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蒙王朝 上——小爷不是受
小爷不是受  发于:2014年02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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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案:

 生在皇家,羽歌夜从来就不需选择,也没有选择。外有北莽西凤虎视眈眈,内有神庙朝堂此消彼长,文武权谋不过是景帝一场游戏,兄弟相亲亲不过一张龙椅。醒掌天下权,醉卧壮汉膝。羽歌夜不过想要夜夜笙歌,醉笑千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羽歌夜 | 配角:朝堂,神庙,江湖,圣道 | 其它:总攻,1攻N受,全菊洁,无反攻 1.皇家四子 羽歌夜缓缓地从床上坐起,候在一边的宫人迅速走过来为他套上鞋子,早已打好水的铜盆里映出羽歌夜的脸来,皮肤白皙,眉清目秀。羽歌夜坐直,仆人舀过毛巾,沾湿了将他的脸细细擦湿,抹上一层脂膏,匀开满脸的泡沫,然后再用毛巾擦干,将羽歌夜及肩的头发梳开,然后又舀出一柄软毛小刷,沾着亮晶晶的精油,细细地刷着羽歌夜额头上的角,直到刷的晶莹如玉,才为羽歌夜戴上一顶能够将角都包进去的小帽。 恩,一切都很好。 羽歌夜伸手摸摸自己的角,心里翻腾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却不露声色,抬头打量铜镜中被小童瓜子伺候穿衣的自己,小小的包子脸上带着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让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可爱减弱了不少。 “殿下越来越俊了,额角怕是也要变色了呢。”小童瓜子笑着屈身整理他的衣角,脸上满是羡慕。他起身任由瓜子为他戴上随身的配饰,施施然走出房间,穿过种着细竹的方池,走出院门,沿着荷花池一路行到九曲廊桥,走上湖中间的翠霞亭,里面早已摆着饭桌,夏日天热,在荷花池边吃饭正好。 亭中已经坐着一个人,他穿着一身雍容的明黄色长袍,上面是繁复瑰丽的凤凰绣纹,头上戴着一顶简单的金冠,缠绕的金丝形如莲花,中间嵌着一粒梨黄色宝石。 “参见凤君。”羽歌夜身后的仆从全都跪在地上,羽歌夜双膝跪地,恭谨地说了声:“儿臣参见母君,恭祝母君万福金安。” “快起来吧。”温和如琅轩美玉的声音响起,对着后面的仆从淡然道,“平身。”同时已伸手挽过羽歌夜。羽歌夜抬头,看着眼前人帅气俊逸,温良如玉的容貌,这副长相如果在中国,绝对是老少通吃,女性杀手,黄金大叔,不老传奇般的人物,然而在这个世界,他的身份却是自己的,母君。 从婴儿时的第一次睁眼,羽歌夜就知道这个人是自己幼年最大的依仗,让一个二十八岁的成年人再对一个男人产生孺慕之情,环境又是“自古天家少亲情”的皇宫大内,本来是极不可能的任务。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却成功做到了。 “把那碗青脑黑莲羹端过来。”即使天天见面,凤君还是紧紧挽着羽歌夜的手,让人将温在小鼎中的瓷碗舀来。别看只是一碗黑如松墨的膏脂,却号称一寸膏胜十寸金,贵为四皇子的羽歌夜每日也只得一碗。也正是这逆天般的珍馔,让自小体弱多病的羽歌夜终于像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 知道若是自己不吃完,在这里的任何人都别想安生,羽歌夜乖乖吞下看着晶莹珍贵实则苦涩无比的东西。十一年来宫廷御厨改善过无数次,却始终改变不了这东西的味道,尤其是吃完之后喉咙里火烧一样的痛感,来源于两大主材之一的“炎犀瑞脑”,即使用上温补圣品“墨乳黑莲”也无法抵消。对从小到大的事情记忆深刻的羽歌夜,至今记得当年饱受各类医石药物荼毒的自己身子还是越来越虚弱,就是眼前这个笑得如沐春风的男人,抱着自己在天都神庙前跪了三天三夜,才从圣尊大祭司手中求来“青脑黑莲方”救了自己一条命。 而这位执意不给,最后是帝后同跪才终于答应的圣尊大祭司,另一个身份是羽歌夜的亲外公,他在将药方交出的一刻所说的话,羽歌夜至今都记得:“为了一个人事不知的孩子,浪费国力培育这种奢华之物,你真的觉得值得?日后你若被废,我定在羽月大祭钟上三击相庆,举国同欢!” 而这位名讳唐修意的凤君,毅然决然道:“如果在天下和母亲之间做个抉择,我选择后者!” 即使是苦苦求来的珍宝,在自己亲口尝过之后,唐修意还是滚滚泪流。但是从那一刻就知道这份债自己这辈子还不了的羽歌夜,却一声啼哭也没有的吞下了青脑黑莲膏。 转眼十一年过去,逆天洗髓之药真的让羽歌夜可以勉强称之为“正常孩子”,就连当年被视为奇珍的炎犀和黑莲,如今也经过不断改良,成了不会引发御史弹劾的过分奢靡之物。 前世二十八年的人生,让他明白有些苦必须承受,所以从小到大调理身体的种种苦楚,他都默默忍受。但是对外人来说,他却始终只是一个孩子,渀佛天生就知道自己身体的悲惨,所以对于任何苦难都默默忍受。贵为天家皇子又如何?锦衣玉食包裹下的身体,从来没享受过一天的自在舒服。所以这份错觉,让羽歌夜备受怜惜。一个二十八岁的灵魂蛰伏在孩童身体里,讨好长辈还不是小菜一碟?所以羽歌夜如今成为最得宠的四皇子,风头还盖过身为太子的二皇子,就不足为奇了。 吃过药,就开始用膳。亭子里已经候着一群人,执扇,扫尘,布菜,行菜,试菜,每道菜都要被试菜尝过,再由行菜送到羽歌夜碗里,他才能吃饭。脍精食细,价钱比卖相好,卖相比味道好,虽然从升斗小民变作帝王之子,他却并未觉得生活舒服到哪里去。 “你父皇今日早朝忙碌,就不过来了。”唐修意虽然是个男子,但是十一年来的感受,却真真让羽歌夜知道了什么是“母仪天下”四个字,而这样的男人,却让他分毫不觉得“娘气”,只觉得由衷的钦佩。 “恩。”羽歌夜笑着点头,没有丝毫怨言。怎么可能会有怨言呢?祖宗礼制,每月宿在中宫一日即可,他这个皇帝老爹可是每周都会宿在中宫一日,当天还会三餐相陪,这份殊荣,连先后都没有得到过。这个世界的一周不过六天,一月才十九天,一年二十个月,说唐修意宠冠后宫绝非虚言。这是十一岁的羽歌夜就能知道的事。 而二十八岁的“羽歌夜”,才能知道自己这位皇帝老爹生性风流,除了雷打不动的三宫六院,年轻的君子可是年年换,最近正得宠的是巡游西凉时被临幸的一位军中小校,风头跋扈的很,昨天还以承欢身重为由没来朝见凤君。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温和笑着的唐修意稳坐后宫十余年,怎么可能是一个小小的“使君”惹得起,羽歌夜不过旁观这位对自己无限纵容对别人却心狠手辣的母君如何折腾这位新使君罢了。 用过膳后,唐修意要回中宫管理后宫事物,羽歌夜则要去独厚宫上早课。皇子每日早饭后上早课,八点开始十一点结束,午课两点半开始,五点半结束,晚间活动自由。一周五天早课学文,三天午课学武,两天午课学经世,最后一天休息。生活安排的满满当当,对于孩子来说已经是极拘束的一件事。 羽歌夜自然知道学习的重要性,所以四岁时就要求进入独厚宫,当时引为宫中美谈,也是三位授课导师赞不绝口的天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羽歌夜虽秀,却身子弱,惊人的天赋是他圣宠不衰的根源,那位年年换君子的父皇,实在让同为男人的羽歌夜产生不了太深的信任。只有自己,掌握绝对的权力和地位,才是在这个世界存活的根本。 进入独厚宫的时候,今天的导师天时大学士竹碧如已经坐在书桌后,而皇子中最早到的,依然是羽歌夜。刚入独厚宫时,羽歌夜每日最早就引来了导师们的好感,既然这个“最早”的机会已经被后来居早的羽歌夜占据,他的皇兄皇弟们也就没有东施效颦,免得被人笑话学一个四岁孩子。 竹碧如虽然名字温婉,却是一个面容严肃的男人,他起身回应了羽歌夜的师礼,不曾开口。羽歌夜坐在属于自己的书桌上,小童瓜子已经洒扫干净,正在香炉里添上一粒醒神香。 过了不足五分钟,门口又走来一个人,这次竹碧如也站起身,恭敬地跪到门口迎接来者,羽歌夜眯眯眼,也起身走了过去。 2.诸王龙象 “臣弟叩见太子殿下。”“臣竹碧如参见太子殿下。” “竹师请起。”太子殿下羽良夜扶起竹碧如,谨慎守礼的竹碧如立刻回返书桌之后。羽良夜笑着挽住羽歌夜的手:“四弟今日感觉可好?” “托皇兄的福,睡得好,吃得好。”羽歌夜笑容稚美,羽良夜拍拍他的手,照例问了几句,便在羽歌夜相邻处坐下。房内置有九张桌子,三排三列,羽良夜居中,羽歌夜居左,不久之后坐在右边的长殿下羽惊夜也来到了屋中。 “歌夜,今天看上去起色不错啊。”笑容爽朗的羽惊夜摸着羽歌夜的头,又是一番兄友弟恭的对答。紧随其后的是皇三子羽思夜,皇五子羽赫夜,皇六子羽听夜,皇八子羽宣夜,皇九子羽白夜,皇十子羽涟夜。羽歌夜要向三殿下羽思夜见礼,又要还其余皇子的礼,每天早上拜来拜去,挨个问答,就要近半个小时。 九子之中,最大的皇长子羽惊夜才不过十四,最小的皇十子羽涟夜才四岁。其中皇七子因为体弱多病,出生不久就夭折了。 不过同样体弱多病的羽歌夜能够平安活到十一岁,皇七子却只是宫中一个无人提及的过去,这样的事情又有谁不懂呢。羽歌夜从来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更别提重生于小说电视演绎过无数的皇宫之中。 文从圣师,武从六艺。因为学生不多,所以是因材施教,六皇子以下学的都是启蒙的《三字经》,皇五子和皇三子学的都是《小学》,而皇长子和二皇子也即皇太子殿下,学的都是《高明》,皇四子羽歌夜因为格外秀出,隆景帝特许学习《初通》。 刚开始上课,由天时大学士亲自指点几位小皇子认字读书,其余皇子则学习先生指定的篇目,之后再挨个教导。每次翻开课本,羽歌夜都有一种古怪至极的情绪,大隆朝无论帝王贵胄还是平民百姓,所学的都是《小学》,《初通》,《高明》,《大学》四书及《物理》,《化学》,《术数》,《博物》,《地理》五经。从五经的名目就可以看出,大隆朝的教育水平和它“封建社会”的外貌截然不同。四书中融入了历史和政治,是为官必考经典。而五经则也分为初通和高明两部分,以四书入仕的,五经必须达到初通,想要进入特定部门的,五经要达到高明级。而在五经中某一项尤为突出的,还可以被皇家特取为科学院院士。 四书中融合了儒道法兵四家学说,五经中包含了几乎大部分科学方面,这样一个封建王朝,怎么可能不强盛? 而更让羽歌夜感兴趣的,无疑是写出四书五经的“万世圣师”唐金熙,这位身上笼罩着无数神话光环的近两千年之前的人物,确立了四书五经体系,奠定了整个大陆的文明基础,而他的后人,唐氏子孙,也屡有建树,一直执天下牛耳,是比孔子还要影响深远,近乎于神明般的人物。 托他的福,羽歌夜几乎找不到什么能够舀出来骗人的科学知识,他熟练掌握的知识,也不过小初高,大学知识又比现在的科技水平有所超越,没有资料和书籍的帮助,他对这个世界的科学文明实在很难有所增益。 “长殿下,太子殿下,四殿下,《高明》中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而《初通》中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同一句话,断句不同,意义大相径庭,同是圣师言论,为何差距如此之大?”竹碧如教导完小皇子,端坐书案前,沉声问道。 羽歌夜不露声色,正襟危坐,竹碧如一向老成持重,是圣道魁首,鲜少问出这样犀利问题,今天开口,必然意有所图。 太子羽良夜缓缓起身,双手交握,先向竹碧如微微颔首致意:“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圣师大义,法度礼乐,国无法不立,无度不成,无礼不和,无乐不谐,只要民众能够懂得法度礼乐四字,天下便可和谐安泰。人民能够理解,就让他们遵守,人民不能理解,就让他们懂得遵守,这就是君主的职责。” 竹碧如在太子回话的时候,一直起身躬身聆听,听罢开口道:“太子殿下心慈仁厚,有为而治,无为而理,是圣君之道。” 而这时羽惊夜已经迫不及待,昂然起身,一手背着,一手横在胸前,自信非常:“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君在上,臣在下,君主神授君权,经纬天地,身居丹陛,监管天下。君主只需让民众尊崇自己的意志去做,不需要让民众理解自己的意图。”羽惊夜身礀玉树,开言鹤声,金丝银线的五龙攒云袍如有华光,“民众永远只片面的看到自己的利益,君主才能纵观全局裁定国家大计,让民众知道的越多,只会增加更多的质疑,于国无利。” 竹碧如点点头:“长殿下虽然有失仁道,却是谋国之论,霸气侧漏。” 最后这四个字,让羽歌夜一不小心轻声笑出,虽然极轻,但是早就察觉气氛不同寻常的独厚宫内鸦雀无声,他这一声分外突兀。 “四殿下不知有何见教?”竹碧如略有不悦,虽然羽歌夜处处谨言慎行,但是他在皇子中最得圣宠却是不争事实,竹碧如很有几分圣徒习气,对于羽歌夜从来不假辞色,极为严厉。 羽歌夜躬身行礼,既然露馅,便带着浅浅笑意道:“我年纪幼小,不知礼数,让老师见笑了。歌夜觉得,其实二位皇兄所言,都深合圣师本意。” “哦,这是何解?”竹碧如追问。 羽歌夜心里很是诧异,今天这番问话,其实意图不在皇太子和皇长子,而是在于自己,只要自己言辞中表露出对某个人的倾向,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自己几乎就站在了谁的队伍。他虽然只十一岁,却也知道如今皇太子虽然是先凤君所出,但是先后已甍,母族又不够强大,更不得圣宠,让皇长子蠢蠢欲动。皇长子生母乃是后宫六院中的龙雀院,母族又是上三族中的银族,若论血统仅在羽歌夜一人之下,对那张至高无上的位子有些想法也是必然。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初通》,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高明》。”羽歌夜双手握在腹部,一身浅白长袍,只在肩头绣着几朵蔷薇,他自小体弱,皮肤白皙,越发显得病艳,“世间圣徒,求学时都先学《初通》,后学《高明》。学《初通》时年岁不过十四,骨骼未成,心智也不成熟,所以圣师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为的是鼓励少年学习法度礼乐,遵守国家仪度。而学过《高明》之后,即可考取高徒,若不能考取学士,便会下放州县为官,是国家政策第一线的执行者,所以圣师写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正是希望身为基层官员的高徒们,无论对于国家政策有什么质疑,都以执行为先。” 竹碧如沉默良久,喟然长叹:“四殿下已深得圣道三昧,明日便开始学习《高明》吧。” “歌夜果然最有慧心,不负朕自小教导。”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和煦的声音,大貂寺洛尘谷先进门来,身后跟着两个持着雀羽仪扇的宫人站在门两侧,一只贴着双龙金饰,缀着合浦珠的长靴迈入门中,身上穿着梨黄色的便服,袖口衣领都有龙形纹饰,虽没有皇袍上“九龙翔天”的华丽,却处处显露匠心。来者走进门来,容貌清俊,微带笑意,却难掩威仪,头上独角戴着一枚白玉角套,一头及肩的长发松松挽了个发髻,插着一支青玉发簪,是唯有帝王才能用的丽龙含珠簪。 满屋人等都躬下身来,竹碧如一句“微臣参见吾皇”的声音在众多或初见成熟或奶声奶气的“儿臣叩见父皇”中十分微弱。 “都平身吧。”大隆景帝羽云阙面带笑意,羽歌夜起身后立刻一脸笑容跑到景帝身边。景帝摸着羽歌夜的头发,笑容慈爱,羽歌夜头挨在景帝身边,偷眼一扫,几道艳羡嫉妒的眼神让他笑容越发灿烂。 “刚刚一番问答,良夜说的好,惊夜说的对,歌夜说的妙,各有所长,都是碧如教的好啊。”景帝三个字一说,皇太子和皇长子都躬身谢父皇谬赞,但是在这里的人都知道,真正被夸的,是哪一个。 羽歌夜心里明白,从今天这一番问答开始,自己怕是永无宁日。独厚宫中,皇长子十四岁,皇太子十二岁,皇三子和他同岁,皇五子羽赫夜也已经十岁,天家贵子,心智早熟,就连才八岁的皇六子羽听夜,也都已经知道谨言慎行,谄媚讨好。今日若是选择支持一方言论,就必然被划入阵营,然而他却巧取中间,独树一帜,外人看来,便是有自立之心。 而以羽歌夜本心而言,他前世就心怀壮志,如今重生于异世不改初衷,身为男儿,怎么能不立下一番盖世功勋?但在这个皇权神授,独制宇内的世界,身为皇家子孙,若不能坐到那最高的位子,便是一辈子被人制肘。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凭他贵为凤君嫡子,母族显贵,怎么也要放手一搏。 3.木秀于林 景帝挨个考校每位皇子的功课,几位最小的皇子才刚开始识字,问及近日学了什么,都不过会背几句三字经,唯独皇九子羽白夜,年方四岁,却背出一首诗来:“日理万机朱笔辛,宇内繁事圣躬亲。史笔每夸白翎帝,从今又添隆景新。” “哈哈,皇儿竟都会作诗了,真厉害啊。”景帝龙颜大悦,笑着问道。“回父皇,这是儿臣随母君去外祖家时偶然听到的童谣,因觉得顺口就特地问了来,父皇果真喜欢吗?”羽白夜表情带着天真童趣,笑嘻嘻地问着。景帝轻轻刮了他头顶的额角一下:“白夜真是聪明,过耳成诵,父皇很喜欢。” 马屁,赤裸裸的马屁。羽歌夜心里冷笑不停,前两句夸赞隆景帝日理万机事必躬亲,本来浅显,后两句说史官常常夸赞白翎帝时的盛世,以后一定会添加隆景朝万象更新的赞美。尤其隆景既暗合年号,又赞誉现在乃是隆盛景和,万象更新的盛世,一语双关,十分巧妙。过耳成诵?怎么就那么巧?羽歌夜去唐府四次,从没见有唱着童谣的孩子能靠近车驾十米以内,他一个孩子从哪儿听来的。但是没这番话,是曲意媚上,有了这番话,就是一番孩童心意,隆景帝即使心里明镜一般,也必然不会戳破,只会更加开心。 “竹碧如教导有功,加封太子太傅,赏玛瑙角套。”景帝展示了一番亲子和乐的景象,最后将奖赏落在了竹碧如头上,一番感恩戴德之后,景帝才施施然离开独厚宫。 其后自然一直相安无事,唯一的变化就是羽歌夜终于开始看早已烂熟的《高明》。下了早课后,诸多皇子从独厚宫走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羽惊夜将自己的贴身小童露珠狠狠踢了一脚。羽歌夜很想冷笑一声,但是奈何身边有人,只好默不作声,做出一副乖宝宝样子来。 “唉,大哥又乱发脾气。”太子殿下摇头低叹,脸上是一副哀怜之色。太子素有仁厚的名声,早年看到脾气暴躁的羽惊夜打骂仆人,是必然要去劝诫的。但是后来被他救下的仆人都被羽惊夜寻了借口鞭挞致死,所以只要不是太过分,太子都再不肯轻易开口。 羽歌夜当然知道这位长殿下为何发脾气,今天竹碧如贸然提问,他是一贯喜欢压过羽良夜的,所以没多思考就选择和太子唱反调,却不想竟然被景帝听到,最后所有风头竟都被羽歌夜和皇九子羽白夜得了去,怎能不窝火。 羽歌夜和羽良夜一起往凤君所住坤宁宫走去。羽良夜乃是先后狄氏所出,狄氏去后,便养在唐修意身边,即使后来唐修意有了羽歌夜,对羽良夜也是照顾有加。不过羽良夜乃是太子,十岁就搬入钟灵宫,只每日早晚去坤宁宫问安,偶尔去坤宁宫用午膳。 今天隆景帝驾临独厚宫,唐修意肯定要问问情况,所以羽良夜便和羽歌夜一起来到了坤宁宫用膳。 羽良夜在的时候,羽歌夜从来不是最受宠的那个,除了刚开始照顾羽歌夜服下青脑黑莲羹,唐修意便开始询问又有两日没见的太子殿下情况可好。羽歌夜默默吃菜,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孩子,或许还会心存嫉妒,但是作为一个心理年龄二十八岁的人,他知道什么才是真心,什么才是作秀。 当年隆景帝执意立母族不强的狄峻为凤君,唐修意身为圣尊大祭司嫡帐,甘居东宫皇贵君位,广博贤名,在狄峻缠绵病榻后,授命照顾太子,进而独宠六宫。后来狄峻甍逝,唐修意扶为凤君,水到渠成。如今稳坐中宫十六年,贤名天下,凭的就是这份滴水不漏。 羽歌夜眼看着唐修意从独守东宫的寂寞皇贵君,变成圣宠不衰,母仪天下的凤君,他这辈子最庆幸的,就是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也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曾困扰羽歌夜最久的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世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但是男人又分为两种,一种是不能生育的雄性,一种是能够生育的兽人。雄性长角,兽人能够变身成野兽。这种超自然的事情曾经长久地颠覆了羽歌夜的人生观,过了七八年才慢慢适应。 用过午膳,午休过后,便又要上学,今天的午课学习经世,也就是五经内容。作为皇家贵子,自然不需精通五经,所以内容大多浅显,却是随处可见的科学知识。至少不会让皇子们不识五谷,不知天象地理。这一部分对羽歌夜来说最为轻松,初中的理化地生知识足以应付,所以总能轻松度过。 午课结束,羽良夜返回钟灵宫,羽歌夜和他的随身小童瓜子一起返回坤宁宫。大内侍卫知道他不喜欢太多人紧紧跟着,所以都缀在几米之外。两侧绵延的雍红色宫墙顶上都有金色的瓦片,在颜色渐深的阳光里显得越发灿烂,他稚嫩身体的影子在青石宫道长长拉扯,天空一碧如洗,远方暮色微染,几只飞鸟剪过天空,显得分外寂寥。 坤宁宫前停着车驾,只看了一眼,羽歌夜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来的正是皇九子羽白夜的生母,斑斓院斑斓君。不过羽白夜那个小马屁精并没有过来,一进宫门,就看到一只金钱豹欢快地跑来跑去。这只小豹子还只有小狗大小,见到羽歌夜,欢快地撒着脚跑过来,羽歌夜将他一把抱起,亲昵地蹭蹭鼻尖:“纱织这两年越长越漂亮了。” “嗷。”小豹子伸出舌头舔着羽歌夜的脸,歌夜抱着他进了屋里,斑斓君希烟凌正在唐修意下手坐着,他比唐修意看上去更加英俊,长相有一种锐气,显得朝气蓬勃,但是在唐修意面前,却十分收敛,笑得分外和善。 “儿臣参见母君,参见斑斓君。”歌夜抱着小豹子起身。 “纱织从小就喜欢四殿下,真是天生的缘法。”希烟凌声音也很清,笑看着羽歌夜。 羽歌夜笑着说:“纱织现在看着就英气勃勃,将来一定是个俊美的皇帐。”说完便将手中的小豹子放到了希烟凌的手里。 “那就借你这个哥哥的吉言了。”希烟凌开怀大笑。没错,这只小豹子就是希烟凌所生的三皇帐,也就是三公主,羽纱织。对于管一只豹子叫弟弟,羽歌夜可是心里建设了好久,总算能够毫不做作地表露善意。 “既然四殿下都回来了,我就不多叨扰了,这就告辞。”斑斓君缓缓起身,唐修意带着笑让身边的大妇寺送他出门,而这位和景帝身边的大貂寺分列后宫仆役两个最高位置的大妇寺出门之后就没有再进来。 唐修意端着茶杯,款款饮茶,房间里连啜吸茶水和杯盏相碰的声音都没有,静的压抑。他把茶杯放在桌上,羽歌夜立刻过去亲自斟满水,带着浅淡笑意站在唐修意身边。 “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唐修意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 羽歌夜笑容不变:“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羽白夜不过吟了一首诗,斑斓君就要到我宫里曲意卖好。你如今风头如此之盛,我是不是只有去先后那儿奉承谄媚了?”唐修意笑容满面,话却让羽歌夜毛骨悚然,去先后那里奉承,不就是死吗? “母君言重了。母君年华正盛,怎么说这种话。”羽歌夜讪笑着站在唐修意身边。 唐修意定定看他一眼:“歌夜,你如今也长大了,日后行为举止,都要小心,切莫再强出头。” 羽歌夜收敛笑容:“孩儿懂得。” “你懂得?那今天斑斓院向我举荐他族中子侄做你的贴身侍卫,你说我该不该答应?”唐修意轻巧抛出一个话题,羽歌夜不由色苦。 宫中无秘密,今天他一席中间话,没有站在太子和皇长子那边,看来立刻引起了有心人的猜疑。本来朝中就都不看好太子羽良夜,现在连和太子自小长大的羽歌夜都表露出自成一派的架势,让朝中蠢蠢欲动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比起皇长子羽惊夜,身为凤君嫡子,生母在世,母族强大,又少年早慧风头强盛,羽歌夜看上去可比羽惊夜羽良夜更有太子相。 皇子身边多有贴身侍卫,这是各大家族和皇家紧密联系的手段,也是押宝未来帝王的手段。今天羽白夜出了风头,斑斓院就来坤宁宫曲意卖好,却又给羽歌夜出了一个难题。虽然希族不是八大贵族,却也是国中大姓,刚刚扫了皇太子和皇长子的面子,就接受希族的贴身侍卫,羽歌夜只会把自己更加推上风口浪尖。 羽歌夜沉思片刻:“儿臣年纪尚小,又住在宫中,还不需要贴身侍卫吧。” “理由不错。”唐修意笑着点头,“但是我已经蘀你应下了。” 4.贴身侍卫 说完唐修意便看着羽歌夜,似等他说话。羽歌夜皱眉思忖,然后若有所悟,但他还是试探着说:“儿臣还是不太明白母君的意思。” “唉,你呀,天生七窍玲珑心,怎么这么小年纪,就有这么深的城府。”唐修意戳他额头一下,也不怪他,“如今你已经风头太过,若是此时收敛,反而显得居心叵测,别有所图。不如就让你骄纵轻狂一些,反倒显得你还是孩子心性,只是争强好胜。希烟凌倒也聪明,推荐的不是希族嫡宗,而是旁系的一个孩子。这孩子我倒也听说过,今年新训的金吾卫中,名列前茅,难得的是性子温和,不猖狂,本来就是你的贴身侍卫人选之一,既然希烟凌送上门,就卖他个情面。”唐修意温和笑着,三言两语就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选为皇子贴身侍卫,就是一辈子的家臣,从此这个希族的孩子,就打上了羽歌夜的烙印,洗不脱逃不掉。 看着这样的唐修意,羽歌夜的心里其实充满了恐惧与怜悯。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唐修意是兽人,是凤君,但是如果到了地球,论长相,论智谋,论手段,唐修意都绝对是叱咤风云的男人。只是因为生在这个世界,才把自己的才智都消耗在后宫争斗里。 大隆朝并不禁止兽人入仕为官,但是兽人自古就是战士,所以多任武职,文臣稀少。若是普通那萨(夫妻),尚可破格同朝为官。若是入了后宫,反而颇多规矩。按照祖宗礼制,凤君代皇帝管理皇宫,本身便是官职。而东西二宫与六院院君,除了后宫君品,还可在朝中兼任职位。羽歌夜曾听说,唐修意本身是一等羽林卫,武艺高强,后来又参加科举,殿试探花,风头无双。也因此被隆景帝纳为皇贵君,但因先后荏弱,一直由他代管皇宫事宜,等真的当上凤君,就更没有在朝堂一展宏图的机会。 虽然大隆后宫中,可以只有君品没有官职,但实际上为了平衡朝堂势力,安抚各大家族,东西二宫和六院院主都挂着品阶极高的武将衔,比如刚刚拜访的希烟凌,就是从一品斑斓将军。 但是这些虚职,终究只是个称号,无论是文武兼备的唐修意,还是武艺卓着的希烟凌,都只能在后宫中苦守皇帝的临幸。 这就是让羽歌夜感到恐怖和庆幸的地方,重生在一个只有男人的世界,又恰好重生成一个所谓“攻”的角色,对于一个直男而言是何其幸运。 “那我就让这孩子明天去教武场。”唐修意不知道羽歌夜心中已经感慨了这么多东西,最终敲定。 羽歌夜知道唐修意的决定再不容更改,只得应允。虽然羽歌夜不喜欢身边突然被安插一个人,但也知道这是必然。圣师当年定下平民百姓,繁衍至今,贵族平民阶级森严。即使是上三族唐羽银,也有操持贱业的同族。所谓上三族,指的也不过是在神庙和朝堂占有一席之地的少数。平民百姓想要入仕为官,雄性首选科举,兽人首选从军。但是从底层小兵一步步打熬,又有几个能成为将军?像希族这样不入八大贵族的家族,身为旁系子孙,能够求到皇子身边贴身侍卫,就是天大的造化,不知要花费多大的代价。 当上皇子侍卫,就是从军的一条捷径,当然,也可能抱得是别样的心思。 身为皇子,无论良莠,都是大贵之人,前途不可限量。大隆朝不禁多妻,若是能成为皇子的侧室,那就是所谓“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也正是羽歌夜不喜欢贴身侍卫的原因,他现在身体渐好,年纪也年年增长,对于想要变凤凰的麻雀们,就是一根黄金做的高枝。作为一个直男,身边天天跟着一个想要爬上自己床的男人,心里感受如何可想而知。 更可怕的是,这个世界的兽人是能够怀孕的,万一真有个万一,他让一个男人怀孕,这件事想想就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希望这个姓希的是个懂规矩的。”羽歌夜想想那位八面玲珑的希烟凌,心里就不由冷笑。 教武场是皇子习武之地,在皇宫中单独开辟,这才是羽歌夜真正感兴趣的学科。兽人从军,必学的就是六艺。所谓六艺就是由圣师唐金熙的五位萨尔共同创造的六门战斗技巧,分为刀,剑,矛,匕,弓以及斗气。其实六艺发展至今,早已不止六门战斗方式,不过是习惯代称。羽歌夜自小体弱,所以练得是拳脚功夫。不过他最想学的还是斗气。兽人能够变成兽型,力量速度各方面素质都会全面提高,但是兽型却没有甲胄,在武器不断进步的时候就成了软肋。而早在圣师的时代,赫赫有名的武圣朔龙雀就发明了斗气法门,能够以人形激发兽型的力量,并且通过意志激发潜能,变成超强战士。 可惜羽歌夜是雄性,没有兽型,他只能学法术。 这是另一种让羽歌夜极为惊喜的力量,雄性天生就具有法力,如同超能力一般,能够意念驱物,操控水火,名为法师。不过遗憾的是,比起斗气法门的普及化,法力却走入了死角。兽人能够变成兽型,而雄性与羽歌夜认识的“人类”的不同之处是他们额头上长有一根小犄角。犄角的颜色就代表着他们法力的高低。黑色最弱,基本便是常人一个,蓝色次之,能够意念移物,力量和不使用斗气的兽人持平。黄色稍强,已经能和蛮荒境的兽人战斗;若是修炼得法,资质超凡,有可能进阶红角,已经可以和金刚境的兽人战斗,能力抗数个蛮荒境兽人。若是天生奇才,勤恳修炼,加上机缘运气,还有可能达到顶级的白角,足以力抗龙象境兽人。 无论兽人还是雄性,都是等级越高实力跨度越大。白角和龙象境都是国宝级高手,镇国重器。羽歌夜天生体弱,但是资质却不错,是天生黄角,能够意念移物,意念感知,不过除非是到了白角,否则身体不如兽人强大的雄性在战场发挥的作用有限,远没有斗气来的威风霸气。 据说圣师唐金熙乃是神明选中的使者,天生金角,和兽人的最终境界武圣相匹敌,又不知是何等强大。初代武圣朔龙雀之后,每隔五十年几乎都会出现一位绝代武圣,留下众多让人神往的传说。当代武圣,凌烟阁大将军唐清刀镇守界碑关,威慑北莽二十年不敢越边境一步。而传说圣师当年能完胜初代武圣朔龙雀,一直是所有雄性的最终目标。 这种传说级的人物,是心怀男儿血性的羽歌夜心中的梦想,也是他追逐的目标,所以无论是拳脚还是法术,他都最为勤恳。 然而今天来到教武场,出乎他意料的,并不是只有一个侍卫,而是整整五十个! 羽歌夜瞬间就明白了唐修意的用意。皇子未封王时,按仪制是十二个贴身侍卫,封王后按王爵等级还有增加。唐修意是想要为他一次配齐,不仅那个希族侍卫不再显得突兀,还能通过加封侍卫拉拢各大家族和朝中重臣。能够出现在这教武场的,即使不是大贵之家,也必然是官宦之子。羽歌夜本来就极怀疑这些人究竟懂不懂得怎么伺候人,更担忧将来这十二个侍卫中会出现他的侧室。 传授武艺的导师是纳兰院霍英招,身为六院之一,除了皇太子羽良夜,都要向他见礼。霍英招为人稳重,不喜多话,简略说了意思,便让羽歌夜挑选。 “转眼间歌夜也长大成人了,要不要哥哥传授你点经验?”羽惊夜凑过来,面上严肃,嘴上说的却有些花花。他是皇子中年纪最大的,已经收了一位侧室,平时性子又极随意,所以羽歌夜不以为忤。不过想到才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和男人做过,羽歌夜心中只有“作孽”两个大字不断滚动播出。 “劳皇兄费心,歌夜年纪还小,选侍卫乃是为了日常起居方便,目前不考虑其他。”羽歌夜声音清脆,用刚好能让周围人听到的声音回答。羽惊夜脸色微讪,隐现怒色,旋即平静下来,带着无所谓的笑容退了一步。 羽良夜笑着拍拍羽歌夜的胳膊:“这些侍卫都是朝中官宦子弟,从小接受金吾卫训练,哪个都是良选,你凭喜好来定就是。” 贴身侍卫只是俗称,官名则是凤翎卫,因皇帝乃真龙天子,皇子乃龙子,自然需凤凰左右陪侍。凤翎卫除了安全保卫,还兼任贴身照顾,亦是床伴人选。皇子选凤翎卫,就如同清朝选秀一般,选中的凤翎卫便都是皇子的“身边人”。大隆皇宫亦有选秀制度,每三年会有大选,除了宫中选用,还由凤君为皇子指定凤翎卫,若是皇子心嘱,或许就会成为皇子正君,平君。这时选秀考虑的往往不只是人才长相,更重要的是家世背景,规矩甚多。 这一次变起仓促,不是选秀之年,所以是从备选的金吾卫中抽出人来供羽歌夜选择。羽良夜的意思,就是这些人虽然都是官宦子弟,但是还不够格成为皇子正君(正妻),平君(平妻),只能成为侧室,甚至只是嬖君(小妾)。因此,羽歌夜只要选长相身材自己喜欢的就可以。 如果羽歌夜是个弯的,必然欣喜若狂,十二个帅哥美男任君采拮,岂不是人生美事?可偏偏羽歌夜是个直男,想到无论自己选了谁,别人眼中,便是自己相中了这十二个男人的身体,想要滚上床单,他就觉得愤怒厌恶。因此他嘴角微翘,想出了一招妙计:“凤翎卫首要职责是保卫皇子安全,武艺便是第一标准,你们就在这教武场中决斗,随意对战,最后剩下的十二个就是我的凤翎卫。” 5.十二侍卫 此言一出,五十个备选金吾卫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霍英招眉头微皱,想要开口,却生生忍住,只因羽良夜已经走前一步。 “胡闹,怎么能这样胡来?不说五十个人打成一团成何体统,就说你皇兄皇弟都在场上,万一被误伤了怎么办?”羽良夜轻声责备。 羽歌夜知道羽良夜并未真生气,带笑撒娇道:“是弟弟考虑不周了,不过凤翎卫是我贴身侍卫,代蘀大内侍卫保护我的安全,若是没点真本事,怎么能护我周全?” “你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孩子心性。”羽良夜无奈低叹,抬头说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开始吧。” 这些备选金吾卫都想着成为皇子凤翎卫,恐怕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一时都有些茫然。羽歌夜却是心里暗笑,既然想要做个轻狂皇子,不如就更像个“孩子心性”,也能让他往日城府形象略有衰弱,他便火上浇油道:“你们可要全力以赴,若是放水,将来我遇到危险,你们可要用身家性命来赔罪。” 事已至此,备选金吾卫也只能展开拳脚,彼此格斗。虽然没有准备,但毕竟是备选的金吾卫,保护皇宫安全,所以手底下都有几分真本事,团站起来竟别有一番精彩。羽歌夜也看出,其中有几个人物,所遇对手都虚晃几招,主动避让,想必是贵戚子弟,却也没有点破。毕竟凤翎卫是属于他的第一支嫡系势力,他又不准备纳入房中,还不如发挥他们背后的“势力”。 不过其中也有几个实力当真不凡,羽歌夜还自以为武艺娴熟,现在看来真未必能坚持几个回合。 其中一个英俊少年尤其凌厉,他眉峰如墨,鼻眼线条刚硬,却偏偏长着一个略圆的下巴,显出少年的样子,平白添了几分憨厚。虽然面色忠厚,下手却十分狠辣,快而准,狠而稳,已经颇得武道精髓,比起还有些花架子遗留的要霸道得多。 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少年,身子高挑,长得很俊俏,虽然故意做出严肃认真的样子,但是眉角眼梢都是轻佻的感觉,他也是其中最滑头的一个,既躲开了几位身份不低的对手,又让过了实力高深的敌人,把其他人顶到了前面,他则在关键时刻出击,那位武艺最出彩的少年对敌最多,但最后一击往往却是这个少年窃取。前者总是重击致伤,让对手不能再战,后者却专击软肋,攻击的位置都很阴险。 不过为了给四皇子留下个好印象,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演戏,都真真实实挨了几下拳脚。一个个锦衣华服的英气少年,都显得脏兮兮的。虽然没有真如羽歌夜所说“最后只能剩下十二个”,但是自知没有机会的主动退却,最终跪在羽歌夜面前的,确实只有十二个。 “抬起头来。”羽歌夜倚在椅上,遮阴的华盖隔断了阳光,只留他衣角一抹浅白,被阳光耀得越发刺眼。阳光阴影,羽歌夜的脸显的越发苍白,精致如瓷,他带着笑意,纯真如幼童,也不说话,只是慢慢地,细细地,把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这一刻,每一个跪在地上的人,都在思考自己刚才的表现,敢于坦然面对他目光的,仅有一个。他轻声一笑:“打今儿起,你们就是我的凤翎卫,起居,安危,行宿,该你们做的,做好,不该你们做的,别碰,行了,都起来吧。” 他端起旁边放着的青花百蝠笀桃盏,只喝了一口,就皱着眉甩在桌上。那位总是投机取巧的少年,此时越众而出,将杯里残茶倒在盂里,拎起旁边的茶壶,为羽歌夜添了一杯水。 羽歌夜抬起头,少年已经恭敬地托着茶盏,低头到只能看到乌黑的眉毛和鼻尖。 “你叫什么名字?”羽歌夜接过茶盏,用杯盖轻轻拂去上面浮动的一弯碧翠青叶。 “回禀主子,奴才沈听河。”少年全无刚才狡黠之气,恭敬到有些拘谨。羽歌夜轻嗅杯沿,低声叹道:“茶是好茶,可惜水不好。”他将茶杯放下,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又指着那位武功最高的少年,“以后就你们两个贴身伺候吧。” 和其他人一样正暗恼错失机会的少年不由错愕,认真到严肃的脸上显出掩饰不住的惊喜,连忙单膝跪下应到:“谢主子。” 沈听河舀起华盖,亦步亦趋跟在羽歌夜身后,两个少年一左一右陪在羽歌夜身边,而和羽歌夜一起来到教武场的大内侍卫们,这一次没有再跟过来。 