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够了……我没想到原因会是这样……怪我自己问得不够深,想得不够远……」
「我告诉过你,你的观察力还不够敏锐。很多事情,需要你自己去发现,否则给你再多机会,你也跟浸在忘川里没什么两样。」
「包括你跟梁秋羽的过往么?」
「有些事情,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自此无话,直到酒店。
侵入大脑皮层的酒精渐渐褪去,眼前的华木天花板,和心底甘甜与酸涩交织的味道,便愈发清晰。
第一次亲密接触,短短数秒,让子千看到了万花齐绽,云开雾散的颜色,听到了百蝶振翅,冰消雪融的声音。 可是,亲近仅限于此,那个人的世界依旧一片烟雨蒙蒙。而梁羽生——这个只活在孟宇的故事里,与子千的人生无丝毫交集的人,对孟宇来说,是“特别”的。
“特别”是一个太过特别的词,因为它有太多含义。
好奇心折磨着子千,让他几欲连背上猎奇窥探的恶名都不顾;而道德心又束缚着子千,连同对孟宇的尊重一起,遏制内心的探询冲动。
刚才看着那人打开房间门又关上的背影,终究是忍住了。
只是,躺在偌大的华美房间里,睡意全无。
翌日往G山牧场进发。
占据B城-X城航线的F航公司取消了这几日的所有航班,而拥挤的车厢和大巴又在孟宇的承受范围之外,于是两人乘坐了最让子千头疼的交通工具。
在私车上的大半天,子千始终半睡半醒。身体对这种狭小空间天生的排斥,从来不是意念可控的,只能让自己在深水中窒息般地沉没。偶尔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有着关切的温度和懊悔的颜色,这已让他很知足。
下车的那一刻,子千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撞进视野的,是满目的绿,在数十里起伏的土地上绵延不绝,最后融入连绵于天际的层峦叠嶂。这一袭巨大的天然地毯上,零零星星地点缀着悠闲自在的绵羊群,缎带般的褐色槽谷,和三五成群的白色小圆点——当地人所热爱的改良蒙古包,专工吸纳和收容每个家庭成员的魂灵。在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类的精雕细琢间斡旋多年的人,总是幸运地拥有生命的自留地,用以延续千年的骨血和基因。极目之处,参天的树木汇聚成大片的森林,沿着圆润柔和的山体蜿蜒起伏,那是大地随着心跳搏动的血脉,随着呼吸颠簸的肋骨。
「把这件外套带上。」孟宇不冷不热的声音,飘散在流动的空气里。子千转过身,却见对方在凝望着远处。接过羊毛短袄时,唇角就忍不住咧开了。
「G山六月犹凝霜。可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呢。」
「到了晚上你就知道它的好了。」
数百米外,一个由四人三马组成的队伍正悠闲地行进着,在眼前如诗如画的写意中,流动成最和谐的点缀。
「我是第一次到这样的牧场,会觉得一切都那样开阔,那样宏大,那样不可思议。不过,你又是在看什么呢?」
「看到那边未完工的建筑了吗?」
「嗯……看到了。」
「那就是V.S.这次的公关主角。」
「嗯。欧氏应该会派人监工,他们也在校舍那里吧?」
「之前还在。」
子千这才发现,刚刚瞥见的四人三马正朝这边赶过来。
「Hi, Victor!」最前面那人咧开半口金牙,朝孟宇伸出双手,腕上的金链子抖得厉害。
「欧总。」孟宇右手回握,「一切还顺利吧?」
「哈哈!托V.S.的福,这次的工程进展相当顺利,不出意外,一个月后应该就能收工。公关方面,还得拜托贵公司多多费心啊!」
「为客户尽职尽责本就是我们的分内事,更何况是捐赠校舍这种利国利民的慈善工作,绝对值得V.S.大力支持。」说着转向子千,「这位是我的创意总监,莘子千。」
子千的心蓦地一颤,近乎机械地伸出手去。
「欧总您好!……以前我在莱维尔公关公司时,有幸跟您合作过一次,不知您还记不记得?」
子千表面应酬着,心底却溜起号来。
