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陵,妈咪和弟弟都得留在医院,爸爸不能放心离开,你还小,不可以一直待在医院,听话好不好?”
父亲收起了笑容,认真地对自己这么说,炎育陵无法再任性,垂下头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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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车很大,颜色是暗沉的深绿色,像个住在沼泽里的吃人怪物。
炎育陵被父亲牵着站在医院入口处等候,老远看见外公坐在大怪物里慢慢靠近,禁不住就用两只手一起握住父亲宽大的手掌,轻轻拉了一下。
“嗯?”炎允赫低头询问,同时一边拨打着电话。
“爸爸……”
“一会儿让外公带你去吃早餐,告诉外公你爱吃什么,知道吗?”拍了拍儿子的头,电话即接通了,炎允赫抬手指了指岳父停在面前的车,示意儿子过去。
炎育陵呆站在原地,外公车子的轮胎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他不用试就知道自己够不着车门门把。
“喂?经理,我太太昨晚生了,今天开始得请几天假……嗯,早了两个星期……没事,谢谢关心……啊,等等。”
炎允赫见岳父没有下来带儿子上车,心里顿时有些不快,却不能表现出来,便一边讲电话一边打开前座车门,再单手抱起儿子。
“让他做后面,小孩子不能坐前座。”
岳父既然这么说,炎允赫也没办法,只好把儿子抱到后座去。
“爸,育陵八点钟要到幼儿园,他的制服在书包里,他一整晚没睡好,您跟幼儿园老师说一声,免得他在课室里睡觉老师会骂他。”
炎允赫还想提醒岳父一些事,经理却把电话传给了老板。老板亲自道贺可不能耽误,炎允赫只好马上替儿子系好安全带,轻轻捏一捏儿子可爱的脸蛋,再向岳父挥了挥手便关上车门。
炎育陵挺起身靠向车窗,想多看父亲几眼,却招来了外公的喝骂。
“坐好!”
“噢……”炎育陵垂头低声回应,心里害怕,小手便下意识紧紧抓住安全带。
“没人教你怎么回长辈的话吗?”
“呃?”炎育陵不明白外公在说什么,颤巍巍抬起头。
“哼!真是缺管教!”
外公显然发怒了,铁青着脸往前方看。炎育陵闭上嘴一动也不敢动,刚刚被外公打了几下的记忆犹在,他现在只希望能赶快下车,尽可能离外公远一点,这样巴掌扇来的话也来得及躲。上一次到外公家不小心打破了外公的茶杯,外公的吼骂声像打雷一样恐怖,还用鸡毛掸子在自己手心打了一下,那比妈咪打的要疼上好几倍,而且还淤青了。自此炎育陵就对外公害怕得不得了,若听妈咪说要去外公家,前一晚他就会睡不着觉。
天色开始朦朦亮,炎育陵知道自己天亮得去幼儿园,心想或许中午的时候爸爸就有空了,会来接自己回家,于是紧绷的情绪也松懈了下来。
不久车子在路边停下,外公说声‘下车’便不理睬自己。炎育陵试了几次才成功解开安全带扣子,可外公没有来替自己开门,反而径直朝一间茶餐厅走去。
炎育陵并不是不会开车门,只是爸爸和妈咪都曾告诫过他,不管车子有没有发动,都不可以自己下车。
外公是不是忘了自己?炎育陵这么想,但一点也不担心,反而觉得外公不记得自己更好,而且这里也不是幼儿园,并不需要下车。
才这么一想车门就自外被打开,外公皱着眉头低叱:“都几岁了连下车也不会?你爸爸真把你当小少爷来养了吗?”
