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 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4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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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定睛一看,却发现树丛中爬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华沂叫他那一脸血吓了一跳:“哎哟,这是怎么弄的?”

小孩正是天黑了才想起要回家的长安,听了华沂的话,满不在乎地用袖子在鼻子下面抹了一把,依然十分生龙活虎要往家的方向跑去,谁知却被人一把揪住了后颈,拎了起来。

华沂没想到手里的重量竟然这么轻,这叫他诚惶诚恐起来,他也说不好这小孩究竟有多大,只是觉得小——除了刚生下来的小猫小狗小兔子,他好像从没有见过这样柔嫩幼小的生命,连说话的声音都往下低了几分,生怕气大了吹坏了他。

“我带你去洗洗,”华沂竭尽所能地轻声细语说道,“这幅样子跑回去,不把你阿妈吓死。”

华沂这人,总是忧虑好多事,比如他看见大肚子女人,就会忧虑别人看不见路,会不会摔倒,总要跟着心惊胆战一回,比如他看见滚得泥猴一样的小孩,就会忧虑小孩回家以后会不会被他阿妈一通好打,光是想象,便担心得要命。

这一回,他自然而然地把那过剩的忧虑放在了长安身上。

华沂把长安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小心地捧在手里,带着他往最近的小河那里走去。

长安打量了他一番,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就是哲言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救命恩人”,没人害过他,他也没什么防备心,好像完全不担心自己会被陌生人丢到河里,就那样稳稳当当地乘坐着华沂,到了河边,让这个大个儿给洗脸。

结果大个儿笨手笨脚,一直让他低头,长安低得过了头,扑通一声,就自己翻进了河里。

好在河水不深,部落里的小孩又多少会点狗刨,长安在华沂的手足无措中从水面上冒出个头来,茫然地看着华沂,好像没弄清楚自己是怎么下来的一样。

得,河水一泡,这回洗得彻底了。

华沂赶紧把他捞了出来,毛手毛脚地给他擦干净了,发现长安打了个寒战,只得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在了他身上。

这样一来,他身上便只剩下了半条兽皮,半个肩膀都赤裸可见,手是遮不住了,那极明显的银纹便亮了出来,长安只觉得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一低头,便看见了哲言念叨了好多年的银纹。

他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叫华沂?”

华沂一愣:“你怎么知道?”

长安便不言声了,他心中暗暗想道,原来这个就是恩人,哲言说过要报答他,可是拿什么报答他呢?他懂得的为人处世之道十分有限,就用了对付阿妍的方式对付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朵林子那头折来的花,放在华沂的手掌中间,花已经被河水泡湿了,软哒哒的。

所以长安放上去以后,又有些羞赧地觉得,这完全不够,然而这是他仅有的东西了。

长安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阵华沂的脸,把他记住,然后决定什么也不说,等他长大了,有了本事,有很多很多的东西以后,再报答他。

华沂只见那小家伙有一张比别人都白一些、少些血色的脸,眼角带着一圈淡淡的红,好像开在素白底色上的两片花瓣,在他手里放了一朵花以后,忽地对他一笑,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这小东西的一笑,给华沂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这或许和之后发生的事有关,华沂总是觉得,这是他在世上见过的最后一样干净东西。

直到很久以后,华沂都认为,世上所有的小孩在没长大之前,都是有那样一双干净如花瓣的眼睛的,天生的,总是好的,只有长大了,才会自己变坏。

想起那时候的事,华沂总是感慨,他大概确实不是什么做首领的料子,因为就在他给陌生的小孩洗脸的时候,他那待人和风细雨的好二哥,也离了席,正在跟他的工布朵商量如何宰了他自己满门老小。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听说的。

老二平时对外人话多,对自己人,却反而非常言简意赅,那天晚上,他只别有深意地对他的工布朵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那傻小子刚出生的时候,我就知道要坏,没想到咱们的人一直在部落里宣说他是个傻大个,末了,老头子还是看上了他。”