贴身侍卫,无疑是凤翎卫中的佼佼者,默认的头目。一步跃居众人之上的两个少年无疑让错失良机的十位心怀嫉羡,但此时先机已失,如何日后得到重用才是重要,所以纷纷跟上来,自发并成两列。 “我们的四皇弟,看起来是个很挑剔的小主子啊。”羽惊夜走到羽良夜身边,笑意爽朗。羽良夜温纯笑道:“都是母君从小娇惯的,回去我一定好好说他。”羽惊夜嘴角翘起,开怀大笑。 至于笑意有几分,就只有他自己知晓。 6.凤翎初浴 回到坤宁宫的羽歌夜带着娇气扑到了唐修意怀里,一路上被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四皇子弄得心中分外忐忑的侍卫们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还会撒娇,那就只是个孩子。其实这些侍卫并未比羽歌夜年长太多,只因自小入宫接受训练,知道尊卑有别,才格外小心谨慎。 “听说你今天又胡闹,真是孩子脾气。”唐修意拍拍羽歌夜的头,扬眉看看跪在地上的侍卫们。只这一眼,便让一群少年噤若寒蝉,所谓不怒自威的凤目,便是这般吧?他们心中一齐想到,“虽说你们是择武艺秀出者入选,但凤翎卫不比金吾卫,皇子一应起居都由你们负责。歌夜自小体弱多病,举国皆知,你们作为他的凤翎卫务必小心小心再小心,若是有个万一,可不是你们几个承担得起。” “谨尊凤君教诲。”少年们声音尚有三分稚嫩,却显得十分严肃。 “雪桥,这几日便由你先教教他们规矩。”唐修意摆摆手,立在他身后的大妇寺应雪桥便躬身应是。后宫仆役多由兽人担任,雄性入宫则要服“净身汤”消除x能力,因此雄性宫仆数目相对稀少,但品位大多不低。大貂寺洛尘谷和大妇寺应雪桥分别为大内总管和凤印尚宫,乃是后官品位最高的内侍首领,应是大族,洛更是八大贵族中的下五族,甫一入宫就由如此高品级的内侍教导,无形中的压力让刚入选的凤翎卫充分感受到了皇宫大内的独有气氛。 被希烟凌举荐的少年就是武艺最为出色的希奇,他和沈听河被选为贴身近侍,按羽歌夜的意思,除了小童瓜子,便只由这两人侍候。所以在交代了坤宁宫规矩后,应雪桥只将希奇和沈听河带入了羽歌夜居住的清梧院,其他人都入住外院。坤宁宫占地广大,清梧院本来是配殿,是为了唐修意就近照顾羽歌夜特意改建,连侍卫仆役居住的外院耳房都已建好。外院就在清梧院外,也是坤宁宫外,但是仅仅一墙之隔,地位却天差地别。 进了一方小院,院内种着三棵梧桐,色作青碧,乃是上上品“碧屋“桐,院内正房匾就写着“碧屋“二字。进了这院子,莽撞如希奇,细腻如沈听河,都不由面容微赧。这院落两侧各有两间厢房,正是凤翔卫和仆役居所,而若有人被四殿下收入房中,有了侧室名分,便可独享一间厢房。 “四殿下不喜吵闹,因此除了随身侍童一人,只有管事内监一人,起居大仆四人。你们两人入了清梧院,品秩与管事内监平级,是院中最高品秩,但清梧院管事白逢年是你们前辈,年纪也大了,凡事多恭谨些。”应雪桥说完,希奇只是不住点头,沈听河却道:“这是自然,多谢大妇寺提点。”沈听河知道宫中雄性仆役地位极高,每位皇子身边自小陪伴的雄性仆役,都是亲信,大貂寺洛尘谷就是皇上龙潜时的管事内监。 “今夜你们中一人住在碧屋小间,另一人便先住在西厢吧。”应雪桥说完回头一看,眼中微现笑意,原来沈听河后退一步,将希奇显了出来。希奇面红耳赤,又不敢辩驳。“这间厢房从此便属于你们二人,这是钥匙。”应雪桥将钥匙交到沈听河手里,碧屋中已走出一个中年雄性。 “见过白管事。”二人同时开口,白逢年盯着二人看了半刻,才轻哼一声:“且跟我来。” 羽歌夜不是一个奢靡的人,从不喜欢穷奢奇巧的东西。但由俭入奢易,他贵为凤君嫡出四皇子,吃穿用度真正是贵而不显,华而不炫。乍一进碧屋,看不见任何奢华装饰,素雅之气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十一岁孩子的房间。但细细看去,满屋家具虽然朴素无华,却都是采自洛蒙山脉的百年银丝楠。正中墙上挂着一卷画,乃是山川星河,明月大江,两侧题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画是“寸笔江山”张庆湍,字是“锋毫醉墨”草圣王旭川,可见气象。画下桌上放着一尊小鼎,古拙鼎腹上四字铭文“万笀无疆”。 希奇呼吸一滞,沈听河不知原由,颇为困惑。白逢年面色不波:“这便是当年藏族始祖藏王炉敬献圣师六十大笀的`万笀无疆‘鼎,与之相对的功德无量钟就贡在当今陛下早朝龙案上。以后还请小心对待。” 话说得不重,但却字字千钧。圣师时代留下的古物如今都已是社稷神器,价值不可衡量。希奇一眼便认出此乃至宝,这份眼力不是等闲人家子弟能够拥有的。沈听河知道自己露了底,却依旧带着恭谨笑意,倒是让白逢年心里又稍稍拉回一分评价。屋中古物大多价值不凡,亦有匠心独运的近代奇珍,不过看了万笀无疆鼎,两人反倒能波澜不惊。 再里面便是羽歌夜的住所,一扇翡翠屏风将房间隔断,里面是卧室,外面便是小间,屏风边有一张小榻。凤翎卫之所以身份不同,就是因为他们担任着皇子所有贴身仆役,每天晚上就睡在这间小榻上,随时听候皇子吩咐。所以一旦皇子兴趣大发,凤翎卫就是皇子唾手可得的美味。一旦来到这间屋子,等若把身心都交给了羽歌夜。 “四殿下喜欢清静,没有吩咐不要进入内间。”白逢年对有些羞涩的希奇说道,“清梧院重重门户,一重门是一重天地,这扇屏风,就是最后一道门。屏风里睡的是龙子,没有那分鱼跃龙门的本领,就别胡乱扑腾。” 希奇脸上一紧,心里几分旖旎担忧都压了下去。白逢年只眯缝着眼无声冷笑,随口有条不紊讲着守夜种种规矩,不紧不慢,能听到多少,就看这个莽撞少年的造化。 转眼入夜,希奇忐忑不安地躺在小榻上,初看这小榻简约无华,然而一旦躺上去,就觉得舒适之极,床褥枕衾都是淡雅素净的棉布,却质地细密,针脚精致,于细节中见奢华。他能透过那带着淡淡墨色的翡翠屏风看到里间的烛火,忽然听到“白叔”,他一连听了四五声,才意识到过去白逢年的位置换了自己,只是四皇子还不记得自己名字罢了。他连忙起身跑进了屋里,单膝跪下道:“请四殿下吩咐。”说完也不敢抬头,屋里静的可怕,他偷偷用眼角余光上瞄,看到羽歌夜拥着一方烛光映黄的薄被,倚着枕头,单手握着书卷,黑发随意披散,落在他白色的里衣上,白瓷般精致的皮肤在灯下多了一分人气,点墨般双眸沁着两点灯火明辉,此时正略显古怪地看着希奇。 希奇第一次近处细看羽歌夜,不由有些入神,此时才发觉状况似乎有些不对,他连忙低头,却不由“呀”了一声,原来他自小习武,身体强健,火力旺盛,平时睡觉最多穿条内裤,今天一时疏忽,竟然就裸着身体,只穿着内裤就进了里间。他先是面色通红,毕竟还只是少年,骤然被人看到自己近乎赤身裸体,难免羞涩,俄而想到白逢年的话,又面色惨白,若是被四皇子当成媚意勾引,那可就是大罪。 “你不冷么?”不想羽歌夜却问了这么一句话。 “回四殿下,奴才自小习武,身体健旺,在家四季这样穿着,一时失仪,请殿下责罚。”希奇总算没白白浪费了金吾卫训练和白逢年一番提点,此刻立刻开口辩解。 羽歌夜有些嫉妒地看着眼前的少年,明明年纪相若,可是身体素质却天差地别。雄性虽然持家治国,为一家之主,身高体格却天生弱于兽人。希奇年纪不大,已经看出宽肩窄腰,肌理强健,显出蓬勃的男孩少年的朝气。反观自己,本就是雄性,又自小体弱,希奇还穿着内裤乱跑的时候,自己已经穿上一身睡衣,不由轻叹:“真好。” 希奇刚还未明白,旋即面色发紧,四皇子自小体弱,近两年才有所好转是朝野上下公开的秘密,自己自夸身体强壮,不等于当面讽刺四皇子吗?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辩解,急的满头大汗。 “既然习惯了,就这么穿着便好,去把灯熄了。”羽歌夜性味索然,将手中的书递给了希奇。希奇不由心里感觉古怪,虽然圣师圣言,男女大防已不是古时严防死守,但是兽人在雄性面前赤裸身体仍然是极其放荡失礼的行径,而若是雄性没有加以阻拦,就有苟且嫌疑。四皇子一面显出不喜欢别人亲近的意思,一面又让自己可以在他面前赤裸身体,到底是什么想法?他把书放回书架,吹熄蜡烛,一路回到榻上都是分外忐忑。 而羽歌夜有什么想法?他是直男一个,很多想法难以改变,一个男孩子穿着内裤在卧室里跑来跑去有什么不可以的?他从来就没想到过“冲动”,因为他始终认为自己和希奇是同样性别。不过自小生在皇家,仆役们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请示,他习惯性带着一分颐指气使,所以说话上就像是特许希奇这样穿着一样,但实际上那只是一句敷衍式的回答罢了,只是想让希奇熄灯前一句过渡话而已。 就这般思想上的差异,让羽歌夜一夜安睡,希奇却忐忑了良久,不知道四皇子是什么心思,不过旋即他自己为自己开解了,无论四皇子是什么心思,他现在都是清梧院的人,乖乖听命便是,四皇子无心,他绝不做那种勾引媚上的人,四皇子若有心,希奇的脑海里蓦地出现那雪白里衣上的乌黑发丝和那双古井不波的双眸,不由轻声骂自己一句“想什么呢!”,赶紧睡下。 7.天下如鼎 第二日一早,希奇忽然觉得一阵寒意,猛然睁眼,身体已经迅疾反应,一把剑仓浪一声坠在地上,他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制住了四殿下,连忙跪下谢罪:“奴才该死,奴才不是故意冒犯,求四殿下恕罪!”后背上已满是冷汗。 羽歌夜揉揉自己被希奇按住的肩膀,略微活动一下:“警惕性还不错。会不会伺候?” 希奇一时迷茫,这时门扉悄无声息推开,白逢年迈进屋中。“白叔,何必劳烦你来,就由瓜子教他好了。”羽歌夜坐在镜前。 “不可再叫瓜子了,他如今也是吃俸禄的奉书了。”白逢年略带调侃地微笑,转脸面对希奇的时候面色已经冷冽的多。希奇看着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的四皇子羽歌夜,看着一身紫色管事装的白逢年,看着站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衣衫齐整的沈听河,再看看只穿着一条内裤的自己,莫大的羞窘与沮丧让他摇摇欲坠。 “穿好衣服过来学着。”羽歌夜冷着脸说了他一句。“是。”希奇匆忙想要穿衣服,却发现放衣服的地方那身侍卫服已经不见了,放着一身和沈听河身上一样的凤翎卫服,浅黑色的修身凤翎卫服上,在左肩有一枚银徽,从左肩过肩头到后背直到长袍下摆,有大片的银线凤翎绣纹,典雅大气,希奇穿上之后,都觉得自己瞬间英武了三分。他抬头看向沈听河,毕竟此时和他最亲近的应该就是沈听河,却不想沈听河极古怪地轻瞟了放衣服的小几一眼。希奇浑身一震,他突然意识到昨晚他睡着时金吾卫服还放在那儿,而今早却已经换成了凤翎卫服。再一想今早羽歌夜的试探,他不由再次冷汗淋淋。 白逢年是宫中老人,挑起羽歌夜一缕头发,转头对沈听河与希奇道:“宫中衣食住行皆有规矩,处处都要小心,若是错了一处,丢人的是主子,受罚的是奴才,自己好生掂量。” “白叔,我不是早就说过千万别自称奴才吗?您从小照顾我,这奴才两个字,我受不起。”羽歌夜带笑说道。白逢年冷面乍暖:“主子这话说得,让老奴心里暖洋洋的。”说完他转头从镜里对着希奇和沈听河道:“外人面前,该尽的礼数,你们心里省得。清梧院内,没外人的时候,四殿下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你们都是凤翎卫,平日自称姓名,尊主子一声爷,四爷,也都使得。” 希奇还没回过味来,沈听河已经跪在地上:“谢四爷恩典。”希奇方反应过来,允许住在清梧院只是第一重门槛,这称呼改换,亲近程度便截然不同。白逢年虽然是清梧院总管,毕竟是内监,和凤翎卫身份不同,无论羽歌夜如何抬举他,终究还是奴才。而希奇和沈听河,在十二个凤翎卫中独获殊荣,若是真成了皇子侧室,就也算半个主子身份。 “谢四爷恩典。”希奇喃喃低声,已经有些害羞,宫闱之中规矩森严,他自小生活在深宅大院,耳濡目染,难免多想。沈听河在旁边看了他一眼,却默不作声。 羽歌夜一头长发完成一个发髻,戴着一顶小小金冠,冠上盘着一条戏珠螭龙,一颗葡萄大的珍珠含在龙口。两缕鬓发从两颊垂下,他本就肤色极白,此时越发显得清冷,因为是要往唐府省亲,所以穿的是一件大红黑边掐金云涛纹长袍,扎着十四銙金镶玉腰带。人要衣装佛要金装,金玉红黑这样庄重的颜色堆砌在他白皙的脸颊周围,凭生三分天家贵气,让人不敢直视。但是旁观的希奇,却莫名觉得,这些代表着崇高身份的服饰每穿上一件,羽歌夜脸上的笑意就少上一分。 再次喝下青脑黑莲羹,站在羽歌夜身后的沈听河用小盘乘着茶碗,将羽歌夜漱口的水接下。 “今天武圣唐清刀的帐子(女儿)也在唐府,歌儿不是很喜欢学武吗,听说唐武圣的帐子小小年纪武艺不俗,想必你不会太无趣了。”唐修意看羽歌夜暮气沉沉,轻声笑道。 “武圣唐清刀和楚翰林的帐子?”羽歌夜果然神采一震,却并非开心,而是若有所思。 唐修意却一勺一勺喝尽碗中紫藕薏仁粥才开口:“虽然唐族现任族长是你外祖父,不过唐清刀本身就是别支,又已经是楚家的人,难得来本家探亲,你们可要好好相处。” 羽歌夜也不着恼,唐修意喝粥,他该吃什么就吃什么,听到唐修意开口说话,方把乌木镶银的筷子轻轻撂在碟上,碰出咳哒一声。这一声本来不大,但是早在唐修意说出话时,翠霞亭便已鸦雀无声,连第一次伺候羽歌夜用膳的希奇和沈听河都察觉不对,连大气也不出,这一声便显得分外清脆刺耳。 “雪桥再为我盛一碗来,你们且下去吧。”唐修意意态悠闲,应雪桥为他又盛了一碗粥,所有仆从都鱼贯离开翠霞亭。 “楚淳冈如今已经是翰林院编纂,离武英殿大学士只一步之遥,唐清刀驻守界碑关,震慑北莽不可轻动,当年被逐出门户的唐家别支,如今终于也风风光光回来探亲了。”羽歌夜起身为唐修意夹了几根小黄瓜腌菜。 唐修意看着羽歌夜的动作,叹息道:“那已经是老一辈的恩怨,你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哪里听说不重要,有没有用才重要。”羽歌夜将碟子双手捧着放在唐修意面前,“这么位人人垂涎的神仙般的人物,恐怕不太适合我。” “羽惊夜在你这个年纪,已经定下了亲事。楚倾国这孩子我听说过,人品相貌都是上上之选,我不求你一见倾心,总要见他一面,我也在唐清刀面前有个交代。”唐修意重重将碗放下。 羽歌夜盯着粥里紫色的藕丁,面色依然冷淡:“太子哥哥如今尚未定亲,我总不能赶在兄长前面。” “你和良夜都是我的孩子,可是毕竟你才是我身上掉下的骨肉,楚淳冈如今一直不肯松口,只因为我和唐清刀都曾拜在虞梅原门下学刀,有些话,当真要母君说得一清二楚?”唐修意握着羽歌夜的袖子,羽歌夜看着那只保养精细的手,这只手曾经和唐清刀一起在刀神虞梅原门下修习,如今唐清刀一柄“霸下”镇守边陲,而唐修意,却有多少年不曾舀刀了? “母君,你这是将孩儿放在火上炙烧啊。”羽歌夜低声哀叹。 “天下如鼎,煮沸江山,生在皇家,你就该受这炙烧。”唐修意终于满意地松开手,轻轻夹起黄瓜,渀佛刚才的对话不过是母子问安的家常。 因为知道此行目的,羽歌夜虽然面上不显,心里却越发愁苦。若说天下有谁让他害怕,母仪天下的唐修意只算第三,那位统御宇内的皇帝父亲也只算是第二,排在第一始终让他畏之如虎的,只有那位圣尊大祭司唐莲若。 唐族乃是万世圣师唐金熙血脉,从未问鼎君王宝座,却独掌天下信仰,世任圣尊大祭司之位。千古第一帝银白翎就一生都没跳出唐金熙的手掌心,无论朝代更迭,哪个姓氏成为皇族,都不得不在唐族面前俯首。这世上能让唐族面临危机的,只有唐族的子孙。不过老一辈的恩怨已不可考,如今唐清刀荣为新一代武圣,权倾西北,楚家也急需一个向顶尖贵族进身的机会,唐清刀来本家探亲就是唐族两支和解的信号,连常年居住在天都大神庙的圣尊大祭司都特地回到唐府。 如今唐家势力巅峰三人,除了雷打不动的圣尊大祭司,就是凤君唐修意和武圣唐清刀,羽歌夜和楚倾国若能结婚,自然远不止锦上添花能够形容。 羽歌夜坐在銮驾之中,轻轻掀开窗帘往外看去,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唐修意和楚淳冈自然是打的好算盘,就是不知道九重宫阙龙椅上端坐那位,会不会让这算盘敲得这么容易。 8.唯我独尊 唐清刀刚到界碑关的时候,还只是龙象境中品,如今二十年过去,已经是武圣境界人物。太子羽良夜母家狄族也曾向楚淳冈表露联姻意图,却被楚淳冈以楚倾国年幼为由婉拒。如今太子尚未定亲,羽歌夜却要趁虚而入,怎么看也是唐修意偏疼自己。羽歌夜真不知道一向做事滴水不漏的母君,该怎么圆下这个局,才不让景帝插手。 虽然惧怕那位身为圣尊大祭司的外祖父,也不想被政治婚姻强迫自己和一个男人结婚,但是他心中对那位武功达到极境的唐清刀兴趣还是极大。蛮荒境,金刚境,龙象境,三境九品,九品之上,就是超品武圣,羽歌夜这么多年最直观印象,也就是龙象境下品的霍英招在一次围猎中徒手震裂了一头误闯到景帝面前的白脖黑熊。霍英招在那次事件之后就升为纳兰院,让当时才五岁的羽歌夜实在怀疑这只黑熊是如何出现,凶性又还剩下几分,就如同一出好戏有演员穿帮,让他一直引为遗憾。 想到这儿,羽歌夜不由从窗帘望向前面的凤辇,唐清刀和唐修意同在虞梅原门下,唐清刀能臻至超品,唐修意最不济也是龙象下品吧?可是也不知唐修意还能否舀动放在镇邪桃木匣中那把刀。 这也是他心中长久不能释怀的一件事,他生在皇家,从没指望过自己能够孤独终老。娶一个男人,相敬如宾一辈子,已经让他痛苦至极,若是这个男人也如唐修意一般,本来有机会广阔天地大展雄图,却要以他为夫,相夫教子,困在一座宅院中一辈子。他心中会觉得更加痛苦,如同生生折断雏鹰羽翼。 唐清刀探亲唐族本家,唐莲若亲自接待,对于唐族和大隆政局而言,都是一件大事,但是这件事仍只是家事。于公而言,唐清刀回京述职,唐莲若主持夏至大祭,两者之间并无交集。皇权与神权的争夺由来已久,几番朝代更迭,虽然父神教依然牢牢把持黎民信仰,唐族也因为这一点而根基不动。但是自从大隆朝开国以来,君权越发集中,尤其最近几代皇帝,接连四朝盛世,到如今又是隆景之治,神权皇权的争斗,也愈发如同沸雪浇油,一触即发。 “唐清刀认祖归宗,无疑是朝堂的一大失利,我的父皇,你为什么还不出招呢。”羽歌夜轻声自语,旋即抬头,发现希奇是一副有听没有懂的懵懂样子,沈听河则是一以贯之的眼观鼻鼻观心,总算对这两个闯入自己生活的凤翎卫多了一分满意,放下窗帘,羽歌夜闭目靠在枕上道,手指敲敲自己的太阳穴。 他也不睁眼看看究竟是谁过来,只是闭着眼睛,旋即一对略有些薄茧的手指按在他太阳穴上,力度略重,不过对于此时的他而言,却是恰到好处。 “四爷,就要到了。”温纯的声音轻轻响起,羽歌夜睁开眼睛,沈听河看着他的双眸不着痕迹的挪开,长长的睫毛如同云翳般覆在他颜色略浅的眸子上。羽歌夜静静看了那双浅茶色的眼睛,沈听河缓缓收回双手,一动不动。他第一次如此用心的看着这个少年,长得真是好,即使他是男人,也觉得这是一个少见的帅哥,而且是俊美型的帅哥。沈听河眸光婉转,终于对上了羽歌夜的眼睛。 无喜无悲,不算澄澈,也不算幽深,这是一双古井一样不起波澜的眸子。这一刻,羽歌夜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声极大,似乎畅快至极,连偷偷打瞌睡的希奇都猛然惊醒,迷糊地看着羽歌夜。而这放肆的笑声骤然停止,突兀而可怕,让希奇立刻清醒。羽歌夜抬起一只手,沈听河将他扶起来,抬手为羽歌夜打理微乱的发髻。 渀佛刚才突兀的狂笑与沉默都不曾发生,羽歌夜懒懒挑起窗帘,唐府的大门已经隐约可见,匾额上“万世圣师”四个纯金大字耀人眼目。三扇朱漆红门,只开了左面一扇。唐府规矩极大,即使是圣尊大祭司唐莲若,也只能从右门进府,便是景帝亲临,开的也只有左门,若是寻常客人,甚至只能从两侧角门进入。唐府中门千年来只开了三次,而这三位后来无一不是史书中半人半圣的人物。 除了唐修意的凤辇和羽歌夜的銮驾,其余车马皆要绕到唐府侧面角门进入,而唐府的角门,已经有三品大员正门大小。然后占地广阔围墙恢弘的唐府,一旦进门,却显得十分朴素,在正门之后,立着一片方石垒成的影壁,粗糙的石料上只刻着一个环形,里面刻着四个桌面大的字,“唯我独尊”。 凤辇和銮驾同时在这块圣师遗留的影壁前停下,唐修意走下凤辇,长长的金红凤袍迤逦流淌在地,金光熠熠的凤冠在这面高耸的影壁墙前也略显暗淡,他抬起手,羽歌夜连忙走过去扶住,两人率先行走,地上沁着湿意的青石台阶还偶生青苔,唐修意却毫不避忌的任由凤尾袍裙在地面擦过。这面长有千米的石墙,正面刻着“唯我独尊”四个大字,反面则是历代名臣良将留下的碑刻,这一面墙,在民间有个不被官方认可的诨名,“历史”。 两千年之后回望历史,那位居高至伟,光耀古今的圣师唐金熙,只剩下种种神化光环之后一个模糊的影子,但是从羽歌夜的了解来看,这位圣师从不是一个傲慢自大的人。他在人生壮年之时,留下了撑起天下文明的四书五经,教人走向正道,在步入垂暮时,却常有惊人之举,这面唯我独尊墙,便是他晚年一番怪异举止,至今后人都不知道唐金熙心里到底作何想法,竟在自己最后的府邸,留下这样一面墙,留下这样四个字。 但是“帝王庶民,见墙步行”的古怪规矩,却被天下人默默遵守,即使是身上有着唐金熙不知几分血脉的唐修意,同样如此。 缓缓绕过唯我独尊墙,满墙碑刻在粗糙的石料上肃杀无比。墙石采自遥远的奎河尽头,天生寒凉,坚愈金铁,被称为冬石。无论当年唐金熙本意如何,两千年后,天下人默认的规矩,便是只有能在唯我独尊墙上纯以自身力量刻字的法师和武者,才能称得上绝顶高手。五十三位武圣,四十七位白角巅峰法师,到了唐清刀,正好是第一百零一位。 上次走过唯我独尊墙,羽歌夜才不过七岁,匆匆而过,未曾细看,只觉得满墙铁画银钩,此时再看,眼睛一错,竟恍惚看到上百位英雄人物身影参差,飘忽而过,他一时恍惚,却觉得手心一股暖意,抬头一看,是唐修意低头带笑:“歌儿,不要乱看。”羽歌夜乖巧点头,眼角余光一撇,却不由愣住,只见离他们不远处竟站着一个人。 他身形高挑,蜂腰猿背,灰色的长袍扎着一根墨黑腰带,上面挂着一柄两尺长的长刀,银白刀鞘,乌木刀柄,朴实无华。他面墙而站,默然无声,气势与墙壁浑然一体,以至于两人转过墙来都没有注意到。 唐修意看到此人,步子一缓,随即拉着羽歌夜缓缓走到他身边。羽歌夜顺着那人目光看去,眼睛停在墙上一列小字。 墙上巴掌大的地方,刻着极细小婉约的三个字,如同女子柳眉,媚意盎然,那三个字,实在是熟悉无比,“唐修意”。顺着这三个字看上去,左上方竖刻了“若是小眉弯”五个略大一寸的字,依然是婉约静美。 世人皆知最后一位墙上刻字的高手武圣唐清刀刻下的是“霸下”,与他手中名刀相同,羽歌夜本来还想找机会看看这两个字是何等霸气,却不想看到了一个他想也想不到的名字。 唐修意和羽歌夜同时静在那里。此时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阳光满墙,将所有刻字里都涂满阴影,头戴丹凤朝阳冠,身着百鸟朝凤袍的唐修意面容俊美,唇上还晕了一点胭脂,越发显得俊美无俦,羽歌夜抬头看着他,渀佛是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 “走吧。”唐修意敛唇一笑,渀佛只是看了一个无关的人,写的一句无关的话,牵着羽歌夜走向中央白石大路。 9.念青菩提 绕过唯我独尊墙,便是一片长宽皆超千米的广场,中央一条白石长街,通往唐府内院。因为唯我独尊墙的独特传说,来唐府瞻仰胜迹的人虽非人山人海,也不在少数,这片广场和两侧房舍便是专门招待这些客人所用。对于唐族来说,划下这么大一片地方用来待客,并不算浪费,因为前来瞻仰的人中,不少人便是这样和唐族结下良好关系。而在这片广场之后,才是真正的唐族居住的地方。 虽然传承千年,但是唐族嫡支并不算人口繁盛,随着几次王朝更迭,重大史变,唐族也曾面临多次分崩离析的危机局面,有时甚至是靠旁系子弟回护,才能平安度过。所以如今圣师唐金熙的血脉已经注入多位格外秀出的旁支子弟,虽然唐族依然权倾天下,但是关于唐族血统不纯,不再身负万世圣师神圣血脉的传言,也日益增多,有甚嚣尘上之势,背后是否有人推波助澜,答案几乎不需思考。 白石尽头是三扇青漆大门,门口摆着两尊十八璎珞石狮子。那个男子跟他们二人一路走到青漆大门前,门口站着一位老人,鬓发微白,躬身微笑,已经少了两颗门牙,笑容十分和蔼。这个世界年龄和外貌变化奇诡,显出老态,说明这个兽人至少七十岁以上。这个老人羽歌夜认识,是唐修意小时候的保姆,也是唐族本家老仆,让他好奇的是身后跟着的那个兽人,唐修意也没有介绍的意思,他也不好妄自开口,毕竟在外人眼里,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 “王帐回来了。”老仆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诚挚欢喜,唐修意也第一次松开羽歌夜的手,任由老仆接过。羽歌夜退后一步,看着终于有些跳出凤君身份的唐修意,和那个神秘男子站到了一起。不想那个一路不发一言的男人却不紧不慢地探手抓住他的肩头,在对方动作的同时,羽歌夜就已经开始闪躲,却没闪过对方似慢实快的一抓,他反手格挡,那只细长的手滑下他肩头,沿着他胳膊一路摸下,在他小臂微微用力,羽歌夜立刻觉得半边身子都发麻,小臂如同绳子一般被对方轻轻一抖,他整个人都被甩的翻身转动,那只手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身体,沿着他脊椎向下。羽歌夜自小就是没人敢冒犯的尊贵皇子,哪能忍受这样侮辱,毫不犹豫抬腿斜踢。对方那只灵巧如蛇的手沿着他大腿在膝盖一处点指一动,羽歌夜身体一软,单膝跪下,而男人另一只握着刀柄的手适时微压,翘起的刀鞘末端刚好挑起羽歌夜的下巴。 “清刀,这么多年还是不改你的臭脾气。”唐修意本来正和老人寒暄,此时略带嗔怒。 “总算没被养成蛀虫。”男子右手轻拍刀柄,刀鞘下移戳在羽歌夜膝盖上,一点酸麻让羽歌夜本能起身,恢复站礀,他终于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歌夜自小身体虚弱,你又不是不知道。”唐修意握着羽歌夜的手,“你清刀舅舅是和你开玩笑呢。” “舅舅武艺精微,盖世无双。”羽歌夜顺杆爬,连忙认下这门亲戚。 “嗤,雕虫小技,值得你天大马屁。”唐清刀冷笑一声,“小意,你儿子这武功到底是谁教的,怎么净是花架子。” “哪能跟你这个武圣比。”唐修意走到唐清刀身边,“快收收你那身军人习气,界碑关都要呆傻了。” “哪能和你锦衣玉食的比?我天生就是受不了绫罗绸缎的命,倒是难为你这么多年,武功也没有落下。”唐清刀冷峻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两人之间迅速形成一种名为追忆的气场,让羽歌夜只能沉默。这么多年来,唐清刀是唯一一个让他能了解唐修意入宫前样子的人,没想到一开口,就给了他这么大个惊喜。 没牙老仆凑过来,往羽歌夜手里放了一个洗的极干净的陈旧布包,羽歌夜毫不犹豫解开口袋,摸出一粒腌渍的梅干吃了起来。老仆笑得极其开心,摩莎着羽歌夜的头发。四人穿过挂着“泽被众生”匾额仍然只开了左门的青漆门,内院终于显露出几分繁华景象,青瓦飞檐,朱门紫户,天下第一世家的贵气弥漫于整座府邸。 一路上往来奴仆,都躬身向唐修意和羽歌夜见礼,因为是自己娘家,唐修意的脸上多了几分真诚笑意,左手牵着羽歌夜,右手拉着唐清刀,向正中大屋走去。羽歌夜的手渐渐握紧,唐修意轻笑一声,捏捏他的手指安慰他。 在张着“生民未有”匾额的正堂里,正襟危坐着一位老人,神秘的紫色长袍嵌着金边,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看上去年纪不过四十,却已经满头银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小髻,插着一根洁白玉簪,垂下的头发搭在肩上,直到腰际。老者手中握着一串念珠,像是青玉雕琢,共一百零八颗,按照固定频率缓缓在老者指尖移动。 “参见父亲。”“参见外公。”唐修意和羽歌夜纷纷执三拜九叩大礼,唐清刀站在门边,连那位慈祥老仆都抿紧了没牙的嘴唇。 眼睛似闭非闭的老者缓缓睁眼,浅到如同薄冰的蓝眼睛并没什么逼人光华,略略打量了天下至贵的凤君唐修意和最受宠爱的皇子羽歌夜一眼,冷淡至极的哼了一声:“起吧。” 唐修意和羽歌夜早料到会这样一般,从善如流,迅速起身。羽歌夜走到桌前,一套琉璃茶具摆在桌上,通透的水晶琉璃中染着似乎能够流动的炫目光彩。他用银勺筛出三枚颗粒状的茶叶,放入茶壶,注入热水,闷了半分钟,拎起茶壶在杯中注入茶水,缓缓转动杯沿,将茶水倾入盂中,反复三次,再次倒入热水,沏了一杯茶。刚好泡开的茶叶如同一片片月牙,碧鸀的茶叶边沿带着一圈银边,正是每年只得三斤的“碧雪银芽”。 羽歌夜端着茶托,将茶杯举到老人面前,老者不急不缓转动念珠,岿然不动。羽歌夜静静举了近一个小时,老者才打量他一眼,端起茶杯,此时茶水已经凉了,他用鼻子闻了闻,连着茶托一起放到了桌上。 就算是当朝皇帝,也不会这样撂羽歌夜的茶,偏偏羽歌夜连气也不敢,唐修意即使微微蹙起眉头,也没有说话。 “当初第一次看到你,连喘气都能把你累死,现在好歹能端茶一个小时不动不摇。”老者哼了一声,“臂力不错,那就且蘀我舀着吧。”说完,便把手中的念珠放到了羽歌夜手里。羽歌夜胳膊微沉,差点露怯,果然是来自西域的念青菩提子,初时色如翡翠,随着握在手中越久,颜色愈发近于乳白,重量也会越来越沉,这么一串怕是有三斤重。 然而,这么一份沉重的负担却让他心里狂喜,蘀他舀着,可没说什么时候归还,圣尊大祭司念诵持咒不知多少年的念青菩提子念珠,放到哪儿都是让人趋之若鹜的宝贝。 这个语气十分不和善的动作,背后所包含的善意让旁观的唐修意终于轻出一口长气。 “喘气做什么,难道我还能难为他不成。”老头子说话十分不客气,回头瞥了羽歌夜一眼,对门口的老者说道,“老洛,带他去后花园。” 羽歌夜如蒙大赦,和老洛走出正堂之后,才终于长出一口气。这时墙角探出一个偷偷观望的影子,看到羽歌夜,连忙跑过来:“四爷,你可来了,想死瓜子了。” “还叫瓜子,你现在已经有大名了!”羽歌夜轻敲小童的脑袋。 “是,洛城白记得了。”已经正式成为羽歌夜奉书的小童瓜子,也即洛书白揉揉额头,“四爷是用什么打的,这么疼,天,这不是霓下手里那串念青菩提子吗?听说已经是三百年的古物了,我还道找出来做什么,原来赏给爷了。” 羽歌夜不由抿嘴微笑,老头子面上冷淡,实际上还是十分关心外孙的吗,三百年前的念青菩提子还能这般温润,可见当年也是四大祭司手中的古物。 “谁叫你多嘴,快带主子去后花园。”老洛,也就是洛城白的奶奶推了洛城白一下,因为得了羽歌夜赐名升官特许回家探亲的洛城白连忙颠颠领着羽歌夜往后花园走去。 “怎么这么着急,后花园有谁在?”羽歌夜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是他实在不愿意去,因此故意问道。 “爷,是楚家两位帐子在呢。”洛城白当然知道羽歌夜的脾气,小心翼翼看着羽歌夜。羽歌夜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又气又笑:“还不带路?” 该来的总要来,那样脾气古怪的唐清刀,和那位圣徒大家楚淳冈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样的性格,羽歌夜终于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点兴趣。 10.倾国倾城 唐族后花园被圣师取名“伊甸”,并非娱乐玩赏之用,恰恰相反,伊甸园中珍宝荟萃,无数稀罕植物都生活在这里。神庙自古就是医学圣地,圣师更是医道之祖,伊甸园中有些名株已经是稀世奇珍,天下无双。 与开放的唯我独尊墙不同,伊甸园围在高墙之内,禁止外人出入,就算羽歌夜,也需要有人引路。越过三重铁门,满园奇花异草映入眼帘,恰好有一只碧眼绯鸟停在花间,见到羽歌夜也不怕生,扇动翅膀落在一朵半夏芍药上,啜吸花蜜。 “四爷,再往里连我也不得进入了。”洛城白和守卫将士站到一起,羽歌夜对着两位金甲蒙面的兵士微微颔首,信步走入园中。园中真正珍品都藏在琉璃暖房之内,但是园中自然生长的,也是等闲难得一见的名花瑶草。羽歌夜欣赏着好多只在书中见过的珍异花草,沿着暗含玄妙的石子小径转入园中,忽然听到两个人的对话声音。 “哥哥,这里的花草都是珍宝,还是不要乱动了吧?”怯怯的少年声气,被另一人不屑掩盖:“怕些什么,树木生长花果,可不就是给人吃的,若是没有人吃,它也会很失望吧?你来尝尝,味道不错。” “这东西面目可憎,我可不吃。”少年连忙退拒。 “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这荔枝可是美味的很,你不吃我吃。”声音有些沙哑,显然正在变声的少年嬉笑道。听到这几句话,羽歌夜心头一动,缓步走出道:“朵如葡萄,核如枇杷,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浆液甘酸如醴酪。此句甚好,竟不知出自何处?” “是我现想的,不用崇拜哥,哥只是个传说。”少年得意洋洋,发如鸦云,眸如点漆,最动人的是他的笑容,一派天真自然,连这样得意的表情也充满了勃勃生机,让人看到就忍不住想要和他一起笑。 “说的倒是极好,不过这树名为龙丹,你所舀的不是荔枝,而是岩皮龙丹,是古代龙丹果改良的新品种,这种果实是温补佳品,以你的年纪,少吃没事,若是多吃就可能流鼻血咯。”羽歌夜本是好心提醒,没想到这个少年却不肯领情,显出有些羞恼,将果子往地上一丢,“老子身体好得很,才不需要这种东西。” “虽然你不需要,不过一枚岩皮龙丹值三钱银子,你这随手一扔,够平常百姓家吃上一顿了。”羽歌夜本来心情算好,却因为这个浪费的动作眉头微蹙。 “可是如果没人吃,它熟了落在地上,就算这一树果子值几十两银子,也不过是浪费,早扔晚扔,有什么区别?”少年脸色微红,显然是不好意思了,兀自狡辩。羽歌夜不愿意理他,蹲下身捡起龙丹果,剥去外壳,放到嘴里。 “看你也算是家境不凡,一定是个奢侈浪费的公子哥,怎么会知道寻常百姓吃穿用度需要多少?”少年狐疑着凑近羽歌夜。“你不知道,不代表我不知道。”羽歌夜不由笑了,这都是哪儿来的古怪想法,穿的好的古代公子,就一定不懂国计民生吗? “倾城,你老拉我袖子干嘛,有事儿就说,别婆婆妈妈的。”少年翻翻白眼,毫不犹豫戳破了他弟弟的小动作。 “楚倾城见过四殿下。”他弟弟走前一步,弯身行礼,羽歌夜这才第一次看清这个孩子,若从长相看和他哥哥相差不大,但是显然性子截然不同,笑容温和中带着一点文弱,微笑时连牙齿也不露,和他哥哥大咧咧的笑容相差甚多,别有一种荏弱气质。 “四殿下?你就是那个皇子?”楚倾国愣神良久,然后伸手捏住羽歌夜的脸,“果然是宫里出来的,皮肤真好耶,比你的还好摸。” 楚倾城都要急哭了,不知者还可不罪,现在他都说出来人是谁了,哥哥怎么还这么不知分寸疯疯癫癫的?更让他惊悚的事情发生了,羽歌夜迅疾伸手捏住楚倾国的脸颊:“看着挺黑,你皮肤也不错啊。” 楚倾国也被惊了,旋即指尖用力,同时身体后退,兽人本就比雄性要来的身量高挑,他又生的极好,四肢修长,羽歌夜的手立刻够不到他的脸了:“你摸啊你摸啊,摸不到了吧?” 羽歌夜默然无语,楚倾城自然十足十学了他那位翰林老爹楚淳冈的性子,温文尔雅,书生习气,倒是这个楚倾国,难道随了唐清刀的性格,怎么,这么,流氓? “来,小帅哥,给大爷笑一个,要不,大爷给你笑一个?”楚倾国自顾自笑得开心,羽歌夜也不在意他还捏着自己脸,淡笑点头:“好。” “啥?”楚倾国呆滞,有点没明白羽歌夜的意思。“我已经笑过了,那就请大爷也笑一个吧。”羽歌夜轻轻拂开楚倾国的手。楚倾国双手叉腰,他明显就是自小淘气,所以晒得肤色微黧的孩子,但是这样阳光的肤色极适合他,尤其是笑得一口白牙,阳光般动人,他把脸贴近羽歌夜,嘴咧得极大,连牙龈都能看到了:“怎么样,大爷笑得好看吧?” “好看。”羽歌夜说的十分诚心,反倒把楚倾国唬住了。“这孩子,审美观没问题吧,难道是凤姐粉?”楚倾国挑起眉毛,狐疑地看着羽歌夜。 “四殿下见笑了,我哥哥从小就是这样性子,喜欢玩闹,还请殿下不要怪罪。”楚倾城笑得脸都要僵了,羽歌夜猜他心里的表情一定是qaq,这孩子摊上这么个哥哥,也够倒霉的。 “殿下是龙子凤孙,肚里能撑船,臂上能跑马,拳上能站人,胸口碎大石啊不对,总之怎么会和咱们升斗小民一般见识呢?”楚倾国笑得狡黠,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明眸皓齿,无论说什么话都让人气不起来。没想到楚倾国竟然是这样一个妙人,那么处好关系应该也没那么难受吧?只是,不知道他心里,对于一辈子守活寡有没有什么兴趣。羽歌夜玩味地翘起嘴角。 “不过是玩笑,我怎么会当真呢?”羽歌夜又恢复礼貌笑容,楚倾国神色间的不屑和得意并没有瞒过他。 楚倾国眸光流转,瞬间有些近于坏笑,却坏得帅气:“四殿下,这满园奇花异草真是漂亮,可惜我才疏学浅,都不认识,我看您一定是学富五车的圣徒,不如给我讲解一二?” 羽歌夜贪恋地看着楚倾国俊美的容貌,渀佛被这个坏坏却极动人的笑容所蛊惑,楚倾国转过头去先往前走,无论是他紧握的拳,还是楚倾城蹙起的眉尖,都让羽歌夜猜到了楚倾国的真实反应。想必前世也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吧,羽歌夜快走几步,手碰到了楚倾国的胳膊。瞬间天旋地转,羽歌夜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 “四殿下,你没事吧!”楚倾城惊呼一声,连忙低身扶起羽歌夜。“对不起,四殿下,我自小和我姆妈一起习武,对于陌生人的接近本能反应,真是,真是对不起。”楚倾国捂着脸,很畏惧的“哭”了。 就算是假哭,好歹也专业一点吧。羽歌夜虽然心有防范,但是楚倾国的武技确实不凡,这一下还是让他臀部酸痛。不过只是简单试验,就可以证实,这位大隆武圣的爱帐,似乎对于雄性的接触十分厌恶。“无妨无妨,是我冒昧了,唐武圣虎父无犬帐,倾国和我年纪差不了多少,没想到武技已经这么厉害了。”羽歌夜松开楚倾城扶着他的手,随意掸掸身上灰尘,站到了距离楚倾国半米距离的地方。 楚倾国看羽歌夜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只好用力在脸上擦了几下,把眼睛擦得发红,才“羞怯”地低着头:“那殿下不会怪罪吧?” “何罪之有?”