“爸……爸爸说不可以……”眨着眼努力不避开外公的视线,炎育陵吞吞吐吐说到一半,外公就单手拎起了自己后衣领,像对待行李一样把自己提下车。没来得及抗议衣领勒住脖子无法呼吸,双脚便已经落地,颈项的不适感还在,但炎育陵也不敢对外公哭诉什么,只能紧跟着外公走进茶餐厅。
餐厅里人声嘈杂,炎育陵虽然不至于害怕人群,但平时若来到人多的地方,爸爸或妈咪一定会紧紧牵着自己。抬头看了看外公巨大的背影,炎育陵伸出手要去抓外公衣摆,可外公突然加快脚步,令他抓了个空,急忙小跑步跟上去。
“老叶!这里这里!”
“噢,带孙子来喝茶?”
“真是可爱,像妈妈啊!长大一定不得了!”
外公坐下的位子围了三个看上去年龄与外公差不多的大人。炎育陵站在外公椅子旁边,对大人的称赞觉得有些害羞,但爸爸妈咪教过他不能对长辈不理不睬,便逐一朝三个大人点头问候一声早安。
“没规矩!”
外公突如其来的喝斥令炎育陵不知所措,水灵灵的大眼立即垂下,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子里的脚趾头和手指一样,尽可能地往内弯曲。
“叫人怎么这么随便?再来!说李爷爷、王爷爷、周爷爷,早上好。”
“噢噢……”炎育陵捣蒜般点头,照着外公的指示重复一次:“李爷爷,早上好。王爷爷,早上好。周爷爷,早上好。”
“怎么这么凶?你孙子很聪明啊!”周爷爷拍着炎育陵的头边道,李爷爷向侍应生要了张椅子,王爷爷抢先一步把炎育陵抱起来放到椅子上。
“来,这个很好吃。”周爷爷用筷子夹了块对半切的烧卖送到炎育陵面前,炎育陵自然地张开嘴吃,正开口要说‘谢谢’,外公突又开骂,甚至还有手指往自己额头用力戮。
“几岁了?还让人喂!”
“对不起……外公对不起……”炎育陵用手揉着额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说话也隐隐透着哭音。
“老叶,这是你孙子诶!怎动不动就骂?”
“是啊!现在时代不同了,小孩子要用爱的教育,打骂不得的!”
“依我看也不用教,你孙子乖得不得了,我孙子不管在家还是在外面,才不会这么安静坐着!”
“哼,他调皮的时候你们不知道!”
不服外公的话,炎育陵噘起嘴,自言自语低声道:“我没有调皮……”哪知外公耳朵居然那么尖,话出口的下一刻就用手掌朝自己嘴巴打了一下。
虽然不会很痛,炎育陵却委屈至极,眼泪不受控制地淌下,呜咽着低声抽泣起来。
“顶嘴还哭!”
外公又打了一下,这回嘴唇真感到一阵疼痛,炎育陵哭得也更大声。
“呜……我……我要……我要去幼儿园……”
眼看外公扬手还要打,炎育陵马上跳下椅子,却被李爷爷给抱了起来。
“够了够了,小孩子哭是需要哄的,不是用吼。”
炎育陵坐在李爷爷腿上,这么抱过自己的人只有爸爸,一个陌生人这么对自己令他禁不住又感害羞,垂下头用手把眼泪鼻涕擦掉,哭泣也随之止住。
“看吧,一抱就不哭了!”李爷爷对自己哄小孩的本事沾沾自喜。
“哼!男孩子这么宠,长大铁定变坏!你爱抱就抱着,回去我再打烂他屁股!”
外公的威吓炎育陵听得懂,吓得不住猛掐手指,香味扑鼻的点心送上来也不吃。
“吓到他了。”李爷爷把炎育陵放回原本的位子上,拿了个碟子给他盛些点心,一边续道:“城市长大的小孩皮嫩,不能随便动手打,再说了,这孩子这么乖,你就改改教孩子的方法!”
“现在乖有什么用了?孩子就得一刻不得松懈地管教!”