第二句是:“这不行,我不甘心,咱们回去就动手吧。”

从秃鹰部落回来的华沂还是没有什么烦恼的——除了他阿爹说要把阿织嫁给他。

他一开始觉得阿织长得漂亮,经过了短暂的相处之后,实在没能发现她身上有什么好的地方,于是十分不情愿。

可不情愿,华沂也不敢和他阿爹犟嘴,何况他心里明白,阿爹这是为了他好。

阿织可是秃鹰部落首领的女儿,将来如果他哪个哥哥当了首领,容不下他,他还可以跟着阿织到秃鹰部落混饭吃——要是他阿爹知道他是这样想的,一定会不顾大长老的劝阻,把这个不求上进的傻大个打死的。

然而事情发生得总是那样叫人猝不及防。

那天晚上,老二叫他出去喝酒,老二一直跟华沂走得很近,华沂虽然知道他这个二哥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也毫不怀疑地去了——自己的亲哥哥,虽然不像对方表现得那么亲热,可也总不至于害他。

可见十四岁的华沂被人叫做傻大个,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酒过三巡,也不知怎么的,华沂就觉得眼前有些迷蒙,然而这一天正好是他阿爹检查他功课的日子,华沂生怕真喝得烂醉,回去挨骂,于是难得地跟他二哥耍了一些小心眼。

他先是装作拿不稳碗的模样,洒了大半碗出来,又借着擦嘴,把嘴里的酒给吐了出来,然后含含糊糊地叫来骨丞,不说“醉了”,只一边傻笑一边说要“再来一壶”。然后在他二哥说他醉了的时候,适时地“咣当”一下,从椅子上滑下去。

骨丞激灵地拿了湿手巾,在他脸上一通乱抹,然后就让带来的一个侍卫就搀扶着华沂往回走去。

老二也没说什么,热情地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门口,骨丞偶然间一回头,就偷偷告诉华沂说道:“二少眯着眼看着咱们呢。”

华沂脑筋还清楚,并没有怎么真醉,走了一段路,便觉得小腹鼓胀,于是吩咐其他两个人在路边等着他,他就自己去解决。

前后……也不过就一时片刻。

华沂没想到,等他再回去的时候,他的工布朵骨丞,还有那个阿爹刚刚送给他的侍卫,就已经被人杀了。

骨丞还小,脖子被人扭断了,歪在一边,死前大概一声也没能出口,而另一个兽人侍卫大概是察觉到了什么,化兽才到一半,就被人一拥而上,撕成了两半。

华沂回来的时候,杀人的人还没走光,他亲眼瞧见了那个熟悉男人分开兽人们,走上前去,弯下腰,翻开了他那死了的侍卫的正脸,然后表情阴鸷,抬起手来,劈头盖脸地扇了旁边的巨兽一巴掌:“杀个人都能杀错!废物!”

华沂藏在草丛里,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的侍卫也是难得的人高马大,从背面看,跟他本人体型差不多,对方这样说“杀错了”,那可不就是……想杀他么?

那打人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跟他把酒言欢的好二哥。

二哥要杀他。

华沂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是一个爹生的,能有什么天大的仇恨,让他二哥就能下手杀他呢?

可老二并没有给他留下时间,叫他思考那么深奥的问题,华沂只听见老二冷森森地对那几个凶手说道:“都化兽,鼻子激灵点,这小鬼肯定还在,他走不远,立刻给我搜,找不着他,你们几个自己就给我去死!”