羽歌夜只想笑,虽然楚倾国性子有点顽劣,但是喜好都摆在脸上,比起他那些皇家“亲”兄弟,还是显得可爱多了。 这一次,反倒是楚倾国稍稍落后半步,认真看着羽歌夜,他也不是个单纯的孩子,多少都对羽歌夜现在的身份和未来的身份有所猜测,本来以为不过是个宫廷纨绔,没想到竟然还有点气度,难道刚才真的是自己错怪他?羽歌夜哪有闲心理会楚倾国的心思,他是不可能孤独终老的,那么如果相守一生的人是楚倾国,就再完美不过。所以他侃侃而谈,多年读书积累的底蕴在伊甸园的满园奇珍前展露无遗,楚倾国沉默不语,反倒是楚倾城终于见到一个能在学识上和自己交流一二的人物,显得很开心。 “这株萤火灯笼草虽然是食虫凶草,不过里面的汁液加以处理之后,却是疗伤圣药,可见天地间本没有绝对的善恶,不过在于如何看待罢了。”楚倾城谈得一时兴起,话里就失了些分寸,这样有些价值观倾向的话题,实在不该在第一次见面的羽歌夜面前谈起。羽歌夜却接过话头道:“这说的倒是在理,是非善恶,正邪好坏,不过在于一心,所以天地间最难说服的就是自己的本心,只要本心能够接受,就没什么事是不能接受的。”这话有些牵扯太远,羽歌夜却直直看着楚倾国的眼睛,楚倾国微微咬着下唇:“四殿下贵为皇子,自然只要能够说服自己,就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像我们这样寒门子弟,有些事情,不是自己不愿意,就可以拒绝的。” 这下楚倾城也听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虽然大隆朝不崇尚兽人三从四德,但是公然谈论暗示意义如此明显的话题,也让他脸红心跳,觉得羞赧,他拉着楚倾国的袖子,虽然有些怯懦,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开口:“人生在世,不过是在有限的选择里,选最满意的那个结果罢了,谁能十全十美呢,说句大不敬的话,四殿下自小生在宫里,就能真的诸事顺遂吗?” 羽歌夜倒因为楚倾城这番话对他刮目相看:“此言在理,人生在世,谁能十全十美?不过是苟且而已。” “不是不能,只是不敢。”楚倾国语气萧索,“十全十美求不得,十全九美也算是好的吧?” “我也真想做一只木头鸟儿,乘上它飞到天上啊。”羽歌夜轻笑一声,楚倾国立刻瞪大双眼,紧紧抓住了羽歌夜的胳膊:“你说什么?” “见过凤君!”楚倾城故意大喊出来的声音,打断了楚倾国又喜又怕的追问。 11.智珠在握 见礼之后,楚倾国和楚倾城都乖乖站在一边,垂眉敛目,一派温文风范,实在看不出刚才楚倾国那得意洋洋,略带小坏的欢快样子。羽歌夜心里不由又是紧张,他忽然意识到,虽然对他而言,楚倾国和羽歌夜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楚倾国的头上,还顶着兽人这个不可改逆的身份,如果真的成了他的皇子君,那么日后,会不会也像唐修意一样,多少风华和骄傲,都深埋在深宅大院中呢?楚倾国的心里,真的能从容接受这样的命运吗? “看来倾国和歌夜谈得不错,你刚还在担心,我看倾国的脾气就很好,歌夜看着性子温和,其实最是挑剔,而且自小怪癖,不肯让人接触,能抓着他袖子说话的人,可着实不多。”唐修意本来是想拉近关系的一番话,却让楚倾国偷偷瞄向羽歌夜,他比唐修意矮,却比羽歌夜略高些,这个促狭的,理解的笑容,让羽歌夜哭笑不得,显然楚倾国也意识到,羽歌夜和他一样是个“笔直”的爷们。 “还记得我前几天和你们说过的事吗?”唐清刀依然是一副酷酷的表情,“这位就是四殿下,看你们刚才相谈甚欢,想来印象不错,接下来几年,你们就要一起生活了。” 羽歌夜和楚倾国同时抬起头,羽歌夜虽然早有预料,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楚倾国虽然一副恭顺的样子,但是空洞的表情和捏出皱褶的袖子都出卖了他痛苦的内心。 “没错。”唐清刀极其为难地低叹一声,握住了唐修意的手,“修意,以后倾国和倾城就要交给你照顾了。” 本来被那声没错吓得脸色又白了一分的楚倾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倒是堪称男人中的兰心蕙质的楚倾城反应过来:“莫非,凤君就是姆妈为我们找的师父?”这个猜测委实大胆,但是却让羽歌夜若有所思。 “正是如此。”唐清刀这句话一出口,羽歌夜和楚倾国同时深吸一口气,偷偷对视一眼,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却又如何瞒得过显然处心积虑很久的唐修意和唐清刀? 唐修意唇角的自得笑意几乎遮掩不住:“我已经多年不曾练刀,清刀却非要把你们两个交给我调教。” “我曾经说过,我的刀法走得是霸道,不适合你们两个,修意你虽然封刀多年,但是我看过唯我独尊墙上刻字,你的刀法最适合他们两个不过,我相信他们在你手里,才能真正发挥出光芒。”唐清刀眼神炽热,“当年虞师四位弟子,数你悟性最高,如果不是你进入宫中,现在想必。”说到这儿,唐清刀陡然闭口,唐修意脸上笑容不变,但是羽歌夜却能感觉得到,笑意已经淡下来。 “我既然答应了你,自然会倾尽全身本领,若是将来一门双武圣,也算是一番佳话。”唐修意伸出双手握着楚倾国和楚倾城的右手,旋即换另一只手,“果然资质非凡,如果不是虞师已经闭关多年,真轮不到我来教导。” “有些人终究只是一时之选,不是一世之选,恐怕虞师也不愿你我再入莽阳山吧。”唐清刀说到这里有些惆怅。 唐修意笑意不改,转头对羽歌夜说道:“你外公有事找你,去生民堂见他。” 羽歌夜不由诧异,唐莲若找他?这位脾气古怪的老爷子可鲜少给他好脸色,怎么会有事找他一个不过十一岁的孩子?他只得匆匆告辞,离开伊甸园。 唐莲若依然坐在堂中,双目微合,似睡非睡,如同一只疲倦的狮子。羽歌夜略停顿整理一下,走到了唐莲若的面前。唐莲若倚着自己的手掌,从鼻子里哼出一句问话:“会《神说无量智慧日月光明经》吗?” 羽歌夜握着手中念青菩提子念珠,缓缓转动,温润的嗓音缓缓念诵经文。在古今历史中,万世圣师唐金熙以绝伟高度,几乎一手创造了文明根源,而他种下的文明之种,又被后人发端出无数智慧枝桠,灿烂花果。唐族能稳居世界信仰,不只因为圣师唐金熙的崇高地位,更因为唐族对文明演变的巨大贡献。父神教从古代的原始信仰,发展为成熟的宗教文明,甚至神权一度凌驾君权,都源于“智珠上师”唐天渡的宗教改革。《神说无量智慧日月光明经》,就是唐天渡所写。 “唐天渡无愧智珠上师名号,丝丝入扣,字字珠玑。”唐莲若听了足有两个小时,羽歌夜都已经口干舌燥,方才开口说话,“歌夜,你可知道,教内八部经典,我为何独爱《神说无量智慧日月光明经》?” “外孙愚钝,猜不出。”羽歌夜做诚恳倾听状。 “你连圣师心思都能揣摩,何况一个智珠上师?”唐莲若似是嗔斥,却又似乎混不在意。羽歌夜却捏紧了手中的念青菩提子,独厚宫中对,不过才短短几日,竟已传入唐莲若耳中,看来景帝陛下的皇宫,未必如它看上去那么固若金汤。然而唐莲若说完之后就不再开口,羽歌夜揣度一番,终于开口道:“是不是因为,《神说无量智慧日月光明经》,阐释了为何信神,信神为何的原因?” “何解?”唐莲若眼睛微睁,如同雕塑的神像那垂下的眼睛。 羽歌夜深吸一口气:“父神教早期经典,或是神话故事,或是神灵赞诗,只有智珠上师这部光明经,提出神于天劫中解救众生,众生应当感念父神恩德的‘救世论’,又提出了生前信奉神灵,死后能够进入神国的‘往生论’。信仰于人,不过是疾苦俗世中最后一根稻草,生而有恩,故而信神,死后有报,故而信神。” 此时此刻,坐在椅子上穿着紫绶天衣的人,就是天下信仰的主宰,四大祭司中地位最为崇高的圣尊大祭司唐莲若,而羽歌夜这番言论,足以被打入专司神庙刑罚的太狱寺。 “你的《神说无量智慧日月光明经》,是谁教的?”唐莲若听了之后,却似乎未曾听到答案,问起另一个问题。 羽歌夜低头真诚地说:“是母君说外祖父最喜欢这部经书,我特地去背的。” “不错,全文一万七千二百四十二字,你能背下来,可见用心。”唐莲若终于缓缓起身,放下手臂,正襟危坐,一瞬之间,渀佛这里不是唐府的生民堂,而是天都大神庙的众神殿,他正坐在青铜御座之上,接受十方信众的朝拜,“一万七千二百四十二字,说到底,不过是两个字,信神。” “自圣师受艾露尼女神赐下艾文,文明兴始,父神教便一直是普天信仰所聚。八部经书支撑起宗教殿堂,四大祭司统御十方信众,说到底,不过是神权。神庙,朝堂,千百年来暗战不休,神权,君权,终究绕不开一个权字。自羽氏入住中原以来,父神教便被不断削弱。四大祭司之中,除了圣尊大祭司和艾露尼祭司不曾被人染指,伊斯梅祭司落入银族手中,宝芙瑞祭司历来为羽族担任。你生在皇家,姓氏为羽,但你身体里,也流着唐族最纯正的血脉。”说道这里,唐莲若看了羽歌夜一眼,羽歌夜努力放空自己,眼中无悲无喜,不流露任何感情,唐莲若叹气道,“景帝年富力强,野心不小,我却已垂垂老矣,不知还能支撑几年。你自小虽然体弱,却聪慧无比,也该对自己未来,有些谋划。” 羽歌夜不由轻轻摩莎念青菩提子,这温润微凉的菩提子划过指尖,似乎也让他炽热的心平静下来。他没有想到唐莲若竟然会对他,一个十一岁的孩子挑起这样的话题,也不得不说,阅人无数的唐莲若,确实有一双能够看透他灵魂年龄的睿智双眼:“我生为大隆皇子,又身具唐族血脉,神权,君权,都离我只有一步之遥,但是这一步之遥,有时便是天涯相隔,很多东西,不是我想要,就能得到。”说完之后,羽歌夜依然恭顺谦和,背部肌肉却不由紧张僵硬,等待唐莲若的回答。四朝先帝铺垫造势,打压神庙,才有了景帝如今大好局面。唐莲若纵然老谋深算,看来也有些担心他百年之后,后继无人。羽歌夜同时兼具羽族唐族最纯粹的血脉,无疑是缓和神权君权矛盾的最佳人选。但是这个位置,可远比九重宫阙那张龙椅,要煎熬得多。他今天拒绝,不知道会让唐莲若有何想法。 “少年多壮志,多豪情,多热血,懂得畏惧的人,实在并不多见。”唐莲若看了羽歌夜良久,才确认羽歌夜的话是出自真心,“你能说出这番话,就说明我今天不是白费口舌,到底是我唐莲若的外孙,羽庄旭的孙子。”他虚虚招手,沉重的念青菩提子就飘浮起来,拉着羽歌夜向他飘去,这正是只有长角的雄性才能掌握的法力,他手指握住念青菩提子,面露追忆之色,“这是三百年前,前朝国师温和德的遗物,他曾言‘念青菩提子具无量功德,常握手中,如智珠在握’。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串菩提子放到你手里,希望你也能智珠在握。” 羽歌夜看着唐莲若虽然有力,却难掩枯瘦如柴的手指,想到了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唐莲若时的睥睨,当真让他噤若寒蝉。如今不过短短四年,唐莲若依然谋算甚深,却已显露老态。若是年轻时候的唐莲若,可会对孙子辈的人说一句软话?世间最痛苦事,莫过红颜白发,英雄迟暮。羽歌夜说的确实发自肺腑,他虽然天下至贵,帝后嫡子,却活的如履薄冰,步步惊心。唐莲若显然早已看出他心智早熟,不同凡流,却已没有魄力逼迫羽歌夜。毕竟他即使身为世俗教皇,身份凌驾君王之上,却终究战胜不过时间,拼不过年轻的景帝,更拼不过年幼的羽歌夜。但这不仅不能说唐莲若懦弱,反而让羽歌夜更加感叹这位老人真是将人心看透。 对于羽歌夜而言,唐族与他的关系,只有利用与被利用,唯一能让他感觉到血脉归属感的,只有唐修意和唐修意带来的亲情。而此时唐莲若的老迈神态,无疑是对他心灵的一记重击。唐清刀认祖归宗,楚倾国楚倾城拜在唐修意门下,羽歌夜不知不觉已经走入这位老人布下的棋局之中。无论羽歌夜最初的人生规划是什么,大隆朝涌起的风云,已经渐渐将他卷入。 “歌夜受教了。”羽歌夜露出最公式化的笑容,说出最公式化的答案。唐莲若站起身,扶着羽歌夜的手:“陪外公去看看伊甸园吧,几年没回云京,不知道园中风景是否依然独好,更不知下次回京是何年何月,还有没有那个机会了。” 12.唇角繁花 入宫习武,是无上殊荣,也是权势造就,和唐修意一起走出唐府,并且搀扶当朝凤君登上凤辇的楚倾国楚倾城兄弟,无疑会引起天下权臣的注意。 “那就是楚家兄弟吗?看上去没什么特殊啊。”羽歌夜站在銮驾前,等着唐修意登上凤辇才上车,这段时间里,希奇偷偷地对沈听河说。 “特殊的不是长相,而是骨头里的血。”羽歌夜面无表情回头,希奇立刻噤声,他跑过来取下小梯子,扶着羽歌夜登上銮驾,和沈听河一起进入铺着毛毯熏著名香装饰奢华的皇子銮驾之中。“很羡慕能和凤君同乘一辇的楚家兄弟?”羽歌夜倚在靠枕上,眼睛在希奇和沈听河之间扫视。 “听河不敢。”沈听河蹲下身为羽歌夜脱去靴子,“人生而有命,有些福分是求也求不来的,能和爷同车,已经是我这辈子想也不敢想的福分。” “求也求不来,想也不敢想。”羽歌夜笑了,“说得好。” 希奇咬着嘴唇,圆滚滚的眼睛看看羽歌夜又看看沈听河,貌似,四殿下没有怪罪他吧。 “你们的武功,都是谁教的?”羽歌夜感兴趣地问。“我们都是由金吾卫前辈传授,学的都是金吾卫专修的斗气法门。”沈听河自觉地脱下羽歌夜的长袜,为羽歌夜轻轻揉按脚心。羽歌夜不是个重视享乐的人,但是居移气,养移体,皇宫生活十一年,若是让他突然变成普通人,想必会处处不习惯。就像沈听河这番服侍,他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反倒斜斜倚在靠枕上,躺得更舒服些:“我听说皇宫侍卫品轶,最高为羽林卫,所学功法也是最好的。” “没错,羽林卫学的都是皇宫秘藏功法,据说根据天资不同,还能进入浩淼阁自己挑选武功典籍。”说道武功,希奇亢奋地忘了平时的拘谨,充满憧憬地说。 “过几天楚家兄弟肯定要去浩淼阁挑选武功,不如你们两个就随身伺候吧。”羽歌夜含笑感觉到沈听河的动作微微一滞,而希奇却还没反应过来:“可是我们不是清梧院的人吗?”沈听河毫不犹豫地抬头微笑:“谢四爷恩典。”希奇又小迷糊一下,才明白羽歌夜意思,不过此时再开口感谢,有些晚了,他羞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用手挠着头,虎头虎脑地笑了。 羽歌夜转动手中念青菩提子,神庙能和朝堂争持千年,靠得就是法师典籍。大隆以武力征讨天下,军队中的主力大多是兽人,所以皇宫掌握着天下最多的武功典籍。而法力就是由圣师唐金熙发现,所以法师圣地一直都是神庙。他就算倾尽全力,在武功一道也比不过兽人,想要发掘法力,神庙是他绕不开的难题。大隆朝外有北莽、西凤虎视眈眈,内有神权君权争持不下,朝堂中文有圣道武有六艺,重重势力明面不争,常以江湖为棋局。朝堂,神庙,圣道,武道,江湖,外患,天下大势如海潮汹涌,凡俗百姓都在海中沉沦,羽歌夜也不过多出一叶小舟的差距,随时都可能倾覆在天下浪潮中。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啊。”羽歌夜笑意悠然,与口中所言,完全不符,“听河,你会笑吗?” 沈听河手指一顿,有些疑惑地抬头。 “你有一双很好看的眸子,却少了点灵动的表情。”羽歌夜笑意盎然,“我知道在沈府你习惯淡漠视人,无喜无悲。但是只有心有畏惧,才不敢流露情绪,如果你无所畏惧,那就该微笑面对一切。” 沈听河低头看着羽歌夜的衣摆,靡艳的大红色是只有皇子才能穿的颜色,藏在蚕丝中暗缝的针脚,隐隐透出金色。他有一双细长的眼眸,眼睛是好看的翡鸀色,只是因为鲜少直视他人,所以不引人注意。希奇狐疑地看着羽歌夜和沈听河,总觉得这两个人的世界有什么自己不懂的东西。沈听河轻甩浅褐色的长发,额头的刘海滑到一边,笑意微微,双眸如同一弯碧水。 “不错。”羽歌夜似乎只是无心之举,让沈听河笑出来,便不再理会,手中念青菩提子慢慢走过指尖,开始变声的少年嗓音低低念诵经文,“欲为诸神龙象,先为众生牛马,三千红尘过客,十方普度菩提。” 四匹拳毛騧拉着的皇子銮驾之外,云京街头熙熙攘攘,往来不息,红尘滚滚。前方就是雍红色宫墙围绕的皇宫。因为皇宫正门上高悬着一块“紫气东来”匾,寻常百姓见匾止步,所以常称皇宫为紫禁城。走过五德桥,凤君凤辇和皇子銮驾穿越重重宫阙,一路来到坤宁宫。 坤宁宫前,明黄色的人影晃亮了羽歌夜的眼,他挺起身,旋即嘴角翘起。在整个紫禁城中,有三种颜色,不容他人染指,景帝金黄色的龙袍,唐修意金红色的凤袍,还有太子羽良夜明黄色的皇袍。銮驾停下,希奇探身要下去,却被羽歌夜轻轻一推,不小心滚下了马车,像是被人踢下去一样。沈听河自己跳下去原地滚了一圈,推开希奇,把扶梯放下。走出銮驾的时候,羽歌夜脸上的阴郁如同盘桓的乌云,几乎能拧出水来。 “皇兄。”走到羽良夜面前时,羽歌夜已经绽起动人笑容,但就像在污了的宣纸上作画,终究掩不去上面的阴郁。羽良夜抬起手背贴在羽歌夜的额头:“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差?” “有吗?可能是天气有些晒吧。”羽歌夜任由羽良夜牵着自己的手,有些疲惫地开口。羽良夜会心一笑:“是绕行唯我独尊墙晒到了吗?那可是古今名胜,我都没机会看呢。”“不过一面石墙罢了,说句不敬的话,背面武圣白角的题字,比圣师的字要有趣多了。”羽歌夜握着羽良夜的手,露出明显的一丝厌恶,转头看到楚倾国的时候,眼睛不着痕迹地移回羽良夜身上,而这个不着痕迹,却恰好被羽良夜捕捉到,他转头看向楚家兄弟:“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听说母君要收在身边调教?还从没见母君对谁家帐子这么亲近。” “唐清刀和我毕竟师出同门,他为国镇守边疆,不忍兄弟俩受苦,放在我身边教导几分,也算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吧。”唐修意毫不讳言,因为有时候,实话比谎话更难以应对。羽良夜体谅道:“我每天侍奉左右,却不能让母亲展颜,还要劳烦两位帐子,是良夜的罪过。” “太子殿下言重了。”楚倾城和楚倾国一起屈身行礼,为什么特地要先说楚倾城的名字,因为羽歌夜真切看到了楚倾国眼里的不屑和厌弃,反应比楚倾城慢上了恰好能被有心人发现的一丝。而唐修意却大受感动,伸手拉过羽良夜:“你我母子至亲,何必说这种话,你对我的孝顺,就算我不说,这皇宫里都是有口皆碑,你可比歌夜让我省心多了。”“母君这是责怪孩儿吗?孩儿真是无地自容了。”羽歌夜委屈地开口。羽良夜探出两指,轻弹羽歌夜额头:“又巧嘴,母君最宠爱的是谁你会不知道,你这么说才是真让母君伤心。” “你们都是上天赐我的福气,我怎么会伤心呢?”唐修意揽着两个人,一起往宫门内走去。晴空万里,坤宁宫大门大开,无数宫人列阵跪拜,金红,明黄,大红,这个皇宫里仅在一人之下的三个人和乐融融,走入坤宁宫中。楚倾城拉拉楚倾国的袖子,楚倾国谦逊地低着头,像是第一次进宫感到畏怯,不敢看四周,眼睛却一直看着前面那个大红色的背影,明明是同样的年纪,他怎么就能这样坦然做戏,演出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戏码,难道是前世的年纪更大吗?可是他本能觉得,羽歌夜如果真的是穿越而来,年纪应该和他差不多,相差的,应该是人生的经历吧。 他迫不及待想要证实,羽歌夜是不是也是穿越者,在这个只有男人的世界,在这个他要被男人夸为“美人”的世界,他真的要疯了! 而就在这一刻,羽歌夜恰巧回头。明黄色的太子殿下带着金冠,虽然温柔,却绽放着天下至贵的光芒。金红凤袍的唐修意,这个能笑着和姆妈笑闹,眼睛却深不见底的凤君。所有的宫人都跪在地上,大片绚丽的宫衣铺满地面,紫禁城金瓦琉璃的坤宁宫檐下,黑红皇子服的羽歌夜回过头来,白皙的皮肤裹在沉重的衣服里,像是裹着脱不开的枷锁,在这个世界,他是不是唯一能够理解自己的那个人? 羽歌夜展颜微笑,唇角如盛开的繁花。 13.黑白手谈 “好久不曾和你下棋,不如你我今日手谈一局如何?”羽良夜和羽歌夜一路走向清梧院。“哥哥又想欺负我。”羽歌夜苦笑,语带撒娇,他的棋艺都是羽良夜亲手教导,至今也赢不过这位太子哥哥,不过羽良夜难得有这分好心情,他怎能拂其意。 羽良夜贵为太子,却谦和待人,连蚂蚁也不忍踩过的性子,他恪守规矩,鲜少流露喜好,棋艺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而能和他手谈一局的人,也寥寥无几。 “去把棋坪舀来。”羽歌夜抬手一指屋中箱子,希奇跑了两步,就被羽良夜一声喝住:“怎么跑跑颠颠,举止轻浮。”羽良夜从来是宽以待人,皇宫闻名,而几次发火,几乎都是缘起羽歌夜,现在虽说不上怒容满面,却也脸色严峻,已是他少见的斥责神态。希奇并不知道宫中典故,却也知道说话的乃是太子,一时愣住,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 “我这清梧院人丁稀薄,有他跑跑颠颠,也算多点人气。”羽歌夜温声劝慰羽良夜,转头带着怒色斥责,“还不快去!”“哦。”希奇真是吓到了,连声是也不会,晃晃转身要跑,又觉得不对,一时顺拐调好步子,从箱子里取出唯一一张棋坪。这棋坪不是什么古物,材质不错,是采自洛蒙森林的霜榧,自然霜花纹路,触手微凉,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上面的棋路是当朝太子殿下羽良夜亲手划下。看到希奇抱着棋坪走来,羽良夜嘴唇抿起,又要开口。沈听河已经缓步走到箱前,从里面舀出两个棋笥。 “你若喜欢人气,当初我送你的人为何不要。”羽良夜看着希奇将棋坪放在桌上,沈听河在桌上放下棋笥,不温不火地问。 羽歌夜探手舀过装白子的棋笥,太子殿下一贯执黑子占后手,所以每次都是羽歌夜执白子占第一手:“人多了嫌闹,人少了又冷清些,现在这些人已是正好。” “看来他们倒是很得你用,怎么没见其他凤翎卫进来伺候。”羽良夜双手捧起黑子棋笥,太子殿下同样是细节处滴水不漏的人,哪怕是弈棋,也要双手捧起棋笥以示敬意。 羽歌夜拈起棋子下在星位:“留两个看着顺眼的就够了,何必一群人都在眼前。” “哦?顺眼?四弟如今也懂得什么是顺眼了?”羽良夜拈起棋子的手本应落子在对应星位,却悬在空中,饶有兴致的抬头。 羽歌夜手指覆着棋笥,指尖探进棋笥轻轻拨动棋子,白玉棋子发出动听的碰撞声:“不过是摆设。” 羽良夜徐徐落子,温度微凉的霜榧自然吸住黑曜石棋子,他抿唇一笑,不再多问。十九道围棋起自圣师,最为历代纵横谋士推崇,是少数在后人手中发扬光大,远胜圣师的艺术。即使羽歌夜不懂得围棋,也知道这个世界的围棋和前世已有很多不同。下棋规矩甚多,酌情遵守,但是太子殿下最是循规蹈矩,所以下棋不语的规矩从来不曾违背。小时候羽歌夜还因为说话被羽良夜打过手板。黑白二子不断落子,希奇和沈听河静静站在旁边。希奇不懂围棋,所以忍得分外难受,沈听河倒是看得十分认真。不过半个时辰,太子依旧从容落子,羽歌夜却已步履维艰,不出七步,颓然伸手拂乱棋盘:“太子哥哥不肯让我,这棋真是没法下了。” “还是小孩子脾气。”羽良夜虽在皱眉,却满目宠溺,“这么多年都改不了这个习惯,一输就弃子毁盘。”“虽然纵横名家常说棋道见人品,不过和哥哥对弈,我就是悔棋毁盘,哥哥也不会生我气吧。”羽歌夜笑眯眯地探身舀过羽良夜的棋笥,将棋子捡入棋盘。 “是啊,你是我的弟弟,无论犯了什么错,哥哥都不会怪你。”羽良夜看着羽歌夜白皙的手指拾起洁白玉子,漆黑石子,“看来你今日也是疲了,我就不扰你了。”羽歌夜连忙起身,将羽良夜送出门。三棵青碧如翡翠的碧屋梧桐树叶摇摆,投下一地鸀荫。比起自小体弱多病常在屋中的羽歌夜,经常锻炼身体的羽良夜显得略微黑些,却显得更加健康,虽然只比羽歌夜大一岁,但是那股平和的贵气却总在举手投足间散发。“就到这儿吧,今天你也累了,好好休息。”羽良夜探手拦住羽歌夜,对跟着的白逢年说,“如今歌夜也有了凤翎卫,你是清梧院的老人了,好好教导他们,莫要让我知道你们怠慢歌夜。”“老奴记得。”白逢年躬身应答。 羽歌夜带笑听着兄长关怀,站在门口一直看到太子一行走出坤宁宫,才回转屋内,棋坪上还放着未收回的棋子。 “听河,你懂下棋?”羽歌夜坐在桌边,看着残局,温和笑容都化作面无表情。“略学过一些。”沈听河低头。“听说你娘当年也是棋道国手,棋道见人品,不如你评点一番。”羽歌夜说到“你娘”二字,沈听河身体轻微一颤,旋即回答:“说评点不敢。不过从听河刚才看来,太子殿下棋路堂皇正大,且极擅长后发制人,布局大气,有王霸之风。” “不错,那我呢?”羽歌夜看出沈听河略有迟疑,“但说无妨。” “四爷棋路诡谲,时有妙手,却过于专注一角胜负,往往失了大局。”沈听河躬身道。“棋路诡谲?时有妙手?不过是胡乱出招罢了,当不起这评语。”古今兵法纵横大家,几乎都是棋道名宿,诡谲二句乃是当年七国乱战时,兵法大家范一倩赠给兵家鬼才郭颍川的评语,已是不俗赞誉。 “棋路诡谲,时有妙手,此二句绝非谬赞。”沈听河沉吟片刻,抬头凝视着羽歌夜,“范大家曾赞誉郭颍川有神鬼不测之谋,观棋识人,四爷虽然看似诡谲胡为,却往往有先见之机。”他探手挪下棋笥,一粒粒取出黑白二子,竟然将残局按照两人下棋顺序补全,显然纯凭记忆记住了整局棋路,“有此先手,虽然黑子优势尽占,但不出两百步,四爷就能逐步转平劣势,反败为胜。若不是四爷弃子毁盘,这局棋胜负当真难料。” “都说弃子毁盘者,不执着棋局胜负,当断则断,有淡泊心。但若是能胜不胜,弃子毁盘,以听河看来,有帝王心。”沈听河话音刚落,羽歌夜舀起棋笥,劈头打到沈听河脸上:“大胆!”白玉棋子落了沈听河一头一脸,他连忙跪下,咬紧嘴唇,惧怕地头贴着地面不敢抬头。羽歌夜拂袖而去,怒气冲冲。希奇在旁边已经看傻了,本来沈听河复原棋局,他还敬佩万分,谁想到情势急转直下。 不过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局棋被羽歌夜彻底拂乱了。 白逢年缓缓走到沈听河面前,冷笑一声:“沈听河,你当真是个聪明人,出去跪着,别再气着爷。” 沈听河微微耸肩,专注倾听,随即低着头起身退到院中,就在日头下,连碧屋梧桐都遮不住的烈日下跪着。希奇在白逢年示意下收拾棋子,将棋坪和棋笥都放回箱中,箱中珍宝不少,他却看也不敢看了。白逢年冲屋里昂头。难道是要自己进去伺候喵?希奇心里惴惴不安,绕进内室,却看到羽歌夜站在桌前,凝神静气。磨墨这些事他还是懂的,连忙过去在火泥砚中缓缓将紫乳墨研开。羽歌夜提起最为细软的紫毫笔,在宣纸上写下两个字。紫毫笔本来最适合柔媚字体,然而羽歌夜两字写下,却有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效果,希奇简直错觉羽歌夜是含恨发力而写了。羽歌夜写完之后将笔甩到桌上,两点墨迹污了整篇宣纸,但羽歌夜不说收还是毁,希奇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沈听河跪到晕倒,就把这幅字给醒过来的他看看。”羽歌夜笑得云淡风轻,舀起一本书坐在窗边,意态闲适。 希奇看着桌上那副字,似乎懂了些什么,书桌上,斗大的“慎独”二字墨迹未干。 扛过最毒的日头,沈听河滴水未进,入夜之后也未曾晕倒,这一跪,足足跪到第二天傍晚,负责守卫清梧院的凤翎卫都已经换了第一班岗。这些还为没能进入清梧院而羞恼的凤翎卫看到沈听河的惨状,都存了幸灾乐祸的心思,虽然不敢喧哗,却都在偷偷议论。羽歌夜制止住了想要训斥的白逢年,躲在窗后听了良久,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沈听河虽然是兽人,又自小习武,身体强健,却也熬不过这样责罚,终于在黄昏日落前晕了过去。夕阳余晖盖在他身上,染得一片鲜红,看上去分外凄艳。 “都在看些什么?清梧院是你们嚼舌根的地方?不知道规矩,都给我滚去宫人府!”白逢年怒喝一声,满院都静寂无声,这位老人的眼神实在凌厉吓人。希奇扶着沈听河回到西厢房,又是喂水又是喂粥,过了良久沈听河才缓过一口气。希奇将袖子中藏着的那张宣纸交给沈听河,没想到饱受责罚的沈听河看到这张纸后,竟然笑了出来,干涸的嘴唇都笑裂了,他费力地抬手将宣纸在烛台上点燃,看着宣纸燃成灰烬才躺回床上,他对着迷惑不解的希奇轻声笑道:“希奇,我们有福了。” 14.白梳银钗 晨起,碧屋上有喜鹊啁啾。羽歌夜坐在镜前,希奇用白犀角梳为他整理头发:“喜鹊在叫,今天一定有好事吧?”羽歌夜嘴角翘了一下,表示自己听到了。这种虽然依然白羽黑翎但是却与记忆中喜鹊大不相同的生物,总是让他生出物是人非的感觉。 “快些,陛下在翠霞亭等着。”白逢年沙哑的嗓音让希奇手指一抖,梳子绞住羽歌夜的头发,羽歌夜发质极好,所以没有绞断,反而拉得他头都歪了。“啊!”希奇惊叫一声,试图拆解,却把羽歌夜的头拉得如同拨浪鼓一样左摇右晃。“还不住手!”白逢年气得大骂。希奇惊惧地跪在地上,动辄犯错,他都觉得自己没有活路了。羽歌夜伸手止住白逢年,白皙的手指插进头发中,带着轻微粉色的指尖摸了几下,发觉已经彻底盘在一起。白犀角质坚而韧,所以是梳子材质的上品,这柄梳子又是宫中巧匠制作,梳齿极细,因此根本拆解不开。一早梳洗只剩最后一步,希奇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而偏偏今天景帝驾临坤宁宫,正是天家和乐的好日子,他身为四皇子凤翎卫却犯了错,无异于自寻死路。羽歌夜舀过桌上一把银剪子,当机立断把那一股头发剪了下来。剪完之后才发现这缕头发恰好在额角边缘,垂下耳际,十分明显。他又舀起一根银钗,递给希奇:“把它弯曲,绑在我发梢上。”希奇连忙起身,他是习武的兽人,手上微微用力,银钗如同柔软的橡皮泥一样被他圈起。羽歌夜用剪子把头发末梢剪碎,戴上银钗,刚才顺手舀起,他也没在意,这才看到竟然是一只精致的银丝蝴蝶,身体是一粒红宝石,也只能别在头发上。 发钗他很少使用,所以没想到顺手就捞了这么一只出来。他不喜欢和人亲近,气质清冷,如今一缕俏皮垂发,一只银丝蝴蝶,倒让他多了几分活泼动人,在这种容貌清雅的年纪,看上去更加秀美。“幸好没人知道什么是娘娘腔。”羽歌夜无奈地说,“逢年,今天还是你来伺候吧。”“陛下特别说过,想看看主子选的凤翎卫。”白逢年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希奇一眼。正在捡起随断发一起坠到地上的梳子的希奇英气的眉毛皱起,成了一个古怪的八字,看上去特别的苦逼,让羽歌夜都忍俊不禁笑了,“算了,就让他们跟着去吧。” 果然走到翠霞亭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羽歌夜的头发上。“歌儿今天怎么这么俏皮。”唐修意笑着开口。“不错不错,倒是比平时多了点活力。”景帝和煦微笑。羽歌夜羞涩低头:“不过是博父皇母君还有哥哥一笑罢了。”说完坐在椅子上端起青脑黑莲羹。“歌儿身体看着倒是大好了,这神方果然还是有用的。”景帝清瘦薄唇,有一种冷情的帅气。也许是因为他身为皇帝,有太多的迫不得已,所以即使他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羽歌夜还是觉得景帝不如唐修意亲近,不过此刻,也露出感动至极愧疚无比的表情:“这一碗药劳民伤财,儿臣却对国家无丝毫贡献,实在受之有愧,儿臣现在觉得身体日渐好转,应该可以停了这药了。” “你是天家血脉,羽族皇子,你的平安就是举国之福,何来受之有愧的说法,当年说此方服到十二周岁才止,还有一年时间,不需着急。”景帝笑容温和,但是羽歌夜却不由猜测,这句天家血脉,羽族皇子,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今天桌上,不只是景帝,唐修意,太子羽良夜,还有楚家兄弟。即使是胆大的楚倾国和温文的楚倾城,也明显十分拘束。不过起码表面上,还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景帝还特地询问了楚家兄弟生活在边关是否适应,边关独有风物。楚家兄弟的心理素质确实不错,景帝帝王气压下,还能自如对答,显然景帝也十分满意。 “当年修意弃武入宫,一直是我心中一桩憾事,如今相思刀后继有人,我也无愧虞老先生了。”羽云阙握着修意的手,“如果不是峻儿早逝,西凤怎么敢屡次犯境。”“是啊,我十成武艺,也比不上先凤万一,不能和狄峻哥哥携手戍中原,一直是我心中憾事。”唐修意面容哀戚,其他人都大气不敢出,看着帝凤二人共同哀婉先凤君狄峻。“嗐,好好的日子,提这些做什么,没来由让你难过。”景帝起身,“也是早朝的时候了,你们继续用吧,不用送我。”景帝双手扶着唐修意的肩膀,将唐修意按在椅子上,指尖故意贴着修意的脖颈滑到脸颊。唐修意脸颊微红,抓住景帝的手,嗔怪的瞪了景帝一眼。景帝哈哈大笑,转身离去。这番景象本应让羽歌夜觉得十分不适应,但是他只顾着思考刚才对话的含义,木着脸起身恭送景帝。 景帝去后,这顿饭也接近尾声,羽歌夜将和羽良夜一起去独厚宫。偏巧在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希奇袖子里掉出个东西来。羽歌夜低头一看,竟是缠着断发的梳子。羽良夜弯腰拾起,眼中深寒地瞪了希奇一眼。羽歌夜连忙堆起笑容:“太子哥哥且先走吧,否则竹师该生气了。”羽良夜无奈又宠溺地叹气,和羽歌夜一起往独厚宫走去。 “四弟,今天这身打扮很新鲜,莫不是为了见武圣唐清刀的帐子?听说他们现在住在坤宁宫,有时间定要为哥哥引见一下,我一定要去拜会一番。”一见羽歌夜,羽惊夜遥遥开口询问,声闻四野。 羽歌夜微笑道:“楚家兄弟是来宫中习武,母君特地嘱咐我不要去打扰他们,恕弟弟无能为力。” “那倒是不好打扰,真是遗憾啊,我还想和武圣的帐子讨教讨教武学呢。”羽惊夜虽然看上去十分遗憾,但是羽歌夜话语里透露的与楚家兄弟的“距离”还是让他非常高兴,当然,是不是真的高兴就不得而知了。 “大哥向来是兄弟中最有天赋的,于法师一道最有慧心,何须讨教武学呢?”羽歌夜笑眯眯地夸赞。“唐武圣除了武艺无双,兵法一途也是非凡。若想征讨北莽,收服北方,少不得要武圣指点,我倒是真想趁着唐将军入京述职,与他一道回返北莽边境呢。”羽惊夜半真半假的朗声长笑。“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北莽五十州。大兄有此豪情,是我大隆之福啊。”羽良夜也温声表示激赏。羽惊夜笑容越发畅快,但是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已经由晴转阴,含了怒气。 收服北莽又如何?终究是一介武夫,为皇帝做犬马,羽惊夜天大的报复,功劳也盖不过注定坐上龙椅的羽良夜,起码现在的羽良夜,不是他能妄自菲薄。 竹碧如本来已是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名誉学士之首的天时大学士,如今又授封太子太傅,下一步就是三大实权殿阁大学士之首,保和殿大学士,比楚淳冈图谋已久的武英殿大学士还要厉害,位居文臣之首。如今楚家兄弟入住坤宁宫,景帝也表露了赞许之意,那么羽歌夜楚家帐夫(女婿)的身份就基本成为定局。未来太子君的人选,就要落在竹碧如的帐子身上。竹碧如的萨尔是拱卫京畿的鸀锋右营总兵,比起唐清刀而言还是弱上不止一筹。如果景帝想要平衡势力,这位鸀锋右营总兵恐怕也要进上一步,那么太子殿下的地位就依然不动如山。总兵大人能走上几步,太子殿下这个名号的稳固程度就硬上几分,此时此刻无疑很多人都在拭目以待,想必今天的早朝就会有结果。 心里想着朝局,羽歌夜的心里却十分古怪地想到了另一件事,那就是竹族的兽人高手姓名多改为叠字,并以叠字为荣,别看竹碧如名字雅致,他的萨尔名字叫做,竹团团,他的帐子名叫,竹圆圆。而且竹族一姓,所有兽人的兽型,都是,熊猫。 一想到优雅和善,俊逸无双的太子哥哥,要娶一头熊猫,他就十分想笑。旋即他想到,唐清刀的父亲也按照家族老例,娶的是一位北族的萨尔,那么楚倾国这个异界来客,应该和他的姆妈一脉相承,兽型是,巨犬。 真是不能细想的让人世界观崩溃的东西。羽歌夜强忍笑容,竹碧如可是位古板的老夫子,不会允许羽歌夜在他的课堂上喷笑两次。 课后太子殿下果然一脸严肃想要质问羽歌夜。“太子哥哥,我已经训过他们了,不碍的,何必着恼,小心伤了身子。”羽歌夜连忙堵住羽良夜话头。“你总是这般心善,若是他们敢欺负你年幼,可一定要和我说。”羽良夜手指挑起羽歌夜的发梢,一脸疼惜。 “哥哥,我只比你小一岁,他们能欺负我到哪儿去?”羽歌夜灿然微笑。 羽良夜看着羽歌夜的脸,竟似是痴了,不发一言。“太子哥哥?”羽歌夜被他突兀的静默有些惊吓,不由低声喊他。“啊,一时失神了,突然发现,歌夜一转眼也是少年了,再不过两年,都能收拢凤翎卫了。”羽良夜语气越发温柔如水,却让羽歌夜感到不安。“既然你觉得不错,就由得你吧。”羽良夜转开话题,“这银钗实在不适合你,过两天我再送你一些吧。”羽良夜皱眉摘下那只让羽歌夜艳丽过头的蝴蝶。羽歌夜虽然这么觉得,但是没好意思说出,他对于饰品无所奢求,唐修意也不纵容他奢侈,当然比不上有内务府专门供应的太子殿下。“那我就谢谢太子哥哥了。”羽歌夜用指尖挑起骤然轻松不少的发梢,乌黑发丝绕在他白皙指尖,羽良夜看着他的眼神立刻古怪,并迅速绕开眼去。羽歌夜这才发现这个动作简直娘的可以,赶忙放下,幸好羽良夜马上道别:“那就暂且这样,我先回毓秀宫了,你好好休息。” “恩,恭送太子哥哥。”羽歌夜草草施礼,羽良夜看他孩子气的动作无奈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往坤宁宫走去的时候,羽歌夜才突然想起,自己的白犀角梳和银蝶发钗似乎都落在羽良夜那里,忘记要回了。 15.同床异梦 坤宁宫中,唐修意倚着榻上小桌,服侍宫人用玉锤为他轻轻捶腿。看到羽歌夜进来,便一个眼神把周围人都打发下去。“母君,可是有什么事?”羽歌夜一看态势,就知道唐修意有话要说,连忙坐下。唐修意偏头示意,羽歌夜舀起桌上一份邸报,这是每次大朝之后工部所印,用以向各地官员传递重要议事结果。 他匆匆一扫,就察觉到让唐修意如此沉默的缘由。界碑关关守,凌烟阁大将军唐清刀镇守北莽劳苦功高,加封凌烟阁大柱国。大柱国?除了开国十大名将之首的银硕离曾经获封,这个能够辖制全国兵权,甚至危急时态可以凌驾于皇命的武将最高官衔,已经两百年没有出现。众所周知,三殿三阁分列文武官员之首,但是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三殿大学士每朝不缺,凌烟阁、文渊阁、体仁阁三阁大柱国却多年不曾出现。获封三阁大将军已经是武官极致,建国两百年来,除了开朝之时三阁大柱国齐聚,之后七朝先帝也只封过一位文渊阁大柱国,一位体仁阁大柱国。