“唉,我说你这老顽固……”
外公和三个爷爷一来一往地辩论,炎育陵怔怔地听,十有九句不明白在说什么,不过只要开口的是外公,他就下意识缩脖子。
看着碟子里的食物,有刚刚吃的烧卖,还有炸成金黄色的鱼丸。炎育陵肚子早就饿了,听见周爷爷问自己是不是不喜欢、还要些什么,便摇了摇头,用手抓起鱼丸就吃。
啪!外公突地往桌上拍一掌。炎育陵立刻松手,鱼丸跌落到了桌下。曾经把食物弄翻被妈咪打过屁股,炎育陵记得教训,连忙跳下地把鱼丸捡起来放到桌上。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低着头站在原处,炎育陵不敢动、不敢问,更不敢哭。
“谁让你用手的?”
“我……不会用筷子……”炎育陵双手垂在腿侧紧紧抓住裤子,心想外公的手一会儿应该就会落到自己屁股上。
“哈!还会举一反三呢!老叶,你孙子很机灵啊!”
李爷爷再一次搭救炎育陵,边说边把炎育陵抱回椅子上,并拿了个叉子给他。
“来!喝茶喝茶!别一直骂小孩!”
“可不是?你女儿昨晚不是生了?还没告诉我们是男是女!”
另外两个爷爷先后开口,炎育陵听见外公哼了一声,没有再骂自己。不久,外公便和爷爷们开始聊天。炎育陵依然战战兢兢,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鱼丸,害怕一不小心哪个动作不合外公心意又得招骂。
不知过了多久,炎育陵觉得有些困,碟子里还有东西,他却没兴致吃。打了个呵欠,揉揉眼,见外公正倒满一杯茶,便抬头四处张望,想找个时钟。
“外公……”
外公没有应声,只垂下眼瞄向自己。
炎育陵吞吞口水,抬手指着墙上挂钟:“长……长的针……什……什么时候才会……到八号?”
外公抬头看了看长针已经超过九的钟,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不去了,你乖乖坐着!”
炎育陵咬着唇,预感只要自己再说话就会被骂。李爷爷和蔼地拍拍自己的头,也夹了些食物到碟子里。
以往在幼儿园看见别的小孩哭着嚷说要回家、要妈妈、要爸爸、要姐姐……炎育陵都觉得一头雾水,幼儿园那么好玩为什么要急着回家?早回家爸爸也还在工作,妈咪又很凶,一直要自己关在房间写字,多无趣。
不过,现在炎育陵打从心底渴望着要回家。
点心再好吃也没有食欲;李爷爷再好也只是个陌生人,炎育陵现在只想像那些被老师说爱哭的小孩一样,哇哇哇地喊着——我要爸爸,我要妈咪。
番外三:爸爸,我要回家(下)
外公的家在一处非常宁静的住宅区,路边都是修剪得十分整齐好看的花草树木,道路宽阔又干净,人行道旁有可以遮阳挡雨的亭子。
车子经过一片草地,那里是专给住户们踏青消遣的地方,炎育陵忍不住靠向车窗,想起上一次来外公家时,父亲有带自己来这里踢球,内心相当向往可以再来一次。
不久,车子转入一条面向空地的巷道,停在一栋三层楼高的漂亮房子前。华丽的电动铁门往两旁开启,车子驶入停车库。停车库已经停放了四辆车子。外公家真的好大,炎育陵每一次来都会这么在心里惊叹。
车身一阵晃动,随后就传来‘碰’的一声巨响。炎育陵被外公关上车门的声音给吓得愣了一瞬,见外公没有帮自己开车门的打算,而是直接进屋,他赶紧把安全带解开,两只小手一起抓着门把拉,但试了好几次都开不了。
此时已近正午,车引擎熄后自然就没了空调,车内渐渐变得闷热。炎育陵慌了,抬手猛拍车窗,大叫外公,拍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很可能会惹外公生气,便用手摸了摸自己敲打过的车窗,确认没留下肮脏的痕迹才松了口气,并不敢再敲。
“好热……”炎育陵扁起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眼眶里又开始酝酿泪水。他咬着唇强忍哭泣,平时在家被母亲责骂都不太会哭,除非母亲动了手才会忍不住疼痛而掉泪。可跟外公相处还不到半天,炎育陵几乎无时无刻都委屈得想大哭。
在车上干等至浑身是汗,外公终于自屋里走出来。炎育陵垂下头不敢望向窗外,一听见车门开锁的声音,急忙要打开车门,岂知外公同一时间自外突然地把车门拉开,炎育陵身子一个不稳,踉跄着跨下车,右脚落地后便往前摔,扑倒在外公脚边。
“嗯……”炎育陵翻身坐起,两只手捂着撞到坚硬地砖的左膝盖揉,压抑着声音不敢大声呼痛。
“哼!”