第八章:出逃

华沂听了这话,再不敢待在原地了,便往林子深处钻去。

他脑中短暂地混乱成一片之后,又无比地清明起来。此时,华沂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他的二哥荆楚疯了,他要去通知阿爹和其他的哥哥们。

华沂一头扎进了一个狼窝里,躲在洞里的老狼站起来,冲他呜呜直叫,华沂不过眨眼功夫,化成了一头通体雪白的巨兽,喉咙中发出一声低吼,对着老狼露出锋利的獠牙。老狼久在丛林中讨生活,自然之道丛林的法则,十分识时务,见了这样的强者,顿时夹着尾巴退到了一边,不敢触其锋芒。

然而老狼惊奇地发现这个威风凛凛的不速之客对它的食物并不感兴趣,反而往在狼尿里滚了一圈,那雪白仿佛会发光的毛发颜色立刻暗淡了下来,滴着黄汤,看起来又恶心又滑稽。

华沂感到狼尿的腥臭味足够遮住他本身的气味了,这才保持着兽性,跑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这狼尿能将他的味道遮掩多久,可是他知道,自己再有能耐,如今也才十四岁多一点而已,还是少年,人形的时候不明显,化成兽以后,身量比之成年的巨兽,明显没有长足,是绝对拼不过老二那一大帮穷凶极恶的打手们的。

更何况,华沂知道,他的二哥荆楚只是个亚兽,却能笼络那么大一帮兽人为他卖命,可见他必然有更厉害的招数,华沂想不出来那能是什么招数,他知道,自己是绝对对付不了的。

他只有逃命。

华沂知道,那些搜索他的凶手们一直都在身后,他躲躲藏藏,十分心惊胆战,时而化成人躲藏,时而化成兽狂奔。

他往最危险、最偏僻的地方跑,那些长满尖刺的荆棘在他脸上、身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细小的伤口,被汗一浸,火辣辣地疼,而这疼痛仿佛更清醒了他的脑子,有四五次,华沂躲在一边,看着那些追杀他的人与他几乎擦面而过。

最危险的一次,华沂不小心留下了一个脚印,被人认了出来,他避无可避,只得变回人形,一头钻进了一条大蟒蛇的洞里。

老天却好像要专打他这条落水狗一样,那大蟒蛇竟然在家,它没想到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连它的洞府也敢擅闯,登时阴险地吐着信子,缠上了华沂。

要是平时,这比人腰还粗些的大蟒蛇虽然可怖,可华沂也并不会太把这东西放在眼里,可是他知道,兽人化兽以后,五官六感比人形的时候不知道要强出多少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别说化兽或者跟这畜生搏斗了。

更何况他深处蛇洞里,窄得连身都转不开。

大蟒很快便缠上了他的身体和脖子。

华沂知道,它是要把自己活活勒死,再一点一点地吞下去。

透过蛇洞口的植物枝叶,华沂看见,那些要杀他的兽人们就在咫尺间找他。

华沂咬紧牙关,竟徒手抓住了蛇的七寸,一人一蛇就这样无声地较起劲来。大蛇感觉到了他的手劲,更加不肯善罢甘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堆在他的脖子上,华沂的脸涨成了紫红色,血管好像都要从皮肤上爆裂出来。

他喘不上气来,干脆闭住,死命地捏着蛇头蛇身,手指上情不自禁地长出毛来,指甲暴涨了两寸,压得关节都折了下去,内抠进大蛇坚硬的鳞片里。

一只滚地狼就蹲在蛇洞口不远处,正盯着这边,这东西比兔子稍微大一点,专吃别人剩下的腐肉,鬼得很,它比任何其他动物或者人都先察觉到了这边的生死搏斗,等着饱餐一顿,口中流出涎水,绿幽幽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华沂等着搜查他的人过去,大蛇等着他断气,谁也不肯先死。

华沂感觉自己的骨头快要让大蛇给勒出来了,然而他却不知道绝望,只是愤怒。

十四年来从未体会过的愤怒便这样从他的身体里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他瞠目欲裂,卡住蛇的命脉,脸上青筋凸起,平素温和好看的眉眼竟显得狰狞起来——骨肉至亲,也是能互相残杀的么?

这世上连一个爹生的亲兄弟都不能信任,都虎视眈眈地在一边等着戳他的刀子,还有谁是能相信的?

十几年一同长大的情谊,难道只因为他阿爹一句要把相邻部落的女孩娶过来给他做老婆,便能让亲哥哥痛下杀手么?

