了手便扒开一块西瓜皮往里面掏瓶子。池啸眯着眼睛，恶心的胃都开始跟着抽搐。

从始至终，池啸都像是雕塑一样的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瘦小的身子在一个一个垃圾桶边上慢慢翻找，时不时听见那人往麻袋里扔瓶子的声音，在嘈杂的街边却显得极其突出。

九儿捡着捡着便发现那孩子并没怎么动，一直僵硬一样的站在后面。九儿抬起头，看着池啸冷漠的脸，心里蓦地疼了下。九儿提着袋子走过来，“怎么了？”

池啸把头抬起来，看眼前那个瘦小的人，“你这样能挣多少钱？”

九儿挠了挠头，脏黑的手指在成块的头发里进进出出，“十多块吧，如果瓶子多的话。”池啸咬着嘴唇，转了身便飞跑了开来。九儿看着那孩子跑走，狠了心便扔下麻袋去追，没几步便一把抓住了那孩子，这才发现他哭的一脸的泪花。

池啸抽噎着，脸深深的低着，近乎埋进胸口里。“啸，我养不好你，但是你不是我亲弟弟也不是十儿，你……你要是愿意在别人家……”九儿的话还没说完池啸便开始挣扎，却怎么也挣动不开，抬起头才看见九儿的整张脸都是花的，池啸别扭的别过脸，却掩饰不了的抽噎。

“那你跟着我，好不好？”

第三章

跟在九儿身后，池啸手里捧着个肉包子，一张脸变得有了笑容，明媚的让人看了便舒心。九儿和池啸是坐着那货车回去的，一路上池啸都不说话，眼睛看得远远的，黑色的瞳孔在风里显得特别的深邃。

九儿看着池啸的眼睛不禁抖了下肩，这孩子给人的感觉怎的这么阴森。九儿伸手把那孩子的脸转过来，池啸深深的眼神对了过来，九儿不理会那瞳仁里的坚冰，愣是热乎乎的笑起来，还把一双脏手捧住那孩子的小脸，池啸明显厌恶的扭了下头，却被九儿给扯了回来。

九儿开口便道：“今天挣了八块，两个包子一块五，还有，还有……”

“六块五。”池啸冷冷的应了声，“啊，对，六块五。你想买点啥吃不？”

池啸沉默半晌“我以前那房子里能住人，今天晚上过去。”

“啊？”九儿怔了下。

“封条不用拆，留着更好，翻窗。”池啸想把脸从九儿手里扯回来可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达到效果便放弃了。

九儿“哦”了下，却还是不松手。

池啸忍了半天终于破功，“你放手。”

九儿抬了下眼睛，大眼珠子在池啸冷森森的注视里翻了下还是没放开手“你这脸咋办？”

池啸伸了手把九儿的手掰开“有男人味。”

九儿一听便“噗”的一下笑出了声，池啸瞥他一眼，“你从哪学会这词的，还男人味，啊哈哈哈。”受不了九儿在自己面前咧着个嘴，那小子嫌弃的把身子往后面挪了挪，九儿看出来池啸的动作，便跟着往他身前挤，骷髅似的大脑袋直接塞进池啸的视线里。池啸看着那人的脸，扁着嘴扭了头。

两人都正在长身体，吃个包子根本吃不饱，回去了九儿就拉着池啸去买馒头，池啸睁着大眼睛看着散热气的馒头肚子便“咕噜”了一声，九儿逮了机会便嘲笑池啸，池啸黑着张脸，不一会便听见九儿肚子也“咕噜”了一声，那刚刚还在自己面前笑得花枝乱颤的人便立刻红了脸僵住了。池啸本来不想笑，可一见那人的脸，便没止住的翘了嘴角。

九儿拉着那孩子的手买了四个馒头，池啸记得那卖馒头的人，眼睛里的光都凌厉了起来。买馒头的看了眼池啸，这孩子满眼的怨毒。

九儿倒是不知道那孩子的眼神，看那男人在看池啸时，手抖了下，便扭了头看他，池啸在九儿扭头的当眼神便瞬间变得温顺开来。莫名的，不想要这人知道自己心里的恶毒，一点也不想。

九儿看池啸抬起的小脸，便又咧了嘴，伸手把一个馒头递给池啸，池啸不接却张了嘴，“你想要我喂你啊？”