上一次在梁秋羽面前尚不觉得,现在再度听他称“我的创意总监”,实在太暧昧,太别扭……也可能是自己想太多了……
「呵呵,当然记得!莘总监简直是后生可畏啊,先后在莱维尔和V.S.这样的大公司担任要职,啊……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欧总过奖了,跟您这样的地产界教父级人物比起来,我只是一个班门前的愣头青而已,还得多向您学习才行!」
「哈哈……真是谦虚啊……」
「欧总,李校长还在牧场吧?」孟宇一语打断险些无休止进行下去的寒暄奉承。
「两位好,不才就是G山小学校长,李永生。」队伍中一个中年人规规矩矩地走上前来,其穿着确乎颇有希望小学校长范儿。
接下来便是三方有关校舍修建、公关方案和初期校务的协商,会议设在校长的蒙古包里。室内整洁却简陋,陈设着当地最常见最低廉的家具,除了一个由政府补贴购买的电视机,没有任何家电。校长的两个儿子在屋里跑来跑去,绊倒什物若干,不时爆发出惊人的动静。校长用方言冲两个孩子大吼了几句,两只小绵羊才耷拉着脑袋踱了出去。高一些的男孩回过头偷偷瞅了子千一眼,正好落入他的眼里。那种本不该属于这个年龄的期期艾艾,让子千的心如被雷击。
「我有些头痛,想出去透透气。」
第23章:失而复得
「我有些头痛,想出去透透气。」子千凑近孟宇的耳畔道。
「好。重要的地方我回头告诉你。」孟宇侧过头,目光深沉地看了子千一眼。
往外走的时候,子千的双唇不禁挂了一朵大大的月牙。
正想笑出声来,一张黝黑的小脸突然钻进低垂的眼里。
「哥哥……」可怜兮兮的声线让子千心疼心酸心软不已。
「你叫什么名字啊?」其实不是不想来一个催泪无上限的开场白。
「我叫李树人。」会说普通话,看来上过学。树人树人……果然是校长的公子。「弟弟叫李育人。」未问先答,还是个聪明孩子。
「弟弟呢?上哪儿去啦?」
「爸爸要开会,小孩儿不能在场捣乱,所以弟弟去找邻居玩儿了。」
「那你为什么不和弟弟一起呢?」潜意识告诫自己,不能被一个十岁孩子牵着鼻子走,可是话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了。
「邻居家大妈不许我们捣蛋,可是小孩子不就是用来捣乱的么?所以我就逃出来了。」树人真就摆出一张气呼呼的臭脸。
子千觉得又可怜又可笑,忍不住捏捏孩子的小脸蛋,力道极轻。
「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捣蛋?」树人不算太大的眼睛盯着子千,眸子亮亮的。
「那就看你准备怎么捣蛋了。」感受着孩子眼底的灵动秀气,一瞬间,子千有种落泪的莫名冲动,却还是绽出一个灿烂笑容。
树人怔了怔,眼里泛起一层薄雾,半晌才重开口。
「嗯……那我就先带哥哥骑马吧,怎么样?」
「啊……」刚才一下车就被一匹黑马拉到李校长的蒙古包,那颠簸的眩晕和骑马的后怕还没完全消尽,「咱换一个好吧?」
「那就射箭好了!……滑草呢?……那单管滑道,或者高空滑索呢?我知道一个不用买门票的入口,我的独家发现哦!」
看着笑而不语的人,树人眼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一丝愧疚便在子千心底蔓延开来,交错着方才的怜惜与动容。
「树人的提议都很好玩儿啦,不过,哥哥更喜欢看着别人玩儿。树人骑马射箭滑草,哥哥在旁边看着也会一样开心哦。」
「那……那我带哥哥去看一样东西!」
夕阳的橘红在眼前的眸子里泛起粼粼波光,淌尽洁净灵气。
子千弯起嘴角,轻轻点点头。
只是,树人所说的东西,实在不该算作东西。
「这也是你的独家发现吗?」
颤抖的目光偷偷越过盛开着蒲公英的山丘,远处那些被作战服包裹着,在障碍物的掩护下操纵机枪的躯体,有着介于人与兽之间的疯狂与激烈。空气被超光速的子弹切开,狂热地呼啸尖锐,声声交叠,穿透子千的耳膜,唤着心脏急速的跳动,耳可闻的紧凑密致,胜于眼可观的枪林弹雨。夕照欲落,在人的身上由下而上地爬过,有着比胶卷更为虚无缥缈的真实,比漆画更为层次分明的模糊。