他还没明白,二哥何止如此,还没把这件事告诉阿爹和阿妈,还没替骨丞讨回公道——骨丞才七岁,就这样连吭也没吭一声,便让人给杀了,找谁讲理去呢?

那一刻无限漫长,无限艰难。

终于,大蛇没有拼过这个愤怒的少年猎人,致命的七寸之处被华沂锋利的指甲捅穿,它剧烈地扭动挣扎了一会,软塌塌地垂在了他的肩膀上,竟是能把他整个人都包在其中。

要是个体格不够强悍的亚兽人,恐怕就是被这蛇尸体一压,也能给压得七七八八。

幸而此时,来抓他的人已经走了,华沂气喘吁吁地从蛇尸体里爬出来,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然后一咬牙,爬了起来,化身成兽,继续没命地往前跑去。

他没时间哭,没时间坐在原地痛苦。

华沂的大哥二哥成年已久,已经自己支了帐篷,刚成年的三哥和他自己,虽然不好再跟阿妈一起住,却也是被允许住在父母附近的,华沂本打算小心地避过人,然而一直快到了他三哥帐篷的边缘,也没有看见平时的一个守卫。

这怎么可能?

老三那么趾高气扬的人,最喜欢仗着首领儿子的身份,叫一大堆人给他站岗显摆排场了。

然而此时他的帐篷附近却死寂一片,连半个人影子也见不到。

华沂的心狂跳起来,他恢复人身,借着夜色,敏捷地从灌木中蹿出来,借着帐篷挡住了自己的身影,还没等过去,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少年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连呼吸都颤抖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华沂终于鼓足了勇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老三的帐篷揭开了一角——他就看见了他三哥的尸体倒挂在帐子里,被人挖掉了眼珠。

挖眼珠,是杀人的人担心横死者回来报仇,要叫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

华沂眼前一片模糊,他死死地咬住牙,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呜咽,却终于泪流满面。他的亲二哥,挖了三哥的眼珠。

华沂跌跌撞撞在老三帐篷所在的小山坡上找到了一块大石头,躲在后面,小心地探出头去,从这里,正好低头便能看见小山坡下,他的首领阿爹和那些阿妈们的帐篷。

那里一片灯火通明,巨兽的尸体到处都是,他的二哥坐在了阿爹召集长老议事的时候才坐的兽皮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串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珠子,托着下巴,一张俊秀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一片阴霾。

他轻轻地说了句什么,随后那些伏在他脚边的兽人们便一同仰天狂吼起来,整个天地都仿佛跟着那些吼声震颤起来。

然后一部分兽人有序地四散而去,显然是去搜寻那漏网的小弟的踪迹。

华沂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转身往远离部落的方向跑去。

他得活着——阿爹阿妈和哥哥们全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华沂没命地跑起来,只剩下他了,他得记着这一切,替他们所有人活着,讨回这一切。

这少年天生温和敦厚,甚至有些妇人之仁,总是忧别人之忧,与一向崇尚野蛮和力量的北方兽人部落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对的,他一直觉得那些流血和争斗都是毫无意义的,旁人给的嘲笑与挑衅,他总是能最大限度的容忍。

大家一起同心协力、把日子过好,一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难道不好么?

然而此时他终于明白,原来世上这样想的,只有他一个人。可已经晚了,他已经失去了一切。

华沂终于就此走上了他漫长的逃亡之路。

第九章:杀人

木匠刚刚让长安劈了一下午的柴,美其名曰教他用锯子,可劈柴都是拿斧头的,斧子和锯子有个狗屁的关系?长安再傻也知道木匠这是用他做白工,他嘴上没说什么,把木匠让劈的柴都劈了,磨了一手大血泡。

木匠脾气很不好,只有每次从哲言那里回来的时候,会有那么一时片刻,对长安的态度稍微软化一点。木匠还有一个斜眼女人做老婆,也许是她天生眼斜的缘故,长安总是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怪怪的,有好几次他都看见木匠老婆在后面对着他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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