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千还来不及回应，另一拨名流又涌向了两人。

玻璃穹顶下，暗黑色调在满园明媚夏花和各色酒水佳肴间交织。无论主宾，谈笑自如。言笑晏晏间，丝毫不见沉重或焦虑。

「看样子，两个钟头前高空中那场突如其来的惊悚，已经成了一场华丽的烟火。」子千愤愤地道。

「这就是处于食物链顶端所必需的本领和特质。那些过度贪恋纯净栖息地的人，只能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舔舐伤口，苟延残喘。」孟宇淡淡地答。

「你可以不帮忙，但能不能不要冷言冷语呢？」子千气极。

「那你希望我怎样？帮他们祈祷，求上帝降一座巴别塔？好笑。」

「我们还是不要谈论这个话题了。」子千垂头，深吸了几口气。

「你脸色不太好。要是疲于应酬，可以先回酒店。」

「不是……就是感觉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里的人好多眼熟的，可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

「可能是你在莱维尔的客户，或者V.S.的雇主，也可能只是商场里大街上偶然撞到的陌生人。在这种被电缆和无线电波包围的环境里，没有什么人是不能认识的。」

「也许吧……」

子千甩甩脑袋，正要请辞，人群开始骚乱起来。刚抬头，便看到梁秋羽和另外几人已经被一大拨举着话筒抬着摄像机的人包围。梁秋羽维持着防守的姿势，笑靥尽敛，眼中看不出什么颜色。中央那名被安保围起来的身材高挑的女人，浓妆的眼底是半分惊慌，半分恼怒。最近半月关于C航对F航的收购意向的新闻中，出镜率位列榜首的那张脸的主人——F航现任CEO，传闻中忠诚沿袭世袭制的F航董事会家族的嫡系长公主。

方才还共襄盛举的人群，此刻变了最忠实的看客。Party主人维持欢乐的努力，从来就敌不过镁光灯聚焦混乱的本事。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孟宇旁若无人地说。

子千瞪他一眼，无奈地轻叹。

「对于今晨F航2S7836航班发生的踩伤事件，不知F航高层将怎么解释？最新的处理措施又是什么？」一名记者亮着嗓子道。刚刚还略微嘈杂的宾客片刻安静下来。

「对于此次事故对乘客人身安全带来的伤害，和对公众利益造成的损失，F航空公司深感愧疚，并且愿意承担相关责任。目前F航正对此次事故进行严密调查，不久定会给公众一个说法，请大家相信我们。」诚恳的男声带着从容的气势，传到子千这里，仍旧清晰可闻。

「关于机长发狂的猜测报道正在微博上疯狂散播，F航能否对事故源头给出一个明确态度？」另一名记者开口。

梁秋羽和那位本被视为众矢之的的CEO都是一僵，四周宾客丛中泛起了低低的议论声。前者很快掩去片刻的愣怔，继续沉稳应答。

「此次事故的源头尚在调查中，结果未公布前，希望大家能杜绝谣言，相信事实，以防引发整个航空业的危机，而带来公众利益更大的损失。」

「公众当然会相信事实，」明亮如夏花的女声在记者堆中炸开，本来无甚特别，却曾为子千所熟悉的音色让他的心不由得打了个战，「只是不知道F航会给出怎样的事实。客机飞行时所有手机关闭，而且大概也没人能镇定到当场采集素材，恐怕最终的事实逃不了贵公司片面之词的尴尬吧？」

众记者这才纷纷打量起这个白色风衣裹身，一头马尾高束，看似可爱，实则毒舌的女孩。子千心被紧紧揪起，直直地看着她。

「我代表F航在此向大家保证，绝对禁止暗箱操作，一定会向公众还原真相。」F航CEO终于开口，即使隔着精致的妆容，也能分辨出面部肌肉的紧绷。

周围开始有人窃窃私语，甚至骂骂嚷嚷，子千可以清楚看到梁秋羽微白的脸色。

第21章：夜下皇坛

子千可以清楚看到梁秋羽微白的脸色。

女子语气中的娇惯对在场善于抓人尾巴的人来说，无疑唤不起丝毫谅解公主病的宽容，在这种需要拼命争取公众尤其是媒体支持的时刻，反倒是让F航距众叛亲离更进一步的极大挑衅。