「看上去像是野战俱乐部……壕沟,高墙,铁丝网……应该是狙击训练吧……」子千双唇翕动,无甚意识。
「野战俱乐部是什么?」那画面习以为常,小孩的心只勾起半颗,歪过头瞅着身边人,「那里每天都有人像这样练枪。我看过《士兵突击》哦,跟里面演的一样呢!」
熟悉而陌生的名称。子千所了解的,不过是其中一个演员从出身寒微到星路渐红的传媒产物。在羽翼保护下成长起来的人,总是不自觉地规避一切与暴力与危险有关的因素,所谓国防普及军事教育,于他而言,仅限于大学里轻松得跟作秀一样的军训而已。
而此刻,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在离自己数百米开外的地方,正上演着血性张狂的一幕幕。甚至可以透过那些灵巧翻滚的身影,想见曾经和未来,在丛林里幕天席地,近乎茹毛饮血的残酷日夜,或是在高楼上跳跃攀爬,远非跑酷堪比的犀利光影。瞬间,喷张的血脉唤起了沉睡已久的桀骜,前所未有的血气暴洪般泄闸。
太阳遗失已久,枪声却未曾停歇。风渐大,割裂春秋时节特有的青草气息,翻滚着热血的激烈,淹没在昏天暗地的无涯里。无星无月的夜,漠视子弹的咆哮和狂风的怒吼,拉开帷幕。
恍然间,惊雷乍现,电闪夺目。光与声突如其来的暴烈,将人为的激昂撕得粉碎,徒留一地讶异与不甘。
「哥哥,打雷了,马上就要下雨了,咱回去吧!」树人拼命扯着嗓子,语调中方才的兴奋式微。
「好。」子千努着嗓子,不让自己的声音被雷声淹没。
两人交握的手很紧很紧,蕴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奏所不及的力量与热度。
再一声轰雷落下,风号中,雨已泣。水很快浸透脚下的泥土,脚踏着草皮,如同踩着布丁一般,两人一路踉跄。幸而树人轻车熟路地拣大道走,大半个钟头后,白色柱体已隐约可辨。
门开那一刻,室内原本焦急跺脚的人猛地转头,个个目若桃核。
「儿啊!」中年妇女放下怀中因雷电受惊的孩子,急急扑到刚进门的小孩身上,死死抱住,未甫惊魂含混在一连串土语和泪水中。
「哎呀!莘总监你可算回来了,可把我们急死了!」中年男人紧紧抱住子千的手,金链急颤。女子这才意识到他的存在,随即抹掉脸颊上的肆虐痕迹,盯着对方,眼中怒气分明,双手仍抱着孩子的头。
「谢谢您的关心,」子千面上感激一笑,心底却暗苦,旋即将屋子扫视一遍,困惑与担忧油然,「Victor呢?」
欧总面色一僵,讪讪地抽回手,目光游移。
「他……李校长带着他和我的助理,三个人一起出门找你们去了……」
子千脑袋轰的一声,顷刻如同淹没在深海中一般喘不过气。意识再度清明时,半个未干的身体已经重新被暴雨浇得彻底,胳膊被狠狠地箍着。
「莘总监,你先冷静点!他们找不到人,很快就会回来了,你这样冒冒失失地冲出去,真遇到危险怎么办啊?」
「放开我!放手!让我去找他!」子千困兽般挣扎着,力气却被心底急剧蔓延的恐慌一丝丝耗尽。
「莘总监!」欧总大喝一声,察觉到手中人蓦地停止了挣扎,神色才渐渐缓下来,暗暗忖度了一会儿,极力保持语调的平稳,「他们有三个人,要真有什么危险还可以找援手。再说李校长对这片牧场又比谁都熟,老马识途啊!可是你这样子冲出去,说不定就陷在沼泽中,掉到壕沟里了,又或者在树林里遇到雷击什么的……真要出了什么事儿,你让我怎么向大家交代啊?」
子千缓缓扭头回视,面如纸色,目光呆滞。对方松了口气,慢慢收回手上的力道,语重心长道:
「这样才对嘛,他们马上就能回来……」
「放手!」趁着这丝空隙,子千兀地挣脱手上已然放松的钳制,拼命往外冲,身后的嘶喊很快湮灭于狂风暴雨。
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在遍地溪流中,任滂沱大雨狠狠打在面庞上,狂烈得几乎睁不开眼。可是子千依旧拼命地张着双目,在崩云快雨中跌撞着,搜视着,叫喊着。
「孟宇——」好不容易才可以在一起,你又是要去哪里?真的要陷在沼泽中,掉到壕沟里,或者,在树林里承受雷击的蚀骨疼痛吗?真的要抛下我,占据一个莘子千永远触碰不到的距离,看着那个痴迷的人在童话和幻想中醉生梦死吗?
