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丛之刀 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4年02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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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释是知道那草药的腥味的,已经准备好一副正襟危坐的嘴脸,要逼着他吃下去,谁知道这小东西竟像是得了什么灵芝仙草山珍海味一样,不一会的功夫,竟然把大碗喝了个底朝天。

长安放下碗,痛苦地按着胃坐了一会——吃太多了。

可他不舍得吐出来,做好了如果食物反上来,也要再咽回去的准备。吃了,就是他的,别人休想再看见。

奇了怪了,小孩不都喜欢吃糖撒娇么?北释看着这小东西心里想道:原来是个小怪胎。

他并没有得到和小怪胎交流的时间,他们俩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草药的药效就发作了,长安倒头便睡,这回总算是老实了,吃了东西,难得的脸上多了一点红润。

北释好奇地伸出手,小心地戳了戳长安的脸,软乎乎、细皮嫩肉的,他感觉很奇妙,好像这个小东西跟自己并不是同类一样。

不过北释的好奇心在长安能跑能跳了以后,就彻底不见了,他简直已经快被这小东西烦死了,无论他是吃饭喝水还是解决其他问题,都能看见这小东西锲而不舍地屁颠屁颠地跟着他。

而且他活像个八哥一样,翻来覆去地竟然只会说一句话:“我想学刀。”

终于,北释忍无可忍,跳着脚冲他吼道:“学刀学刀!你能不能说点别的?我为什么要教你?你又学不会!”

“我学得会。”长安仰起头,用他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北释,梗着脖子跟北释一样吼道,“我想学刀!”

北释耐着性子道:“你是个亚兽,好好的为什么不去学怎么当个木匠?怎么给别人算账?实在不行去当个医师也……”

长安:“我想学刀。”

北释继续苦口婆心地说道:“学了刀有什么用?你看我学会了,依然每天要吃喝拉撒,没钱没权,连个漂亮老婆也没有,小不点啊,你才那么一丁点大,这么执着干什么?”

长安:“我想学刀。”

北释痛苦地抓了抓头发,问道:“你拿得动刀么?”

长安“刷”一下,掏出了一把成年人巴掌大的小刀,亮给北释看。

北释:“……”

他哑然了片刻,问道:“你从哪拿的?”

长安坦然地说道:“你院子里旁边的那个小房子里,我现在只能拿得动这个,但是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就能拿起最大的那个。”

北释嗤笑一声,挑起眉看着他说道:“马刀?你还想玩马刀?你可真是……想得太多会长不高的。”

长安瞪着一双眼睛,气鼓鼓的,小小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挺好玩,北释就忍不住手贱地戳了几下。

然后他蹲下来,尽量蜷缩起身体,很艰难地把视线降低到跟长安一个高度的水平线上,粗鲁地在长安头发上抓了一把,成功地把小孩的头发抓出了一个鸟窝的形状。

男人脸上笑得温和愉快,说出来的话却十分冷酷,他问道:“小傻帽,你说,我一个人过得好好的,干嘛要收留你这么一个小累赘呢?在这宇峰山上,雕狼可是最弱的东西,都能把你差点折腾死,你连劈柴都劈不动,能干什么呢?”

长安直眉楞眼地看了他一会,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他把这当成入门的考题了,所以非常认真地想了很久,然后对北释说:“你教会我刀,我就能拿着刀去给你砍柴,还能打猎,给你打肉吃。”

“是啊,你倒还不傻。”北释直起腰站起来,简直被给他逗乐了,“还知道先吃饭后给钱。”

长安愣愣地看了他一会,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的回答过关了没有。

“你才这么大一点,好好地活着不好么,干什么要打这些凶器的主意呢?”北释这样说完,看着长安摇摇头,仿佛准备走开了。

长安急了,他张张嘴,却始终是拙嘴笨舌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然而这时,一个记忆深处里的小调突然涌上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听到过那首歌的,也不记得是谁唱的,只是那调子好像刻印在了他的灵魂里一样,一直就在那里,带着血腥、腐臭与苍茫的味道。

“真神坠苍,伦常崩朽,呜呼天道,人可成兽。”

那幼儿稚嫩的声音哼起不伦不类的歌,唱歌的孩子仿佛也不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只是照本宣科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咬着,有些可笑,然而北释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执刀者呼啸,食草者奔走,奔走奔走,瑟瑟苟苟……”

“这是谁教你的?”北释转过身来,男人脸上嬉皮笑脸不见了,慈眉善目也不见了,露出一点阴沉如刀的煞气,然而声音却轻柔得很,“小孩,这是谁教你的?”

长安茫然地摇摇头,他不记得了。

北释打量了他一会,注意到了他脖子上挂的红线,于是用手指挑起来,便看到了当初那老人挂在孩子身上的骨牌,很旧很旧,背面写着“长安”两个字,正面刻了一颗巨大的獠牙。

男人沉吟了一会,又问道:“这么说你是青龙部落的人?为什么跑到了这里?”