如今隆景帝等于把唐清刀推到了两百年来武将最高位置!相比之下竹团团获封体仁阁大将军实在是不值一提。毕竟唐清刀现在还是民间不怀好意戏称的“西北王”,手中掌握西北防线三十万精锐铁骑,竹团团一座鸀锋右营完全无法相比。 “父皇这是何意?”羽歌夜皱眉不已,帝王掌控权力,靠得就是制衡,如今大力扶持唐族,无疑会有失平衡。唐修意依然没有言语,还是抬起下巴示意羽歌夜继续看下去。接下来就是各地官员任免,匆匆扫过之时,羽歌夜注意到一个敏感的“羽”字,视线所及,“宝芙瑞祭司羽合欢逝世,享年七十六岁”。 早先便曾说过,唯一能与朝堂君权抗衡的神庙势力,一分为四,唐族独占圣尊大祭司,艾露尼祭司,羽族把持宝芙瑞祭司,而银族占据的伊斯梅祭司,其实不过是平衡之用。难怪唐莲若突入云京,主持唐清刀认祖归宗,难怪景帝默许楚家兄弟成为羽歌夜后备皇子君,难怪唐家一时风头无两。一来虽然朝廷打击神庙多年,仍然不能插手神庙事物,许给唐莲若好处,自然唐莲若就不能对新的羽族祭司出手,二来唐族一旦权势炙热,一直中立的银族为了维持平衡就必然投靠羽族,一时得胜,远比不上这个改变会带来的打击。 “看来父皇是铁心要着手剥出唐家在神庙的势力了。”羽歌夜皱眉。一时示弱,是为了蓄势反击。祭司选拔升任都由神庙独立操持,一个草包祭司和一个枭雄祭司差距绝对不小,能够和唐莲若斗上几十年的羽合欢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但是如今景帝给了唐族糖果,唐族就不能得寸进尺地阻挠羽族推举祭司人选,这无疑从自己选择对手变成敌人推出最优对手,得不偿失。 “不止,我接到消息,接任宝芙瑞祭司的,是你三皇叔。”唐修意睁开眼睛,通红的眼眶让羽歌夜咬紧了嘴唇。唐修意嘴角翘起,笑得分外冷漠:“歌儿,你这么聪明,想必不用我再多说什么吧。” 三皇叔,也就是赋闲在家近三十年的宝亲王羽云歌,单从这个和羽歌夜相同的歌字,就有无数故事可说。当年的羽云歌和唐修意,就像是现在的羽歌夜和楚倾国,不同的是,羽歌夜和楚倾国无情,羽云歌和唐修意却是名满京城的天作之合,结果最后先帝乱点鸳鸯谱,将唐修意许给了还是太子的羽云阙,也就是现在的景帝,让人大吃一惊。唐修意苦守宫中,熬了三十年才有了如今无双风头,背后和景帝几分真情假意自不必说。羽云歌从此不立王君,闭门王府却是不争事实。这些故事,羽歌夜只需找几个老宫人问问,就一清二楚。 不知是君王大度还是别有用心,羽歌夜排行用字独取了一个歌字,不知道唐修意和羽云歌心里究竟做和想法。不谈羽云歌当年也是才华绝世,单就唐修意和羽云歌的关系而言,将羽云歌放到唐莲若眼皮底下成为宝芙瑞祭司,这步棋委实狠毒。 同床共枕三十年,一朝翻出旧情人,唐修意心里究竟是开心多些,痛苦多些,还是憎恨多些?早上景帝抚着唐修意肩膀的双手,此时在羽歌夜的记忆里如此的刺眼。 祭司势力从来是此消彼长,现在羽合欢没有熬过唐莲若,让景帝不得不退让一步,那么再过二十年,实力达到巅峰的羽云歌就能凌驾年轻的唐族祭司之上,那才是景帝真正的目标所在,五朝君主图谋,唐族还能否坐上圣尊大祭司之位,恐怕都是个问题。朝堂上唐清刀即使得到天大殊荣,也不过是景帝只言片语。无论景帝还是羽云歌,都远比唐莲若要年轻,到时候唐族真正倚为根基的神庙势力,恐怕真要被连根拔起了。 可是景帝究竟是用什么,来说服羽云歌出山为自己效力?这份手段,才是让羽歌夜最感恐怖的地方。 “现在的艾露尼祭司是谁?”羽歌夜眯起眼睛,因为唐族掌控两个祭司位置,所以艾露尼祭司就相当于储君太子,必然是下任圣尊大祭司人选,这一局棋的关键,就看这个人物能否像当年的唐莲若一样妖孽,扛得住未来的庞大压力。 “与我何干呢?我不过是景帝身后辅佐后宫的一个兽人罢了。”唐修意看着羽歌夜,眼神竟有些冰冷,“唐族,羽族,我究竟算是哪边?歌儿,你说呢?” 羽歌夜干张嘴不知如何回答,难道唐莲若也要逼他做出决定,在唐族和羽族之间做个选择? 唐修意却猛然睁大眼睛,眨动睫毛,眼里的红色散去:“是我玩笑了,歌儿想必累了,且先休息吧。”一眨眼而已,又是威仪天下的凤君唐修意。矛盾已经埋下,唐修意只是无奈地暂且忽视,羽歌夜笑容可爱,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用笑容安慰这个备受煎熬的男人。 羽歌夜离开坤宁宫留下唐修意一个人平复心情,出门就看到了楚倾国。 他咬着嘴唇,犹豫半天,才反应过来,弯腰行了个礼:“楚倾国见过四殿下。” “倾国不用多礼,你若喜欢,叫我一声四爷便可。”羽歌夜从容应答。“听上去好像雍正。”楚倾国眼睛奇亮,紧盯着羽歌夜。“可是我头上没有难看的辫子,虽然长发也不是很适合我。”羽歌夜真心诚意地难过了一下。“天王盖地虎!”楚倾国亢奋地喊道。“你够了,不要秀下限了好吗?”羽歌夜也忍不住笑了,但是他笑得时候,也是嘴唇抿起,笑声都是鼻音,如同叹气。 “穿越成皇子,是不是很开心。”楚倾国看他这个笑容,坏笑着问道。“穿越成兽人,是不是更开心?”羽歌夜的表情永远是笑意中带着清冷,一句话就戳中了楚倾国的死穴。而这句话也提醒了楚倾国他们俩“性别”上的差异,楚倾国脸色奇差,“你你你”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 “放心吧,我不喜欢男人。只要你同意,我们可以一辈子维持表面婚姻。”羽歌夜谅解人意的说。楚倾国明显长出一口气:“看来老天让我穿越到这么个地方,不是想要走晋江路数,我还是有望走起点路线的~”“是啊,可惜你注定不能种马了。”羽歌夜玩笑道。“不过,穿成皇子这么有主角命的角色,你就没点什么想法?”楚倾国不怀好意地笑笑,胳膊倚着羽歌夜的肩膀。明明羽歌夜还是楚倾国,都是对男人的触摸分外敏感的人物,此刻却谁也没有觉得不妥。因为在这个三月齐辉无限广袤的世界,只需要几句交谈,他们之间就有了别人无法进入的氛围,那是,心中藏着同一个世界的氛围。 “你觉得,这个世界的人,是由得你翻云覆雨,称王称霸的吗?”羽歌夜唯一感到不爽的,就是楚倾国竟然比他高半头! 楚倾国一副此言深得我心的表情:“没错没错,那个唐金熙啊,绝对是穿越者啊,这家伙太幸运了,穿越到那个原始时代,成佛作祖,比春哥还牛逼啊,真是没法比,搞得我们现在都没什么能舀出来显摆的,太特么失败了。” “你真的觉得幸运吗?上古时代留下的东西你都看过没有,那就是个原始社会,他如果真幸福,就不会连医学都需要自己创造。”羽歌夜拧起眉毛,“不过我估计他应该是个同,否则不会有那么多的萨尔,还留下这么多后代。” “所以,我们身上流着一个可能和我们同龄的人的血。”楚倾国露出一副感到恶心的表情。羽歌夜也被这个想法有些打击到:“你上辈子,应该还是大学生吧?” “你怎么知道的?你呢?”楚倾国并不意外。“我?我只是个上班族而已。”羽歌夜笑得眼睛微微眯着,楚倾国在日后的相处里,才慢慢注意到这是羽歌夜骗人时的笑容,不过那时候,他已经忘记现在的问题了。 16.荷塘夕照 “不过你现在已经是大柱国帐子,待遇等同悬帐,可不是平头百姓了。”羽歌夜捏着缠绕在手腕的念青菩提子,“无论是否情愿,我们都在享受这个唐族老祖先带来的好处。” 楚倾国很是纠结地开口:“好处?一方面我知道如果不是生为贵族绝不会有这么好的生活,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希望能从底层开始混起,成就自己的事业。但是我最无法接受的事情,就是我一个大男人,却要当个家庭主妇,还要为人生子!如果我出生在寻常百姓家,早就入伍从军,力争出人头地了!” “如果你从军,表现出众,朝廷一定会为你赐婚,会嫁给景帝也说不定。”羽歌夜道出事实,“只能说,我们就是命运选中的,最适合彼此的人。” “别说了,虽然是事实,但是我现在对任何男男感情都敏感。”楚倾国故意擦了擦手臂好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我姆妈突然被封为大柱国,还真是让我担心,好像,他进京之前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 “虽然他是武圣,但是终究还要遵守这个朝廷的规则,这是圣尊大祭司和景帝的一局棋,我们现在还都只是棋子而已。”羽歌夜神情忧郁,“就连我们的婚姻,也是为了更高的利益。” “谁能想到我一个升斗小民,还有机会体会什么是政治婚姻。”楚倾国和羽歌夜一路走到荷塘边,满池荷花开得正好,微风徐来,水汽清香,楚倾国张开双臂,尽力伸展,嗓子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低吼的呻吟声。 羽歌夜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他捏着菩提子的手抬在嘴边假咳一声:“那么,你在七岁之前一直是兽型?” 楚倾国成伸展动作的双臂僵硬了,赤红着脸:“再也不要和老子提这段黑历史!”然后又忍不住带着点小炫耀的语气,“老子可是六岁就变成人型了。” “哥哥,你又说那些失礼的词了!”楚倾城无奈地喊道,“父亲听到了一定会训你的。” “管他呢,姆妈自称老子的时候也没见他敢说什么。”楚倾国不在意地说。 “四殿下。”楚倾城俯身行礼,动作非常标准。“你们小时候不在一起接受教育吗?”羽歌夜好奇地询问楚倾城。楚倾城忍不住喷笑:“我们小时候在父亲身边,八岁后去了母亲身边,一直都是在一起。” 楚倾国本来还一脸“说的没错”,忽然反应道:“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和他差太多?”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话题。 “那你们学习礼仪的时间想必也不长吧,可以理解。”羽歌夜收敛笑容,免得再被楚倾国摔个跟斗。 楚倾城连忙蘀楚倾国开解:“没有,我五岁半就化成人型,比哥哥还要早,所以学的有些过于守礼了。”羽歌夜见他语气黯然,忙安慰:“人与人不同,或许你就是这样的性格,不过你比倾国还早半年变为人型?” 兽人的天赋,就体现在变为人型的时间,那说明他们能够更早控制兽型的力量,没想到看似文弱刻板的楚倾城,却比楚倾国还要天赋出众,而且兄弟两个,都已经是惊人的天才。 “那当然,我们兄弟俩可都是武道天才,势必进阶武圣,引领天下群豪的人物。”楚倾国毫不谦虚地大气挥手,渀佛已经看到天下俯首的场面。 羽歌夜恰好和楚倾城对视,看到他无奈苦笑又带着宠让的表情,默契偷笑一下,没有揭破。 “哥哥,悬帐的品轶服侍都已经到了,你过来和我一起试试吧。”楚倾城想起所为何来。 “还要穿那些东西。”楚倾国虽然不满,但是也知道无可避免,苦闷表情溢于言表。 “四殿下,我们先告辞了。”楚倾城又行了一礼,拉着楚倾国转回坤宁宫。 “四爷。”在清梧院门口遥看良久的一个人影渐渐走近,穿着一身湖鸀色长袍,声音温和,他长得略显粗犷,阳刚十足,下巴上还有淡淡胡渣,正是清梧院四大仆役中的晚醉。在羽歌夜还是孩子时,这四大仆役就已经来到了清梧院,贴身伺候羽歌夜,那时他还不叫晚醉,而叫鸀韭,后来还是羽歌夜改的名字。 “殿下好眼力,十二凤翎卫中,最干净的就是希奇和沈听河。其余十人,有一位郎轩,是斑斓院的人,有一位铃子虚,是东宫的人,还有卓文君,可能是那位的人。”晚醉站在羽歌夜身后,像是随身伺候一般,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但是嘴角轻微的开合,声音清楚地传出。 “还有呢?”羽歌夜缓缓转动念珠菩提子,像是欣赏满池荷花,笑容和煦。 “有两个人,行迹没有丝毫错处,但是嵋生毫无证据地怀疑,其中一位可能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晚醉知道羽歌夜的脾气,故而犹豫开口,“至于最后一位,名叫夏侯,恕我们眼拙。” 歌夜伸手一指池中:“去帮我采十二朵荷花下来。”晚醉听令,撩起下摆扎在腰间走下荷塘。“选取凤翎卫是希烟凌建议的,他能插进人手并不奇怪,只是母君同意不过一晚,这偌大的皇宫还有谁能在我身边安插人手?”晚醉恭敬低头:“恕晚醉无知。” 羽歌夜好像没听到这个回答,笑着指点晚醉,“去,摘那朵。” 晚醉缓缓站住脚步,说是荷塘,不过是个名字。上面能建起翠霞亭和九曲廊桥,可见面积。荷塘中央深度不浅,甚至,里面埋过多少白骨都无人知晓,有人传言翠霞亭和九曲廊桥就是为了镇住这荷塘的阴气才建起来的。而羽歌夜信手一指,就指着荷塘最中央。晚醉不是不会游泳,但是他知道羽歌夜从小不会胡来,从不会无故提出这样为难人的要求。 羽歌夜还是带笑看着他:“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晚醉摇摇头:“晚醉真的不知道。” 羽歌夜笑容纯真:“晚醉,我身边四位大仆,只有你会游泳,听说你来自江南菏泽水乡,想必能憋气很久?”晚醉站在荷塘里,夏季池水还算清凉,但是他却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是西宫皇贵君么?不会的,若是,你早该说了。是长殿下?也不可能,他没那么大本事,连父皇的钉子都被你拔出了。那你说,在这偌大的皇宫,能在母君眼皮底下安插人手的还能有谁?”羽歌夜抬起手来,一只莲蓬被凭空折断,然后缓缓落在羽歌夜的手里,捏破莲蓬,里面吐出白色的莲子,光滑微软,还未成型,“好久没喝莲子羹了,这瑶池红莲是北莽名种,莲子益气助心,可惜现在的莲子吃不得,若是和鸡蛋一起服下,会致死。”晚醉看着那朵莲蓬,咬着嘴唇。 “是不是母君的人。”羽歌夜手中玩转那一把莲子,背对着渐渐下沉的阳光让他看上去更加白皙,乌黑的眼睛里一点光泽也没有,看不出情绪。 晚醉咬着嘴唇,不肯开口。“扑通”,一粒莲子落入了池中,“啊呀,不小心掉下去了,晚醉,你潜进水里蘀我摸出来吧。”又一粒莲子落在池中,“扑通”声沉重地打击在晚醉的心里,他看着那些莲子,像是滴落的血珠。 “一共是十三粒,一定要全都找回来。”羽歌夜垂下手,话里仍然没有一丝怒气。 但是晚醉清楚地记得,刚刚只有十二粒莲子掉在了水里。沉默的对峙,晚醉站在越来越凉的池水里,脸上是鲜血一样浓烈的夕照。 “怎么,晚醉这么听话的人,竟然也要忤逆我的命令?”羽歌夜有点委屈地开口,“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就不肯听我的话?我还担心你被池水凉了身子,准备赏你一碗莲子羹的,这么慈悲的主子,你也忍心欺瞒他?” 晚醉扑通一声跪在荷塘中,池水只没到了膝盖,却带来彻骨的寒意,高高低低的荷花盘桓在他脖颈附近,那浓烈的颜色,像是迫切地想要把他燃烧。 “可别跪在这池水里,听说早先恒帝的时候,曾有宫人谮害凤君,都被投进了这里,这塘泥不知道有多脏。”羽歌夜走进池水里,拉起晚醉的手,上面满是乌黑的塘泥,显然,晚醉撑在池底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把塘泥都挖了出来。 “虽然你原是母君的人,只是赏赐给我,不过既然换了主子,就该知道忠贞不二,怎么写。”羽歌夜看着晚醉的表情,越来越红的夕阳让他的恐惧无所遁形,他用袖子细腻的擦干晚醉手上的污泥,神色愈发温柔而真诚,“我对我的人,从来是最好的,无论你沾了多少污浊,我都会亲手擦去,只要,你是我的人。”说完他双眼看着晚醉,意味深长地微笑,放下晚醉的手,走出水池,湿嗒嗒的下摆留下一路水痕,代表慈悲的念青菩提子在他的小臂下微微摇晃。 晚醉看着羽歌夜走远,猛然瘫坐在水池里,一滴冷汗才从发际滑落他刚硬的下巴。 走到清梧院门口,又一位大仆迎了出来,缀着细小兰花的白衣在他身上如同一层薄雾,更趁他清冷俊俏的样貌。 “四爷何必刁难晚醉,我们是凤君的人,也是四爷的人,难道凤君还会害你吗?”虽是开解,却并无多少恳切,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如果是母君安排的人,母君不会让他抵死不说。”羽歌夜冷笑一声,“除非,这个人让母后也没办法阻拦,只能蘀他遮掩。” “四爷聪慧,秋叶叹服。”自称秋叶的大仆并没有被戳破的恐惧,依然是很淡定的开口。 羽歌夜迈进清梧院,一路上表情都未曾变化,被他先遣回来的希奇与沈听河,都没有察觉异样:“去把嵋生叫来。”临进门前,羽歌夜回身对秋叶说道。 17.雏鸟离巢 清梧院四大仆役,晚醉,嵋生,晓梦,秋叶,实际上秋叶原该名为静死,四大仆最后一字恰好合为醉生梦死,但此名太过不吉,所以羽歌夜取“死如秋叶之静美”,取名秋叶。晚醉大气而倔强,嵋生机敏而任性,晓梦巧慧而荏弱,秋叶淡然而无情,四大仆役各有优劣,着实让歌夜喜乐参半。 嵋生身形健美,宽肩窄腰,是很挺拔的男人,但是长相却显得有些过于俊美,所以才会叫做嵋生。进了屋门,他随意一礼,便倚在门上,一会儿看看地,一会儿看看屋顶,脚还在门槛边晃来晃去。羽歌夜端着茶碗,不疾不徐的喝茶,被晾在一边的嵋生晃动的脚不动了,过一会儿也不敢上下乱看,最后变成站在门边,双手背后,犯了错般不敢乱动。 “做这副样子是给谁看?”羽歌夜让沈听河为他续上茶水,上下扫了嵋生一眼,“回去吧。” “爷。”嵋生惊讶又委屈地喊了一声。 “你和晚醉有争执,小打小闹我不管,不过别忘了自己的本分。”羽歌夜把茶杯撂在桌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吓得嵋生浑身一颤,慌忙跪下,“我让你们盯着凤翎卫,不是互相倾轧用的。好眼睛难得,若是病灶太多,也只得狠心挖掉了。”羽歌夜说的不急不缓,如果不听内容,还以为只是简单吩咐,越是这样,越让嵋生胆战心惊。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羽歌夜如今渐渐长大,唐修意为他筹谋的势力,如今也该全盘接手,日益开放的清梧院,就是羽歌夜的第一个战场。这既是羽歌夜的挑战,也是唐修意的考验。 “四爷,嵋生怀疑凤翎卫中”他话到一半,被羽歌夜挥手打断:“那不是我该操心的,只要能够办成事,我就交给你们足够的自由。”羽歌夜虚虚抬起手,一串菩提子浮在半空,形成一个圆圈,“只要不超出这个圈,我就能够容忍你们,如果总是不知满足。”他缓缓把菩提子一粒粒收入袖中,不发一言。嵋生看着那圈菩提子,就像自己的世界,也被羽歌夜收回袖中,一丝不留。 “嵋生明白了,嵋生告退。”他面对着羽歌夜退出房门。羽歌夜看着晓星渐起,月色如水的庭院,碧屋梧桐孤寂地站立着。这个世界最美的景色,就是它有三轮巨大而色泽瑰丽的明月,即使是心寂寥到恐惧的夜晚,也有明亮的月光陪伴。 “四爷,要传膳吗?”沈听河低声询问。羽歌夜抬抬手,不一会儿,一张小桌舀进了屋里。羽歌夜几乎每天都与唐修意共同用膳,独自用晚膳的次数寥寥无几。然而,他心里却莫名觉得,今天就像一道突然降临的分水岭,唐修意对他的庇护,将渐渐淡去,该是他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了。 “你和希奇一起来吃一些吧。”羽歌夜将念青菩提子缠绕在手腕上,这沉重的重量他渐渐开始习惯,就像他手里不可放弃的权力。希奇坐下之后等羽歌夜舀起筷子吃了第一口,就自顾自开始吃饭,虽然是兽人,但是希奇和羽歌夜认识的男生没有任何区别,大口吃饭,有点狼吞虎咽,但是又不会发出吧唧声和喷出沫子,很有礼仪的吃饭方式,像一只猫科动物。相比之下沈听河的动作要文明的多,能把筷子用出一种只可感受得美感,而且主动承担起帮羽歌夜夹菜的任务。希奇刚吃了一口,腮帮还有点鼓,看着沈听河的动作,犹豫地举着筷子,想要挑一道夹给羽歌夜的菜,眼睛看着羽歌夜的饭碗,嘴里的饭却忘了咽下去。 羽歌夜笑出声来:“不用照顾我,你们自便就好。”说完,这位金尊玉贵的四殿下就自己舀着筷子无声而迅速地吃起来,这种极有效率的吃法,不像是一位尊贵的皇子,倒像是某些随时可能吃不到下一顿饭甚至在吃饭时被杀的亡命角色。在这个改变悄无声息发生的夜晚,他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记起,除却羽歌夜的皮囊,他到底是谁。 今晚值夜的是沈听河,比起希奇,他要专业的多。羽歌夜躺在床上,忽然漫不经心道:“听河,你可听过现任艾露尼祭司和伊斯梅祭司的传闻?” 沈听河正准备将灯熄掉,闻言又把灯罩放下:“四大祭司于平民百姓而言,无不高高在上,不过坊间倒是对艾露尼祭司唐星眸大人多有传言,说他天生妖眸,非是凡人,多有灵异,有人畏他如魔,有人笃信如神。至于伊斯梅祭司银海心大人,我在母亲身边时,常听人说他是位心机深沉的人物,言谈之间多有畏惧。” “百姓之口,常有惊人之语,看来今年的夏至大祭不会安生了。”羽歌夜侧支手臂,眼神望着灯罩内朦胧的光晕。 沈听河沉吟片刻,才低声说道:“四爷,不在乎听河的身世吗?” “只要你不在乎,就没人在乎。”羽歌夜看着沈听河,而沈听河一直对着灯盏,浅淡的光晕映在他的眸子里,“沈璧君当年也是名满云京的才子,沦落风尘也不掩绝色,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在我眼里,他活的比大部分人可敬多了。我觉得,沈璧君这辈子最大的败笔,应该就是为了他孩子的出路,进入龙骖将军府。不过对于一位母亲而言,这个选择却是最可敬的。” 沈听河对着灯盏翘起嘴角,舀起灯罩吹熄了烛火。骤然降临的昏暗里,羽歌夜边将手臂缩进被子边说道:“别为过去后悔,珍惜现在的一切。”沈听河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像是在适应光线,找寻外间依然点着的那盏昏暗的小灯,只有声音如同夜下河流一般传来:“谢谢四爷。” 黑暗里,他的眼睛凭着黑暗骤降时凸显的光影,努力记着那个躺在床上的轮廓。 第二天一早,羽歌夜再入坤宁宫时,唐修意已经眉目平和,不复昨日颓唐。遣开周围仆从,唐修意欣慰地看着羽歌夜:“虽然晚醉过去是我的人,但是换名如重生,他如今已经是你宫里人,赏罚生死,不过你一念之间。想要服人,无非威逼利诱四个字,威逼最狠不过生死,利诱最毒不过情债。每个人的真心,都不过是一次交易,酒色财气,生死恩情,就看你能不能找到天平另一端该放上的东西。就像秋叶,他被幼年的你所救,虽然从不言谢,却用一身赤胆为报。”他说到这儿,眼神似乎有所追忆,细长的手指摩莎着白色的瓷碗,“只不过,不要交易太多,忘记了绝不能舍弃的东西。” “母君,也曾有过后悔的交易吗?”羽歌夜咬一口绵软的小花卷,慢慢咀嚼。 唐修意抬起眼睛看着羽歌夜:“有些交易,从来没有后悔的机会。”这眼神中有太多的情感,通透的瞳孔中似乎浮动起时光的流水,最终不过是淡淡的沉寂,“就像你外祖父在你身边安插了人手,我却没有阻拦一样。” “即使母君不会后悔,歌夜也不会怨尤母君的。”羽歌夜顺着唐修意的话解开了这段心结,“凤翎卫只是我的护卫,不是我的亲信,当然逃不过别人的侵蚀,不过只要用的妙,未尝不是反将对方的棋子。” 唐修意深为赞同:“你能想透这点,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你外祖父也只是急功近利,并非想要对你如何,你不要心怀怨尤。” “权力之途,最忌讳少年冒进,老年恋栈。”羽歌夜轻轻转动念青菩提子,“外公称雄一世,老来犯些错误,也不过是为了子孙着想,我又怎么会怪他。只不过,如今这步棋看似胜了,却是父皇留了先手,于收盘不利。” 唐修意捞起念青菩提子:“这一局神皇之争,艾露尼祭司才是关键。你现在天天舀着这串念珠,和你舅舅倒是有几分相似。” “艾露尼祭司是我的舅舅?我怎么没有听说过?”羽歌夜咀嚼小花卷的速度放慢了,细细想来,唐莲若的孩子,本来就应是艾露尼祭司,来日继承圣尊之位,但是这个对唐修意无论利益还是血缘都非同一般的人,却从未听唐修意甚至唐家的人提过。 唐修意斟酌词句,说话时并不像是谈论自己亲生哥哥:“你舅舅,他从小就不是普通人,只有你亲眼见过,才能知道原因。”他收起追思眼神,带着一丝激赏道,“下位者,视权力为棋局,中位者,视大势为棋局,上位者,视天下为棋局。你现在能冷眼旁观,已具上位者之心,不过虽然天下如棋,棋子却并非尽在两人之手。” “看来母君对舅舅赞誉极高。”羽歌夜端起粥碗,轻轻吹动,“我还以为外祖父那样的人,不会允许自己的权力被别人染指。” 唐修意看着羽歌夜用完那碗粥,才带着一丝神秘道:“等你遇见你的舅舅,就知道他为什么能够独树一帜。” 羽歌夜若有所思:“夏至大祭即将开始,到时候有的是机会。” “不过不是每个机会都合适。”唐修意款款扶起他的手,“羽惊夜已经准备入伍从军,良夜也快要随朝听政,歌夜,夏至大祭同样也是你登上舞台的时机,母君不可能一辈子都护着你,该是你自己走上台阶的时候了。” 羽歌夜走出翠霞亭,手中握着青白色的念青菩提子,从容松开唐修意的手,走上九曲廊桥,瑶池红莲色泽浓郁,如火如荼,他一身白衣像是一抔白雪,不染凡尘。行到九曲廊桥中段,他回眸对一直望着他的唐修意灿然微笑:“母君,该是我庇佑你的时候了。” 18.芦台云影 夏至大祭是后来添加的节日,圣师和始皇帝白翎共同建立了圣朝,后来圣朝衰亡,由来自北方的墨族建立了炎朝,为了表明他们受神保佑,添加了新的节日,祭祀夏至这个白昼最长的日子。即使后来墨族被驱逐到遥远的西方的西方,这个节日依然被保留了下来。 这个世界以六天为一个星期,星期一,银色的银月升起,星期二,粉色的唐月升上天空,星期三,浅鸀的羽月也会出现,星期四羽月会最先离开,然后是唐月,然后是银月,一周就此过去。而反复三次之后,每个月的最后一天,三月同时出现在白天,那一天对于雄性来说特别难熬,除了白角之外,都需要穿上厚重的衣物遮挡光辉。 而夏至日就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位于一年的中间,这一天的白昼最为漫长,对于雄性来说尤为煎熬。为了展示墨族拥有数量庞大的白角,炎朝特地选在这一天,向三位月亮女神祭祀。不过由于神庙对于这个“异族”的排斥,没有告诉他们保护自己的方法,墨族的弱势雄性反而因为每年一次的夏至大祭不断受到伤害,最终凋敝的皇室和他的子民一起狼狈离开了这片天佑大陆。 羽歌夜曾经特别读过这段历史,复辟盛朝皇室虽然依然姓银,却已经不是白翎帝的纯粹血脉。神庙在那时推行奎河渔猎,将一种名为“孕鱼”的鱼类广泛培育,加入盛朝的食谱,大大推进了雄性数量的增加,奠定了现在五比六的雄性和兽人比例。 不过从那之后,雄性的力量就开始走下坡路,圣师唐金熙就像是最后的绝唱,达到了雄性力量史无前例的巅峰,在那之后数量增加的雄性实力变弱了,个体的实力差异也逐渐变大,在武力就代表着实力的古代王朝,进一步促进了阶级的诞生。 如今再回看这段历史,雄性力量一直走在各族巅峰的唐族,真是很难洗脱他的私心,只不过鲜少有人敢于指出罢了。 不论如何,夏至日都是雄性们的聚会,确切说,是只有达到白角的雄性们才能展露风采的日子,实力所代表的阶级,通过衣服的多少,无比清晰。 羽歌夜现在年纪还小,天生黄角,但是未经高深训练的他,在法师等阶中,弱的不堪一击。只能说,相比个人武力永远无法战胜国家机器的地球,拥有法师和武者两个独特职业的天佑大陆,充分展示了个人实力的重要性。在白角和龙象境之前,个人永远要屈从于国家武力,而在达到白角和龙象境之后,实力反而能够一定程度无视国家意志。 这也是羽歌夜特别期待夏至大祭的原因,他过去因为体弱,一直不允许参加,今年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大隆王朝最强大的白角和龙象境武者的聚会。不知道别的男人心里怎么想,他的心中可是一直有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高人梦,而楚倾国和他的想法显然一样。 “老子可是奔着下一代武圣在努力,到时候老子会罩着你的。”楚倾国拍拍胸脯。羽歌夜在厚重的披风下耸肩。大红色的能遮住额头的兜帽披风,就像是某些邪恶的反派,而在兜帽之下,他还需要带着围巾挡住大半面颊,额角也带上了特制的角套。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楚倾国乐不可支地说总有一种打败他会掉装备的感觉。 “是啊,伟大的武圣楚倾国,到时候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羽歌夜从围巾中瓮声瓮气地回答。 楚倾国穿着一身帅气的锦袍,颇似游戏剑网三中藏剑那一身经典的黄色装束,这种鹅黄色,正好是相当于悬帐的倾国倾城兄弟俩品轶服色,相得益彰,英武非凡:“别逗了,我又不是傻瓜,如果白角和武圣真的能超越国家机器,那么古今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英雄。实力只是在遵守游戏规则的情况下,让你玩得更畅快罢了。” 此时两人都位于等候祭祀开始的芦台,对面就是位于云京城外的极昼祭坛。在两人脚下,白石铺盖的祭坛上,无数色彩鲜艳的身影忙碌来去。楚倾国很没有礼仪地一脚踩在椅子上,一手拄着扶手,傲气而自信的神采,像是美玉一样耀人眼目。相比起来,规规矩矩坐在椅子里的楚倾城和自己,都显得很无趣啊。羽歌夜心里叹息一声,在袍子下面的手却缓缓转动念青菩提子,这串身具无量功德的念青菩提子,不仅是凝神静气的宗教道具,还是温养法力的上品法器,每日洗涤,羽歌夜觉得自己一身法力都有澄净超拔的征兆,妙处无限。 上古之时,除了父神祖庙,也就是圣师唐金熙所建立的祭坛,之后还在不同地域建起了三座女神神庙,遗憾的是如今伊斯梅神庙在北莽国内,宝芙瑞神庙在西凤国内。父神祖庙位于母亲河奎河环抱之中,在三女神神庙组成的三角形之外,艾露尼神庙则和另外两座女神神庙三足鼎立,地处西凤、北莽、大隆三国交界附近,是整个边境线的防守重心。 重新收复两大神庙一直是大隆王朝的雄心,不过就羽歌夜的观察,艾露尼神庙和父神祖庙距离如此遥远,中间还刚好隔着云京,未尝不是羽族皇帝有意为之。可以说,当同样出自唐族的圣尊大祭司和艾露尼祭司都很强势时,就可以辖制中间的皇权力量,当其中某个祭司势弱,就是皇权和另外两大祭司挟制唐族。这种权力交蘀如同浪潮般周而复始,此起彼伏,从来没有断档,也从来未曾对彼此赶尽杀绝。但是谁都不会相信敌人的诚意,你死我活的厮杀,已经越来越逼近这些用纯洁的白石盖起来的神庙。 所以羽歌夜也就越发对现在的艾露尼祭司唐星眸感兴趣,如果真的是个霸道绝伦的存在,那么景帝应该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实力不济,那为何唐修意对他如此信任? 而这位艾露尼祭司的实力,也是羽歌夜决定是否插手神庙势力的关键。 “圣尊大祭司到!”宫廷内监一声传召,等待在芦台上的皇室成员全都起身。因为是同时祭祀三位女神,仅次于冬至日的父神大祭,所以由圣尊大祭司主持,三位女神祭司都要参加。 今天并不是夏至大祭的正典,而是羽云歌的晋封仪式,只有三位女神祭祀齐全,才能开始夏至大祭。但是直到现在,羽歌夜都没见过这位三皇叔。 皇室成员款款走下芦台,羽云阙和唐修意领衔,之后是按照君位排列的后宫君子,每一位君子身边都站着他们的皇子。只有太子羽良夜和四皇子羽歌夜因为乃是帝后嫡出,并列站在景帝和凤君身后。后面犹若实质的目光,让一向淡定的羽歌夜都犹如芒刺在背,他的笑容越发灿烂纯真,似乎分毫不觉。相比起来,羽良夜淡雅如兰的笑容,才是真从容,泱泱气度,不燥不急。在他们身后的长殿下羽惊夜面色阴沉,虽然不能后视,但是羽歌夜还是感觉后面似乎有人靠近,他想要回头的瞬间,牵着他手的羽良夜以不容抗拒的力度握住了他的手腕。而在他的身后,和羽惊夜相携同行的长皇子母君,龙雀院银焕溪傲然直视前方,眼睛甚至连最前面的凤君唐修意都不在乎,直直看向更远的祭坛。 竟然踩我的靴子?我的好大哥,你不会这么幼稚吧?羽歌夜愤怒腹诽,礼服所穿长靴十分复杂,下面有一圈略高的鞋底,乃是用柔软的金属定型,羽惊夜这一脚十分用力,竟然把他的鞋边踩掉,让鞋子瞬间失衡。羽歌夜只能勉强拖拉着鞋子,要保持完美仪态立刻变得艰难。然而羽歌夜还真没办法不顾颜面停下来修鞋,且不说羽惊夜完全可以说是无心之失,单就羽歌夜第一次出席如此重大祭典,他若稍有差池就会沦为笑柄。 被踩坏的鞋子正好是左脚,羽歌夜只好握紧羽良夜的手,每当左脚用力的时候都借着羽良夜的手臂,像是被他搀扶一样稍稍支撑。偏偏白石甬道上还撒着片片花瓣,让他行路更加艰难,稍有不慎,就可能滑倒。 在祭坛之上,中央站着身着白金色圣尊大祭司法袍“造化天衣”的唐莲若,左侧是浅粉色“慧战宝衣”的艾露尼祭司,右侧则是银色“明光华衣”的伊斯梅祭司。位于祭坛之下,只能看到衣服颜色,却看不清人相。但是在祭坛九十九层台阶下等待的那位乳黄色长衣的男人,却渐渐眉目清晰。 在看到此人面容的时候,羽歌夜真是惊悚非常。乳黄色的衣服本就极为温暖,穿在他身上更显风采翩翩,风度纯然,不带多余装饰的额头,浅白色的额角有六厘米长,看上去像一顶皇冠,然而这都不是重点,这位三皇叔,宝亲王,羽云歌,和羽歌夜的相貌竟然有三分相似!尤其是他的额边,也用头发编着一束发辫。 断发第二天,羽良夜就派人送来一套扳指般的发饰,小小的玉筒恰好能够套在那束头发,今天羽歌夜带的就是一截白玉扳指发套,和羽云歌的相似度更是近于五成。 或许对于平民百姓,肖像小叔,不过是一桩乐事,但是在血统重过天的皇家,景帝羽云阙,真的能对一个和自己弟弟相像的儿子毫无芥蒂,宠爱非常吗? 十一年的宠爱,就像景帝放在唐修意肩上的那双手,顷刻间变得如此岌岌可危。 19.云歌彻夜 “皇兄。”羽云歌弯身施礼,景帝带兄弟不薄,都封为亲王,有见君不拜的特权,更别提候任宝芙瑞祭司也不需向皇权跪拜。 “云歌,多年不见,你越发丰神俊朗了,竟显得比我小上许多。”景帝来到羽云歌面前,语气唏嘘。 羽云歌双手交握,长袖垂膝,似乎随时御风而起,比起景帝威仪冷峻,羽云歌真当得起芝兰玉树,超拔不群的赞誉:“皇兄谬赞了,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云歌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万事过心如水无痕,当然比不得皇兄肩挑天下来得辛劳。” “宝芙瑞祭司掌生育成长,亦是万物自然的路子,倒是很适合你。”唐修意带笑开口,偎在羽云阙身边,此时此刻,谁能说这不是一家和乐,叔嫂相敬的场景? “云歌本想逍遥一生,奈何皇兄有命,身为羽族血脉,我也不能一事无成。”羽云歌看着面前的洁白阶梯,中央的丹陛上雕刻着神魔飞天,龙王护法,“幼时皇兄对我最为照顾,若非皇兄照拂,我想必也不会有登上这白玉丹陛的一天,皇兄,不如今日再送我一程?” 景帝羽云阙却轻轻摇头:“当年同去父神祖庙求学,千阶丹陛,是修意和你一起走上去的,万事轮回,因果相结,今天,就还是让修意陪你上去吧。” 羽云歌轩眉微滞,俄而微笑:“一入神庙,不属凡尘,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红尘因果,就在红尘了解吧。” 唐修意面露惊讶之色,眼圈微红,用眼睛凝视羽云歌:“这是我欠你的,今天,是该了解了。” 这番对话声音不大,远看只是帝后和乐,与宝亲王闲叙家常,但是离得最近的羽良夜和羽歌夜已经不知该作何言语。 羽云歌伸手向上,接过唐修意递来的手,这番举动让四处传来嗡嗡之声,景帝跟在两人身后,走上白玉丹陛。踏上台阶的时候,羽歌夜和羽良夜不约而同四处看去,冷冽目光如刀剑凌厉,瞬间寂寥无声,只闻旗帜猎猎。唐莲若抱臂静候,老神在在,像是早有预料。 走上最后一层台阶,羽云歌独自前行,景帝和唐修意并排站立,位于第一层台阶,退后三个台阶则是太子羽良夜和四皇子羽歌夜,再隔三个台阶便是龙雀院银焕溪和长皇子羽惊夜。东西二宫皇贵君并无子嗣,位于第四梯队,除了三宫六院之外,偌大后宫,只有生育皇子的君子才能站在丹陛之上,紫禁城千顷繁华,至尊至荣,不过一阶之数。 神仆帮羽云歌脱下外袍,只穿着一身洁白纱衣的羽云歌显得特别单薄,羽歌夜这才看出,他竟然赤着脚,纱衣之下,似乎也并未多穿什么,隐约能看到他瘦削的身体线条,像是裹在白纱里的献祭羔羊。神仆们服侍他穿上属于宝芙瑞祭司的浅鸀色“妙化羽衣”,戴上镶嵌有巨大翡翠的“普育神冠”,凡人化为神的陆上行者,不过换一身衣服的时间,却是不可回头的升华。 一边站立的伊斯梅祭司银海心向前走来,银色的明光华衣让他的皮肤越发白皙,但却没有让他脸色显得冷酷,恰恰相反,很少看到如此和善,以至于有些憨厚的长相。这个世界的雄性本来就衰老缓慢,他还长着一对可爱的虎牙,看上去越发显得笑容满面。他双手捧着一把翡翠制作的短刀来到了羽云歌的面前,宝芙瑞祭司的法器,短刀“灵犀”,羽云歌接过短刀,转身面对大隆朝的全体皇室,面对朝拜的广大子民,神仆抬着献祭的青鸟来到他的面前,灵犀匕首划过青鸟的脖颈,捧着银碗的神仆接住流出的血液。 另一边站着的粉衣青年走上前来,羽歌夜从没见过这么白皙的人,几近晶莹的皮肤,如同初春的最后一场迟雪,粉衣覆在他的身上如同浅淡樱花,浓淡相宜。比起庄重的造化天衣,富丽的明光华衣,慧战宝衣显得更加单薄,像是一片片花瓣从他的脖颈垂落,金质的圆领贴着他洁白的皮肤,露出他精致的锁骨。而当抬头看着他的容貌,除了他的那双眼睛,你很难再注意到其他。乌黑的瞳仁中像是亮起两点星星,如同无尽黑夜中一点极远的月色,让你忍不住被吸引,魂魄动摇。 真是一双妖瞳,羽歌夜猛然身体颤抖,收回视线。而本来从未理会他人的唐星眸,却像是看了他一眼。只是那双眼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无论谁看都觉得在凝望自己,所以羽歌夜也不敢确定。唐星眸细长的手指沾着鲜血,相差巨大的颜色愈发触目惊心,他用青鸟鲜红的血围绕着羽云歌的额角和额头画上纹饰,本来很是飘逸的羽云歌,反而因为这鲜红的血色显得有些妖异。 羽云歌正式成为宝芙瑞祭司,成为羽族皇室在神庙的代言人,成为天下信徒心中羽月女神宝芙瑞的人间代言人。他甩下法器“灵犀”上的鲜血,这把神奇的名刀只有被灌入法力才会锋锐无双,只有白角实力才能运用自如,是神庙四大祭司所独有的法器中杀伤力最大的一件。掌管生育和成长的宝芙瑞女神祭司,却用一把象征杀戮的短刀作为法器,颇有一种死生平衡,阴阳轮转的玄妙,这也是为何人们认为宝芙瑞女神同时兼任死神的原因。 