「F航发生了这么重大的安全事故，贵公司却能在此欢宴宾客，共襄盛举，公众应该认为贵公司是气定神闲处变不惊，还是，为了不被拍砖头致使股价狂跌，而将太平粉饰到底呢？」小艾的音调仍旧是如常的单纯泼辣而已，可无人不觉得周围的温度下降了好几度。

「F航已在半小时前取消本公司所有航班，并着手进行内部检查，以争取将损失和隐患降到最低，希望大家能看到我们的诚意和努力。」赶在面庞发青的公主再次发飙之前，梁秋羽赶紧接过小艾的话，语气里有了隐隐的起伏。

「此次事故对F航的负面影响已经表现为股价200个基点的下跌，请问贵公司对此有何应对策略？」相对小艾兴师问罪一般的质问，这名记者的发问就如同巨象身上的轻轻一挠。

「具体应对方案属于公司融资决策的范畴，事关公司机密，不便回答，请见谅……」

接下来的问答无甚噱头，尽管扯到了现任CEO的身世传闻，还有她几日前在某沿海热带城市购买的一栋海边度假屋。

也许因为小艾没有再发言，火药味淡了许多。

子千还在望着小艾的方向，突然感到手被人拽了拽。低头看着胳膊上那只手，子千心里有些酸涩。

远离了喧嚣与混杂，方才剑拔弩张的紧张遗留很快淡去，飘散在B城夏季特有的燥热里。

车平稳行驶着，两人静坐，谁都没有说话。交通难得的轻松，一贯塞车严重的路线，竟没有蜂巢般的拥挤。只是，这样可贵的平静，此刻反不及拥堵所能带来的烦躁。至少，后者能疏解车里的沉默。

微妙的沉默。

下午B城分公司的会议，晚上的员工聚会，就在那样的彼此静默不语和逃避视线中，一点点随时间流尽光彩——就像当年大一的聚会，两只明明耀眼却刻意暗色的影子，闪躲在隐隐约约的人海中。

总是在最热烈的喧闹里，享受最静寂的孤独。

到底忍不住偷偷转向旁边隔几个位子的人，贪恋地看着，那尖尖细细的下巴，单薄水色的嘴唇，很高很直的鼻梁，还有，那双幽邃深沉的眼睛。

有多少次，在懵懵懂懂的陌生情愫间盲目地跌跌撞撞？有多少次，在如蛭附骨的空落孤单里自以为大彻大悟？又有多少次，在毫无希望的自欺欺人中蓦然间不可自拔？反反复复的5年，在等待中疲惫，在疲惫中期冀，又在期冀中绝望，重蹈伤人伤己的恶性循环。在夜的虚空中独语时，竟连为什么，都忘记询问。到了最后，回想最初的本意，却发现，早在某个未知的时刻，就已变得模糊不堪。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子千痴痴注视着那双眸，就连对方回应的视线都忘了躲。

曾有人说，如果不是因为性欲或是极想要孩子，她不认为有男人的必要。那么，对自己来说，又是为了什么，才想要和孟宇在一起？在男子的世界里，自己是一个另类的存在，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都无法让自己产生肉体的渴望，包括孟宇。而自己和柏拉图的大脑构造实在相差太远，纯粹精神上的爱情看上去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似乎，对孟宇的感情，连喜欢都算不上。

可是，又想和他在一起。希望每天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每天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自己的人，也是他。