池啸还是不伸手，只张了嘴，一脸的期待。九儿没办法便把馒头塞进池啸的嘴里，那孩子的眉眼这才舒展开来。

九儿伸手拍了下他的头，又把那和自己差不多瘦的人揽进自己怀里，那孩子没反抗，倒是还仰着脸张着嘴，九儿把馒头又塞进去，池啸咬了口才低下头咀嚼。

九儿领着他回去，打了凉水，“衣服脱了。”池啸乖乖把衣服脱了给九儿，九儿拿过来让他自己擦身子，那孩子光果着身子，全身上下都干干瘦瘦的，九儿看了眼便别过头去。找了自己的衣服给他。九儿衣服也不多，总共就三件T恤还是别人不要的，套在自己身上都大，更别说池啸。黄色的老头衫都盖到池啸的膝盖了，袖子也快到手腕，穿着跟戏服似的。

池啸坐在床上吃剩下的馒头，九儿擦完便端了盆子出去洗衣服。洗好衣服也坐回床垫上吃馒头。池啸不喜欢和人亲近，包括九儿。九儿把自己的胳膊搭在池啸身上，池啸却没有动，看着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戳自己干瘦的排骨。

九儿戳了几下便收了手，却一下转过身来面对着池啸。池啸被他这样的动作弄得跳了下眉，“干嘛？”

九儿伸手摸摸那孩子的脸“疼不？”池啸不说话，眉毛却跳的更厉害来，“不疼。”九儿扁了嘴“还说不疼，都化脓了。”

池啸“嗯”了下，用手碰碰，九儿把池啸的手拉下来，“咋办？”

池啸也不说话，面瘫着脸，把头转过去却又被九儿拽了回来。任是池啸的脾气再好也生了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脸变成什么样了，而且自己也说过了自己是男孩子不在乎，九儿还要这样一遍遍的说干嘛？！

九儿看出来这孩子在耍脾气，便好声好气的把他拌正，池啸还是微微偏着头不肯直视他。九儿“呼”的一下，扑在池啸身上，池啸动了下没推动便随他去了。看那张瞬间放大的脸在自己上面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任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也羞红了脸，更何况池啸这过于早熟的。池啸紧张得眼睛眨都不眨，蓦地，一个湿滑的东西贴在了他脸上。

池啸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池啸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那男孩的舌头从自己脸上受伤的地方慢慢舔弄着，一点也不嫌弃。他记得自己的脸是什么模样，就连自己看了都觉得恶心，可是这人却一点都没觉得似的，竟然还敢用舌头舔舐。池啸的心起了变化，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说明，可是他觉得，这个人对他好，很好。

九儿感觉到自己身下那孩子的身体都僵住了，“疼啦？”九儿抓着池啸的胳膊，池啸红着眼睛摇头，薄薄的嘴唇都开始颤抖，九儿摸了下那孩子的头“那你咋哭了？”

池啸听到九儿的话，猛地把九儿从自己身上推开，又立刻蜷起腿挪到床垫里面。九儿看着那孩子受惊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惹了他了，九儿挠挠自己的头，“真疼了？”

池啸把脸埋在自己腿间，理都不理九儿。九儿没办法便死皮赖脸的又靠了过去，“那你咋了？”

“没事。”那孩子的声音闷闷的，九儿伸了手把他搂进自己怀里，池啸被九儿拉得一下倒下去，刚要起身便被那人又一下压在身下，手臂还紧紧搂住他，“睡觉。”

池啸暗暗抑郁，微微低头看了下那个趴在自己胸口的毛脑袋，无奈便又由了他去了。

九儿忽然觉得这孩子怎么才这么大就这么闷啊，一点生机勃勃的样子都没有，跟块黑铁似的，砸水里就能沉底儿。不过九儿倒是喜欢他喜欢的紧，看那孩子的长睫毛在脸上微微的抖动就觉得好玩，支起脖子来用手碰碰，那孩子还强硬的不肯睁眼。九儿闷笑，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那孩子还是死死闭着眼睛，脸都皱在一起了。

九儿是喜欢他，喜欢欺负小狗似的欺负他，可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欺负”他欺负到大了，也没想到，等自己到大了还就被他“欺负”回来了。两人就这么“欺负”来“欺负”去的过了一辈子。那么远的事了啊。

等池啸醒了，发现外面已经是艳阳高照了，自己动了动身，才看见那人还八爪鱼似的缠在自己身上，细胳膊细腿的把自己死死的压在身下，池啸叹气，深深的叹气，忍不了的把那人的腿从自己腰上拿下去，池啸刚把九儿的腿抬下去，九儿就又缠了上来，池啸又把他的胳膊扯下去，九儿的胳膊紧跟着也缠了回来。池啸实在没办法的推了他两下，九儿这才慢悠悠的转醒，眼睛迷迷蒙蒙的张开，看见池啸开口第一句就是“你饿了？”