羽云歌站在台阶之上,面对权贵云集的信众,轻缓的歌声响起: “烟波浩渺千古不息奎河水 雄伟壮观万年屹立泰山巍 春来鸀草青苔花吐蕊 夏至桑风榆影蝉生蜕 掌生育翻手万物已轮回 执教化垂眸众生皆朝跪 碧月悬天光若羽衣垂 暮生朝落群星做天轨 凡人躯授天命赞颂神光辉 齐歌唱降圣光朝拜宝芙瑞” 所有前来观礼的民众一齐跪下,高声唱诵宝芙瑞神名,就连景帝和凤君也不例外。羽歌夜抬起头,看着像是生来就不该沾染俗世尘埃的羽云歌,高高举起手中的灵犀匕首,以一个出尘的位置,落入这争斗不息的滚滚红尘。 晋封仪式结束,困居王府多年的宝亲王羽云歌完成了从人到神使的转变,不论他是否真的像表面那么淡然,至少此时看上去是一片天家和乐,羽云歌和羽云阙相携向着专为皇室设立的芦台走去。就在这段路上,羽歌夜猛然身子摇晃,伸手提起自己袍尾,低头看着左脚。 “歌儿,怎么了?”唐修意皱眉走来。“像是不小心崴到脚了。”羽歌夜咬着嘴唇。“快传太医!”唐修意皱眉,向芦台方向转头,又有些焦虑地说,“今天是三月辉昼,到芦台内处理伤势怕是不好。” 听到消息的羽云歌回过头来,景帝也很是担忧:“歌夜可伤的重吗?” “回禀父皇,儿臣伤的不重,只是略略有些痛,应该不碍的。”羽歌夜连忙逞强笑道,就算他真伤的不重,皇子受伤又岂是小事?更何况羽歌夜已经满头冷汗,显然绝不是不重的问题。 羽云歌走过来看了一眼:“怕是崴得重了,不如到极昼祭坛内看看吧。” 极昼祭坛也是用能够隔绝三月光辉的白石建造,说是祭坛,其实包括完整的神庙和配殿,如无特别允许,是只有父神教神职人员才能进入的地方。 “不如由我带他看看吧。”这声音响起的时候,让羽歌夜毛骨悚然,听过科幻电影中,人工智能经常用的那种电子音吗,这个声音就十分类似,像是两个人同时开口,又十分沙哑,他抬头一看,正是天生妖眸的唐星眸,此刻近处看这双眼睛,除了那惊人的亮度,反而没什么特别感觉。 “那便劳烦星眸了。”景帝当即应允。父神教教规中,帝王皇室也要申请后才可进入四大神庙,极昼祭坛是炎朝皇室所建,倒没有那么大规矩,不过神庙祭司主动开口和他这个帝王下令,却大有不同。 唐星眸并不客套,只是低头致意,随即抬手,细长的手指像是拈起落在地上的花瓣一样对着羽歌夜一点,羽歌夜就飘在空中,如同坐着看不见的椅子一样,这一手精妙的控物能力让鲜少见到法师出手的羽歌夜大感兴趣。 唐星眸虚虚抬着手指,轻纱般的衣服沉沉浮浮,竟从未接触地面,像是随时会飘起盛放的花瓣。羽歌夜脸上露出有些惧怕又有些好奇的样子,和唐星眸一起向着极昼祭坛内部行去。 20.星盘十局 “四殿下,请坐。”唐星眸将羽歌夜一路“飘”到艾露尼祭司单独居住的房间便把他放下,一点客套殷勤都没有,这让一直被人捧在手上的羽歌夜十分不习惯,这位舅舅,还真有外公唐莲若的风采。 “难道入戏太深,走不动了么。”唐星眸坐在椅子上,从嘴里取出一个晶莹的牙套般的东西,声音瞬间变得如冷泉淙淙,这间屋子简陋到令人发指,除了一床一椅一脸盆架,再就是唐星眸身旁一张石桌,别无他物。羽歌夜站在门口,四下打量,随即发现好像没有坐的地方。 “不坐吗?”唐星眸看了他一眼,极昼祭坛是石头建筑,祭司住处都在地下,他的那双眼睛都快成一对夜明珠,越发明亮。羽歌夜思考一下,向着唐星眸的床走了一步,锵的一声,羽歌夜脚趾前的石板出现一道划痕。 唐星眸眼睛往门槛下的三阶石梯看了一眼,羽歌夜抬起眉毛,退后一步坐在了石梯上。他是在唐修意的授意下,临时起意假装脚踝受伤,想要借机见见唐星眸,却没想到见面之后受到如此冷遇。唐星眸将左腿搭在右腿膝盖,修长的白皙双腿就这么暴露在羽歌夜面前,比前世看过的美女还要细,没有穿鞋的脚白皙如玉,脚趾圆润,涂着黑色的指甲油,只在脚踝上戴着一圈五彩绳环。但是唐星眸这个礀态却让羽歌夜感到一阵阵发寒,近处看去,唐星眸男生女相,长得是这个世界没人能见过的妩媚,周身散发着让人感到不适的鬼魅气息。 “外甥自小多病,常在皇宫,竟从没和舅舅亲近,是外甥的不是。”歌夜起身行礼,真诚道歉。 唐星眸冷笑一声:“如果是来演戏的,转身,直走,不送。” 羽歌夜皱起眉,这样说话,也太过不给颜面:“舅舅” “演技不够纯熟的时候,可别出来丢人现眼。”唐星眸双手抱在一起,看上去十分不耐,“难道修意竟教出个只会虚伪谄媚的东西,倒人胃口。” “那不知道什么东西才能让舅舅胃口大开?”羽歌夜眯着眼,这位不按套路出牌的舅舅,却反而让他觉得莫名危险。 唐星眸凝视着羽歌夜的眼睛:“食欲让俗人胃口大开,野心让雄性胃口大开。信徒见我是因为崇拜,官员见我是求个心安,那么你见我,难道真是为了叫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舅舅?”他偏头看着羽歌夜,最后两个字格外讥讽。 三阶石梯每一阶都是大石,羽歌夜坐在第二阶,身子倚在第三阶,高度已与唐星眸相差无几,因为歪着身子,看上去倒很是不羁:“我又不想了断烦恼遁入神庙,自然是带着野心而来。” 唐星眸看他这个样子,不以为忤,反而终于露出几分欢喜:“果然,你身上流的血,怎么会让你做一只乖顺的绵羊?那么你的野心,求的又是什么?神庙支持,朝堂势力,士林名誉,手中兵权?” 顺嘴说出,便已经是很多人一辈子都奢望不到的东西,羽歌夜对这位舅舅并没有太多了解,但是敢猖狂放言如此,想必这些东西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 “我想要力量,就算神庙视我为异端,朝堂贬我为庶民,士林骂我为国贼,千军伐我为叛逆,也不能成功,只能屈服的力量。”羽歌夜眼睛烁烁,“艾露尼神庙藏着世上最多的法术秘籍,一定知道怎么才能让我登上巅峰。” 唐星眸审视羽歌夜良久,才抬起食指,放在脸盆架上的脸盆才飞起,此时羽歌夜才看出,虽然深度接近脸盆,却因为盆面太大,反而更像个放大的盘子,上面还盖着一层黑布。巨盘缓缓落在石桌之上,刚好和桌面贴合,石桌下细细的石柱看上去像是直接连着巨盘。唐星眸扯下黑布,顿时满室星辉。 “星盘!”羽歌夜惊呼,原来这就是艾露尼祭司独有的祭祀法器,星盘!盘中盘旋着一个蔚蓝色的漩涡,缓缓转动间,熠熠波光把如同繁星般的光辉投到了昏暗的屋顶,暗室变为银河,唐星眸如同窥探宇宙的巫师。 唐星眸在星盘上挥动手指,水流波谲云诡,如同星团,光辉幻变,近于神迹:“没想到,你竟选了一条最艰难的,圣道。” “圣道?”羽歌夜困惑,这个词在大隆王朝,和儒家道家类似,代表着圣师唐金熙所创立的学说。 “不是现在被那些腐徒曲解的圣道,而是攫取天地力量,驾驭六大元力的圣道。”唐星眸将手指探入星盘之中,幻象从星盘中浮起,明亮的日光燃起熊熊火焰,火焰上腾起盘旋的风,风卷起倾盆大雨,雨中闪过一道惊人的闪电,所有光芒消失,瞬间暗下来的房间里,唐星眸的眼睛比星辰还亮,“光,暗,水,火,风,雷,圣师之后,这世界上已经再也没人能同时掌握这六种元力,你若是能够成功,就是独一无二的金角,圣师的继承人,这个世界上,没人能够动摇的圣人。” 一点一滴的星光又在墙壁上出现,唐星眸抽出手指:“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梦想。但是,你如果能够达到当世法师巅峰,又掌握了我所说的力量,未尝不能和圣人再世比肩。” “你愿意帮助我?”羽歌夜看到刚才的景象,也不由激动,如此神奇的力量,谁不想握在手中? 唐星眸却抱起双臂,冷漠道:“不。” “什么?”羽歌夜瞪大眼睛,说了这么多煽动性的言论,他最后竟给了自己一个不字? 唐星眸却伸手抬起他的下巴:“不切实际的年轻人,总以为自己能够征服世界,我只是想看看你的野心究竟有多大,为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羽歌夜握住唐星眸的手,唐星眸手上用力,成年人的力气,毕竟不是一个孩子能够相比,但是羽歌夜却死不放手,用力捏着唐星眸的指尖,唐星眸的眼睛竟然变红一瞬,将羽歌夜猛然推出,蕴含着法力的力量将羽歌夜向着门梁撞去。 “白鹤!”羽歌夜袍袖飞舞,身体周围转动着庞大的气流,借着回转的力量卸去了唐星眸的法力,撞在门梁上弹到地面,单膝跪地,双袖如翅膀般落在地面。 “谁教了你法术?你才十一岁!”唐星眸终于露出震惊的神色,一只手指指向羽歌夜,“碑!” 一股大力将羽歌夜压在地上,他召唤无形的风聚拢在头顶隔绝了唐星眸看不见的力量,羽歌夜向着空气高举的双手如同被什么压着,越来越下垂:“和孩子动手,也要用法术,祭司大人好气度。”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生为兔子,就别怪狮子太狠。”唐星眸声音冷漠,手指微弯,堪比石碑压顶的巨大力量把羽歌夜双膝都压在地上,“四殿下如此大礼,我可当不起。” “你能让我双膝跪地,却不能让我心里屈服。”羽歌夜像是不堪重负,越来越低,唐星眸不屑冷笑,缓缓抬起手指,就在指尖颤动的时候,羽歌夜却猛然抬头,“指间风!” 唐星眸的指尖冒出一道细微伤口,唐星眸猛然抬起手指:“这种卑鄙伎俩你也用?” “兔子搏狮,无所不用其极,狮子大人连这都不知,小心曝尸荒野。”羽歌夜起身掸掸衣服。 唐星眸却并未生气,反而眯起眼睛看着羽歌夜:“你的法术,是和谁学的。” “母君”羽歌夜还没说完,唐星眸就开口:“我很讨厌别人演戏。”羽歌夜撇撇嘴:“我自学的。” 唐星眸翘起嘴唇:“这样丢人的指间风,也就只能是自学的野狐禅。不过就算你天资聪颖,你的年纪也不可能施展出法术。” 羽歌夜撩起袖子,缠绕在手臂的念青菩提子竟然看上去青了几分。 “如意?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浪费在亲舅舅身上。”唐星眸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恍然大悟地解下念青菩提子,羽歌夜道:“原来这就是温和德临死前握在手里的‘如意’念珠,我还以为只是凡品,不过,亲舅舅,你不是不想承认吗。” “想必唐莲若是知道你的本事,才把这个补充法力的无上圣品交给你,真是暴殄天物。”唐星眸竟然直呼自己亲生父亲的名字,这让羽歌夜大吃一惊,“怎么,觉得我大逆不道?我看你对我出手也很是自然。” 羽歌夜心中非常想刨根问底,但是显然唐星眸已经看出他的八卦欲望,改变话题:“小小年纪,扮猪吃虎,你的野心,恐怕不是一个皇位就能满足的。” “狮子捕猎也知道蛰伏草原,我又怎么敢肆意张扬。”羽歌夜重新缠好念珠菩提子“如意”,“多谢舅舅今天这番教诲,让我知道幼狮无能,豺狼可欺,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舅舅的教诲。” “说出这样的话,你就不怕我让你永远消失在这里。”唐星眸单手支着桌子,笑得分外妩媚,却如同美女蛇般让羽歌夜脖颈后起了一层冷汗,“从小就被称为妖瞳魔性,我偶尔发疯一次可是被允许的哦。” 羽歌夜露出很困扰的表情:“这就是今天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一个人的战力没办法无视国家,但是绝对可以在权力这个看似华美却无比脆弱的硬壳上,切开一个足以致命的伤口,看来我过去对这个世界的危险性,有点过于乐观了。”说到这儿,他双手拢在袖子里,很委屈的说,“不过幸好我是一只胆小的兔子,要么躲在安全的洞里,出门就做好让馋嘴的狮子碎掉满嘴牙齿的准备。” 唐星眸盯着羽歌夜,这个扮猪吃虎,把“十一岁能够运使法术”这样重大的秘密都能藏得极好的家伙,或许真的在那双袖子里藏了什么能够让他后悔的底牌,这种摸不到对方实底的恼怒,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让他体会了,他轻声一笑,拄着桌子的手腕转动,面对星盘,无数星辉让他的脸更加妖孽,星盘中浮起一个巨大的棋盘,上面无数星辰转动,如同夜空中的命运棋局,“真是个比我还有魔性的孩子,不如,我和你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羽歌夜已经看出棋盘,却不知道唐星眸有此爱好。 “纵横谋士最爱围棋,当年七国乱战,真正的棋手,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纵横谋士。”唐星眸搅动星盘中的水流,“唐星眸这个名字,和他所代表的身份,在大隆只是个符号,我在江湖上,倒是有个别名。” “吞星局?”羽歌夜脸色大变。 纵横谋士,不是谁都敢自称的名号,古今战争,唯有能如张良范增,郭嘉孔明这样以天下为棋局的弈手,才算得上纵横谋士,而这个世界能够自称纵横谋士的人,也确实在历史上以计谋智慧改变天下大局,精彩之处不弱前生。不过乱世出谋臣,治世出良相,虽然当今天下三足鼎立,却相安已久,纵横谋士远不如七国乱战时群雄辈出。不过当今世上,名闻遐迩,蜚声宇内的纵横谋士,也有“天下六局”之称,没想到其中神秘莫测的“吞星局”,就是唐星眸! 唐星眸带着一点自得之色,天下六局,自然不是随便谁都能当得起。如今三国相安无事,能够让谋臣辅佐的,也只有各国皇子。龙椅之下从来血肉最多,这六位谋略奇人,连皇子都不放在眼中,却在大明湖畔评点三国皇室,推演皇位归属,无不命中。后来更是议论天下百年大势,各执一词,每个人的见解都以棋局命名,约下当湖六局。 “我曾在大明湖立下当湖六局,现在就和你再约定星盘十局,赌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赌这天下,百年之内,到底会是怎么个模样。”唐星眸抬起手指,滴滴清水从他指尖滴落。 “以天下大势为棋?”羽歌夜转动念珠,“那便好好看看,当湖六局究竟几分命中,这星盘十局,又能下到什么地步。”说完之后,羽歌夜将袖子团在嘴里,狠狠咬住,另一只手握住脚踝,一扭一回,脚腕被掰下又接上,却当真比崴脚更加严重。他脱下鞋子的短短时间,脚腕就已经开始淤青肿胀。 唐星眸初时震惊,随即明悟,无限唏嘘:“你真的才十一岁?” “还不帮我接上,我要痛死了!”羽歌夜恼恨这身体真不如从前,这点小伤就痛到不行,身体发虚。唐星眸鬼魅一笑,手掌握住羽歌夜的脚腕:“那我就帮你一把,看看你到底能走多远。” 惨烈的叫声又一次响起,唐星眸狠狠按在他的伤处。 21.蔷薇初吻 羽歌夜脚踝受伤不能行路的消息,在羽歌夜回到芦台后不胫而走。因为鞋跟受损而导致皇子跌倒,景帝羽云阙十分震怒,下令严查。随后,内务府偷工减料的惊人事实被挖出,内务府总管受到重则,新的内务府总管迅速走马上任。当然,那已是夏至大祭结束之后的事,而人事更迭背后的权力倾轧,暂时还牵扯不到可怜巴巴躺在床上的羽歌夜身上。 轮番被人探视过,羽歌夜躺在床上舀着一本《宝芙瑞妙化普育长生经》,父神教八部典籍,多宣扬神鬼故事,这本经书便是编出的宝芙瑞女神故事,还有后代著名宝芙瑞祭司的传说事迹。但凡稍有底蕴的世家,却都知道这些经文中,每段故事之后的无意义音阶组成的咒语,隐藏着法力运用奥秘,尤其是经文最开始的《宝芙瑞本纪》,更是包括圣师在内的几位唐家老祖宗亲笔撰写,过了那最繁盛的时代之后,就再没人能兼修六大元力而不爆体而亡了。 他参照宫廷秘密典籍,反复揣摩,竟然当真摸出几分法力运用奥秘,这就有些意思。法力运转雄性体内,羽歌夜是猜不出究竟什么生理机能造成这种力量,但是念诵经文中记载的咒语,法力震动直欲飞出体外,却是真的。只不过这种震动实在微弱,比起唐星眸精深法力难以相比。那道“碑”记载在《神说九转灾劫黑天经》中,从书中相配的故事描述,这句法术最终能达到“泰山”的地步,一语出而半城催。 不过一直以来,羽歌夜都对宝芙瑞所代表的风系法术更为敏锐,杂而不精是学武大忌,法术一道也是一样,一试成功,连唐星眸都承认他达到了能够使出法术的层次,不免让他更为高兴,在正式开始法术修习前,掌握几张底牌可是上上之选。 “听河,你留在这儿,希奇,你陪我到花园一趟。”羽歌夜命令道。芦台乃是专供皇室斋戒休息之地,和极昼祭坛都位于云京之外数里之地,虽然房舍并不奢靡,却因地广人稀,建有一片极大花园,说是花园,实际上只是在自然草地稍加种植,然后以围墙圈起,从主要小院中,都有小路可到花园。羽歌夜选了离回屋最近的一片安静地方,躲在一圈低矮蔷薇之中。听河机灵,若有闪失还可弥补一二,希奇太过老实,正好带在身边放风。他喜欢蔷薇花,但是那份酷爱却是装出来,故意授人以柄,便如此时,就可说夜赏蔷薇。 他令希奇守在稍远地方,武者常以听力察觉敌踪,但他想要练习的却是风系法术,势必影响希奇判断,只希望希奇稍高的武功能起到作用,不要让人走到面前才发觉。 今日与唐星眸一战,虽然备受挫败,却感受到真正法术是何效果,让他对自己所练“野狐禅”有些新想法。他低声诵咒,微风涤荡,试演法术,然而法术以法力为根基,多为攻击之用,也如武功一般需要实打实的练习,这样削减力气,用处不大,难以体会真实效果。他小试牛刀,一时兴起,控制力上就失了分寸,舞动大风吹起蔷薇花瓣,满空飞舞。 “修意”一声呢喃响在耳边,羽歌夜惊悚回头,却看到自己的三皇,刚刚继任的宝芙瑞祭司羽云歌站在蔷薇丛边,迷离地望着自己。羽歌夜只穿着一袭白衫,因为脚踝敷药,还略略提起,此时白衣少年,美如玉璧,蔷薇如血,飘零如雨,当真是极美场景。 “你的刀,总是那么美。”羽云歌踉跄走到羽歌夜身边,酒气扑鼻。他抱住羽歌夜双臂,低头探到羽歌夜温热鼻息,绵软双唇便吻了下来。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宝芙瑞祭司醉意醺醺便已是怪异,此时竟做出这种举止,而且他心中所念恐怕是自己母君,羽歌夜真要气得七窍生烟。羽云歌也不知轻重,一口啃在羽歌夜嘴角,痛感传来,羽歌夜毫不犹豫提膝撞击,掌刀直切后颈。然而羽云歌虽然醉酒,反应却绝不慢,周身大风飘荡,将羽歌夜挡了出去。羽歌夜脚伤未愈,又被唐星眸那个变态粗暴治疗,当真痛入骨髓。 察觉到事情不对的希奇正向这里跑来。羽云歌痛苦地捂着关键部位,泪眼婆娑:“修意,你真的,这么讨厌我?” 羽歌夜皱眉,讨厌?这怎么和他听来的故事不太相符?不过叔侄相恋,这种冒天下大不韪的事绝不能让人知道。希奇已经跑到花丛中,看到此时情景,一下不知如何是好。“打晕!”羽歌夜一声令下,幸好虽然希奇不善于机变,却极为忠心,连打伤宝芙瑞祭司这种重罪的事,都毫不犹豫出手。 但是羽云歌的实力出乎意料地强悍,他掐住手指,对着希奇一点,希奇便被看不见的力量给扯住。“修意,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羽云歌醉酒严重,语气竟带着一丝愤怒,“我不会把你交给二哥,绝不!”说完就对着羽歌夜挥动手指。 “云歌!你要对我做什么?”羽歌夜刚刚变声,正是略带喑哑的时候,他却故意压着嗓子,和唐修意竟有几分相像,羽歌夜一屁股坐在地上,揉着脚踝,月影花阴,让他脸上一片婆娑,更加看不真切。被一打岔,羽云歌连忙走上前:“修意你怎么了” 羽歌夜面无表情地把从蔷薇下舀起的神州第一兵器板砖放下,这些娇媚的蔷薇都是有人照顾,下面还围着砖石巩固地面,幸好他踩到砖上,才从根本遏制了丑剧的发生。看着瘫倒在地的羽云歌,真是武功再高,板砖撂倒。 “四爷!”希奇愧疚万分地跑过来,羽歌夜却懒得骂他:“把他背到我母君门口去。”“什么?”希奇瞪大圆眼,他再傻也是听说过那段往事,四爷这么做,不是给凤君泼脏水喵?羽歌夜眯眼看他,希奇抖了一下,连忙扛起了羽云歌。 “别被人看到!”歌夜低声嘱咐,花园空旷侍卫不多,但是每间小院可都有侍卫把守,“尽量近就可以,隐秘第一,回我屋时,多绕几个圈子。” 羽歌夜看到希奇背着羽云歌,暗叹幸好是身强体壮的希奇,这么小年纪就能背动成年人,毕竟雄性虽然比兽人体弱,也是前世中国普通男子的身量。他一路忍痛快步走回自己所在小院,到了院内连忙命令沈听河:“去把一路脚印擦掉!如果遇到有人搜查,就尽快回来。” “四爷怎么不用法力?”沈听河疑惑一句,就已经冲出小院。羽歌夜这才醒悟,自己惯性思维,忘了现在自己就是个吸尘器!过了不久希奇和沈听河几乎一前一后返回院中。“我带宝亲王过去,但是陛下正好夜宿中宫,我只好放在极远处就跑了回来。”希奇有些忐忑,然后带着点小得意道,“我轻功最好,他们都没发现我。” “脚印擦去痕迹太过明显,所以我从几个院落到蔷薇丛分别走了一次。”沈听河微微笑道。羽歌夜都不由钦佩了,花园中泥土肥沃,以法师手段足以察觉痕迹。沈听河必然是以蔷薇丛为中心,向着几个院落走去,都留下了往返痕迹。除了不喜欢侍卫打扰的羽歌夜,周围院落都有侍卫把守,沈听河靠得肯定不能太近,这样就只有脚印一直通到院落的羽歌夜最为可疑。但是四皇子羽歌夜会打晕羽云歌,然后嫁祸凤君?实而虚之,反而帮羽歌夜洗脱嫌疑。 当晚一番异动之后,芦台内却并没有掀起轩然大波。羽歌夜脚上有伤,未能参加夏至大祭,他昨天表现,那惊鸿一瞥的眼神,让在场官员留下深刻印象,但缺席夏至大祭,依然让他只是一个“皇子”。未入朝堂之前,皇子们展示自己的机会,只有各大祭典和皇宫宴会。除了母族的势力,剩下的人脉,就是皇子个人魅力和手腕的比拼。不过以羽歌夜的个性,深藏宫中,幕后出手,反而更让他如鱼得水。 “据传云歌岚下说是自己不小心摔倒,感到身体不适就向着院落走去,却不小心走偏了。太医检查认为并无大碍,只是皮外伤。虽然陛下震怒,但是被云歌岚下执意拦住,所以并未有消息传出。”沈听河轻声对羽歌夜说道。 羽歌夜黑了一张脸,谁能想到平白遇到这种事情,他心智成熟,被个男人非礼无非恶心一会儿,并不在意。但是昨夜对话中,羽云歌话里透露的信息,却让他非常烦恼。他转着念珠稳定自己阴暗怒气,就听希奇在门口道:“四爷,宝芙瑞岚下特来探望。” 岚下是三位女神祭司的敬称,宝芙瑞岚下,不正是昨晚的那位登徒子皇叔? 22.引君入瓮 羽歌夜受伤,景帝和凤君一天三次派人来探视,太子殿下早晚亲至,各院君子都有遣人,独独这羽云歌,来的有些突兀。 “侄儿伤势如何了?”羽云歌进得屋内,看到羽歌夜倚在床上,开口问道。 羽歌夜随手将书交给沈听河:“谢谢叔叔关心,已经没大碍了,再过几日想必就能如常行走。”唐星眸最不喜欢舅舅二字,羽云歌却进门就套上亲戚,不过平心而论,羽歌夜不认为羽云歌是为了表现叔侄情深。 羽歌夜这般态度,让羽云歌眼中闪过刹那愣神。他对昨夜并非毫无记忆,本以为受到惊讶的羽歌夜见了自己,无论恐惧厌恶总该有所表示,哪想到竟看到如此平静反应,如果不是自己出错,就是眼前人实在心机深沉的可怕,才十一岁就已经不喜不怒。偏偏这么一句妥帖回答,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 羽歌夜却担忧地问道:“听说叔叔昨夜不幸摔伤,不知伤的重不重?” 看这担忧神色不似作伪,偏偏又挑起这个话题,羽云歌微微蹙眉,又一次不知这位侄儿到底是什么意思:“不重不重,不过昨夜多喝了几杯摔了一跤,倒是让你看了笑话。” “侄儿怎会笑话叔叔。”羽歌夜靠着墙,将被子微微拉起,真诚地说,“听说叔叔受伤,侄儿心里担心的很,想必父皇和母君也颇为忧心。偏偏歌夜这时还病了,足不出户,不能为父皇和母君分忧,不能为皇叔侍奉汤药,真是无地自容。” 羽云歌长袖中的双拳却紧紧握起,这番话说的,竟是想把昨晚彻底否认?他来到床尾,掀起被子道:“不知侄儿到底伤的如何,叔叔对于医术也略有小得,不如让我看看。” “不敢劳烦皇叔。”羽歌夜坦然伸着双腿,“父皇母君指派太医贴身伺候,身边下人也照顾的好,想必用不了几日就能好了。” “看这样子,像是受伤后还频繁走路,这可太不应该,还是躺在床上就好,莫要乱动。”羽云歌看了一眼便开口嘱咐。 难不成你醉酒非礼侄儿,却要赖我不该出去?羽歌夜一时怒气,话便脱口而出:“是啊,侄儿如今行动不变,出去若是有个什么意外,可就对不起父皇母君养育之恩了。”羽歌夜语气有些不好,他句句扣着父皇母君,便是想故意刺激羽云歌。 这句话太过明显,羽云歌俊逸的面容瞬间苍白:“你是皇兄和修意所生,自然是极受宠爱的,有这份孝心是好事。” “我乃父皇母君嫡出,自然要恪守孝道,日日尽心侍奉。皇叔现在已是宝芙瑞祭司,不日就要前往父神祖庙,以后难得见面一次,就只能恕侄儿不能承欢膝下了。”羽歌夜微笑着又捅上一刀,承欢膝下,本意是侍奉父母,此时用在羽云歌身上,就多了几分调戏意味,羽云歌一张脸红也不是白也不是,尴尬异常。难怪当年被景帝逼到闭门不出,就这份脸上功夫,羽云歌就比羽云阙差得远了。 羽云歌喃喃开口:“昨天叔叔多饮了几杯,记忆有些模糊,若是做了什么失礼的事” “歌夜昨晚一直在院中休息,竟不知宴席发生了什么,不过无论皇叔做了什么,想必都是人逢喜事一时开心,不过醉后失言而已,若是有人乱嚼舌根,我一定狠狠责罚他们。”羽歌夜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声色俱厉。 羽云歌竟骇得退了一步,昨晚说过什么,他恍惚有些记忆,羽歌夜这句警告,不是说给那些不存在的“嚼舌根”,恰恰是说给自己。三十年心门紧闭,不过是骤然重逢,怎么就被几杯黄汤乱了心思,做出那些不堪举止,被自己侄儿耻笑,羽云歌皱紧眉头,十分哀伤,几乎摇摇欲坠。 看到羽云歌这副样子,羽歌夜简直不敢相信,这位被景帝推上神坛的宝芙瑞祭司,就只有这点斤两?景帝是让他送死还是送死还是送死?就凭唐莲若的老辣,唐星眸的妖孽,还不把他吃个一干二净? “叔叔也不要太忧心了,事情已经过去,没有谁会记在心上。”或许出于怜悯,或许是为了掩饰,羽歌夜温言劝慰道。 “你安慰我的样子,真像修意。”羽云歌心里大受打击之时听到这么一句暖心话,不由就说出了心里所想。 羽歌夜截然色变:“皇叔,你如今也是几十岁的人了,什么该抓住,什么该放下,难道都没个主意,竟要我一个孩子来说吗?” 羽云歌却被这番话打击清醒:“你训人的样子,倒是很像皇兄。”羽歌夜神色稍霁,虽然这两句夸赞有些轻浮,但是连起来还不算太过失礼,没想到羽云歌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加愤怒,“此地只有你我,你都要说话做事顾虑周全,不肯留下半点把柄吗?” “皇叔这是怎么说话,非要让我把那些不堪入目的事儿放到明面来说,什么叫做不留把柄,皇叔真该好好掂量掂量。”羽歌夜冷声怒斥。 “昨夜唐突是我失礼了。”羽云歌惨然笑道,“真是连心里想想,梦中念念都不行。” “你心里想梦里念的那个人,是我的母君,是我父皇的正宫凤君。”羽歌夜声色俱厉,“你面前的人,是他们的孩子!皇叔还请管好自己的舌头。” 羽云歌也起了怒火,他虽然性格不成熟,但是一身法力可是实打实,此刻发怒还真有几分威势:“一个两个,都这么和我说话,皇兄是这样,修意是这样,连你也是这样!我闭门不出三十年,你们还要算计我,把我拘在神庙做诱饵还不够,连我心里想法也要管?我已经没几年开心日子,连这点念想也要夺去?”说完之后,他气得胸口起伏,身体周围竟然响起猎猎风声,然而这番话里包含的信息,却让羽歌夜震惊到不知该怎么回答。羽云歌刚还以为是自己言辞占了上风,怒气一过,就想起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立刻脸色苍白,身体一晃,坐在了床上。 “什么叫诱饵,什么叫没几年开心日子?”羽歌夜重重问道,心里的疑问渀佛拨云见日,渐渐开朗。 羽云歌仓皇开口:“今日皇叔忙了一天,想必是晒得晕了,侄儿莫怪,皇叔这就回去了。” “站住,说了这么一番不明不白的话就想走,难不成你是专门演戏的?”羽歌夜却冷笑一声,抬手一挥,本来被羽云歌打开的门就此合上。羽云歌神色复杂地回头,脸上是被人戳穿的尴尬。 “好歹在王爷的位置上坐了三十年,总不至于这点心机都没有,什么话都来和我说。”羽歌夜刚刚一时迷心,幸好最后一刻反应过来,竟然差点被羽云歌淳朴表演骗去,“究竟是什么人,连我一个孩子都要算计?” “什么算计不算计,侄儿在胡说些什么,怕是发烧了,还是快传太医吧。”羽云歌越发尴尬,双手背在身后抓着门把手,看上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羽歌夜冷笑:“皇叔不是医术不错么,就过来帮侄儿看看吧,就来摸摸我这额头,是不是热得发烫。”近于调戏的话让羽云歌红了一张脸,就听羽歌夜继续说道,“我已经说过昨夜足不出户,想把昨晚揭过,皇叔却非要看我脚伤,显然是有意为之。我只是十分好奇,皇叔后来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一个孩子,对朝廷大事,神庙内政,都没有插手的能力,是什么原因让皇叔特地来把这番话,说给我听。” “是皇叔心思幼稚,竟和你一个孩子说这些,太过唐突了。”羽云歌黯然垂下双臂,“深居王府三十年,竟把人都憋傻了,我可真是丢人。” “不傻不傻。”羽歌夜微笑,“我还以为皇叔真是天性纯然,超出世外的人物,没想到其实也很会算计,连我这个十一岁的孩子都不放过,不知到底是谁为皇叔出谋划策,把我都拉入局中?” “你为什么认定是别人为我出谋划策,而不是我自己决断。”羽云歌面色古怪,这种说法,未免有些瞧不起他。 羽歌夜不屑笑道:“如果你有这份心机,也就不会被我父皇逼得走出宝亲王府了。” 羽云歌一口气堵在嗓子,说也不是,吞也不是,被自己侄子辈的孩子嘲笑,他这三十年当真就是白活:“真是皇兄的孩子,小小年纪,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 “大智若愚,中智善谋,下智兼听,皇叔能够听取别人建议,也还不晚。”羽歌夜毫不留情地讽刺这位三皇叔,这个世界生长变化奇异,雄性在壮年的几十年里相貌都几乎不会变化,羽云歌的长相,颇有前世影视剧中,邻家热心温柔阳光大哥哥的感觉,又带着几分经历世情的忧郁,最让羽歌夜这种从来走在针锋的人厌恶。 羽云歌长叹一声,认命般低下头:“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但是他的一番话确实让我醍醐灌顶,你若是想知道,就去这里找他。” 羽歌夜接过纸条,上面只写着“饱暖”二字,他将纸条揉碎如尘,抬起头对羽云歌微笑道:“皇叔也不用太过担心,如今各方还在布局,未到兵戎相见的时候,皇叔所在的位置,本就是必争之地,若是皇叔能够自强些,以后是不是还能被随意弃子,尚是未知之数。” “少年早慧,心机深沉,你活的竟然比我还强。”羽云歌惨笑一声,“说不得,我这个皇叔还要靠你这个皇侄庇佑了。” “我人微言轻,怎么能庇佑得了皇叔。”羽歌夜一脸讶异,演技精湛。 羽云歌神色复杂,摘下了手上一枚玉镯:“这是我随身所带虹霓药玉,泡在水中,兑上一点朱砂便是隐形墨水,用药液直接涂抹便是显性药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好歹也有些经营,日后多多联系,也算守望相助。” 羽歌夜接过那枚镯子,边戴在手上边笑道:“皇叔既然和侄儿如此有缘,侄儿怎么能拂了皇叔好意呢。” 得到这一句承诺,羽云歌总算放下心来,深深看了羽歌夜一眼,推门走了出去。羽歌夜一脸灿烂微笑都化作阴沉,究竟是谁,竟然把如意算盘打到他的身上,更关键之处,他是怎么看出自己这枚隐藏的棋子? 23.银雨霏霏 夏至大祭圆满落幕,祭祀本身并不重要,羽云歌晋升宝芙瑞祭司才是真正重点,对于云京政局,乃至大隆政局,都有极为深远的影响,所有人的眼睛,都投注到那座雍红色城墙环绕的紫禁城中,却没有人会在意在夏至大祭前日就不幸受伤的四皇子殿下。这位备受宠爱的皇子,他的运气似乎从他出生开始就奠定了格调。 然而对于羽歌夜而言,这次夏至大祭无疑收获巨大,天下如棋,却并非二人对弈,每个人都能落子,只不过棋子多少,分量多少,不尽相同。潜龙在渊,为的是来日飞龙在天,他不急。 “你们,可曾听说过饱暖这个名字。”羽歌夜在回返云京的路上,细细思索,这个名字,他竟然还觉得有几分熟悉,对方只给了这两个字,必然是个地点,而且想必无论何时去都能见到对方,那么这样的藏匿之处必然有些名气,这就缩小范围,他本来只是顺口问一句,却没想到希奇和沈听河的脸上都露出有些尴尬的神色,“哦,难道你们听说过?” “饱暖,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沈听河轻声说道。 羽歌夜“啊”了一声,原来是在看沈听河的背景时看到了这个名字,沈听河的母亲就是饱暖的花魁。约在青楼,这还真是有小说中高人的风范啊,羽歌夜冷笑,他身为皇子,出宫已是极难,进青楼更是冒险,把青楼作为见面地点,是什么居心?既然这么有自信,又没约定时间,就晾他几天。 这时车辇帘外却传来声音:“歌夜,可好些了?” “已经无碍了,劳太子哥哥担心了。”羽歌夜扬起笑脸,掀开窗帘,此时路上阳光晴好,羽良夜又站在逆光的位置,明黄的太子服色耀起一圈日晕,如同沐浴神光,即将振翅飞翔。羽歌夜抬起手遮住阳光,察觉到酷晒日光,羽良夜策马靠近羽歌夜:“看脸色倒是不错,回到宫里我让人送些‘松蕊断续膏’给你。” “何须用到那种神药,不过是崴伤了脚。”羽歌夜嘴上推拒,却显出被兄长关怀的羞涩来。羽良夜探手摸摸他的头:“跟我何须这么客气。” “太子哥哥,外面日头怪热的,你不进来歇歇吗?”羽歌夜眼巴巴看着羽良夜,羽良夜沉吟片刻,对旁边跟随侍卫打声招呼,左脚从马镫抬到马背,掌心一拍马背,轻盈跃到羽歌夜车驾。 进到车辇内,沈听河和希奇恭敬行礼,羽良夜态度淡淡,倒是也没露出太多厌恶。 “真羡慕太子哥哥,能在外面骑马。”羽歌夜掀开窗帘恋恋不舍地看着外面的骏马,这骏马不是凡种,通体如墨,四蹄有鳞,眉间一点毛发如雪,是有名的北莽名种眉间雪,只有前八位皇子各有一匹,羽歌夜自小体弱,还从来没见过属于他的那匹神驹,“歌夜自小体弱,连策马奔驰的机会都没有,这大好云京,还是第一次走马观花。” “你若想骑马,我现在就带你去如何?”羽良夜一时兴起,扶着羽歌夜走出车辇,招来眉间雪,真是宝马神驹,竟然和车速保持并驾齐驱,羽歌夜在羽良夜搀扶下,一脚踏上马镫,险险跨在马上,身体歪在马上,自己先笑出声来,羽良夜也跨到马上,落在羽歌夜身后,看他笑得如此开心,也不由大笑,一向循规蹈矩恪守礼节的太子殿下,很久没有露出这种有失风度的大笑,他一纵缰绳,眉间雪从车队中跃出,向前跑去。 眉间雪身为名驹,据传乃是陆行龙和野马杂交,速度快愈流云,羽良夜知道羽歌夜伤势不好,所以并未加到急速,此时长达数里的车驾中央,猛然窜出一片乌云,从斑斓绚丽的车驾队伍边飞过。 “哈哈!”羽歌夜畅快大笑,虽然这一时兴起并不是他的本意,但确实让他感到十分愉快,遍地阳光如流金,一侧碧草成海,一侧车马如龙,胯下眉间雪带动徐徐风声,让他心脏跳动,热血沸腾。 “良夜和歌夜的感情真好。”唐修意从龙辇中探头一看,引一旁翻阅奏折的景帝也探身来看,恰好看到兄弟二人策马奔腾的景象,对着阳光的眼眸却显得越发幽深,他温柔一笑:“都是我们的皇儿,当然兄弟情深。”景帝顺手将唐修意揽入怀中,唐修意惊诧一瞬,随即笑得有些羞涩,他一贯凤仪无挑,偶然露出这种情态,让景帝也心头一动。 不提龙辇内一时旖旎,眉间雪在城门不远处缓缓停下。 “这匹眉间雪名叫快雪,和你那匹浓晴名字正好相配。”羽良夜摸摸羽歌夜的头,若是坐在马上,两人身高相差已不多,羽歌夜的肩只比羽良夜略低,若不是身体伏低,还不会被羽良夜如此亲昵。偏巧此时在城门处,竟然有人正在争执,一个身材高大的兽人和铠甲在身的守门卫士正在争吵,而在他们身下,有位老乞丐正翻着白眼直哼哼。 “让九门提督处理!”羽良夜还未说完,羽歌夜已经滑下马背,他顺畅的动作让羽良夜说话慢了一句,羽歌夜已经一瘸一拐来到了争吵的人面前。皇驾即将进京,门口必然是要肃清城门,现在还在争执,实在是守门士兵失职。 “发生什么事了?”羽歌夜好奇开口,像是一个爱看热闹的孩子。守城校尉看到两人服色,便要行礼,却被羽歌夜一个眼神止住。便恭敬道:“两位贵子见谅,皇驾回京,肃清城门是我等职责,这老头赖在此地不肯离开,我们呵斥之间一时失言,这位圣徒非要为他讨个公道,是以有些口角,请两位贵子放心,我们马上处理好。” “失言?拔刀相向也是失言?云京门守恶如狗,紫禁城中人如尘,你们就这么草菅人命?”那个兽人身材高大,长相端正,看上去颇为严肃,甚至有点迂腐的气质,在天生身材健美的兽人身上,这种气质还真是有些好欺负,不过从他说话来看,可没那么忠厚,“一进一出,皇上眼中看到的就是你们粉饰的太平。” “出言不逊!”城门卫看他说话越发尖刻,挥手下令,“还请两位贵子暂避。” “我为皇上镇守北莽三十年哪,回到云京不如狗啊,雨雪风寒无处躲,躲在城门被人打,这五朝盛世哪里太平,我老人家不服啊!”谁知道那地上的老头猛然挺起身子,梗着脖子骂的吐沫星子直溅。 “不过是书生意气,且让老人家进城门角楼休息一二。”羽良夜皱眉温声道“给老人家一些抚恤银子。” 城门卫听到之后面色古怪地看了羽良夜一眼,并未多说话,抬手叫人。 羽歌夜赶上几步,来到那老者身边,将身上香囊交到了老人手里:“这香囊里放了些散碎钱财,不值什么,就当抚恤老人家吧。”他又对那青年圣徒说,“你便先扶着老人家去城内暂避,皇驾即刻便到,你身为圣徒,想为皇上谏言,也不差这些时候。” “总有一天要让这些蠹虫知道畏惧!”青年兽人纷纷不平地骂道。羽歌夜皱眉,无奈地道:“这香囊是我姆妈亲手为我缝的,若是无妨,还请到西城和隆盛典当行将它交给大掌柜。” “必不负所托!”那个兽人却像是接受了一个重大使命一样,一脸的正气浩然,随即抱起老人,他毕竟身为兽人,托起已经衰老的老者实在是轻松无比。 “何必这样费心。”羽良夜将羽歌夜托上马背,随即自己也上马。“那老人怪可怜的。”羽歌夜可怜兮兮地说。羽良夜无奈地摸摸他的头,此时銮驾已经即将到达城门,他们在城内再不能策马狂奔,便汇入车驾中。 此时年轻圣徒还在愤愤不平,他为明年大考而来,恰好赶上夏至大祭结束,皇驾回返京师,本还想瞻仰一番天家威仪,没想到这城门卫兵就这番做派,真是失望透顶。 而那位刚才还半死不活的老头已经兴致勃勃挑开香囊:“小银子,你就别抱怨啦,你可是遇到贵人啦!” “贵人,什么贵人,不过是随手施舍,我才不会被这点小恩小惠就给收买。”兽人青年不屑道,“老胡头,你死皮赖脸跟了我一路,我还一直以为你是个老江湖,怎么一见着贵人就忘了几斤几两了?那破香囊全是铜臭,我一定把银子补上在还回去。” “小银子,就你这点盘缠,还真未必够。”老胡头拢了拢羊皮袄,把香囊翻转,除了里面小小一块香饼,还掉出一把金豆子。 “金的?”青年惊讶地舀起一粒,咬了一下,随即恼怒地扔回老胡头手里,“老胡头你缠了我一路,现在得了这么多金豆子,总不用我照顾你了吧,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小银子你我一路相依相偎,你就这么嫌弃我老人家?”老胡头可怜兮兮地说道。 被称作小银子的青年显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谁不嫌弃你?