外公只哼了一声便转身大步回到屋里,炎育陵以为外公会解释说不小心忘了自己,或问自己有没有跌伤,结果什么都没有。跌倒要自己爬起来,他懂;可他不晓得自己刚才到底是为什么要被一个人关在车上那么久?
五岁小孩也理不清太多事情,只知道跟着大人走、听大人的话。炎育陵爬起身,捡起和自己一起摔在地上的背包,跟在外公背后走进厅门,自己脱了鞋子,整齐地放在鞋架。
一进屋,外公便自顾自上楼。炎育陵站在客厅一角左顾右盼,楼下似乎一个人也没有,楼上则隐隐传来打电动的声音。应该是分别和自己同年的表弟和小自己一岁的表妹在玩吧?炎育陵很少来外公家,对自己的几个表兄姐和弟妹都很陌生。他自己在家已经被严厉限制看电视和玩耍的时间,此时在比母亲还凶的外公家里,他是想都不敢想上楼去一起玩。
端正地坐在纯白色的皮质沙发,炎育陵觉得很无聊,便拿出幼儿园的英文教科书来翻阅,小声地跟着课文念。
“下来。谁让你还没洗澡就坐上去的?”外公的低斥自楼梯口处传来,炎育陵腾地跳下沙发,抱着书本战兢兢仰望瞪视着自己的外公,颤着声道:“对……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不可以坐…… ”
外公一步一步走下楼,炎育陵的头便越垂越低。
“进去,没叫你出来就在里面待着。”
炎育陵抬起头,见外公打开楼梯边的一扇门,他立刻点头,拿起背包小跑步着进房。要听话,只要听话就不会被骂——他不断在心里重复提醒自己。
房间和自己家里的睡房差不多大小,但是没有窗户、没有床,也没有书橱和衣柜,只堆放了数不清的玩具和婴儿用品,但不致于杂乱无章,还有足够的地方可以活动,也不像储藏室一样有积尘的难闻气味。
外公打开电风扇,没有关门便走开。炎育陵暗自呼了口气,他刚刚还在担心若外公把门关上,他会在这不通风的房间再次体会被闷在车里的酷热与窒息感。
把自己的物品放在墙边后,炎育陵耐不住好奇心,走向玩具堆,把几乎都有破损和零件缺失的玩具一件一件拿起来把玩。
“哇……”炎育陵两手捧着一台比自己手臂还长的遥控车,盯着漆亮的车身低呼,“好漂亮……坏了吗?”他把车身反转过来,后车轮便掉了一个。“应该可以修好吧?”炎育陵捡起车轮安装回去,小心地把车子摆在地上,再继续挖掘高至自己胸口的玩具篮,害怕和不自在的情绪渐渐消散,每发现一样看起来还能玩的精美玩具,他便高兴地扬起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炎育陵终于还是腻了,他把掏出来的十几件玩具重又放回玩具篮,百无聊赖地伸长腿坐在地上。房间里的玩具都不属于自己,他不敢随便拿来玩。换作在家里,纵使母亲不常和自己说话,更不会和自己玩,但至少都会要自己帮忙打扫屋子、练字或朗读。做得不好可能会挨骂,重则挨打,可总好过没人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