长安依然茫然地看着他,显然不知道什么是“青龙部落”,他说道:“是哲言带我来的……其他的事不知道了。”

“哲言?那这个哲言人在哪呢?”

这一回,长安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说道:“哲言死啦。”

北释愣了一会——小孩叫那人哲言,而不是阿爹,可见并不是亲族,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带着个幼儿离开部落,加入别的部落,而这个孩子显然不是什么来路不明的小家伙,他甚至得到了部落大长老的祝福,得到了老人唯一的信物。

北释能想到的,只有他们原来的部落……

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光跳过宇峰山上浓密的树林,脸上的表情晦涩难言。这山中,晨昏不辨、日月不分,转眼间,原来外面的世界便死死活活地翻了个轮回的个儿。

北释像抚弄一只小猫一样,轻轻地捏了捏小孩的后颈,柔声问道:“那你叫什么?”

“我叫长安。”

第十二章:第一刀

“飞禽走兽不算,这里的连花草树木也是活的,你已经见过了么?”

北释带着长安穿过小院,走到后面的林子里,那里生长着一种奇特的植物,枝杈和普通的树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远远看上去,竟像是有水淌过树皮似的,走进一看,才发现那树干上有透明的纹路,在一刻也不停息地在飞快得流动着,叫人眼花缭乱。

“见过。”北释步子迈得很大,并不刻意等长安,小孩只得一边连跑带颠地追在他身后,一边说道,“有一朵大花,把我吃了。”

北释脚步一顿,回头挑眉看着既不缺胳膊也不短腿的长安,奇道:“那它又是怎么把你吐出来的?”

长安十分骄傲地挺了挺胸,答道:“我把它捅了个窟窿。”

“……”北释被他那小模样逗乐了,在他那鸟窝似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哟,你还是个小狼崽子——那就叫我瞧瞧,你有什么本事。”

他从长安手上拿过那把不过两掌长的小刀,对着一个树枝反手挥出,自下往上,角度与地面近乎垂直,随后一声轻响,那一段树枝被他削了下来,北释伸手接住,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从那小树枝里面冒出来,里面果然是有水的。

“这树叫做琼浆树,就是‘内有琼浆’的意思,砍下来的树枝晒干,树皮内层的肉可以烧着吃,味道十分鲜美,外层却坚硬异常,防虫防蛀,甚至能辟火,是盖房子的好材料。”北释把树枝往长安鼻子下面一递,问道,“想尝尝么?”

长安毫不扭捏,闻到香味早馋得不行,立刻就凑上去,想就着他的手尝一口,谁知他的嘴还没碰到一点树皮,树枝就被北释在他鼻子下兜了一圈,活像逗小狗似的,又给拿走了,自己一饮而尽。

长安:“……”

北释舒爽地“哈”了一声,一低头,发现那小狼崽子正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便好像从中得到了无限的娱乐,大笑道:“想喝就自己动手,等你砍够了树枝,再给你搭个棚子,否则你就给我睡屋顶去。”

长安对着他磨了磨牙,接过小刀,不假思索地往树枝上用力劈去,然而“呛”一声,刀片竟然给崩了出去,树枝上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长安愣了片刻,随即拿出了他砍食人花的那股没完没了、不是你死便是我死的劲,对着那琼浆树连砍数刀,不一会便气喘吁吁起来。

北释感兴趣地看着他。

男人虽然已有多年不愿意接触人群,却也知道这么大的小孩子都是些什么脾性——他们无论在做什么事,也无论是成功还是失败,都会下意识地回过头来看身边的大人一眼,有时候是要求表扬,有时候是委屈地求助。

可是长安就不,他的全部心神都仿佛已经被吸引到了那棵也砍不动的树上,完全忘了周围还有个人的存在。

北释突然伸手,捏住了小刀的刀背。

“琼浆树的树枝比铸刀的钢铁更硬。”北释道,“无论你有多么大的本事,也不可能用鸡蛋去碰碎一块石头——但它的树枝是可以被砍断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

长安不解地看了他一眼。

北释语气平淡地说道:“因为这世上的任何东西,打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无论多么的强大,也都会有其固有的弱点,万物相生相克,不能乱套,老天不会生下一个天地都容不下的东西,这便是为什么刀锋只有一片,却无坚不摧的道理——只要你能找到对方的弱点。”

“留神看着。”北释说到这里,从身后捏住了长安的小手,长安感觉到男人手上传来的那种无法违抗的力量,带着他的手将刀片挥了出去。

手感上的变化叫他立刻明白——树枝被割破了。

可随着北释的动作慢下来,手中的刀却再无法往上递一寸,卡在了被割断了一般的树杈之间,那股带有异香的树汁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北释接着说道:“琼浆树上面的纹路,就是它的弱点,只有你捕捉到那一瞬间纹理的变化,顺着它劈下去,才能将树枝砍下来,但你也只有刹那的机会,如果你的刀不够快,没能在它纹路下一次变动的之前洞穿整树枝,刀口就会被卡里面,你明白么?”