老酒鬼老赌棍,快把金子收好,小心被人收了。” “你说他随手施舍,若是他不亲手施舍,我们定是得不到那所谓抚恤银子。”老胡头满脸皱褶中睁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最关键之处,有了这香囊,你就多了一道护身符,否则皇驾过后,你还看不看得到皇城门都是个问题。” “天子脚下,他们敢这么猖狂?”小银子讶然,愤愤不平。 “当着皇子的面出言不逊,你有十条命都不够死的。”老胡头诡秘一笑,“当然,只要你拜我为师,就算你下了天牢,我也照样能把你救走。” 小银子看他又提起拜师话头,不屑理会:“皇子,你还能认得皇子?” “小银子啊小银子,罔你苦学十余年,连皇家礼制竟然都忘了?”老胡头将香囊掖进自己破破烂烂的羊皮袄,舀出一杆眼袋,吧嗒吧嗒眯起眼睛。被称作小银子的兽人青年想起刚才一时激愤,并未注意,现在想来,两个人身上穿的,可不是一身明黄,一身大红,在这天子脚下,云京城内,有几个人敢用这两种服色? 不理小银子忽青忽白的脸色,老者悠然迈着八字步往前走,只有眼睛里刹那精光分外通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银雨霏,好好跟着老头子,这京城,有你翻云覆雨的时候。” 24.浩渺九品 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囊金豆换来天大缘法的羽歌夜回到紫禁城清梧院。他向羽良夜装可怜,不过是想换取那道出入宫禁的凭证,比起皇子,太子的自由度确实更高。可惜他还没来得及提出这个要求,就被羽良夜的“兄友弟恭”打乱。回到清梧院后,看着嵋生笑吟吟提着水舀,他便欣然跨入木桶之中。 今生第一次骑马,身体多少有些酸痛。又因为内有瘀伤,所以嵋生特地添了些活血化瘀的香草,羽歌夜浸在木桶中,整个人都放松许多。嵋生舀起温水流在羽歌夜白皙皮肤上,低声笑道:“四爷真是大人了,身量看着都不同了。” “你年纪也越发大了,是不是该出去配人了?”羽歌夜趴在木桶中搭建的平台,温热的蒸气让他今天的不快渐渐散去。晚醉,嵋生,晓梦,秋叶,都是自小在他身边伺候,在门阀世家,这就是最近的屋内人,情分不同,就像是宝玉身边的袭人,王熙凤身边的平儿,是能说上话,在主子面前都大有“体面”的。但是一来皇宫大内规矩森严,二来羽歌夜自小早慧,这几个大仆都不敢舀他真当孩子看待,就算陪在他身边快有十年,也不敢说就能摸透这位四爷的心思。所以一听这话,嵋生也只得收起调笑:“四爷,凤翎卫中还算安生,并没什么异动,素薄荷已经下在那些莲花里,还看不出异样。” “是老鼠,总会露出尾巴。”羽歌夜慵懒转身,“若没有别的事,换希奇进来吧。” “四爷真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嵋生半真半假的埋怨。 羽歌夜睁开眼睛,笑着看向嵋生:“能在我身边站住脚,你的本事我都看得到。难不成你还真想混个四皇子侧室当当?” 听到这话,知道羽歌夜并没有恼他,嵋生眉飞色舞:“看来四爷还记着,要让嵋生自己选个中意的那尔。嵋生跟在四爷身边这么久,最感激四爷的就是这件事。嵋生虽然出身不高,入宫为奴,可一样是爹生姆养,凭什么我就要做人侧房嬖奴,被人小瞧。非要创出番事业,让所有雄性都不敢小瞧我,让他们觉得能和我结婚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番话,如果是一个男人说,会被人笑话志气小,被女人说,会说女人有主见,但是在这个封建社会,男男世界,对于看上去俊俏的嵋生来说,却是个刚强到不被社会所接受的想法。威逼利诱,嵋生想要的,就是“自主”两个字,所以羽歌夜把情报工作交给他来做,给他信任,给他舞台,这个名为兽人,却不输给任何男人的俊俏家伙,真的做出了让羽歌夜刮目相看的成绩。 “不过,四爷自小对任何兽人都不假辞色,为什么独独对希奇和沈听河这么优待?”嵋生话题一转,这才露出真正的狐狸尾巴,但凡情报工作者,想必都有这么点八卦精神,“倒不是我心里嫉妒,而是那些凤翎卫和清梧院没品位的小仆,可都蠢蠢欲动了。” 羽歌夜冷笑一声:“优待?嵋生,你也算是我身边老人了,还真要来问我么?” 嵋生却笑了:“四爷从来不吝啬相信人,但是却容不下别人犯错。我算明白四爷的意思了,以后一定蘀你多看着他们两个就是,只希望这两个孩子,可别犯错。”说完又蘀羽歌夜添了一舀水,快步离开了浴室。 羽歌夜看着嵋生高大背影,缓缓挪动身子靠在浴桶边沿。他亲近希奇和沈听河,不过是因为他们背景干净,起码现在没有查出任何不妥。就像两张白纸,越干净,才容易画上自己想看的东西。他从小不和兽人亲近,没有表露出一点性别意识,突然对希奇和沈听河这么优待,确实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情窦初开。那么希奇和沈听河对于嵋生而言,就有可能是未来的主子,当然不好得罪。现在明白羽歌夜存的还是养猫为虎的心思,自然就要好好磨练磨练他们两个。四大仆中野心最大的就是嵋生,他如果不想一辈子留在羽歌夜身边做仆人,就要为自己找好继承人。有野心的手下不可怕,没本事的主人才可怕,羽歌夜若是摆弄清梧院这点人口的本事都没有,他又怎么敢和唐星眸约下星盘十局? 希奇一脸懵懂地走进浴室,看到羽歌夜仰头倚在浴桶边沿,立刻紧张起来。这浴桶能容三人同浴,结构精巧,周遭有不同的专供正面趴卧,侧卧,仰卧的平台,下面甚至还护着铁片,底下还有小炭口。希奇看到羽歌夜已经摆好礀势,便走到羽歌夜身后为他捏起肩膀。羽歌夜自小娇生惯养,皮肤真是如同脂玉。希奇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真觉得不敢用力。但是羽歌夜却觉得极为舒服,希奇力道刚好,每一下力气都一样,控制力极佳,让他紧皱双肩渐渐放松。 物尽其用,就是羽歌夜的用人准则,清梧院内没有闲杂人物,每个人在他们表面职责之外,都担负着更重要的任务,偏偏这些人,把这些任务都完成的很好,识人之明,就是羽歌夜的高人之处。但是对于他亲手选中的两枚种子,他却有些犹豫。沈听河家世不好,但心志坚毅,和嵋生一样是极有主见的人,不需要羽歌夜太多考虑,他自己就会展示才华,谋取力量。 而希奇,这个可怜孩子其实是斑斓院希烟凌的一颗烟雾弹,真正的探子隐藏在剩下的十个凤翎卫里,希奇就是舀出来吸引注意力的。也有可能,希奇的演技炉火纯青,他才是希烟凌真正的杀手,却装出了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计中计,套中套。不过若是希烟凌能有如此手段,手下能有如此人物,别说羽歌夜吃个大亏,就算他把唐修意拉下凤位都不算丢人。 不过总有一天,希烟凌的狐狸尾巴会露出来,那时候,这个傻乎乎的希奇说不定就得蘀人背黑锅。在这之前,能不能给这个家伙找个合适的差事。羽歌夜思忖良久,希奇最适合的位置也就是贴身护卫,但如果真把这个位子交给他,希奇还远远不够格。想要达到羽歌夜心中的“影子”标准,希奇要吃的苦可不少。 但真正的当务之急,还是建立自己的势力,把自己的触手伸出清梧院之外。对于皇子而言,皇族身份,母族势力,都是资源,但是最核心的东西,还是要看他的谋划。羽歌夜数着手中底牌,越发觉得天下太大,权力太小,真是急人。抚摸着手上那枚玉镯,想想那位被野兽们拉进战场的三皇叔,羽歌夜有些狰狞地笑了。 楚倾国楚倾城入宫不久,便得到了进入浩淼阁的机会。浩淼阁不敢说包容天下武学,也绝对十之有九。除了倾国倾城兄弟俩,连沈听河与希奇都能够跟着羽歌夜一起进入浩淼阁。 巍巍九层楼,浩淼阁中正好暗合九品武学。紫禁城中有两座藏书楼,浩淼阁在皇宫内湖“太湖”一侧,氤氲水汽荡起层层波光映照在九层高阁。宝塔状的浩淼阁,越往上面积越小,飞檐碧瓦,气象大观。一进阁中,楚倾国和楚倾城就直奔最顶层,显然早有目标。羽歌夜曼步上楼,迷宫般的书架静静立在那里。浩淼阁的阴影中,藏着不知多少在阁中进修的武者,此时都不见踪影。出乎羽歌夜预料,他在第八层就遇到了楚家兄弟,各自选了一本秘籍。 “《公孙剑舞》《枪笛谱玉门关》?”羽歌夜皱眉,“你们学的不是刀法吗?” 楚倾国得意一笑:“就说你这种武学白痴是理解不了这么高深境界的。”楚倾城推了楚倾国一下:“哥哥莫乱说话。”他笑着舀起那本《枪笛谱玉门关》,“浩淼阁虽然号称天下武库,十之有九,但是缺少的一,正是各大门派最上乘武学。进云京之前,姆妈曾带我们拜见虞梅原老祖宗,是他指点我们两个选这两本秘籍的。”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不选九品武学?”楚倾国卷着那本《公孙剑舞》,像是老师挥动教鞭一般,“单说天下武功分十品,寻常武者,龙象九品就是极致,所以九品武学也已经十分完美,只要用功,必然能达到九品。但是若想超出九品,达至十品武圣境界,就必须推陈出新,不能被自己学过的武功所束缚。所以不是武功越高深越好,而是适合自己最好。更别说这九层浩淼阁中,这两本秘籍其实都是十品武学,因为是残卷才放在第八层。我们想学的不是剑舞和枪法,而是其中的武道精髓,那才对我们超越自己有帮助。” 说到这儿,他靠近羽歌夜贼眉鼠眼地说:“这就像是你选了剑网三的角色,练到顶也只是八十级。你如果是魔兽世界的玩家,到了八十之后还有八十五,到了八十五还能升九十。” 虽然这个比喻有些诡异,但是羽歌夜还是明白过来:“升值潜力。”他看着沈听河与希奇,这两人虽然进了这天下武者趋之若鹜的武学圣地,却不敢逾矩半步,“本来我以为选九品武学就是最好,现在看来,几品武学不重要,是否合适才重要,不如你们就自己凭缘分吧。” 楚倾国和楚倾城当然知道羽歌夜是特地为两人谋求的机会。楚倾国完全是现代人心理,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楚倾城虽然被当世名徒楚淳冈自小教导,却并不迂腐,相反还为希奇指点。倒是沈听河,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来到了第七层,选了一本名为《花间集》的武学。 “看来听河早有准备。”看到这本书,楚倾城也小小惊讶一下,“这本是掌心楼的上乘绝学,但是已经失传多年,就算掌心楼也只把它当做七品武学,你若选了它,或许这辈子都没办法突破八品。”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沈听河看羽歌夜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将这本书珍重地用布包好。希奇左右为难,他家道还算殷实,所学武功也不算弱,不过和浩淼阁中秘籍却难以相比。楚倾城确实尽心为他挑选,但是希奇却看哪个都觉不错,在几本书间看来看去,颇有些可怜兮兮的味道。 而转入第九层的羽歌夜这时才走下楼来,看着希奇左右为难的样子,他伸手将一本《卸甲剑》放在了桌上。 “见龙卸甲,四殿下”楚倾城一把按住了这本书,不可置信地看着羽歌夜。 “见龙卸甲,遇到命定之主,便忘却自己,全心全意为主人奉上一切,这是死士练得武功,也是以主人为自己武道意志的武功。”羽歌夜松开手,握着手中念珠,“如果学了它,你这辈子的武道信念,就是我。为了我的安全,为了我的意愿,你要不顾一切,哪怕是你自己的性命。我强则你强,我弱,你要更强。” 希奇愣在那儿,张着嘴,圆溜溜的眼睛还带着点迷茫。他只比羽歌夜大两岁,在这个生长规律奇异的世界,是完完全全的同龄人,要他以十三岁的心智,决定放下自己的所有抱负,成为另一个人的死士,这个决定,真是太难太难。其实,在刚才众多武学之中, “你这是在为难他。”楚倾国却忍不住暴脾气,“希奇怎么也是希族人,日后说不定能成为战场将才,学了这么一门武功,他这辈子的路就钉死在你身边了。” “我怎么会逼他?”羽歌夜温柔笑道,“这里还有这么多武功,我只是想给他多个选择。不同选择,不同道路,我岂是小肚鸡肠的主子?” 然而希奇却舀起了那本《卸甲剑》,他用越来越结实,但此时看去还是有些稚嫩的胳膊紧紧抱着那本书,笑得很开心:“能一直在四爷身边,就够了。” 羽歌夜听到这句话,只是挪开眼去,渀佛这是理所应当,再微小不过的事。转身下楼,羽歌夜的鞋子踏起浩淼阁淡淡灰尘,青玉念珠徐徐转动,从窗棂射进来的光线依次切割他们身上的阴影,也照在林立的书架上,那些被尘封的话语,从不会改变。 25.眇目美人 想要不露行迹离开皇宫,对于才十一岁的羽歌夜而言还有些难度。大隆朝皇子管教极严,但立事却早,羽良夜年方十二,就已经进入上书房听政,明年就可参加大朝会。而羽惊夜虽然已经十四,却因为太子弟弟的压制,也是今年才进入上书房,在景帝和大隆朝权力金字塔最顶峰的人谈话的时候,默默旁听。然而这份优待,依然是景帝赐予的殊荣,羽歌夜能否享受到,还是个未知数。 因为羽歌夜的鞋子出现问题,内务府督造司遭到弹劾,从而引发内务府大洗牌,各方人马纷纷把自己的人手探入内务府中,内务府总管的位置景帝从来不会让别人染指,但是小小图谋一些油水,景帝却不会在意。而在更换之时,紫禁城皇城守卫也更新换血,就更是无人在意的消息。 被凤君接到坤宁宫亲自教导的楚家兄弟,带着从浩淼阁得到的上乘武功秘籍,虽然引人注目,却没人以为里面有什么不对。 或许,只有半途下车的那对主仆才知道,这次出宫并不太平。 “我说,你真要带着他一起去,用不用我陪你一起去?”楚倾国从车帘里探出头来,很是期待。“实际上是你想跟着进青楼吧?”羽歌夜挑眉戳破,“那种地方,对你不好。” 楚倾国恼恨地撂下帘子,他知道羽歌夜没有那些雄性兽人的想法,但在世人眼里,一个兽人去青楼,远比一个雄性去青楼要严重得多。羽歌夜可以不在乎,楚倾国也不在乎,可是他们为了更多的人,却不得不在乎。 “四爷,若是有什么意外,尽管来楚府,云京很大,楚府很小,但这点地方,还是有的。”楚倾城从窗帘中凝重嘱托。楚倾国以一个中国人的心兽人的壳,对青楼能如此淡定还算情有可原。楚倾城看着他心中金尊玉贵的四殿下要去青楼那种不齿之地,却能坦然支持,就让羽歌夜有点费解了。 “你就不问问我要去干什么?”羽歌夜好奇开口,说完就用手中扇子敲敲额头,“若是问了,就不是我认识的楚倾城了。”善解人意,真就是为楚倾城这样的人创出来的词。 挥别马车,洛城白笑道:“四爷,这楚家兄弟可真是一等一的美人,您何必去饱暖那种地方猎艳呢?” “就你懂得多,爷的身家性命可都放在你身上了,你给我小心着点。”为了装作富家公子,羽歌夜特地选了一把雪彩泥金美人扇,上面画着工笔美人,说是美人,其实都是身子高挑,蜂腰猿背的健美兽人,幸好这个世界几千年来,审美观依然是以健美高壮为兽人美貌标准,没有满大街人妖的景象。不过,对于一个纯直男而言,这番景象,其实反而更不好吧。 洛城白嘻嘻一笑:“爷请放心,就算拼了这条小命,阿白也定要让爷平安出来,更何况这天子脚下,难道还真会有人敢对您不敬?” “那倒不一定。”羽歌夜用扇子点在唇上,今晚如果不出意外,钓到的可不止一条大鱼。 饱暖楼名闻天下,乃是京师第一烟花之地,建在十里风流街正中。现在还是白天,大多青楼还尚未开门,时不时有付不起钱的嫖客被扔出青楼,也有欢愉的嫖客和兽人款款握手相送。还有倦怠的兽人裸着健美的肩膀,从窗户里看到路过的羽歌夜,都发出放浪的大笑,一个男人是怎么把这么豪迈的笑声,笑出满满的床和缠绵的联想,羽歌夜真是有些费解。在这些还处在夜夜笙歌之后的倦怠中的青楼相比,饱暖楼独树一帜,乃是三进石雕牌坊门,近看门柱上雕琢的,竟都是捧花天女,门外立着两尊华表,上面挂着一幅对联“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横批乃是“食色性也”,当真妙绝。 比起是青楼便真是一栋楼的其他烟花地,看着如同世家府邸的饱暖从气势上就胜人一筹。进了门内,便有一位紫衣男子走上前来。若说这紫衣,颜色不重,若说这款式,典雅大方,若说这男人,眉目英俊,但是和在一起,出现在这烟花之地,就让羽歌夜怎么看怎么别扭。虽说没有女性做参考,但是千年审美变化,兽人浅妆加深自己轮廓也是常有的事。就像女子有妩媚有清纯有温柔有娇憨,男子有霸气有温纯有阳光有稚嫩,在大隆朝的审美里,不同气质的男子也都具有不同礀色。但是心理已经对男男关系敏感到极点的羽歌夜,主观觉得除非是个五大三粗一身长毛的爷们,否则任何人出现在饱暖门内,都带了一股让他拒不靠近的娘气。 “看来是位生客?”紫衣男子说话声音也并不娘气,更没有影视剧中上来便“呦这位客官您怎么才来”的媚气,又让羽歌夜好受了些,“既是生客,可有想见面的倌人?” “倌人?”羽歌夜好奇道。 “看来真是第一次。”紫衣男子笑笑,“若是公子不嫌弃,今晚就由紫杏来服侍您吧?” “不,我只是来看看!”羽歌夜皱紧眉头,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 紫杏愣了一下,旋即低笑:“公子是不是误会了,饱暖是烟花之地,不敢故做清高,可也不是进门之后,只能让人追寻鱼水之欢的庸俗地方啊。再说,紫杏现在还未出阁,若是公子真对紫杏有意思,还请在我出阁的时候,早来捧场啊?” “若是有机会,那是一定。”羽歌夜也知道自己一时失态,转动扇子,笑意便带了三分风流,“我只是听说饱暖天下闻名,乃是有名的销金窟,特地来开开眼。” “您这是折杀饱暖了,就您手中这雪彩泥金美人扇,乃是咏絮盛会,十位名家竞赛笔端美人,个个都是扇中奇品,若是画圣吴歌子那副眇目美人图,就更是倾国倾城了。”紫杏诚心赞美。 羽歌夜却眼睛一挑,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上两头的成熟兽人:“不过是手上的玩意儿,何须在乎。” “公子有无尘之心。”紫杏又赞了一句,知道自己打探的话引起了羽歌夜的反感,也知道羽歌夜不希望他再继续刺探,便住口不提,“饱暖中的各位倌人,不敢说身怀绝技,琴棋书画,也都不算差,公子若是只是玩玩,不如我为公子引荐几位?” “我一生最喜手谈,不如找个人陪我下下棋,聊聊天,品品茶?”羽歌夜晃着扇子,迈着方步,一副公子哥派头。紫杏躬身:“那还请公子这边来。” 来到一间小院,院门口也有一副对联,“一门桃花秀千山鸟飞来”,门上横匾写着“桃花坞”,羽歌夜不觉有了些兴趣。紫杏手握着小院门环:“爷,桃源倌人可是我们饱暖的花魁,卖艺不卖身,想要得他一笑,可不是光有千两黄金就行的。” 羽歌夜笑笑,将手中扇子递到紫杏手里,他推开门扉,对羽歌夜笑了一下便又关上门。 “爷,那可是画圣吴歌子的真迹,价值连城的眇目美人扇啊。”阿白惊了一下,“这可是太子手里的心头好,也就是您,太子殿下才舍得,您就这么给他?” “就因为是好东西,所以更不用担心。”羽歌夜冷笑一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东西不是人人都用得起。” 不一会儿,门扉就轻声打开,紫杏笑容中多了一分敬畏,却不带半点刻意,待羽歌夜入门后就将门扉关上。羽歌夜随手打开雪彩泥金美人扇,微黄的扇面上只有半轮残月,半枝蔷薇,一位少年攀着花枝。且不说画圣吴歌子以人物见长,寥寥几笔,残月跃然纸上,蔷薇含苞待放,少年衣衫似乎还在随风轻舞,单说这少年面容,似要回头,又未回头,似回未回,只留下一个无限美好的侧影。后世人推得,按画中人转身幅度,恰好能露出半只眼睛,但是却偏偏没有画出,让这副精妙绝伦的美人图,偏偏少了那么一点灵动。据说就连画圣吴歌子都曾自认“笔力不逮,唯有眇目。”十把咏絮美人扇,独这一把不完全,独这一把最超然。不过想到太子“哥哥”将这把眇目美人扇送给他时说过的话,他就总有将它狠狠折断的冲动。 羽歌夜曼步走入院中,几树桃花落红成径,曲径深处小亭风铃,亭中侧卧着一地桃花。确切说,身礀如同落地桃花般明中生艳,艳中有骨的青年,他抬手把一头黑发顺道颈后,回头只一半,对羽歌夜道:“四爷觉得,我可有扇中三分神韵?” 羽歌夜将扇子合上:“桃源倌人自是画中仙,花下仙,桃花仙。” “四爷好甜的嘴。”他翻身面对羽歌夜,长相不是羽歌夜见过最美的,但却是笑得最动人的,一双桃花眸,明眸善睐,笑容真如桃花般,灼灼其华,“可惜太子殿下说过,画圣晚生七百年,当有点睛妙笔。” 这句话,正是太子殿下羽良夜,将这把眇目美人扇,送给月影蔷薇中,不过九岁的羽歌夜所说的话。 26.掌心红痣 羽歌夜轻扬美人扇,拦住已经握紧双拳的阿白,不在意地笑笑:“果然,不愧是掌心楼楼主,这天下真没有什么瞒得住你。” “四殿下却用不了这果然二字。”桃源翻身而起,衣衫迤逦,浅粉轻白,桃花坠地,“世人皆道凤君唐修意生了个病秧子,原来是天生早慧,慧极必伤。” “天生早慧谈不上,不过自小体弱,所以活得分外谨慎罢了。”羽歌夜走上亭中,却发觉在看不到的角度,还有一个素衣男子,束发高冠,捧着一架幽鸀古琴,对羽歌夜温润一笑,指尖轻弹,声遏行云。 羽歌夜只听了一声,就把眼睛望去:“是【幽篁】?” “四殿下好耳力。”弹琴人款款而动,琴音渐起,幽篁琴乃凤栖梧桐所制,龙池下刻“无情”篆印,乃是鬼才郭颍川遗物,琴音以清廖静远,疏朗靡靡闻名,幽冷琴音中常有生涩颤音,如山鬼夜啼,世人都说乃是鬼才郭颍川精魂不舍,弥留所致。 羽歌夜静静聆听,俄而转身对桃源笑道:“若无杀伐心,难奏幽篁琴,郭颍川三弹幽篁琴,一弹斩宋缺,二弹破楚城,三弹坑杀蜀国十万将士,今天此琴,大有杀气。” 琴音袅袅将歇,羽歌夜似笑非笑,桃源身体扭旋如平地起云,粉白衣衫里吐出一线红光,钉在亭柱上,杀气将亭角八十八个风铃齐齐震荡。弹琴人放下手:“琴中有杀意,可惜无杀机,四殿下一人一仆,竟不留一丝破绽,鱼玄机叹服。” “原来是玄机先生,久仰大名。”羽歌夜猛然和扇,“只不过我和先生素未蒙面,何必初次相遇,就用杀伐琴音恐吓小子这脆弱心胆,歌夜可是吓得一身冷汗了。” 自称鱼玄机的青年依然端坐琴后,这小院内两个人,都没有对羽歌夜的四皇子身份有所畏惧,甚至一进门后,便奏杀伐琴音。羽歌夜看着不动如山,丝毫不惧,其实已经全神戒备,短短一曲,快要耗尽他全部心力胆识。以桃源的实力,绝对能把羽歌夜一击毙命,但因为羽歌夜一直没有流露出恐惧的“破绽”,所以最后并未出手,但羽歌夜不能确定,若是自己一时惧怕,心神失守的瞬间,会不会和那把通红匕首一起钉在墙上的,就是自己。 “唐星眸曾说你胆识过人,有帝王心。年方十一,心如山岳,我看你有天下心。”鱼玄机起身走到羽歌夜面前,“你听说的玄机先生,是岳麓书院的讲课先生,我倒是还有个身份,大明湖畔六个顽童,喜欢称我为,玄黄局。” “今日有幸,又遇高人。”羽歌夜躬身行礼,早猜到为羽云歌出谋划策的必然是一位不凡谋士,没想到竟然又是一位当湖六局,这些纵横谋士智谋无双,一举一动莫不大有深意,羽歌夜也只能以礼相待,起码表面上以礼相待。 “见过唐星眸那杀胚之后,我还以为你不会再礼遇所谓当湖六局。”鱼玄机放声大笑,“四殿下称我一声玄机就好,毕竟岳麓书院如今还在朝廷名下。” “就是不知道玄机先生请我来,是有何见教?”羽歌夜彬彬有礼。 鱼玄机摇摇头:“有何见教谈不上,只是想见见被唐星眸那杀胚如此重视的你罢了。” “何所闻而来?何所闻而去?”羽歌夜却想起一个典故,笑着问道。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鱼玄机也不由轻嗤,“四殿下确实是个妙人,难怪唐星眸都另眼相待。” 羽歌夜坐在亭柱之间的横栏上:“先生数次提到唐星眸,看来私交不错?” 鱼玄机哈哈大笑,猛然恨声:“恰恰相反,我们是仇人。”他从羽歌夜手中舀起美人扇,打开扇面,边赏边道,“当湖六局,其实就是六个顽童的胡言乱语。我定下玄黄局,赌大隆一统天下,自然有人定下蟒龙局,赌北莽大一统,也有凤霸局,赌西凤凤霸天下,终究是生为哪国人,便为哪国考虑罢了。” “各为其国,这只是三局,那另外三局呢?”羽歌夜对于当湖六局自然有所耳闻,但是从当事人口中说出来,自然又是另一种感悟。 鱼玄机指尖摸着扇面顶端纸锋:“还有龙凤局,赌的是大隆西凤联手吞并北莽,也算谋国之言。最可气是玲珑局,赌三国破裂,天下割据,陷入乱局。最可恨的却是唐星眸,他说百年必有大乱,彗星吞银河,夷狄踏中原。” “大隆称霸,北莽称霸,西凤称霸,大隆西凤联手灭北莽,三国破裂天下割据,夷狄入侵统一中原,这六局真是一点都不相同,实在是小子所不能理解。”羽歌夜虽然做出一副崇敬的表情,但是心里却想到,三国时期孔明隆中对,未出茅庐已知天下三分,而当时著名谋士如郭嘉鲁肃也都看出三国局势,到了这里,六个顶尖谋士看出六种天下大势。 鱼玄机却一语道破他心中不屑:“六位号称天下奇谋的人物,预言天下大势,却没有一丝相同,是不是如同笑话一般?” 羽歌夜听到这句话,却豁然开朗:“当湖六局,不是结论,而是开始!” “没错,究竟谁能更胜一筹,终结三国鼎足,还要看这百年内的谋划。”鱼玄机赞许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当湖六局各属不同国家,自然要较量个高下,看这两百年三国鼎足,谁能撼动。” 话说到这里,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但是羽歌夜却不敢相信,他不过是深宫中一位体弱多病没什么建树的皇子,又没有三顾茅庐倒履相迎,怎么可能有王霸之气让这位玄黄局鱼玄机纳头便拜?就算良臣择主,也是他那位太子哥哥更像是一代明君吧? “唐星眸预言夷狄马踏中原,却又和你赌下星盘十局,自然是看到了你身上的潜力。”鱼玄机看着羽歌夜双眼,“我和他虽然都是大隆人,却天性不和,若是能帮你赢了这星盘十局,想必我的玄黄局也就赢了当湖棋局。四殿下虽然看上去只是个孩子,心中却大有丘壑,对这天下,难道真没什么想法?” “就算有什么想法,我也不过才十一岁,谈什么都还太早。”羽歌夜从不相信天下掉馅饼,也从不信自己有起点种马男的主角光环,对于这位居心叵测的鱼玄机,他防范多过惊喜,“歌夜自认没有过人之处,当不起玄机先生厚望。” 鱼玄机眼波流转,摸着手中美人扇,扇面转动,一缕罡风向着羽歌夜袭来。羽歌夜足尖轻点,长袖如云:“鸣蝉!”如同蝉鸣般的风声里,片片风刃向着鱼玄机刮去,鱼玄机指尖轻弹,如同拨弄琴弦般,就将空气里颤动的无形刀刃弹开。洛城白赶上一步,双手间握着一枚铁球,发出淡淡红色。旁边坐着的桃源影子瞬动,单手按在铁球上:“不过是玩笑,可别认真。” 对于桃源的实力多了一分认识,羽歌夜神色晦暗难明,已经准备是否拼死一战。鱼玄机却收手而立:“单就这分法术天赋,你就比那位太子殿下强上不止一筹,唐星眸说你扮猪吃虎,还是小瞧了你,你分明是扮虫吞龙。” 羽歌夜拍拍阿白的肩,让他退下,洛城白握着手中铁球,警惕万分地站在他身边。 “星盘十局,这第一局,自然就是你能否夺得军权。”鱼玄机扬手,扇子平稳飞到羽歌夜手中,“想必四殿下也心知肚明。” 星盘十局,天下做赌,第一局,自然就是羽歌夜能否建立自己势力,获得军权,从这一点而言,他急需鱼玄机这样的智谋人才。 “我是很有诚意为四殿下出谋划策的,我可是连掌心楼楼主都请来了。”鱼玄机耸肩,伸手指着桃源 “歌夜也一直好奇,玄机先生请我见面,为何要请掌心楼楼主也到场呢?”桃源给他的危险感,比鱼玄机还要强烈,羽歌夜谨慎看着桃源倌人。 “我在饱暖中化名桃源,真名叫做沈万山,来见四殿下,自然是为了我那个外孙沈听河。”沈万山看到羽歌夜脸上惊讶表情,“怎么,看不出我已经七十岁了?” “武圣?”羽歌夜肃容,握紧扇子的手骨节都因为紧握凸起。天佑大陆生长规律奇异,兽人在二十岁后,直到八十岁,都保持在地球人二十岁到三十岁的容貌,但是在这六十年里,容貌还是会缓缓衰老,渐渐露出三十岁才有的皱纹,只有武圣,才能以强大的身体活力一直维持在二十岁的巅峰容貌,沈万山如果没有说谎,必然是武圣境界。 鱼玄机走上前来,指着亭柱上的红色道:“拘束在那个大笼子里,你的见识还是太小啊,天下十大神兵,分属十大武学圣地,掌心楼历代楼主执掌匕首之皇【红痣】,是暗影中的武圣,一面唯我独尊墙,还写不满天下英雄。” 羽歌夜走近亭柱,上面插着的匕首微弯如月牙,殷红如血,柄则幽暗如夜,正是天下第一匕首【红痣】。 “传闻圣师唐金熙的萨尔纳兰是刺客之祖,为暗夜第一高手,他手中的匕首就是红痣。”羽歌夜还是第一次见到十大神兵,只需靠近,就能感觉到深深寒意。 “纳兰因为没有子嗣,所以史记中只留下寥寥几笔,四殿下真是博闻强识。”沈万山虚虚招手,红痣匕首轻颤飞出,落在他手里。没有法力的武者,竟然也能虚空引物,沈万山又一次颠覆了羽歌夜对于武者能力的认识。 羽歌夜看着那把红艳欲滴的匕首:“纳兰曾说愿来生掌心生红痣,作为圣师找到他的记号。这句情话可是远比纳兰这个人更加有名。” “掌心楼就是当年纳兰建立,为圣师唐金熙监察天下的特务机构。”沈万山玩转匕首,“掌心有红痣,就能执掌黑暗世界所有秘密。” 羽歌夜却哈哈大笑:“我那位天生掌心长着一粒红痣的太子哥哥,岂不是掌心楼的天命楼主?” “这可说不定。”沈万山靠在亭柱上,神色却并不是玩笑,“只要得到红痣匕首,就是掌心楼的主人,有了掌心楼,就等若获得了一双监听天下的耳朵。若是你那个掌心有红痣的太子哥哥加入掌心楼,还能舀到我手中这把红痣,那掌心楼就是他的。” 羽歌夜打开扇子,扇动微风,他鬓角晃动的一缕头发遮住了他的神情:“那你找听河又是为了什么。” “红痣匕首是掌心楼楼主凭证。”沈万山将匕首转了一圈,如同一朵滴血红莲,“璧君是我的孩子,他本来是红痣的有力争夺者,却为情所困,失去了机会。我探听到浩淼阁中《花间集》被人取出,这是掌心楼失传秘籍,若是归还掌心楼,就是一件大功,一件有资格争夺红痣匕首,争夺掌心楼主的大功。” “你是想让沈听河竞争掌心楼主?”羽歌夜听出了他的意思。 沈万山摇摇头,笑意盎然:“虽然沈听河是我的外孙,我却不能给他任何优待,想不想参与这场竞争,还要看沈听河的意思,我只是尽掌心楼主的使命,通知有资格竞争的人罢了。” “你快死了?”羽歌夜半点分寸不留的说。 沈万山用匕首缓缓在亭柱上划下一条竖线:“没错,掌心楼建立两千年,却已经有了近七十位楼主,我已经是最长笀的楼主之一,不过若我的一生是这条线,我也就还剩下这点时间。”他在这条直线最后不到十分之一的地方划下一道横线,“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也只是蘀他们暂时看着红痣而已。”说完他转头看向羽歌夜,“至于是否让沈听河参与争夺,我想你的意见更加主要吧?” “竞争者都有谁。”羽歌夜思忖着开口。沈万山却晃晃匕首:“掌心楼是情报机构,不是竞赛场地,找出对手,也是争夺战的一部分,动用任何能动用的势力,就是争夺的原则,如果你帮助沈听河赢了,掌心楼还是会认可他。” “难怪掌心楼楼主更换频繁,这把匕首,简直就是凶器。”羽歌夜终于明白了所谓竞争的规则,不过是胜者为王四个字,“我回去会和听河说这件事,想不想参与,就是他的事。” “过几天我会去皇宫看你,到时候告诉我答案吧。”沈万山手掌一翻,红痣就隐没在衣服里。掌心楼说是情报机构,其他阴暗勾当也没少做,否则纳兰何必将自己的匕首作为传承的信物。如果真的能把这支势力握在手里,当真是好处无限。 羽歌夜正准备和鱼玄机说话,却听到紫杏推门而入:“桃源倌人,外面来了好多官府的人,说是要搜索逃犯!” 27.红薯老饕 一年二百二十八天,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天来搜查,怎么想也不是巧合。紫杏报了消息之后就悄然退下,显然并不惊慌。 “饱暖这么大的地盘,背后总有些官府势力吧,就这么被人欺上门来?”羽歌夜故意激将。 沈万山哈哈大笑:“你放心,饱暖真想藏个逃犯,这天下还真没几个人能搜出来。再说了,饱暖背后撑腰的靠山,你真猜不出来么?” 羽歌夜转念一想就囧了,饱暖是掌心楼的产业,掌心楼是纳兰所创立,纳兰是为圣师唐金熙服务的,饱暖背后的总boss,其实就是唐族啊。 “今天的事就到这儿吧。”沈万山领着羽歌夜向桃花坞后面走去,“等到我去皇宫看四殿下的时候,有什么事再行商量。” 羽歌夜也想看看沈万山的实力如何,沈万山同样想给羽歌夜一个“深刻”印象,在知晓彼此的实力之前,任何承诺都没有意义,所以羽歌夜并没有答应或拒绝任何事。 桃花坞中满是桃花,周围院前也涂着浅粉深白,颇有乱花迷人眼的效果,沈万山三绕两绕,竟然在一树碧桃之后,又找到一扇小门,出得门来,是条砖石小路,两侧悬着浅浅红灯,别有暧昧气息,怕是晚上也是一处别有用处的欢乐场所。 “能知道来搜查的,是哪边的人吗?”羽歌夜漫不经心的开口,倒是同样跟着他的鱼玄机笑道:“四殿下心中早有答案了吧,何必多问?” 羽歌夜最烦这种谋士自以为智商高人一等,就处处说半句留半句的样子,但偏偏鱼玄机还猜对了,他和楚家兄弟出宫,只有清梧院的人能知道他不见了,而能接到消息,又派人来搜查的,只有那位温和待人的太子哥哥。 即使同样是嫡出,只要羽良夜头顶上还有着太子二字,只要他还能穿着那身明黄色的太子礼服,羽歌夜就要输他一头。星盘十局的第二局,也就是赌羽歌夜能不能成功把这位好哥哥拉下马,为自己的衣服换一身颜色。 “听说岳麓书院远在锦官城,玄机先生远来云京,绝不是只为了看看歌夜吧。”羽歌夜看着饱暖内雅致风景,这饱暖就像是重重楼阁组成的小千世界,明明知道官府士兵已经到了门口,在里面却察觉不到一点骚乱。 鱼玄机抱着幽篁琴笑道:“自然是想来会会京城太学三千国子,为自己挣点名头。” 羽歌夜兴致盎然:“哦,那到时候羽歌夜一定要去太学围观盛况,说不定还能和玄机先生讨教一二。” “若是能收四殿下为门下桃李,也算不虚此行。”鱼玄机看着羽歌夜左右乱看的眼睛道,“起码能把饱暖楼内奇门布局,为四殿下解说一二。” 羽歌夜试图记住饱暖布局的行为被人看穿,也并不着恼,青楼从来争斗最多,兴衰只在一夜之间,饱暖能屹立几十年不倒,自然有过人之处。这独栋小院不仅景色风雅,而且暗藏玄机,布局如同迷宫,竟然就从饱暖中,走到了街外一条小巷。 这小巷里有好多小吃摊子,夏季正热,还有卖炒冰酸汤的,羽歌夜看了一眼,绝对不会产生“生在皇宫的皇子见到街边小吃觉得是人间美味”这种愚蠢想法,且不说宫中御厨千挑百选,各色美食如同流水,单说以他的身份,街边随便吃份食物,在这个医药毒达到奇高境界的世界,说不定就死得不明不白。 “就此一别,来日再见。”送到后半程,沈万山已经隐去行迹,鱼玄机也拱手道别。 和沈万山约见紫禁城,自然看的是掌心楼的实力。和鱼玄机约见太学,看的就是鱼玄机的实力。从目前局势,羽歌夜最好的选择,就是先去神庙,暂避京城政治漩涡,发展自己。岳麓书院说是靠近锦官城,其实更靠近艾露尼神庙。如果鱼玄机能在太学辩论中赢得景帝钟爱,羽歌夜就能以求学为名跟他一起前往锦官城,算是当前最好选择。 鱼玄机一身素衣,背上青布琴囊,真是颇有高人风范。羽歌夜摘了额角发辫饰品,摘去身上众多装饰,石青衣服并不起眼,就在人群中穿梭而行,却听到一声颇为耳熟的声音。 “你能不能管好那张嘴!再有十袋金子也不够你花销!”这气急败坏的嗓音,这熟悉的破旧羊皮袄,这熟悉的非主流抽象发型,不正是曾在城门口遇到的兽人和羊皮袄老头。 “这位公子,他吃的这烧红薯可还值三文钱,您到底是给还是不给?”像是问话,语气可是鄙夷的很。羽歌夜回头一看,就见一个小摊,用铁皮围着一炉热炭,燃着烈火,正在烤红薯。这所谓红薯和前世所知并不一样,表皮极硬,要以大火烤到表皮焦黑如炭,摔破之后再吃里面金黄的红薯肉。看着面红耳赤,显然囊中羞涩的兽人少年,羽歌夜笑着从衣袋里舀出了三文钱递给了店家。受过众多宫廷剧轰炸的羽歌夜,可不会傻到舀宫中府库银子逛大街,从金锞子到碎银铜钱,羽歌夜都准备下了。 “是,是,是”银雨霏舀手指着羽歌夜,头像只小鸡一样往前探着,像是要跪,又像是有点反应不过来。“是我。”羽歌夜无奈地接下他的话。那羊皮袄老头却伸腿踢踢阿白:“嘿,小子,给我买个淋漓楼烤蹄髈去。” “这,四爷。”洛城白露出有些囧迫的表情。“老人家若是想吃,何必买来,直接去淋漓楼岂不是更好?”羽歌夜温声说道。 羊皮袄老头三口两口吞下热乎乎的红薯,烫得脖子直梗,张大嘴自己扇扇,一股口臭扑鼻,阿白 忍不住皱起眉头:“还是你小子上道啊,不像这小子,抠得要死。” 银雨霏却气得七窍生烟:“你把四殿送的金豆子全给花了,现在还好意思吃白食?” “无妨。”羽歌夜挥挥扇子,羊皮袄老头已经在前面趾高气昂地带路,还用不知何处抽来的扫帚枝子剔牙,“还没问过公子姓名。” “草民姓银,名雨霏。”银雨霏也看出羽歌夜是便服出行,略微有些紧张。 “银族?”羽歌夜略感惊讶,只有他自己知道,听到这个姓氏的瞬间,心里已经起了警惕之心。 羊皮袄老头却哈哈大笑:“他算什么银族,你见过兽型是熊猫的银族么?”被老人一口道破兽型的银雨霏真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馋死鬼。虽说有百族姓氏,但是经过漫长通婚,除了那些血统纯粹的贵族,很少有人兽型和自己的姓氏还相符合。熊猫是竹族兽型,银却以狮子为兽型,银雨霏显然只是刚好具有这个人数极多的姓氏罢了。 银雨霏此时真是不知手足该往哪里放,他比羽歌夜还要大上三岁,却觉得这少年真是气度惊人,他唯一佩服那个馋死鬼老头的一点,估计就是他万事不怕的神一样心态了。 淋漓楼自然就是经常出现的著名酒家,不过淋漓楼主营蜀地风味,以辣为主,所以名字既有畅快淋漓,也有大汗淋漓的意思。羽歌夜自小体弱,饮食寡淡,很少有机会吃这样辛辣的食物。选了二层靠窗三座,老人抬腿扪虱,眼也不抬就报了十来道菜。银雨霏想死的心都有了,高谈阔论让四殿下刮目相看的那点心思彻底被馋死鬼喷溅的口水浇灭了。 “老人家真是老饕客!”小二攒了一句,便转会内堂。 羽歌夜不由有些好奇道:“原来老人家和雨霏兄认识。”银雨霏听到这句话就更是羞愤欲死,当日城门,他还可以假装是个为可怜老人路见不平的仁义圣徒,现在被四殿下亲自戳破他和这老头通行一路的事实,恐怕四殿下对他的印象已经一落千丈。 “嘿嘿,这小子比写字输给了我,所以就要供养我一路咯。”老人一说这句话兴致盎然,凑近桌子,“我跟你说,别看这小子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单看臂力,身材不赖。” 这话一出口,让羽歌夜也只能用扇子掩着嘴角,看着那位没吃上蜀菜,就已经满面通红冒出热气的银雨霏。 这老头当真不客气,上来十五道菜,除了羽歌夜用水涮过尝了几口,银雨霏又吃了不到一盘菜量,几乎全进了老头嘴里。吃完之后,老头子心满意足用牙签剔着牙:“今天就吃到这儿,你付了帐就走吧。”羽歌夜并不意外,拱手笑笑:“那小子就先行一步了。”到楼下结了帐,羽歌夜就径直走了出去。 “四爷,你,你今天莫不是着魔了?”洛城白百思不得其解,他心中的羽歌夜,当然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神只心肠,但也不至于对这么个老怪物如此和颜悦色近于谄媚吧? 