嘈杂的人群中，就这样一边若隐若现地对望，一边灌着杯中酒。

恢复清明时，自己已经被拉到酒吧外。

对方还保持着拽住自己胳膊的姿势，视线打在自己身上，淌着一股莫名的躁动。眸子里染上的，是罕见的迷蒙，混合着强行挤进双眼的霓虹色彩，异样妖艳。

这样的孟宇，让子千有些无措。

「还有一个钟头才到9点。带我去个地方吧？」子千迷糊半晌，终于挤出这么一句。

热烈而干燥的夏夜，数百年专属于B城，亦被赐予昔日皇家坛庙。

数百年的老阳光，也许真的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散落了高墙间的雕栏玉砌，只是时间的痕迹在规模宏大的修缮面前，那样不堪一击。好不容易，才能躲过高大的钟楼，华美的牡丹园，遇到一个坍圮的旧墙角。月色可有可无地流泻而下，芳草萋萋中，古柏巨大的阴影如痴如醉的摇摆着。

在这个被遗忘的荒园里，所谓历史和文化的沉淀，早已迷失成商业化大潮中一个让人性的背光面获得用武之地的仁义的幌子。在众生对着金钱的图腾施行萨满式的实用主义崇拜，期待非理性奇迹的时候，渐渐隐匿，最终演变成没有光环笼罩的龙套。

「今年开始那里就有夏季书展了——不过这不是重点啦。……笨蛋，难道你不知道西门入口的牌楼是三间四柱七楼？……傻瓜，对一个幸运数字是三四七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这座皇家坛庙更能让人热血沸腾的？……莘子千，到时可要陪我一起去犯桃花啊，这是你答应的，哈哈……」

那张曾经与自己同样洁净的脸，在眼前恍惚，心便一点点凉下去。终于到了这个园子，只是，没有可以让自己兑现诺言的人。

奈何，那也不是自己一直期待的角色。

「你在我生命中所占据的时间，就像砌成这片断墙的许许多多的砖头中的寥寥几块，那样短，那样少。可是，分量却比其余任何一片瓦砾，都要重得多。」子千喃喃道。

月光那样清冷，躲在细细碎碎的阴影下，就像浸没在深水中一样。身边的人安静地看着自己，眼里有着柔和的色彩。子千迎着那目光，没有躲闪。心里很平静，也许是因为酒精真的如传说那般，拥有麻痹某些情绪的强大本领。

「有人说，回忆是颗洋葱，当你试图剥开它的时候，会忍不住泪流满面。」说到这里，莫名的原因，让他收回了目光，眼睑低垂，「越到后来，我越是清楚地发现，人生里有你参演的剧场，就像限量版的Reverso一样珍稀，可是每一场，都有蚀心腐骨的疼痛。

「我常常想，如果能够在你的故事里扮演一个角色——哪怕只是不起眼的配角，甚至是跑个龙套扮个小丑，我也会很开心。可是，人偏偏又是自我保护意识太强的高级灵长类……看到你和梁秋羽那么亲近，其实我很嫉妒，比看到你和书墨在一起时还要嫉妒，虽然知道他那么优秀，比我优秀……比我了解你……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你。每次看你，明明就在眼前，却又像千山万水一样遥远，镜花水月一样虚无……于是，我又会不断对自己说，还是回到莘子千的世界吧，只有在自己的真实生活里，我才是那个我，可以在累的时候停下来，可以在准备好的时候再度起航。所以，我甚至开始学会为自己设计道具，设计场景，设计角色，设计台词，一心准备着演好自己的戏。

「你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做创意吗？」话及此转过头，定定地看进那双眼。还是一派波澜不兴，好像子千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勉强扯起嘴角开始笑，直到再也笑不出来。

「你大概觉得我喝多了吧……其实，我的脑袋是清醒的，也许所有喝多的人都是这样的吧……做创意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就是故事中的主角，可以离自己想要的，很近很近——包括你呢。呵呵……」

「莘子千，快到9点了。」淡漠如旧。此刻听来，略显飘渺。

「哦……那我们回家吧……」想要站起来，酒精却尽忠职守地发挥效用了。自己一个趔趄，孟宇伸手一扶，似曾相识的情景。不同的是，托乙醇的福，自己不再紧张了，只是透过一片模糊，痴痴地看着眼前那个人。