长安听了,却满脸困惑,他半懂不懂地问道:“每个东西都有弱点,刀也有弱点么?”

北释笑着放开了他的手,把小孩脸上脏兮兮的灰抹掉,说道:“刀就像你一样啊小崽子,全身上下都是弱点,用手轻轻一掰就断了,可那又怎么样呢?刀锋所指的地方,任何人都要瑟瑟发抖。”

长安刨根问底:“那是为什么呢?”

“你不会明白的。”北释沉默了一会,觉得无法解释清楚,便不说了。

男人就像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意就忽然不见了,他敲了敲长安的后脑勺,甚至略显冷淡地道:“除非你练成了自己的刀——你从现在开始砍树,什么时候砍下来的树枝够建一个木屋的,什么时候可以搬到屋里去住,屋子没建好之前,往前不得走出我的院子,往后不得走出这片林子,否则生死自负,听到没有?”

他说完这句话,负手转身,回到了他自己的小木屋里,再不管长安。

以长安的眼力,盯着树上那些飞快变动的纹路看了没有一会,眼就花了。

北释只告诉他刀要快,却并没有告诉他,其实刀的快慢,终究还是在一个“力”上,以长安那样软绵绵的细瘦手腕,就算他天赋异禀,跟上了琼浆树纹路的变化,也不可能挥出那么快的刀。

北释其实依然并不真心想教他,打算用这种方法让这小家伙知难而退——学刀,说得轻巧,他一个亚兽,天生就没有驾驭这种凶器的力量。

总有一些事是天资所限,不能强求的,就算他真的练成了,十年二十年以后,那些厚重的刀锋迟早会压坏他的手腕,给他的骨头造成难以修复的伤,原本就一副活不长的模样,这是跟谁较劲呢?

北释看来,这小东西不是来求生的,是来找死的。

可惜天生是一只小狼崽子,却忘了长出爪牙来,他又能走多远呢?

一个下午过去了,那些琼浆树理所当然地纹丝不动,仿佛有水流过的树枝表面上连一丝伤痕都没有留下,长安的手掌早被磨破了,双臂也已经完全肿胀起来,下巴和胸前还沾了他自己的鼻血,然而他随意地擦干净了,也并不在意。

长安身上其实没有什么知觉了,手里的小刀被坚硬的树皮弹回来,他脚下一踉跄,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长安喘不上气来,胸口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跳得他眼前一片花花绿绿的,干咳的喉咙里泛起浅浅的腥味,他感觉自己一根指头也要抬不起来了。

他在地上坐了片刻,抬头看着面前高大得如同坚不可摧的琼枝树。

七岁多的长安就这样遇到了他宿命中第一个好像不可战胜的敌人——一棵树。

他感觉到某种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

北释悄无声息地站在长安身后,倒了一杯水给他。

这小子整整一个下午没有放弃过,其实已经超出了北释的预期,然而这样看来,他很快便要放弃了。

一眼看不到头的路,连心志坚定的成年人都能被吓住,何况是这么一个心智未全的小东西呢?留他十天半月,把他养得胖一点,就看在是故人后人的份上,把他送下山去算了,北释摇摇头,蹲在长安身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喝水,捡起了他的小刀,在手中颠了颠,自以为谆谆善诱地说道:“小崽,你为什么一定要学刀呢?照顾你的人难道没和你说过,像你这样的亚兽,如果想活得好,最好去学个一门手艺么?”

这话刺到了长安的伤心处,他狠狠地瞪了北释一眼,不吭声。

北释一点也不温柔地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问你话呢,小崽子,对比你强的人要尊重。”

“哲言想让我当个木匠。”长安的声音已经哑了,连孩子特有的清亮也听不出来了。

“木匠不是挺好的么?”北释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跑了?”

“我没跑。”长安偏了偏头,躲开了那只喜欢在他脑袋上作怪的爪子,坦坦荡荡地说道,“木匠老婆毒死了哲言,我把他们全家都烧死了,没地方学木匠去了。”

北释:“……”

男人瞠目结舌地看了他良久,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你把他们全家都烧死了?”

“嗯!”长安一点也没有杀人犯的负罪感,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北释皱皱眉,表情严厉起来,冷冷地说道:“就算你报仇,还有族长和长老们做主,怎么可以随便动手杀人?况且杀人不过头点地,便是血海深仇,也没有灭人家满门的道理,你这小子从小就这么狠毒,长大了要怎么样?”

长安理直气壮地说道:“木匠背地里说哲言的坏话,对哲言做不好的事,他老婆毒死了哲言,我难道不该报仇?族长和长老是什么东西?凭什么要他们做主?”

北释应对这样不讲理的死孩子,本想抬手给他一巴掌,可又怕一时手重没了分寸,再把他给打死了,于是巴掌都举了起来,又十分不自然地放下,横眉立目地说道:“放屁!一族的人生活在一起,自然是有规矩的,族长和长老难道不会给你个公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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