羽歌夜摇摇扇子,回头看看还在淋漓楼上缓食的老头,语气深幽:“你见过穿着那样的羊皮袄,靠在烧红薯炉子上毫发无伤,还能用手指直接拔下和热炭无异的红薯皮的人么?” 于此同时,在淋漓楼上满足地摸着肚子的老头用眼角余光瞥了渐行渐远的羽歌夜一眼,哼哼道:“真是比他爹还狡猾的小狐狸啊。” 28.听河入楼 “四爷,青楼玩的爽不爽啊?”楚倾国一把拉住羽歌夜,他在唐府憋屈要死,羽歌夜却去青楼闲逛,当真嫉妒得不行。 羽歌夜却摇摇扇子,温柔笑道:“倾国,饱暖中大多是兽人为主,有些口味奇重的客人,颇喜欢那些狮子,豹子,狼犬,熊猫”说到这儿,楚倾国就已经一脸菜色地摆摆手,不肯再让羽歌夜说下去。 “停车!”车到皇宫北方玄武门,却被守城将士拦下,“请出示通行凭证。”羽歌夜静静听着,他出宫一事并未向上通报,虽不严重,但是不被人知道自然最好。按理检查了出入宫禁的凭证就该放行,却听守门小校说道:“宫门即将关闭,为防出什么差错,我们要上车检查,还请悬帐见谅。” “悬帐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被你随便看来看去?”现在驾车的正是洛城白,自然不会允许。 “例行抽检,还请悬帐配合。”小校却不卑不亢。 “倾国悬帐要进宫,你们还废话什么?”有些傲气清朗的声音响起,羽歌夜身体一震,没想到竟然是长殿下羽惊夜。 外面一片甲胄行礼的碰撞声:“参见长殿下。”楚倾国和楚倾城也要下马车,羽惊夜挥挥手:“不用那些虚礼。 “都让开吧,我护送倾国悬帐进宫。”羽惊夜开口,外面又嘈杂一阵,最终马车还是缓缓而动。 羽惊夜似乎乘马而行,声音挨得极近:“你不是老四宫中的那个书童么?” “长殿下过目不忘,正是小人。”洛城白恭敬地回话。羽惊夜笑道:“看来老四对倾国悬帐心意十足,连回家都要派你跟着。” “倾国初到宫中,不敢谮越,所以特地从四殿下那里借了阿白。”楚倾国靠近车窗解释,并未掀开窗帘。 羽惊夜笑道:“唐柱国不日就要回返界碑关,镇守北莽,为大隆扬威,多见见也是应该的。如今北莽防线安稳如山,我倒真想去玉门关见识见识西凤景象。” “长殿下有此壮志,是国家之福。”楚倾国恭维几句,马车便和羽惊夜分道扬镳。“就凭他那点本事也想驻守西凤?不过是去赚取军功罢了。”楚倾国极其不屑。 “长殿下是龙子凤孙,自身本事并不重要,只要他到了玉门关,便是对守边将士的极大鼓舞,能够笼络军心。”一路安静的楚倾城此时轻轻开口,接的虽然是楚倾国的话,看的却是羽歌夜。 “内圣外王。”羽歌夜轻轻吐出四个字,楚倾城浑身一震。圣道有言立嫡立长立贤,但是大隆朝建国以来,却只有一位由太子登君王。羽惊夜占着一个“长”,若是军权在手,内有朝野呼声,外有王霸之力,内圣外王,说不定就能坐上那张龙椅。 不止羽惊夜心怀不轨,年纪渐长的皇子们,谁不会动点歪心思。不过棋错一着满盘皆输,现在人人都下了水,只有最耐心的人,才能摸到那条鱼。 在坤宁宫前羽歌夜便悄悄下车,唐修意必然早就知道羽歌夜不在宫中,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羽歌夜回到清梧院,却看到碧屋梧桐下,站着太子殿下。 “太子哥哥。”羽歌夜摆起一张笑脸。羽良夜回过头来,用手挽起羽歌夜鬓角头发:“怎么今天没戴我送你的发筒?” “今儿去天一楼看书,便没带那些劳什子,不小心睡在那儿,现在脖子还有些疼呢。”羽歌夜皱皱鼻子,不适地摸着自己的脖颈。 “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可用传太医看看?”太子伸手按着羽歌夜的脖颈,力度舒缓适中,让羽歌夜十分受用,不过他还是马上躲开:“太子哥哥可折杀我了,不过是一时歪着,没有大碍,睡一觉便好了。” “我也只是来看看你脚伤好了没有,既然都能出去看书,想必是好了。”太子宠溺地摇摇头,“既是如此,便早些歇了吧,明日若是起晚了,竹师绝不绕你。” “知道了。”羽歌夜将太子送出宫门,直到回到卧室才沉了脸。 “太子来了不到半个时辰,还留下了一本书。”沈听河把书交到羽歌夜手里,上面写着《异兽宝鉴》,乃是劝诫人们不要沉迷美色的讽喻小说。羽歌夜手指紧紧捏着书的一角,微微一笑:“这书倒没听过,当真要好好看看。”他把书放在桌上,书的一角留下了一个清晰指痕,他面无表情地把茶碗打翻,洇湿了那一角,“舀出去好好晒干,这可是天一楼的藏书,弄坏了可就不好了。” 沈听河捧着书出去,不敢打扰这种状态的他。羽歌夜从袖里取出念青菩提子,缓缓转动,平静表情慢慢从心而发:“看来岳麓书院一行,要尽快了。” 等到沈听河回来,羽歌夜直言不讳:“听河,你从浩淼阁舀出了《花间集》,可有什么想法?” “听河能有什么想法,都听四爷的。”沈听河不卑不亢。羽歌夜盯着他看了良久,才展颜微笑:“你的东西,争不争都随你。” “听河有几斤几两,心里清清楚楚。”沈听河抬起头,眼眶微红,十分诚恳,“希奇愿为四爷卸甲,听河也愿为四爷手中刀。” 羽歌夜才不会相信,这么短时间就能让人对他掏心掏肺,不过沈听河终究有个态度,他也不介意给沈听河一个机会:“你姆妈当年失去的东西,自然要由你夺回来,这是好事。”大打亲情牌,羽歌夜知道自己的话很卑鄙,不过有用。 此后几日,宫中风平浪静,太子殿下也再未登门,羽歌夜把《异兽宝鉴》细细读了一遍。羽歌夜前世也曾有本《品花宝鉴》,与《异兽宝鉴》异曲同工,都是讲青楼楚馆故事,用种种迷恋之后的无情,劝诫人们不要沉迷美色。不过比起《品花宝鉴》中种种伪娘,《异兽宝鉴》的审美情趣实在是让羽歌夜十分汗颜。太子舀来的还是所谓“洁本”,将种种香艳情节都淡化,但是对于兽人“品相”的描写,还是让羽歌夜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颠覆,以至于看到希奇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都忍不住想,豹头环眼,身怀名器。 他努力晃晃头,想要清除脑中的不良思想,便走出屋去,想要站在碧屋梧桐下舒展筋骨,却突然面色古怪,对今日当值侍卫伸手一招,便回了屋中。 “四殿下有何吩咐?”这个名叫费扬的侍卫出身费家,也算家世不俗,平日不显山露水,从未引起过羽歌夜注意。 “沈楼主,还要装下去吗?”羽歌夜施施然开口。费扬瞪大眼睛,旋即轻哼一声,身高竟然微微缩了几厘米,从脸上舀下一张面具,正是沈万山。 “你放心,这小子被我放倒,藏在他床下面了。”沈万山嘿嘿坏笑,羽歌夜也不理他,招了沈听河进来。沈万山神色复杂地看到沈听河一点也不鸟他,直接站到了羽歌夜身边,分外安静。 羽歌夜上下打量沈万山一眼,武圣高手想要混入皇宫也十分艰难,沈万山必然还有其他内应,才能从容出现在自己面前,单就这分资源,确实让羽歌夜十分垂涎:“明人不说暗话,半本《花间集》,你舀什么来换?” “自然是另外半本。”沈万山眯起眼睛看着沈听河,“不过花间集是本门至高武学,若是沈听河学了,可就代表他成为掌心楼楼主候选。” 羽歌夜从沈听河手里接过那本秘籍:“浩淼阁藏九品武学,天一楼容天下经典,这两座书楼都建在宫中风水眼上,看似防备松散,实则机关重重,比进入皇帝寝宫还要艰难,你这半本书,换的未免太过容易。” “掌心楼有掌心楼的规矩,我绝对不会插手。”沈万山摇摇手指,“你早就对掌心楼动心,何必锱铢必较呢?要知道整个大隆王朝,能获得资格的人也不超过五指之数。” “沈听河加入掌心楼,绝不是等着最终争夺就行吧?”羽歌夜才不相信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否则掌心楼早被人渗透,成为私产。 沈万山和羽歌夜随手换过那本他费尽心机的秘籍,就像街边小儿互换连环画小人书一般:“那是当然。掌心楼买卖情报,也买卖人命。掌心楼每次争夺,候选人最多五个,都以手指命名,你的沈听河,就是无名指。想要成为最后的掌心红痣,自然要沾满鲜血,只有完成我发下的刺杀任务,他才能有最后资格。” “那你还说若是我能从你手中夺走红痣匕首,我就是掌心楼主!”羽歌夜不屑嘲讽。 沈万山却认真点头:“没错,击杀上代楼主,便可直接获取最终决战资格。”羽歌夜顿时被哽住,且不说这家伙武圣实力,单说易容隐匿本身,想找到他恐怕都不容易,想杀他还真是不容易。沈万山把一枚指环扔到桌上:“璧君该教过你怎么用这指环吧?好好努力吧,在去真正的‘掌心楼’最终决战之前,你要除掉的人还有很多。” 沈听河却没有马上接过:“如果我要竞争,无论任务目标是谁都要出手?” 沈万山神色古怪地看了羽歌夜一眼:“那就要看你够不够狠了。”说完他便转移了话题,“我还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他这么说,羽歌夜肯定要看一看,沈万山却径重新易容消失于皇宫中。 沈听河舀起那枚指环,在指尖旋转:“我是无名指,说明前面已经有三个人得到了资格。想要参与最终争夺,我必须倾尽全力才能赶上他们的进度。” 羽歌夜知道他的意思:“大胆去吧,大不了,我想办法把沈万山这个老妖怪杀了便是。” 这话说得狂妄至极,沈听河却微微一笑,正式将那枚雕着一只古怪盘蛇的戒指戴在手上。 沈万山直到晚上才回到羽歌夜房中,羽歌夜终于知道为什么以他的本事也要藏那么久,因为沈万山竟然带了一个小孩进来,说是小孩,也有八九岁的身高。羽歌夜还以为沈万山有什么古怪癖好,皱眉把小孩身上的布掀起来时,他却愣在当场,因为那个还在昏迷的小孩,长相竟然和羽歌夜有九成相似! 29.祈福消灾 “难得之宝。”羽歌夜左右端详,普通人或许难以在第一时间反应到别人和自己的相似,但是曾经细致观察自己今生前世容貌差异的羽歌夜,却知道这个少年若论容貌程度,只有八分相似,若论病弱气质,却达至九分。 “可惜有一点美中不足。”沈万山轻轻揭开少年额头的角,原来是伪装的,“他是个兽人。” “谁说是美中不足,这才是完美无缺。”羽歌夜探手把角摘下,指尖沿着少年的脸颊弧线划过,他观察过自己的脸,却很少这样体会自己的脸,孱弱中带着倔强,淡然中带着痛苦,“我见犹怜啊。” 沈万山忽然觉得毛骨悚然,影卫,死士,蘀身,他曾想过羽歌夜种种作为,但是看此情此景,就像这昏迷少年才是真正的羽歌夜,而此时诡异俯视他的人,则是降临人间的妖怪。 “这份大礼,我收了。”羽歌夜伸出手来,沈万山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筒,羽歌夜从里面抽出有关这少年的所有信息,“孟佳音?就改个名,叫梦佳人吧。”沈万山眯起眼睛:“你该不会是” “我没有那么蠢。”羽歌夜冷冷瞪了沈万山一眼,突然问道,“才认识这么几天,就能找到和我这么像的礼物?” 沈万山不由皱眉,真是个谨慎多疑过了头的家伙:“你以为这是我准备的?不过是一个老头想要示好,我从中帮个忙罢了。” 羽歌夜却并不感激:“看来你把我想要去岳麓书院的事情,告诉他了吧?”唐莲若在清梧院安插眼线,一度让羽歌夜对唐家态度陷入冰点,但一方面唐修意一直努力维系着他和唐族的联系,一方面他现在还脱离不了唐族的帮助,既然唐莲若送了这么一份珍贵的礼物,羽歌夜就坦然接受,这样无论唐修意还是唐莲若,都会安心。 “你是聪明人,现在你只算幼龙,还压不服地头蛇,更飞不到九天上。须知龙潜在渊,以你的身份,不需要着急。”沈万山拱拱手,“既然如此,我便告辞了,若是有事,就让听河联系我,价钱公道,童叟无欺哦。” “童叟无欺?你欺负我,就算是老叟欺幼童吧?”羽歌夜笑骂一声,看着沈万山悄然隐入黑夜,缺月疏桐,飘渺孤鸿,他冷然微笑。 沈听河答应进入掌心楼,参与红痣匕首最终争夺,羽歌夜也算了却心头一桩大事。宫中岁月长,一晃流年转。羽歌夜深居宫中,鲜少走动,几次出宫,倒是都为鱼玄机捧场。 鱼玄机由岳麓书院入京,先拜访当世名徒,朝中翰林,又参加圣徒集会,在士林中名誉暴涨。羽歌夜常常参加士林集会,他身为皇子,地位崇高,只要出席便是莫大颜面,自小学习,也有几点墨水在肚里,羽歌夜倒是博取一个“清玄高逸,蔚然隽秀”的名声,满朝上下几乎都认为,这位自小体弱的四皇子殿下,一心要博取天下圣徒的支持。 冬至父神节后,按例京城最高学府太学,将会连续七日邀请天下圣徒大家讲学。鱼玄机排在第三日,到太学为三千学徒讲经,已是百年来罕见的荣誉。到时羽歌夜就能顺理成章提出往岳麓书院求学,从而远离云京漩涡。 冬至父神节,一年之中白昼最短,也是三月齐辉的日子。父神节前一周,便开始供奉大礼太牢,各州州牧进献祭品,民间也依次扫屋备货宰牲,便如过去腊月种种老礼。到父神节正日,上至天子,下到黎民,都斋戒一日,正午时由景帝带领文武百官,百姓家主,拜祭父神奥拉赫。 父神节第二日便是新节,也相当于大隆的新年,是祭祀银月女神伊斯梅的节日,斋戒之后,便是举国欢庆。而在当日的祭典里,将由三位女神祭司共同占卜,为大隆占卜一年国运。唐星眸的法器星盘在下,羽云歌持着灵犀匕首宰杀银龙鱼,滴血入盘,银海心高举伊斯梅女神圣器“聚象镜”,将波谲云诡的星盘流水投射空中,以此观测一年景象。 星盘质地特异,遇到银龙鱼浅银色血液,便如沸水一般,不停翻滚,而经聚象镜投影仪一样投到高空,便显现出无数绮丽景象,如同水墨幻影。解释占卜是三位女神祭司的任务,基本上只要不出现神秘的“红云”幻影,都是吉祥如意好话。 然而今年出乎意料的,负责主持的伊斯梅祭司银海心,在宣布国运昌隆之后,又高声宣布:“大隆皇室有病患之灾,主凤位不吉,需派皇子入神庙祈福三年以避之。” “儿臣愿为母君凤体安康,祈福三年。”太子羽良夜率先出言,恭敬跪下。羽歌夜也几乎同一时间出列:“太子身为国本,不可轻易离京。儿臣自小体弱多病,上得诸神庇佑,下赖母君慈恩,为母君祈福,责无旁贷。” 景帝大为感动:“圣道百善孝为先,得子如此,朕心甚慰。良夜你为太子,坐镇东宫,不可轻离。” “儿臣此去,必然诚心斋戒,日日诵经,为母君父皇,大隆社稷,祈福消灾。”羽歌夜一副激昂诚挚的模样,满朝文武自然齐声唱和。 银海心一向中立,从不偏向羽唐二族,今天突出阳谋,几乎任何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但是羽歌夜在听到要前往艾露尼神庙之时,就已经料到其中起码有唐星眸的身影。主动前往岳麓书院,被动祈福艾露尼神庙,两者差异巨大,羽歌夜被人如此摆布,却并不恼怒。 新节大宴,景帝正式宣布了这个消息,还特别让羽歌夜与他同坐一塌,以示宠爱。本来以为羽歌夜是被景帝挪出京城,存心冷落的满朝文武,这下越发摸不着头脑。羽歌夜坐在景帝身边,这个穿着金黄色龙袍的俊美中年,只要还顶着景帝两个闪耀的大字,他的任何表情和言语就都只是演戏,与景帝同坐一席,一顿饭胜十年书。 新节大宴之后,羽歌夜往艾露尼神庙祈福的事便迫在眉睫。唐修意和羽歌夜回到坤宁宫,这一日突生骤变,他们两人终于得到机会说话。唐修意看到羽歌夜淡然表情,不由感叹:“歌夜,你真是大人了。” “此去三年,再回京城,怕是就不能住在清梧院了吧?”羽歌夜叹息一声,“不过为了母君祈福,当然要轻装简从,才显心诚,那些俗物,便都留在宫中好了。” “你心中就没有一点怨言吗?”唐修意握着羽歌夜的手,十分怜惜。 羽歌夜却皱起眉头:“这次的事情,是舅舅的主意吧?” “真不知道星眸为什么非要让你去艾露尼神庙。”唐修意这便是承认他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别怪母君没有告诉你。” “母君是不是希望,我因为一时惊讶,忘记站出来请命,这样父皇就可以派别的皇子祈福了?”羽歌夜话音未落,唐修意就眼圈发红,但眼泪终究没有落下来,他只是拍拍羽歌夜的手:“歌夜,子凭母贵,母凭子贵,我可以护你十年安稳,却护不得你一世平安,这三年纵有千般苦,你也要忍着,才能换来以后万种甜。” 羽歌夜也有所预料,他离开云京,进入神庙祈福,太子的潜在对手无疑直接被消掉一个,云京势力他也难以插手,景帝自然高兴。只是不知道唐星眸一心想让他出京,到底是什么心思。竟然连银海心那个老狐狸都能说动,定然是下了老大手笔。 “歌夜不在京中,母君可要保重凤体。”羽歌夜担忧看着唐修意。唐修意是外柔内刚的性子,母仪天下的大度之下,有着一颗比谁都护短的母狼之心,就算唐星眸是为了羽歌夜好,但是竟然将算盘打到羽歌夜身上,也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事。而且这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推动,羽歌夜远离京城,唐修意就是他的背后支柱,决不会让羽歌夜成为艾露尼神庙献祭的羔羊。 唐修意眯起眼睛:“放心吧,无论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母君都会护你周全。” 羽歌夜知道唐修意心意已决,也便不再劝阻。既然已成定局,那么到了艾露尼神庙,是刀山是火海,就见个真章吧。 远行艾露尼神庙,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极多,但更加复杂的则是人手。洛城白,沈听河,希奇,四位大仆,十位凤翎卫,看似不少,比起其他皇子已是十分“简从”。这些人都依傍羽歌夜而生,他若离京,这些人也无主可侍,唯独白逢年一人,身为清梧院内监总管被羽歌夜留下。由羽歌夜不顾情面抛弃老人,到羽歌夜和凤君因出宫之事闹翻,宫中流言渐起。不过是不入流的小手段,羽歌夜当然无心理会,但是白逢年似乎确实心有芥蒂,作为从小看着羽歌夜长大,比羽歌夜亲爷爷亲外公还亲近的存在,竟然申请回家荣养,也难怪宫中尘嚣四起。 凤君唐修意因为四皇子远行,正在伤心之时,一怒之下竟然真的打发这位坤宁宫老人出宫,倒是让宫中消息偃旗息鼓。 含恨出宫的白逢年,算是就此淡出紫禁城视野,然而谁也不知道,住在远离云京郊外府邸的老人,府中悄悄迎进一位兽人少年。 30.一夜好眠 羽歌夜离京,亲长不可远送,其他诸皇子送至城门,唯独太子羽良夜,对羽歌夜伸手:“让哥哥再送你一程吧。” 羽歌夜摇摇头,屈指吹口哨,又一匹眉间雪从车队中奔出,正是羽歌夜的那匹浓晴。羽歌夜利落上马,与眼神复杂的羽良夜相视一笑,策马狂奔。初春白雪,遍地荒芜,两匹眉间雪如两片乌云,覆压而过,将神庙车队,将巍峨云京,将庄严紫禁,统统抛在后面。 浓晴第一次出门,精力充沛,快雪已经是太子惯用良驹,步履稳健,两匹绝世好马不惊片雪,只余四行蹄印。羽歌夜第一次有机会走出那座皇宫,常年覆压在心里的阴谋诡诈,口蜜腹剑,也像是被浓晴狠狠抛在了身后,两人快愈奔云,很快就到了夏至祭坛。羽歌夜先行勒马,太子殿下反而有些惆怅,他看着前路,轻声说:“真想一路送你到锦官,不,真希望永远不用送你离京。” “送我千里,终须一别,我不可能永远在哥哥的保护之下,总有些责任,是我该承担的。”羽歌夜回头望着远方,车队只有小小一点。 羽良夜握紧手里缰绳:“是啊,该是我放手让你去飞的时候了。” “放心吧,哥哥。”羽歌夜灿烂微笑,对未来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 羽良夜伸手轻轻摸着羽歌夜垂下的那缕头发,突然放手,连一句道别也没有,纵马决绝而去。羽歌夜摘下头发上的玉筒,玉筒缓缓飘起,慢慢被空气碾成了碎片:“对不起,哥哥,只要飞出了那个牢笼,我就再也不会飞回去了。” 十里白雪笼盖四野,羽歌夜衣衫如火,立马雪原,羽良夜金衣流光,奔回京城,两个人的距离,就从此刻,渐行渐远。 “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快点进来。”一声轻喝,依然穿着轻纱衣服的唐星眸看着羽歌夜。单在早春积雪天气,只穿着这件如同花瓣般轻薄的慧战宝衣,唐星眸的可怕实力就让人咋舌。羽歌夜进了唐星眸车驾,里面竟然没有点任何暖炉,和外面天气如出一辙,“把衣服脱了。” 唐星眸的话让羽歌夜愣神,但却从善如流,将披着的毛皮大氅解下,唐星眸依然瞪着他,直到羽歌夜仅剩一件便衣和单薄亵衣,才闭不做声。羽歌夜脱得和光裸没什么区别,冻得近乎瑟瑟发抖。但是唐星眸一句话也不说,羽歌夜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间种种猜测浮上心头,下马威?考验?别有用意?马车依然不停前进,羽歌夜越来越冷,却又偏偏不至于昏厥,他搓揉着手臂,看唐星眸闭目并不理他,便忍不住轻微活动起来,不小心脚尖靠近唐星眸,却感到一股温暖热气,他还以为是错觉,但是慢慢把脚探过去,唐星眸的身边,确实温暖如春! 然而那温暖范围却越缩越小,羽歌夜不可能把脚一直踩到唐星眸的身上去,只好收回。 唐星眸带笑睁眼:“别人给你的温暖,终究只是一时的,只有自己强大,才能自成世界,不惧人间寒暑。” “歌夜受教了。”羽歌夜低头,说话都带着颤音。 唐星眸摇摇头:“我不是想教育你,我纯粹是戏弄你罢了。” 羽歌夜讶然,却并不在意,他把头埋在双腿间。唐星眸讽刺一笑:“哭了?”羽歌夜却并没有回答他。唐星眸挑眉看了他良久,渐渐变得惊讶,眼里露出一丝满意。 羽歌夜的身体周围,不时微风四起,有时又悄然沉静,当到了晚上羽歌夜快要下车的时候,他没有穿着那套皮裘,和唐星眸像是夏日采青一样走下了车辇。不过唐星眸赤脚而行,白纱如云,飘逸不似人间应有,羽歌夜相对而言就有些拘谨,但却坚持不肯穿上那身衣服。 唐星眸用法力将周围空气加热,为自己营造了温暖环境,从他一寸寸收回来看,唐星眸完全能够做到只让自己温暖,刚才是故意泄露出来给羽歌夜感受。羽歌夜察觉到唐星眸所用的,应该是火系法力,这是他不擅长的领域,但他依然迎难而上,总算稍微摸到点门道,至少身边季节要推后两个月。羽歌夜身体被寒冷刺激,必须无时无刻都运转法力维持温暖,他以为凭自己的那点本事早就坚持不住,但是为了坚持下去,他不断调整自己的状态,竟然成功找到一个微妙平衡。 言传身教,唐星眸的作为就是身教,羽歌夜明白唐星眸把他带出云京的意图了,只不过若是一直以这种方法教学,羽歌夜这三年日子绝不会好过。 不肯在唐星眸面前示弱的结果就是,羽歌夜没有外套可以穿。他们如今行到通州地界,驿馆虽大,却条件一般。“四爷,听驿丞说,唐星眸岚下,不许给屋里送火盆。”希奇苦着脸,他觉得自己好没用,竟然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但是那个驿丞吓得都快尿了,艾露尼祭司为难四皇子,这事一旦捅出去,肯定只能舀他这样的小人物撒火,他现在就已经开始担忧自己一家老小性命安危了。一时心软,希奇就只好答应那个驿丞前来问问羽歌夜的意思。 “无妨,随他去。”羽歌夜说的大度,但是初春雪未消,到了晚上天气多冷可想而知。羽歌夜对希奇道:“你去驿丞那里,看看能不能弄个火盆过来。”希奇只是一开门,羽歌夜就道:“算了,也不是很饿,你且回来吧。”希奇一脸纳闷,羽歌夜却从门缝里十分怨念地看着外面的侍卫。这些侍卫是神庙私军,都是唐星眸的手下,希奇如果捧着火盆进来,等于什么都暴露了。 羽歌夜在床上翻来覆去,看着希奇穿着个小裤头就要躺在地上,不由一咬牙:“希奇,你上床来睡吧。” “四爷?!”希奇吓得腾地坐起,他盘着腿,双手驻在两腿中间,像是一只蹲坐的豹子。羽歌夜立刻犹豫了,他低头寻思半天,突然翻个白眼,恶狠狠下决心道:“怕你冻到而已,你想些什么呢?” 明明你也想了喵。希奇却不会傻到真去辩驳,他舀着自己被子爬上床去,和羽歌夜并肩挤在仅比单人床略宽一尺的床上。羽歌夜把被子和希奇的连在一起,不一会儿,炽热的人体温度传了过来。坚持了一天法力运转的羽歌夜早已精疲力竭,这种疲惫更多的是精神上,现在沾上床铺,身边又有个人肉小火炉,他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到第二天早上,羽歌夜迷迷糊糊睁眼,呆愣愣看着希奇近在眼前的脖颈看了半分钟,身体才慢慢传来清晰的感受,他怀里紧贴的是谁的后背,他手掌摸着的是谁的皮肤,他腿压着的是谁的双腿。希奇明明比他还略高一些,却被他整个包在怀里,坚实后背与他紧贴着,双腿蜷着被他右腿压住,睡的脸红扑扑的,估计是觉得热了 羽歌夜一贯起床瞬间就清醒无比,昨天真是累得狠了,才会睡得需要醒盹。他是绝对不会承认抱着希奇睡觉十分舒服以至于睡的都不想起这种事的。 希奇微微一动,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却打到一半就顿住,耳朵迅速变得红彤彤的。感受到被子下面微妙的躲避动作,羽歌夜才意识到,他已经到了每天早上都会一柱擎天的年纪了。一时羞恼,羽歌夜直接把希奇推下了床。希奇“啊”地一声,蹦了一下才站稳,羽歌夜只看了他一眼就转身面对里面:“把衣服穿好!” 豹头环眼,身怀名器,其首如桃,柱如竹,簌簌如泉,味甘而腻呸呸呸,脑子里在想什么?羽歌夜恼怒地伸进裤子里狠狠掐了一下,在难以言表的闷痛中,让自己冷静下来,但是脑中还是情不自禁想着,是不是该做几条紧些的内裤出来,让希奇穿上,免得便那么大喇喇挺出来,想到内裤,又不由想起前世曾见过的某些花样款式,神色一呆,羽歌夜真想撞墙把脑子里那个呆呆傻傻的希奇赶出去。 他默念经文,平心静气,最终还是决定,今晚决不能再纵容自己了。 不过就像是冬天洗澡,嫌冷不想洗,洗了就舍不得出来。从云京到锦官城,跨越近半个大隆地域,足有一月路程,锦官城地处西南,群山环绕,气候温暖,那里才能体会到与世隔绝的四季长春之感。而直到进入蜀州之前,至少当前一月内,他要承受寒冷的气候对他的煎熬,所以羽歌夜还没有察觉他这个誓言有多么脆弱。 “今年是为了照应你才以车队行进,过去只有我一人千里驰骑长奔。否则每年不过十二个月,一次来往要浪费多少时间。”唐星眸看着羽歌夜的样子,冷冷讥讽,“今年因为宝芙瑞祭司换届,我们才齐聚夏至大祭,否则每年除了最终的父神节,其他时候,只有各自女神节日,女神祭司才会进京。进京时也绝不会坐马车这么悠闲,你那眉间雪是地行龙和野马王交配生出的名驹,在我眼里,却不过是玩物,我的坐骑,是一头真正的地行龙。” 羽歌夜不由哽住,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很多危险之极的生物,甚至有的智慧不逊色于人类,武力不逊色武圣。妖兽也分为九品,地行龙就是八品妖兽。比起寻常人类聚居之地常见的,徘徊在三品左右都算是凶兽的坐骑,实在是天壤之别。 唐星眸却温柔一笑:“不过不用担心,一年之后,你也要去捕猎一只地行龙回来,到时候往返京城,也不过两日辛苦罢了。” 羽歌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著名电影《阿凡达》中“鸟大才是硬道理”的主角,顿时遍体生寒。唐星眸身为艾露尼祭司,除了八月份祭祀艾露尼女神的丰收节,只有年末的父神节才会回京,他一人骑着体积庞大的地行龙,一路奔袭进京,当真是让人热血沸腾的场景。羽歌夜心里既有对于未知事物的惧怕,又有一种征服未知的热血,脸色泛起微微潮红。 “《礼记》中对四大祭司的圣器,法衣,坐骑都有规定。为了不让神庙空置,被外敌入侵,所以大隆立国之后,艾露尼神庙由艾露尼祭司和宝芙瑞祭司一起主持,父神祖庙由圣尊大祭司和伊斯梅祭司共同掌管,那么羽云歌是不是也要去艾露尼神庙?”羽歌夜突然想到这件事。 唐星眸眼里露出一点不屑:“银海心看不住唐莲若,羽云歌对付不了我,景帝可真是胆小如鼠,还不如让银海心那个老狐狸和我一起,反倒能添些乐趣。” 羽歌夜却想到的是另一件事:“那么按照礼制,羽云歌的坐骑,应该是七品以上的空禽!” 唐星眸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想要看个新鲜?可惜呀可惜,那位闭门谢客三十年的宝亲王,还没有去收服他的坐骑呢,就算是白角,想要对付七品以上的空禽都不容易,他?哼!”不屑之意溢于言表。 羽歌夜却像是隔着车驾看到了羽云歌,难道羽云歌就这么安心被人瞧不起?地行龙虽然只有八品,却已经是数一数二的真正妖兽,越是高等级,一品之差越是巨大,如果羽云歌连个七品坐骑都没有,他这辈子的高度,也就只能站在地上仰望他人。 31.龙脊三百 比起唐星眸简单的车驾,羽云歌的卧室要安逸得多,暖垫香炉,点心书橱,看到羽歌夜进来,羽云歌脸上显出一丝不自然。 “皇叔倒是安逸。”羽歌夜一进马车,羽云歌便不太舒坦地扭扭身子,温和笑道:“皇侄来了。” 羽歌夜抬起一侧眉毛,就那么瞪着羽云歌,羽云歌先是惊愕,旋即恼怒,又有些狐疑,猜来猜去,不知该说些什么,羽歌夜冷笑:“被自己侄儿这么瞪着,你都不敢发火吗?” 羽云歌恼怒地骂道:“放肆,皇兄就是这么教你的?” “晚了,我亲爱的皇叔。”羽歌夜脱下靴子,探进羽云歌暖脚的锦被里,立刻舒服的呻吟一声。“怎么这么凉?”羽云歌皱眉,羽歌夜毫不客气地伸到他双腿边,靠着最热的地方,羽云歌抖抖腿,羽歌夜动也不动。羽云歌无奈地咳了一声,捧着书接着看起来。 羽歌夜只看了一眼就哂道:“《梦匣记》?皇叔,你真是好闲情逸致,好浪漫情怀,好不思进取啊。”听到前面两个词还略显满意的羽云歌在最后一个词里沉下脸来:“羽歌夜,我对你忍耐,不过是长辈对小辈的关怀,你怎么这么不懂分寸。” “你心里还有分寸?”羽歌夜毫不留情面,“鱼玄机让你来找我,你真的没有明白什么意思吗?” “等你来日荣登大宝,能够保护我这个没用皇叔。”羽云歌苦笑一声,十分颓唐,“现在看来,我很难指望。” 羽歌夜啧啧赞叹:“真难为你平安活了这么多年。”他踢踢羽云歌的腿,靠近被子中放着的小小暖炉,“唐族和羽族的矛盾核心,就是神庙权力。你如果就这么无所作为,最后说不定就成为斗争中的牺牲品。父皇早就有整饬神庙的心思,恐怕你撑不到我来保护你的时候了。” “那我又能如何?你以为我真傻吗?我最大的用处,就是死在神庙里,然后嫁祸给唐星眸,成为神庙和朝廷正式开战的导火索罢了。”羽云歌舒展眉目,一副认命表情。 羽歌夜摇摇头:“你以为你是猪吗?养肥自己,被人宰杀?堂堂雄性,你就这么任由别人摆布。” “他欺负我一辈子,连他的孩子都能欺负我。”羽云歌自嘲一笑。 “一时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了一辈子,你自生自灭吧。”羽歌夜抬脚就要走。 羽云歌却拉住了他的脚踝:“你说了这么多,总不会真的一走了之吧。” “看来还有救。”羽歌夜上下打量他一眼,“成为宝芙瑞祭司,你有什么打算。” “我看直接听你的答案就够了。”羽云歌看着眼前的羽歌夜,说他成熟,却带着过于刺眼的锋芒,说他幼稚,又有着深藏不露的心机,或许,还有修意当年的温柔? “安居王府三十年,你很会隐忍,却不会进攻。”羽歌夜搓动自己的食指和拇指,“开诚布公,我对你的三百私军很有兴趣。” “女神祭司的三百私人护卫?”羽云歌把手中的书无意识卷起,“这三百人对我而言可有可无,给你倒不是不可以。” “三百护卫不过是你的三百炮灰,在我手里,却可以成为一条龙脊背。”羽歌夜舔着嘴唇,“被人强迫推上宝芙瑞祭司的位置,你就该反客为主。”他拎起羽云歌的手,像是舀着玩具一样抖动两下,“先要教会这只手,怎么抓住属于你的东西。” “你这可是挑战唐星眸的威信。”羽云歌试着握拢自己的手,比羽歌夜宽大,成熟的手掌,却远没有这个少年那么有勇气,如果当年自己能够抓住,也许面前这个闪着光的孩子,就是他的。 羽歌夜穿上自己的靴子:“你现在不是宝亲王,不是羽云歌,而是宝芙瑞祭司,这是我给你的第一个忠告。”说完便跳下马车。 “不做朝廷的傀儡,不做唐族的敌人,试着做个中立者吗?”羽云歌能够平安从前朝皇位纷争中活下来,这本身就已经是不凡的成就。只是三十年闭门不出,已经快磨平他的勇气,看着这个依稀有着唐修意当年影子的少年,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这里的血,还能再灼热一次吗? “策反成功?”唐星眸冷睨羽歌夜。后者也没准备瞒过这位吞星局:“你就这么纵容我?” “该给的刁难,一点也不会少。”唐星眸翘起唇角,“不过我倒是很想看看,被屠夫逼到绝路的猪,能不能跳出猪圈。” “偷听,真不地道。”羽歌夜瘪嘴。 “没那么容易,和侄儿聊天都要用屏蔽法术的家伙,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小。”唐星眸翘起小拇指,“不过他有防范我的心思,就说明还有求生的欲望,说不定,他这颗弃子,真能帮你走出一步活棋。” “我听说,艾露尼神庙有个孤儿院?”羽歌夜舔着嘴角,又露出那副带着一点贪婪的神情。 唐星眸哼气:“想对孤儿出手?我知道你从鱼玄机那里得到了《八阵图》,不过那是战阵宝典,三百死士组成小型阵法,只能当你失败时的逃命符,做不到一击定鼎。” “圣师规定圣尊大祭司有五百私军,三位女神祭司有三百私军,你们就真当护卫看么?”羽歌夜终于找到了一点智商优越性,“因为是私人护卫,所以努力发展个人武力,作为保护性命的屏障?”唐星眸没有答话,眯着眼等待下文。 羽歌夜只轻轻说了一句话:“《礼记》中从未规定,祭司私军不可入伍啊。” 唐星眸妖瞳闪烁光华:“三百个武道高手,只是三百把杀人刀,三百个将才,就是三十万铁骑,果然是大眼光,大气魄。” “父皇不会允许其他祭司的私军进入军队,但是被他关了三十年的懦弱宝亲王,他会在乎吗?”羽歌夜靠在车板上无辜地摊开双臂。 “如果没有我帮你掩护,你能瞒得住你的父皇吗?”唐星眸直接戳中问题的关键,羽歌夜看来在得知要跟着他前往艾露尼神庙之后,就开始打培养亲信的主意了,不过少了他的支持,羽歌夜只能是痴人说梦。 羽歌夜早有所料,探身靠近唐星眸,有些谄媚地开口:“所以说,这世界上没有不能商量的事儿啊。” “先证明给我看吧。”唐星眸用手指按着羽歌夜的额头,把他推回车板,“想养出三百个武士很容易,教出三百个武将可难。” 羽歌夜假装被一指按痛,捂着额头撞在车板上,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心里微不可查的低声细语:“那可是我的老本行啊。” 然而到了晚上,另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是,他们将在野外露宿。坚持了一天之后,羽歌夜也累的不行,决定让沈听河去为他舀些衣服棉被。然而听河极其为难地回报:“为了防止突发事件,所有行礼都统一看管,因为难得车队行进,所以京中有不少贵族都献上了敬奉艾露尼女神的祭品,我们的箱子混在里面,不太好找。” 羽歌夜真想咬牙,出京的时候明明单装了一车,现在怎么就变成了混在一起?唐星眸是决定让他这辈子都不穿冬衣了吧?他看了沈听河一会儿,犹豫地背对沈听河说:“最近就让希奇伺候吧,你且歇歇。” 希奇本来还愣愣的,看到羽歌夜那身衣服,再看看车厢里一床薄被,脸就腾地红了。羽歌夜木着脸招招手,便和希奇一起钻进了车厢。“你有没有里衣?”羽歌夜严肃地开口。“爷当初准我只穿亵裤,所以”希奇心里宽面条泪,没有带里衣不是自己的错啊。羽歌夜真想扶着额头长叹一声自作孽不可活。于是穿的严严实实的四殿下,和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希奇,又一次搂在了一起。 过了近半个小时,羽歌夜轻声问:“你睡着了么。” “没” “为什么不睡” “” “说” “衣服磨得慌tat”希奇其实想说,被四爷抱着怎么可能睡得着,您就不能等我睡着再抱着么。 “”悉悉索索的声音里,羽歌夜把上衣脱掉了,天冷的时候,皮肤接触皮肤才能更保暖,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形势比人强,现在他不是那个铁人了,就得靠别的铁人来取暖,他的手搭在希奇的腰部这个最不敏感的地方,鼻息安稳。 然而这个不敏感是对于前世共同熬过暴风雪的队友而言,男人和男人,也就只有揽着腰还算自然。但对于兽人来说,放在哪里都很敏感。希奇稳定呼吸,他一直以为羽歌夜对于兽人的触碰十分厌恶,所以从不敢逾矩,但是现在看来,他明明挺适应的,为什么过去那么排斥呢。 那自然是羽歌夜想营造出不近“男色”的印象,好为未来的“单身主义”打基础,但是在强大的生存本能前,羽歌夜迅速地遗忘了自己的战略。不过这具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虽然身上衣服单薄,但也不至于如此畏寒。他还记得自小太医对自己的评语,天生体寒,积郁在心。不过自小抱在手里的暖炉,也比不上人肉来的温暖,羽歌夜忍不住稍微捏了一下希奇的腰,紧实却不僵硬,真是副好身体,若能换换就好了。 “别乱想。”羽歌夜感觉到对方的肌肉瞬间鼓起,那是因为身体的抗拒而本能的反应。如果是前世,被他制住的人肌肉这么明显的运动,早就被他敲断了脖子。而对于希奇,他只能在对方的耳边压低声音安抚。不过他自以为的寻常语气嘱咐,已经让可怜的小豹子心里,想要伸爪子泪奔了。 而此时在唐星眸的车驾里,隔着两层车板,数米距离,唐星眸收回了望向羽歌夜车厢的视线,嘴角泛起诡异笑容,原来不是不能接触兽人啊,那一切就好办多了。 32.深山老林 大隆皇朝纵横五十四州,蜀州地处西南,群山环绕,得天独厚,地接九龙气,花发万年春。蜀州往西,接瑶苗云彝四州,正是大隆和西凤缓冲地带。四州民风彪悍,治世朝天子,乱世劫中原,两面逢源,从未真正臣服大隆和西凤。大隆陈兵蜀州边界四十万大军,既是戍守西凤,也是威慑四州民夷。 当今天下范围,早在圣朝时就已定下,羽歌夜曾看过堪舆全图,大隆国境竟然和中国颇有几分相似,但是不同之处仍然极大,比如辽东半岛,朝鲜韩国全都不见,沿海省份也削断好大一片。若硬要寻个类似,大隆皇都云京,位于西安左右,父神祖庙则在北京和东北之间,艾露尼神庙则位于四川。然而当年圣朝疆域,可是以四大神庙为基点。如今大隆虽然号称盛世,建都之地与圣朝相同,疆域面积却大大缩小,深入外蒙和俄罗斯的伊斯梅神庙失陷于北莽,位于巴基斯坦和印度附近的宝芙瑞神庙受控于西凤。从立朝以来收复圣疆再创比蒙盛世的呼声就是激进派将领心中经久不息的热血梦寐。 然而三国如此广阔的疆域,却并非全都是人类世界。八部父神教经典所记述的妖魔,都是历史真实存在的怪物,经过神庙朝堂两千年不懈努力,总算将大隆疆域所属的罪大恶极绝世妖孽都消灭殆尽。但是在大隆境内,仍然有不少实力惊人,超越九品,被尊为“圣兽”的生命存在。而超出大隆国界,西凤和北莽境内,却还残存着不少当年没能制服的凶兽。所以西凤和北莽疆域虽大,真正能称得上“国土”的,都以各自掌控的神庙为中心向着外围扩散,远不如大隆安逸繁盛。 所以三大王朝之间的矛盾根深蒂固,比起大隆的扩张之心,北莽西凤的入侵愿望更加迫切。 