「你的泪腺好像特别发达。」

子千一僵。

是错觉吗？那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温柔若秋水。就连指尖，为自己拭去恣肆于脸颊的液体时，也像爱抚珍宝一样轻柔疼惜。不经意间，外围空间的气息开始像火炉中的炭，一点点地变质。

下一刻，自己的唇被覆上了两片薄薄的清凉。

电光火石间，大脑变成一片空白，似是浸入了一汪烟波浩淼。即使是很久的以后想起来，所有有关这短短数秒的记忆，也会比传说中的蓬莱仙岛，空中花园，末世天堂，更加渺然。

真正清醒过来，是在孟宇猛地推开自己时。发现对方狠狠地盯着入口的方向，尚未反应过来的子千也看了过去。

第22章：六月凝霜

「小……」正在处理手中单反的女孩，让子千惊愕不已。

「把相机给我。」语调平稳，却满是不可抗拒的威慑和胁迫。

小艾把相机收进包里，才重新往这边望过来。没有颜色的视线落到瞪大双眼的人身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转向孟宇：「想要照片可以，不过，谈判对象可不是你。」

孟宇眉头微蹙，眸子里闪过一丝锐芒。

「你是酒会上那名记者。」

「记性不错啊！我就是那名杀得F航差点说不出话，被同行暗誉为’毒蛇皇后‘，在酒会上出尽风头的Too More首席记者。」说着目光又转向子千，「不过，我还有一个身份，你的……朋友，应该也知道。莘子千，你还记得吧？」

孟宇脸上毫无讶异，只是静静地看着子千。

「海派清口未来的掌门人，我一定记得，小艾。」子千平静地说，忽略内心的五味陈杂。

「嗯，两名主角的记性都这么好，不褒奖可不行啊！莘子千，过来领奖吧。」女孩脸上看不出什么颜色，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子千。

子千平了心，脚朝她缓缓挪过去。

「相机我还有用，回头把照片连底片一起给你。」小艾盯了对方半晌，一丝笑意终于从嘴角泄露出来，右手重重地拍在子千肩上，「学了这么多年传媒，我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做，真相远比阴谋更加不可思议。」

「对不起，也许，我应该早些告诉你。」或许，本可以避免许多误解，伤害，还有无可挽回的背叛。

「怎么这么久了你还是这么傻啊，莘子千？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恨了，反倒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小艾越过子千的肩，望了一眼十数米外目光深沉的人，「看来不是我任小艾魅力不够嘛，根本是连对方的取向都没搞清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哎……还有，你那位啊，逮谁都一脸上辈子欠他的样子，要是他欺负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是我老板，工作上或多或少会欺压下层人民啦。」看着那双真挚的眼，子千心底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未想过，自己和任小艾之间的问题能这样轻易的解决。

一个吻，竟可以伟大至此。

「你跟Too More的那位新秀好像很熟。」

「嗯……她是我在莱维尔的同事，组队打网游泡夜店的那种。」

「雪纳瑞虽然可爱，走得太近，也是会咬人的。」

「她曾说过，之所以会有八卦记者存在，就是为了稀释那些社会记者酿造的沉重感……再说，被雪纳瑞咬一口，也要比身边养条美人蛇好嘛。」

「……」

「……你跟梁秋羽走得近，我有种很怪异的感觉……」

「梁秋羽是特别的。你以后会知道。……怎么？……原来我用人大意，竟然不知道莘总监祖籍山西？」

「……你知道我会介意的……如果能够离你的世界那样近，我宁愿被赶出公关界的人是我……」

「是吗？你是说，情愿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女人的床上，逃出房间，迎头就看见公关名人狎妓丑闻的报道铺天盖地，而男主角就是自己？」

「……」

「情愿自己最淫靡不堪的模样公之于众，成为那些曾经仰视自己的人最廉价的饭后谈资？情愿站在人生巅峰的时候，却被曾经神往的领土封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