数米高的乔木折成恐怖的角度,欲断未断,剧烈地颤抖。嗓子渐渐嘶哑,那个名字只能在脑际一遍遍回响。身体的冰冷和双腿的酸痛,直到体力再也不支,跪在泥淖中那一刻,亦感觉不到丝毫。
轰雷不绝,电光以惊心动魄的频率,一次又一次划破漆黑的天幕。
「孟宇……」力气将绝,大脑开始空茫,随着眼前忽明忽暗的天地,意识渐渐坍塌。
朦胧中,那个刻进骨血的轮廓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只是,这样的雨夜,怎么可能清晰呢?一定是幻觉罢。绝望中人的偏执禀赋所描绘所雕刻出的幻觉。那样醉人,那样凄美。
一丝苦笑浮上嘴角,夹杂着倾泻而下的液体的咸涩。
早已失去知觉的身体,被什么东西拥住了,很紧很紧。突然间便找回了心跳,找回了呼吸,从肺叶开始,腾升起刻骨铭心的热度。渐渐的,可以感觉到紧贴身体的衣衫,还有,隔着衣衫传来的若即若离的温度。
「莘子千,你害怕吗?」声音里樱花盈鼻的动听依旧,淡漠遥远的疏离却已不再。绝望而坚定,苦涩而欣喜。
「不!我不怕!」君若相伴,便是晴天。
「即使丢灵魂,即使下地狱,也不害怕?」语调中有着掩饰不及的颤音,在恣肆如旧的狂风中亦声声分明。
第24章:冰山一角
「我不怕,不怕!」早已丢了魂灵,下了地狱,余下的,不过一具任君采撷的躯体而已。心是你的,命也是你的,遑论久已附于爱与痴,飘忽不亚于魑魅魍魉的魂魄。
「莘子千,你听着——」孟宇手收的愈紧,仿佛可以听见挤压骨骼的脆响,「这话我只说一遍,所以,你要好好听着。」
「你的每字每句,我都好好听着。」
雨水愈冷,心底愈热。电闪在那人面庞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泼洒出泛白的水彩,将一双眸子映得光芒刺目。
「要么,一起爱;」感觉到怀中人身体蓦地一颤,手臂便环的更紧,下巴狠狠抵上对方的脸颊,骨与骨硌得生疼,「要么,一起死。」
听来平淡的话,尾音淹没在一声石破天惊的神怒中。
子千冰冷的双手回抱住那人的腰,用尽一生的力气般发狠。
「要么,一起爱;要么,一起死。」字字重复着那人的话,冲出喉咙的声音带着咬牙切齿的坚定。
雷雨不绝,凝望这袭暗夜中,由两颗相抵的头颅与共鸣的心所浇铸的誓言。
盯着那张仅容一人半平躺的床,两人的脸都有些僵硬。
「这是两个孩子合铺的床,有点小……只能委屈两位将就一下了……」李永生挠挠头,歉意地笑笑。孩子早被赶到父母房中,离开时脸上写满委屈,尤其是树人,死死拽着子千的袖子不肯放,眼中的波光是被父亲的怒喝给吓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