池啸忍着没怒，他也知道，和这人生气根本没用。指了指自己腰上的细腿，九儿低头瞅了下“哦”了声，才慢慢悠悠的把腿挪了下去，可是腿下去了胳膊倒还是缠在池啸身上，池啸刚想说话，就听见九儿道“再让我趴会，虽然没十儿软和，但有总比没有强。”

池啸脸上爬满了黑线，敢情这人还嫌弃他了。没辙的又安分的躺了回去，九儿见他这么乖，“吧唧”一下就在他脸上亲了下，“昨天仔细瞧了下，觉得你可好看了，要是长大了准能找着漂亮小姑娘。”

池啸皱眉，自己连饭都吃不饱的还成天想些有的没的，可还没等池啸腹诽完，便听见那人又说：“在你还没找到老婆前先让我枕枕。”

池啸又皱眉，开始细算自己什么时候能找到老婆，自己还得被他这么枕几年。

九儿跟池啸说，在咱们这你就不用想着捡瓶子啥的卖钱了，这里的大妈都好好的把瓶子收着的，你想着卖钱人家也是这么想的。池啸点点头，跟在九儿身后伸了手拉了他下“去那房子。”

池啸从来不说那是“家”，九儿自然也知道他说的“房子”指的什么，想了想也觉得那处住着能好一点，“咱买了馒头就过去。”池啸“嗯”了声继续跟在九儿身后，九儿却突地站定“你咋总在我后面走呢？”

池啸抬起头不说话，九儿扁了下嘴，一把把他拉到自己身侧，“你是我弟弟，以后咱俩要一起找吃的一起活，还得并肩站在一起，知道了不？”

池啸点点头，站在了九儿的身边，不大的手抓住了九儿的手，九儿张开手握紧。很紧很紧。

九儿和池啸两人站在卖馒头的地方，卖馒头的男人一抬头便又看见了这两个人。“又买馒头？”

“嗯。”九儿应了声。“馒头还有一会儿才出锅呢，你们得等一会。”九儿站了会便低了头对着池啸，“我去买点红药水，你在这等着成不？”

池啸点点头。

九儿刚走，池啸等了会，那馒头便好了。池啸捧了馒头给了钱便转头去看九儿刚走的方向。池啸顺着路便往前走，手里的馒头都热乎乎的，捧在手里都能感觉到的温暖。

池啸顺着路走得飞快，却在拐弯时撞了人。池啸本就冷言，撞了人也不说话，执拗的立在那地方。来的人看他时他竟然也抬起眼来。比自己高没多少的一黑孩子，浑身上下脏兮兮的。池啸下意识的皱眉，刚想绕开路便被人一把抓住了衣服。来人二话不说伸手就把他手里的馒头给抢了去。那人嬉笑了脸孔，张开嘴，白牙一露对着馒头便咬了一口。池啸看他张牙舞爪的样子，默不作声的弯了腰便疯了一样的咬在那人大腿上。那人“嗷”的叫了一声便一巴掌挥了过去。瞬间两人便争斗在一起，池啸气得连眼睛都充血了。

九儿拿了药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了这一幕，冲上去便给了那个压在池啸身上的人一拳，打得那人顿时向旁边就是一歪。九儿马上伸手把躺在地上的池啸搂紧在怀里，池啸看见九儿气红了的眼和细瘦的胳膊，绷紧的小脸瞬时就瘫了下来，紧跟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然后九儿就听见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

“哥——”

第四章

从池啸被人捡回来开始，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就一直在自己眼前来回的转悠。说他是转悠绝对一点没错，那人简直是和神神叨叨直接挂钩的。从自己捡瓶子捡到的第一本书开始，那人便神出鬼没般的在自己身边，只露出两只眼睛便把自己的心思猜的透彻。

先是旁击侧敲的打探自己心里的想法，再是软磨硬泡的带自己趴墙跟听人家上课。池啸每次都能看见那人跟着自己趴墙根时昏昏欲睡的样子，却在一见自己看他时便露出的极其振奋的表情。

他早都该知道这人是什么人，什么都没有可就有着怎么都打不弯的精神。自己十二岁上的小学一年级，那人那年十八岁，他拉住自己的手说，我成年了，以后我供你上学。

自己怎么会不知道那人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说白了就是个“黑人”，又长着个发育不良的身子，十八岁了才一米六八，到哪能被人相信是十八岁？那人倒是一脸的笑“你还不信我？”说完便伸手揉池啸的头发，“你知道王大爷的么，他说以后让我帮他卸货，就能发着工资。”九儿的脸上露出笑来，池啸这才跟着点头。

王大爷叫王财，打一开始便有意的帮着九儿，知道他没事就蹭车去城里捡瓶子便也没戳破，到后来倒也王大爷王大爷的熟络的叫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