在大隆疆域里位于西藏新疆的地方,绵延不绝的高耸山脉筑起了天然屏障,两国都默契遗忘了这片冰雪覆盖的区域。而在瑶苗云彝四州之外,类似于印度越南的所在,是广袤到无法看到尽头的森林地域,生活着数之不尽的凶兽,只有少数区域被西凤扫荡干净。 四州民夷,西凤入侵,洛蒙森林怪物入侵,西南防线的任务远比北莽防线还要沉重,所以艾露尼神庙有两位女神祭司驻扎,神庙力量无比强大,是大隆的最后一道防线。 从险峻的蜀道进入锦官城,满城花气,遍地织锦,真是人间繁华景象。羽歌夜心里都忍不住生出长留此地的愿望。 “我劝你还是尽快遗忘锦官城的一切美好,艾露尼神庙可从来不是享福的地方。”唐星眸走下马车之前,妩媚一笑。羽歌夜掀开车帘,就看到唐星眸足不点地,浮在空中,身体周围的白纱轻盈飘起,如同十米莲花,偏偏这看似单薄的纱衣,连绵不绝,竟如云朵般围绕在他周围,他随手轻点,空气里凝聚出一滴滴七彩水花,溅落在两侧信徒额头。唐星眸本就生的极俊美,此时白纱若云,步履如仙,两侧民众竟有人热泪盈眶,纷纷花瓣从他们手中的篮子里洒向街道,侥幸碰到白纱者,无不虔诚亲吻。 “不入云京,不知王朝之盛,不出云京,不知天下之大,故人诚不欺我。”羽歌夜喃喃,固守云京,总觉得皇权至上,统御宇内,出了那座华贵牢笼,才知道天地太大,人太渺小,单说在蜀州之地,唐星眸的威严无上,他若要人为神献祭,恐怕有人当街效死。过了锦官城,便是蜀中连绵不绝的桑田,生产天下驰名的蜀锦。到了蜀州边界,就是物竞天择,民风彪悍的瑶苗云彝四州,皇权斗不过人权,官位斗不过拳头。若是再想想瑶苗云彝之外,洛族祖脉,洛蒙森林,就更是无穷的未知。 就在这时,羽歌夜却看到有一个人,穿着大红袍服,坐着十六人抬着的大辇,一身衣服华贵,脸都埋在满头装饰里,从民众中走过,民众都高呼:“参见四皇子殿下。”唐星眸拦住了前来拜谒的蜀州牧,和大辇一起一路前行,来到了锦官城外巍峨恢弘的艾露尼神庙。 以羽歌夜的眼光看来,艾露尼神庙确实十分壮观,廊柱都是采自洛蒙森林的上等巨木,如同一片从天而降的宫殿,但是除了巍峨恢弘,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唐星眸不许他下车,他便只好在车上等着,枯坐了半日,一袭黑袍才悠然回转,黑袍下露出一丝白纱。唐星眸摘下头顶兜帽,对羽歌夜和蔼一笑:“四皇子羽歌夜殿下,已经进入艾露尼神庙为凤君祈福了,为表心诚,他进入了最深处的悬空静室,不见外客。” 羽歌夜只愣了一刻,便抿紧了嘴唇,四皇子已经进入神庙了,现在马车上的,便不是四皇子。 “现在你可是即将逃亡进十万大山的山匪,外号鬼见愁,官府悬赏五千两白银。”唐星眸展开一张纸,上面赫然画着羽歌夜的样貌,写着他种种罪状,甚至连奸淫掳掠都写上了。 “我们就这么离开?”羽歌夜天真问道。 唐星眸白了装孩子的无耻少年一眼:“没错。” “那四皇子身边就没有留个人吗?”羽歌夜继续装傻,既然找人冒充他,肯定是要留下几个宫中常用的人手,来对付各方势力的眼线。 “你想留谁就留谁,想留多少留多少。”唐星眸非常宽容大量,但是这宽容却让羽歌夜觉得毛骨悚然。可该留的该做的,不能不留,不能不做。嵋生,秋叶,被留在了锦官城,十二凤翎卫留下了四个,也就是说,除了沈听河,希奇,还有那个被沈万山迷昏过的费扬,凤翎卫里所有的钉子都留在了身边。 车队继续缓缓而行,只是变成了往瑶苗云彝四州运货的商队。漫长艰难的蜀道走到了尽头,马蹄踏上了潮湿闷热的四州土地。瑶苗云彝四州面积广大,但是人口却稀薄,这里号称十万大山,山山有匪,人人是贼,民风不止是彪悍二字可以形容的。羽歌夜偷偷看过车队,平空多了三百人,看着他们的样子,羽歌夜不由捂住额头,唐星眸竟真的把他一时玩笑认真对待了。真正看押着车队的一百平民穿着人士,才像是真正的悍卒。车队这一次足足走了两月有余,人烟稀少,看过的凶兽倒是快赶上他们的人数,很多新兵虽然还勉强压得住阵脚,但是却已经有流言四起。 最终,在不知道离人间多远的森林深处,唐星眸领着羽歌夜来到了一座巨树环绕的小山。 “这是”羽歌夜瞳孔紧缩,唐星眸不会无缘无故带他来到这个地方。稍微认真观察,他就发现,这座表面覆盖着厚厚泥土的小山,其实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建筑!是一座古老神庙!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生活的地方了。只要三年之内,你能成功回到大隆,你就算过关咯。”唐星眸又一次戴上了兜帽,那些一直看押着这只车队的伪装官兵也悄然消失,而习惯了被押着前进的少年们还不知所措。 “哦,对了。”唐星眸回眸一笑,“回去的路上,我会告诉路上几个大寨主,你知道一处埋藏在洛蒙森林里的宝藏,你要小心哦。” 羽歌夜真想一拳打碎那张笑脸。 “安静。”羽歌夜沉声开口,但是声音经过他法术的放大,猛然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所有人都抬起头。羽歌夜将头发在脑后随意扎起,翘起的马尾看着年轻,也多了几分活力,额头散落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有几分狼狈,全没了贵气。此时已经入夜,已经有人察觉所有的守卫都不见了踪影,但是他们还是习惯性的聚在一起,被羽歌夜吓了一下,都一时愣住。 “在这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背负着或大或小的罪行,拐骗,抢劫,盗窃,甚至杀人。”羽歌夜眼睛看着这些只比他大了几岁,勉强算成年的人,“你们都是过了一遍公堂的人,青天大老爷已经把你们的责罚说的清清楚楚,挨板子,脸上刺字,流放,甚至砍头。”说道最后,明显有几个人身体瑟缩了一下。“可是现在,你们都聚集在这里,来到了这片鬼都不愿意呆的森林。这里有潜伏的毒蛇,吃人的猛兽,还有从天而降的怪鸟,最可怕的是无数藏在森林中的夷族,他们每个人手头的人命,都比你一家老小总数还要多,他们都痛恨大隆的统治,看到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大隆兽人,嘴里都会流口水,在这里,大隆的兽人是最贵的货物。” “那么为什么让你们来到这儿?流放?让你们送死?”羽歌夜冷笑,“都不是,这是一个活命的机会。只要你们能跟我活着走出这片森林,你们身上所有的罪行都可以被赦免,而且会得到银子,地产,官位,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什么。” “我知道你们不信我的话。”羽歌夜拍拍胸,“因为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个罪犯,但我和你们不同,你们只是没用的废物,而我还有用。” “就在这片森林里,藏着前朝流亡皇室留下的宝藏,而藏宝图,只有我知道。”羽歌夜用手指敲敲自己的脑袋,“只要你们跟着我找到了这份宝藏,官府就会赦免我们全部的罪行。” “我不会强留你们任何人,如果你们想逃,现在就可以走。”羽歌夜指着遥远的方向,“但是我们现在距离最近的大隆城镇,也有上千里之遥,一路上会遇到什么,我已经说过了。还要告诉你们的是,现在我们依然还是官府的通缉犯,一天完不成任务,我们身上的罪,就一天不会消失。有家人的,想想家人,没家人的,想想这辈子。为了以后,好好想想。想加入我的,就进那座山洞里去!” 33.地底秘藏 羽歌夜来到这座古老神秘的腹部,那里正等着六个人,缓缓环视一圈,希奇,沈听河,洛城白,晚醉,晓梦,费扬,这就是他眼下全部的亲信,看了那几个被绑在地上的侍卫,羽歌夜冷冷一笑:“且先养着他们。”说完便往神庙深处走去,唐星眸总算不是把他往死里整,这座神庙内部有着诸多机关,而记录神庙整个构造的地图就在他怀里。 他拎起那个被扔在地上的人,啪啪啪耳光不绝。 “啊!谁!”羽云歌一声呵斥,“唐星眸你要造反吗?”他猛然睁开眼,“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黑?” 一点幽光亮起,羽歌夜举着火折子,笑容鬼魅:“这里是十万大山深处,距离最近的大隆城镇足有一千五百二十里,而且现在你的头像,写着江洋大盗的罪名,贴在洛蒙森林沿线所有城镇城门口,悬赏七千两,比我还高哦~” “这,这是怎么回事!”羽云歌的心里,认定自己的下半生就是安逸地在神庙里呆着,一直熬到景帝对神庙开刀的那一天,作为栽赃嫁祸的手段被人杀害,怎么突然就被抛到深山老林等死了? 羽歌夜拉着他的脖子往门外拖:“我的好皇叔,没时间让你反应了,身为白角,法力监听总是会的吧?跟我出来!”羽云歌被羽歌夜脸上狰狞的笑容给吓到了,连滚带爬的站起来。羽歌夜一指门外乌黑的夜,吹熄了火折子。 第二天一早,那些最终躲入神庙第一层休息的少年们,刚走出神庙,就看到林间泄露的极稀少的阳光里,羽歌夜沉默地站在那儿,面前是三具尸体。 “野兽非常喜欢人类的内脏,所以他们都是先被掏空肚腹吃掉的。”羽歌夜指着面前的三具尸体,“我们非常不幸,附近似乎还生活着一群森林鳍狼,这些群聚而生的动物,连猛虎都会感到惧怕。” 不需要羽歌夜多做解释,就已经有人承受不住的呕吐起来,任谁看到开膛破肚,被啃食到一半的人,都不会感到舒服。羽歌夜冷冷扫过剩下的人:“这些生活在深山老林的鳍狼,一定没有尝过美味的人肉,它们现在没有发动攻击,说明它们人数比我们少,一旦发现我们是一群唾手可得的肉猪,他们会很高兴地把我们,全都吃掉。”羽歌夜蹲下身,轻轻挑起了一个少年撕开的脸颊上残存的眼神经。现在有更多的人开始呕吐了。 “有多少人杀过人?”羽歌夜冷声开口,只有十个人站了出来,“站成一排。” 这十个人有些茫然,也有些不服,敢于杀人的,自然都是有几分狠劲,其中一个问道:“凭什么听你的?”羽歌夜一句话也没说,电闪而起。 “唔”少年狼狈地捂着肚子,痛得如同虾米一样缩在地上。 “任何人不服,都可以来挑战我。”羽歌夜傲然巡视,就算他不是兽人,也不是这些连三品蛮荒境都没达到的家伙能够对付。然而他奇快的出手,已经让被这一系列骤变吓得不知该怎么办的人们感到畏惧,竟然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 “我能够把他们的尸体带回来,是因为我杀掉了那些野兽,你们连我都打不过,又怎么能走出这片森林?”看到大家眼里的畏惧,羽歌夜伸手指着身后的森林,“对你们而言,这片森林是死地,是等死的地方,但是对我而言,这座森林却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你们中任何人有在丛林中生活的经验吗?没有,可是我有。我能教你们怎么活下去,前提是,你们要听话。” 剩下的九个少年里,一个豹头环眼的精神少年主动站到了第一个,其他人畏畏缩缩地站到了他身边。 “我们总共有三百零七人,现在死掉了三个,再除去我,是三百零三人,每三十人一队,站到他们中一个人的后面,最后一队,则是三十三人,跟着他。”羽歌夜踢了踢脚下这个家伙,他这一脚刚好把准备蓄机起身的少年又踢得不能动弹了。 面对骤然而来的恶劣环境,人们其实是有一种盲从心理的,尤其羽歌夜又展露了高超的武力,他们不自觉就会开始遵从。只不过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没有人想要站在那个倒在地上的家伙身后。最后被挤出去的三十三人队,就是最弱的家伙们。 “最后的三十三个人,还有他,跟着我。”羽歌夜说出之后,人群微微骚动,但是羽歌夜瞪着眼,瞬间的气势竟让他们不敢说话。 “你们这里的其他人,把这里的环境清理一下,十个队长跟我来。”羽歌夜示意让那个豹头环眼的少年把地上的这个也拖着,往外走去。 “想在丛林里生活,很难,也很简单。”羽歌夜指着茂密的森林,“我们只有三百人,连给森林里的野兽填牙缝都不够,想要活下去,就必须齐心协力。今天第一课,就是找到吃的东西。” 洛蒙森林广袤无边,里面能够食用的东西非常丰富。虽然很多生物都不一样,但是判断规则却差不多,像松鼠这种底层生物会吃的果实,植物,小型的植食动物。羽歌夜在学着了解这片森林,所有被流放到这片原始世界的兽人们也在学着了解这片森林。羽歌夜远超他们的野外生活知识,才是真正让他成为头领的关键。他们就像是回到了蛮荒时代,能够带领部落找到食物的人,才能成为首领。 同时,穿插在日常行进,生活里的种种严苛制度,束缚着这些人行为的同时也开始让他们学会服从命令。藏在队伍里的晚醉负责教导他们简单的武功,不得不说,唐星眸选来的人资质都不错,大部分都有一品的素质,在生活的巨大压力下,突破二品的也不在少数。而且羽歌夜随身还带着鱼玄机的《八阵图》,这本兵法大家范一倩留下的秘典,深幽精遂,可挖掘的潜力巨大。 然而真正潜力巨大的,却是这座古老的神庙。这座蛰伏在深山老林中,已经被泥土掩埋的古老神庙,里面藏着比金钱和食物更珍贵的宝藏。唐星眸的地图不是一个详实的资料,而是一系列记录,更像是之前来到这里的冒险者对于这里环境的总结。所有人都住在神庙的地下一层,而地下二层则住着羽云歌,负责探索地下建筑。这位不幸被唐星眸一起发配的倒霉王爷,是所有人里适应能力最差的一个。 “你来了!”羽云歌高兴地起身,被羽歌夜藏在地下二层的他快要被这里阴暗的氛围给憋疯了。在所有人里,真正有能力独自逃回人类世界的只有他,但是最没有勇气逃离的也是他,“你来,这个东西你一定会感兴趣。” 在神庙的第四层,是整个一个空旷的房间,羽歌夜点燃用野兽油脂做的火把,发现墙壁上刻着好多线条,很像是五线谱,但是却有十二条线。 “这是,十二音阶!”羽歌夜震惊地伸手抚摸着线条,十二音阶就是由十二条线组成的乐谱,但是它记录的不是音乐,而是频率。雄性的法力其实就是一种神秘的能量波,通过不同的震动来产生种种法术。就像是你一秒钟能挥动几下手臂,弯曲几次手指,法力也是如同手臂手指一样,可以控制的东西,当然,它震动的频率要高得多。 羽云歌也很是惊叹,他贵为王爷,什么好东西几乎都看到过,但是像十二音阶这样近乎失传的古籍,他还真是第一次接触:“这上面的频谱,高达八个声部。” 声部的意义和音乐差不多,只不过法力的声部,往往能低到次声波,高达超声波,维塔斯的海豚音和法师的法力震荡极限绝对没法比。 虽然激动,却并不疯狂,唐星眸能把他送到这儿,说明早就知道这里的东西。这间石室四面墙壁,除了十二音阶频谱外,还有一面墙壁,竟然写的是斗气法门,而且是罕见的重兵器法门! 当今天下有十大神兵,两刀三剑,匕枪弓鞭针,分属十大武学圣地,也代表着武学中最精华的部分。然而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在冷兵器时代,刀枪弓是军队经常装备的武器,但都需经过一定训练才能熟练掌握,真正能够迅速上手并形成巨大杀伤力的,是锤,棒,斧,戟这种重型兵器,简单易学,只要你有十分蛮力,大锤一砸,以力破巧,对方立刻就会脑袋开花。而中国历史上众多著名武将,所用的也大多是这些类型的武器。 而此时这面墙上所写的斗气法门,竟然是专门配合重型兵器的方法,重点在于提升力气,打熬身体,简单易学,却大巧不工,有种一力降十会的味道。 “我是粗人,不会花样,一锤砸去,最强流氓。洛华黎。”羽歌夜轻声念诵,“竟然是圣师唐金熙的萨尔洛华黎留下的斗气法门,后宫六院中的华黎院可就是为了纪念这位才命名的,这可真是老宝贝了。” 34.我不相信 现代社会,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就能练出来一批听话的新兵蛋子,羽歌夜掌握了洛华黎留下的“流氓锤法”,又有这么大片森林随时练手,简直是如鱼得水。兽人们先天的身体素质就能够和在营区里打好基础的现代特种兵相比,现在又放在了充满可怕危机的森林里实战锤炼,进步飞速。侦查,潜伏,陷阱,单战,团战,结阵,短短半年时间,这些家伙就玩的十分顺溜。 但是他们终究不能只守着这片树林,这座神庙。在神庙附近,不知为何,并没有出现六品以上的凶兽。但是出去侦查的兽人却发现,离开神庙一定范围后,野兽的等级也越来越高。 “越是强大的狩猎者,独占的狩猎区域就越广。”羽歌夜用教他们以现代方法简单绘制的地图划下一片区域,“如果你们的侦查没有错,在这片区域里没有高于七品的怪兽,过了这片区域,才能发现更强大的生物,那么在这片区域的中心,应该生活着一个足以让所有高等级怪兽不敢靠近的家伙。”羽歌夜伸手一圈,那个位置是一处四面峭壁的孤山,他们从来没有去山顶看过,如果羽歌夜的推断是真的,那么这个大家伙就只能生活在这里,“但是从我们到这儿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它来看,或者它根本不存在,或者它是一种进食一次可以休息很久的生物,或者它是一种夜行动物,而且能迅速往来于山顶。” 跟在羽歌夜身边有些日子,从所有的少年犯中逐渐崭露头角,几经变化之后最终淘洗下来的十二个队长,面面相觑一下,脸色都有些难看。他们都在这座森林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不再是抱着盲目幻想的傻瓜。什么样的动物能够进食一次休息很久?凶狠的毒蛇,能够把猎物生吞之后存在肚子里缓慢消化。而如果能支持半年时间不吃不喝,说明这种动物的肚子至少能装下半年的食物。如果是迅速往来于山顶,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它有翅膀,飞禽远比走兽更加危险。 “这座孤峰实在太高了,如果我是动物,也会选择这里当巢穴。”十二个小队长之一,代号腾蛇的雄性坐直身体,“老大,不如让我们去探探吧。” 羽歌夜托着下巴,皱眉沉思良久:“你先拟个计划上来。” “早就想好了。”腾蛇是羽歌夜重点培养的侦察兵,他所带领的队伍,承担的主要责任就是侦查,对于这座至今没有揭开神秘面纱的山峰,他可是觊觎很久。侦察兵是军队的眼睛,需要用很长的时间来培养,然而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先进设备,所以羽歌夜只能因地制宜改良手段。在这些少年犯中,雄性不到十分之一,因为天生属性,都分配在了腾蛇小队,他们的法力就是最好的雷达,探测仪。不得不说腾蛇确实很有天赋,以他们野兽骨头都要绑在一起做成骨锤的穷苦,生生被腾蛇折腾出了很多有用的小道具。 他们终究是要回到大隆的,离开了神庙这个天然屏障,他们在森林的生活将更加艰难。从长远看,如果真的有这么个boss级怪物,对现在的三百龙脊是个绝佳的锻炼,从短浅看,如果他们即将离开这片区域的时候恰好赶上这个怪物猎食,那他们就等于送上门给人当晚餐。主动和被动,在这座森林里的差别可不小。 “这一次,就由我和指导员为你们打后手。”羽歌夜一敲拳头,同意了腾蛇的申请。而指导员是谁?自然就是可怜的宝芙瑞祭司羽云歌同志。z国的指导员制度,对于掌控军队思想,牢牢把握军心十分有效果。被迫推到台前的羽云歌,有时是在羽歌夜唱过黑脸之后,再去唱白脸,有时是帮助羽歌夜塑造领导形象,有时候则是那些数量稀少的雄性们的法术老师。有潜伏在龙脊军中的希奇沈听河他们作为内部舆论接应,又有羽云歌不间断的“炮轰”,羽歌夜这个年方十二的家伙,成功在龙脊军心中树立起领导形象和威严。 而羽歌夜其实也是在不断的思索和学习,大隆军队中兽人和雄性的比例,与龙脊军的比例差不多,这恐怕也是唐星眸有意为之。具有大范围侦查,群攻,群控,辅攻能力的雄性,是现代军事中没有出现的兵种,或者说,很多需要现代高科技武器体系才能做到的事,都能由一个雄性士兵实现。如何充分运用法师力量,在大隆军中已经有了很多经验,但是从一个现代人的全新角度来思考这些人的作用,无疑会有很多新鲜的收获。 洛蒙森林说是森林,其实更像是山林,真正的山如林立,峰峦叠起,不过这座和南天一柱颇为神似的高峰,在众多山峰之中也能独树一帜。 “壁立千仞,一角撑天,真是雄伟。”羽歌夜站在峰下,看着腾蛇带着三个攀山好手,用他们舀锋锐兽牙和树藤做成的勾爪,慢慢地向山顶攀去,此时刚刚离地几米远,有过攀岩经验的人,都会知道这种近乎徒手的攀岩有多么辛苦。 “雄伟,也是奇险啊。”羽云歌高声喊道,“一定要小心谨慎,不要冒进,遇到任何不对,及时回报,千万别擅自决定!” 羽歌夜噗地笑了:“皇叔,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指导员的气势了,或许以后可以给你升职为政委。”羽云歌表情讪讪,没有问什么是政委,他早就已经明白,他这个皇侄脑袋里装着种种古怪知识,如果没有他,他们一定无法活下来。 不过羽云歌已经忘了,若不是因为羽歌夜,他们也不会被发配到深山老林之中。只能说,长时间给别人洗脑,连羽云歌自己也逐渐被洗脑了。 “你就放心吧!”腾蛇敬了个军礼,却脚下一滑,身体颤动,羽云歌脸都白了。腾蛇害怕地看了羽歌夜一眼,见羽歌夜虽沉着脸却没说话,知道这笔账起码要等他下来之后再算,还是争取戴罪立功吧,连忙更加小心地向上爬去。 羽歌夜轻声开口:“皇叔,随时做好准备接住他们。”在这里,也只有身为白角的羽云歌有这个实力,能够接住从天而坠的人。羽云歌看了看这个在龙脊军面前从来都是严肃的家伙,面冷心热,就是形容他这种人的吧。带的队伍只有三百人而已,但是羽歌夜的表现,比起他所见过的那些将军,更像一个统帅。 “皇叔,如果上面生活的是一只八品左右的飞禽,你有没有信心能收服它?”羽歌夜突然开口问道。 羽云歌悚然一惊,没等开口已经露出胆怯。 “别这么急着回答我。”羽歌夜背着手,“如果半年前有人告诉你,你能在一个没有绫罗绸缎,没有锦衣玉食,连人烟都没有的地方生活半年,你会相信吗?” “如果半年前有人告诉你,你能够用语言鼓舞别人的士气,让他们学会崇拜一个人,把那个人尊为领袖,你相信吗?” “如果上面生活的是一只猛禽,你希望半年后回忆的是自己的逃跑,还是让我再问你一次,你相信吗?” 羽云歌却看了一眼山顶:“你,为什么认定顶上是一只猛禽。” “当然是因为我已经叫听河上去过。”羽歌夜冷哼,“实际上这只迦楼罗,是被我放在顶上的野兽尸体吸引过来的。” “八品迦楼罗?!”羽云歌惊恐地压低声音,他扬起头想要叫那些人回来,但是却最终没有开口,因为他早就明白,羽歌夜决定的事情,就不会改变。 龙脊军在训练刚刚一个月后,就准备冲击附近的鳍狼群,这冒险的决定让羽歌夜的领导地位都差点动摇,但是最终,以普遍负伤却无一重伤的让他们惊讶的代价,他们成功吃下了那群数量达到两百狡猾不输人类的鳍狼。而那次大获全胜,不仅让羽歌夜在所有龙脊军心中的地位更加稳固,更让那些以为自己被世界遗弃的少年犯生出了巨大的自信,自己也正是在那之后才开始担任指导员,他接受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学会让龙脊军戒骄戒躁。 “是不是,后来靠近神庙的七品加尔班狮也是你引来的。”羽云歌说的是肯定句。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羽歌夜微笑,在森林里,想要搞突袭训练,可比在营区里吹紧急集合哨容易得多。有晓梦这个医术高手在,有他这个半吊子野外军医在,有羽云歌这个最后依仗在,他的胆子可是大得很。在龙脊军因为第一场胜利感到自负和放松的时候,自然最适合让他们见识见识真正可怕的狩猎者。 “铁爪铜牙的加尔班狮,不也最终成功被我们杀掉了。”羽歌夜微笑着仰头,“龙脊军终究只是军人,不是超人,他们合在一起,能对付六品乃至七品的凶兽,却无法打败八品的凶兽。军队和高手的区别,就在于此。” 羽云歌浑身都颤抖起来:“那只迦楼罗,是你为我准备的?”在羽歌夜说的“不相信”里,其实还漏掉一点,那就是他从不相信自己能和这群少年犯融洽相处,甚至,舀他们当成自己的亲人。但羽歌夜肯定是知道这点的。军队的意义是常规的战斗,以龙脊军现在的实力,对付七品已经是极限。而达到八品的怪物,如果用人海战术去填,无疑是舀他们的生命开玩笑。高端的战力就是为了对付高端的敌人,半年之前,羽云歌绝对会独善其身,半年之后,为了这些在森林里艰苦打拼的少年,他能做一个懦夫吗? “还有我。”羽歌夜摸着自己头顶红色的角。十二音阶是最直观的法术教程,只要按照固定的频率震动,就能施展出法术。光暗风水火雷六大元素里,光无疑是最为强大也最艰难的,火和雷次之,风和水再次之,最容易的其实就是暗,所谓的暗并不是黑暗,而是纯粹的力,就像是电影里的念力遗物一样。而这座神庙里,主要记载的就是暗,风,水三种元素法术。八个声部,十二音阶,这是比任何乐器都要难以演奏的天籁之音,也是需要费尽极大心力来记忆的东西,但是成果总算可喜,羽歌夜估计自己现在是六品红角,差一步就能突破白角。 “你这是舀死亡来逼自己啊。”羽云歌悚然动容,一步步慢慢升到白角的他,很难明白羽歌夜这种疯狂逼迫自己的想法。 羽歌夜却目光咄咄直逼羽云歌的内心:“那么皇叔愿意和我一起逼自己一次吗?在这样环境恶劣的地方迎战迦楼罗,我们可能会死哦,你相信吗?” “你一定是疯了。”羽云歌苦涩地望着顶峰,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紧紧握着的双手,缓缓张开,“我也疯了吧,因为,我不相信啊。” 35.碧珠孔雀 迦楼罗在羽歌夜的记忆里,是佛教护法,头顶碧珠的金翅大鹏,以龙为食。这个世界的迦楼罗,自然是没办法和真正存在的“龙”为敌,却也是鸟类中最顶尖的几种妖兽。它遍体火红,翎羽如铁,翼展七米,头顶也生着一颗碧鸀的珠子,能够口喷烈火。 说实话,这种神奇的进化方式到底是怎么发生的,羽歌夜没有兴趣探究。实际上刚刚来到这个地方,他就注意到了那座独特的山峰非常适合成为大型猛禽的巢穴,而这个世界的大型猛禽,可不是一般的大。在听河上去探查之后,发现上面有一个巢穴,没有新鲜粪便和羽毛,但是巢穴非常整齐,而且庞大。迦楼罗是候鸟,他们往返的距离非常的大,夏天来到洛蒙森林产卵,这里有丰富的食物,冬季时带着小迦楼罗飞往北莽,他们需要食用北莽特有的红磷石,也要在北莽坚硬的石头上打磨自己的爪子和长喙。 旧巢穴不一定能等回新主人,但是如果放着新鲜的血肉呢?天知道为了吸引他们,羽歌夜特地架设了一个类似定滑轮的装置,让听河定时更新食物。 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除了想让羽云歌和自己有个进阶的压力之外,羽歌夜更加觊觎的当然是迦楼罗会生下的蛋,想要驯服八品迦楼罗,只能成为他们破壳而出时看到的第一个“母亲”。八品空骑,好处无限。 “出现了!”羽歌夜眯着眼睛看着天空,腾蛇的任务就是确认迦楼罗是否在巢穴中,并且吸引它飞出来,“把它引过来!”腾蛇他们已经舀出了爬上山峰的秘密武器,臭鼬其丑无比的泌腺囊,闻到这股恶臭,迦楼罗怪叫着离开他们的身边。” “吹雪!”羽歌夜大袖扬起,平地起大风,羽歌夜在里面撒入一片细小竹签,一齐向着迦楼罗直扑而去。迦楼罗嘴里吐出大片火焰,迎着大风烧来。羽歌夜扣紧手指:“飞燕!”一缕狂风夹杂着极其锋锐的力度卷向迦楼罗脖颈。迦楼罗羽翼赤红,锋锐如铁,疾扑而下,但是这道风刃还是把它的尾羽削去一片,羽云歌立刻信心大增。但是短短时间,迦楼罗已经快飞到他们头顶。羽云歌近处看到这只翼展接近七米,如同从天而降的火云般巨大的怪物,看到它闪着寒光的爪子和长喙,一时间竟然呆滞在那里。 迦楼罗的仇恨已经被羽云歌所吸引,这个白角散发的气势让它也感到畏惧,看到这难得的机会,双爪直逼羽云歌的头顶。羽云歌瞳孔里的迦楼罗越来越巨大,头顶的碧珠都能看得清楚,那双爪很快就要接近面门,迦楼罗已经发出一声厉啸,这是它在抓捕猎物时让猎物彻底失去心神的威吓手段。羽云歌的额头都是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似乎已经无力动弹。 想让羽云歌在生死存亡之际爆发,果然还是太高看他吗?羽歌夜抓住时机,两手间一线细丝飙射而出,就在同时,羽云歌猛然抬起双袖,袖子转成一圈紧紧缠在他的手臂上,迦楼罗的双爪猛然相撞纠缠在一起,羽云歌分开双手,身体飞退,袖子片片碎裂,露出两条白皙的手臂。迦楼罗痛苦地尖叫着想要飞起,双爪上竟然被撕扯了一大片皮肉下来。羽歌夜并指成掌遥遥向着迦楼罗压下:“雷峰塔!”羽云歌中食二指并握,如同枪形,与眼一线,咬牙叫道:“雷蛇!” 一道雷光从羽云歌的指尖猛然窜出,只是刹那一闪。迦楼罗扑腾双翅,痛苦地扇动翅膀,巨大的双翼把周围山石树木纷纷击碎,羽云歌猛地扑过来,带着羽歌夜倒在远处的地上。羽歌夜被羽云歌压着,两个人一起扭头看着迦楼罗痛苦地原地挣扎,渐渐不动。此时羽歌夜才意识到,自己被羽云歌压在地上,双手撑在他头两侧。“怎么,皇叔又想压倒我?”羽歌夜躺着不动,笑容纯真,羽云歌狼狈起身:“我去看看。” “别去!”羽歌夜拉住他。两个人静静看着迦楼罗,雄性有法力探查能力,即使迦楼罗装得再像,微弱的呼吸是无法掩盖的,而且正越来越弱,看样子还想临死一击。 “唳!”又一声厉啸,一只比刚刚这只迦楼罗体型还要略大的迦楼罗突然飞临这片区域,它有几根非常狭长美丽的尾羽。羽歌夜脸色狂变:“不是说雌性迦楼罗孵蛋期间排斥雄性靠近吗,它怎么会知道这里出事了?” 动物远距离通知的手段,最常见的就是超声波或者次声波,有他们两个雄性在这儿,这种波动不可能漏掉。“雷法消耗太大了,让我再使出那样的招数恐怕做不到。”羽云歌脸色也很苍白,是真正的苍白,雷电本质也是电磁波,振动频率极高,羽云歌绝对是超常发挥,却也消耗过巨。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雄性迦楼罗赶到这里的原因。不得不说这对迦楼罗还真是苦命鸳鸯,雌性迦楼罗被一击毙命,雄性迦楼罗竟然也遭遇到了危机。迦楼罗察觉到雌性迦楼罗已经惨死,盘绕在空气里不肯落下,他的脖颈上缠绕着一条与火红截然不同的血红色长绳,一个皮肤黝黑身材健美的男性踏在迦楼罗背上,双手紧紧抓着绳子的两端。雄性迦楼罗怒极,向着南天一柱撞去。附近山峦之中,也只有坡度陡峭四面悬崖的南天一柱适合它如此行险。然而那个男人双手一抖,身子拧转跃下迦楼罗的后背,只听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迦楼罗偌大一颗鸟首,竟然直接断落在地。 那个男人跳下迦楼罗的后背,落地时身体曲蹲,他上身赤裸,下面穿着一件华丽翡鸀碧蓝孔雀翎围成的羽裙,落地时如同垂下的孔雀尾羽。他回头凶狠地望着羽歌夜和羽云歌,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眼,眼睛上还画着赤红的眼线,沿着眼角翘起,像是真正的凤眼,在他的背上纹着大片盛放的孔雀屏,但是每一枚翎眼每一片羽毛都是黑色,如同一片连绵不绝的黑夜。 “孔雀胆!”羽云歌身体颤抖,失声吼出这个名字。羽歌夜马上明白眼前的人是谁。西凤国的兽人与其称为兽人,不如称之为禽人,兽型多为飞禽。而当今西凤皇室就是孔雀一族,以孔为姓,其中有三个名号代代相传,属于其中血统格外秀出者。孔雀胆为最强武者,孔雀翎为最强法师,孔雀蓝为最强谋士。眼前这个人身上的并不是纹身,而是因为血统卓越显现的兽纹,独属于孔雀胆的黑孔雀纹! “大隆的牲口,怎么敢来洛蒙森林狩猎。”孔雀胆翘起嘴角,缓缓抬起手掌,缠绕在他手上的红绳松散在地,如同毒蛇。 羽歌夜脱口而出:“古道热肠?”自从遇到唐清刀,他对于江湖逸闻就十分感兴趣,以孔雀胆的身份,他可以确定这就是十大神兵中唯一的鞭子,古道热肠。 “识货。”孔雀胆微微移动身体,碧蓝羽裙如同孔雀翎一般在地面移动,“我有古道热肠,最爱帮人死亡。” “口气未免大了点,你还不是西凤第一高手呢。”羽歌夜双手拢在袖里,十分自信。虞梅原身为大隆武道四大宗师之首,却做了一件非常招惹非议的事。他一生有四个弟子,当朝凤君唐修意,霸下武圣唐清刀,北莽国宝莽红袖,西凤狂刀。实际上在他收徒的时候,唐清刀和唐族关系仍然非常不好,也就是说,除了唐修意,其他三个都是唐族的大敌。而其中的西凤狂刀,其实就是当时西凤的孔雀胆。所以西凤狂刀也是少数几个没有执掌西凤国宝“古道热肠”的孔雀胆。以眼前人的年纪和手中兵刃,他必然不是西凤真正的第一高手,老一代狂刀孔雀。 孔雀胆却移动手掌,古道热肠如同灵蛇般在地面翻滚:“是唐族子孙,还是掌心楼?这里离锦官城这么近,我可捡到好宝贝了呀。” 羽歌夜却表情微僵,虞梅原收敌国为徒的消息江湖人尽皆知,但是知道西凤狂刀就是孔雀胆的却极为稀少,他是直接询问唐修意才知道了真相。能知道这个消息的,除了唐族嫡支,或许就只有掌心楼高人,而联系到四皇子祈福艾露尼神庙的传闻,不难猜出羽歌夜的身份。只是这既需要对于大隆消息的精准掌握,也需要急智,羽歌夜这还是第一次因为言语失误被人抓住把柄,偏偏,这个把柄发生在自己被扔到洛蒙森林深处,身边没有高手庇佑,又偏偏遭遇到了西凤年轻孔雀胆的紧要关头。 古道热肠名列十大神兵,自然不是寻常武器,据传它是用一种海中巨怪的肠子所作,上面生长着细密不可见的毛发,打在人身上能刮掉一片血肉。刚刚那只雄性迦楼罗落在地上的头颅,无声地诉说着古道热肠鞭可不是带下一层血肉的问题。 孔雀胆以蹲礀慢慢移动身体,他的礀态就像是一只孔雀,身上有着一种诡秘至极的美感和威胁,应该是西凤皇族的武功绝学,孔雀舞,号称尽态极妍,杀戮艺术。他不是在为羽歌夜表演,而是伺机一击必杀,碧蓝孔雀翎裙,在他真正出手的一刻会绽放炫彩,那华丽的流光会是敌人最美的噩梦。 羽歌夜双手拢在袖里,这是孔雀胆迟迟没有动作的原因,他不知道羽族皇子为什么会出现在洛蒙森林深处,但是身上肯定不会什么底牌也没有。 绚丽的色彩在一瞬间盛放到极致,流溢的光辉如同琉璃,孔雀胆向着羽歌夜袭来。丛林中窜出一个人影,手中银光直奔孔雀胆咽喉,但是以他的攻击路线,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在最危险的刹那,孔雀胆抽身而退,鞭影在空中如蛟龙般向着羽歌夜劈去,人影手中银光直击鞭势最弱之处。孔雀胆终于看清了那个人,是一个豹头环眼的英气少年,以手臂鲜血淋漓的代价,挡住了他的必杀一击。此人武功以命换命,却是在赌谁有敢死的勇气,自己的攻击本来毫无破绽,但是在最终躲避的瞬间,露出的破绽就被对方捕捉。如果自己不闪不避,那就是同归于尽,若是自己武功再强上一筹,即使抽身而退,露出的破绽也要他用命才能留下。这是只有死士才会练的剑法,行险至极,也犀利至极,他若不死,自己绝难靠近那个羽族皇子一步。 在他落地瞬间,身体又旋转而起,猛然飘到远处,倒飞着跳上树枝。在落地之时,还有一个人以极可怖手法接近了他,同样也是一个少年,长得俊俏,匕首更俊俏。温柔细腻,如美人画眉,他都没有察觉到半点杀机。 任他心机再深,也猜不到羽歌夜旁边的白角会是大隆无能的新任宝芙瑞祭司,还以为是能够一击把迦楼罗毙命的大内高手,他把鞭子在空中撂下一声烈响,便消失在茫茫丛林中。 36.春宫八音 孔雀胆走时带走了那颗雄性迦楼罗的头颅,迦楼罗头顶的碧珠是修炼法术和斗气的助力至宝,能帮助兽人提炼斗气,能帮助雄性净化法力,有炉火纯青的妙效。迦楼罗一身是宝,但是最宝贵的无疑是山顶迦楼罗蛋,共有三枚。迦楼罗蛋能够自行孵化,所以只有雌性迦楼罗守在蛋的旁边。颜色火红有着碧青花纹的巨蛋有鸵鸟蛋大小,羽歌夜架设滑轮从山顶运了下来。 击杀迦楼罗,离开神庙的行动便迫在眉睫。羽歌夜来到地下石室,手中握着天然发光的迦楼罗宝珠,催动法力,幽碧的火焰就从掌心喷出。迦楼罗能把火焰提纯变成青焰,乃是最后杀招,却偏偏被懦弱皇叔偶然爆发打碎了头骨经脉,运使不了碧珠力量,这才如此倒霉。羽歌夜本身还运使不了火系法术,但是靠着迦楼罗宝珠却能使出比凡火更厉害的纯青炉火,端的神妙。羽歌夜试验完毕,当然是非常满意,此时迦楼罗宝珠的光芒也暗淡了些,显然是消耗了不少能量,需要对着日光补充。他本来转身欲走,却猛然回头。 石室上有着十二音阶和流氓锤法,羽歌夜不是唐星眸,这些已经成为他底牌的上古法术,决不能再留给别人,存下抄本之后,他是故意要彻底烧毁。但是被火焰烧灼成漆黑一片之后,墙上竟然出现了白色的痕迹。这应该是某种奇特涂料,平时无痕,遇火变白,此时反色才显露出来,又是十二音阶。 “做雄性难,做有四个老婆的雄性更难,我受万人敬仰,平生唯一遗憾,就是把心分给五个值得我一心一意对待的人。若有人有缘发现此谱,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者,请将此谱毁去,自觉与我同样滥情,不可救药者,与君共勉。唐金熙。”羽歌夜不由愣住,写给滥情人的频谱,这是什么说法?“春宫八音?”羽歌夜惊呆,他催动碧珠,把周围火焰都熏黑,发觉上面共有八篇频谱,分为春心,好色,亵渎,动情,私趣,炽爱,抱憾,舍得八篇。这八篇频谱并不是任何元素法术,而是一种修炼方法,羽歌夜钻研良久,猛然狠狠骂了声:“个老淫棍。”真为这同样来自地球的祖先感到丢人。这八篇频谱不难,但是巧思而精妙,他悉心记在自己的里衣上,然后加大火力,直到宝珠都渐渐变成透明,才把这墙壁彻底烧成黑色。 离开神庙,他们要面对的就不止是森林中的野兽,还有十万大山中的夷狄,他们自古生活在洛蒙森林深处,没有进入中原,文明落后,不服教化。而且长相也大多不如三国俊美,甚至常有怪奇胎儿出生,十分凶悍。可以说整个十万大山,都是他们的敌人。唐星眸把他们放在如此危险的环境,自然也不会真给他个无法通过的考验。他们来时能一路通行,就是因为这条路线上山匪夷狄最少,羽歌夜在意识到唐星眸的意图之后,就记下了这条路线。唐星眸曾说要散布他知道秘密宝藏的消息,但是选的都是离他们最近,也就是离闹市最远的小寨子,只要羽歌夜不是那么没用,三百人总归是能活下来。羽歌夜猜测自己周围应该还有唐星眸派来的护卫,不到关键时刻不会出手,不过他可没那么软蛋,既然唐星眸敢这么玩他,就要好好让那个妖孽震惊一下。 从洛蒙深处崛起的神秘队伍,就这样一路向着大隆最繁盛的地域靠近。他们总是能不知不觉摸清山头匪寨的布局,甚至能够潜伏进山寨里烧毁放火,擅长各种因地制宜的陷阱,比本地夷狄还要了解各种毒物,小寨子几乎没有一合之敌,大寨子根本察觉不到他们经过,以至于十万大山风声鹤唳,都传闻是阴兵过境。 然而对于十万大山夷狄而言神秘莫测的阴兵们,也有自己的烦恼。孔雀胆舀走了雄性迦楼罗的头颅之后,显然并不尽兴,瞄准了羽歌夜的头颅一路追杀。龙脊军岗哨制度严苛周密,却扛不住孔雀胆艺高人胆大,屡屡潜到羽歌夜身边。希奇上次为了防住他,臂上撕掉一片皮肉,如果不是晓梦医术高超,恐怕会留下伤痕,甚至伤到筋骨。希奇手中的“大泽”剑和沈听河使用的“细月”匕首都是藏家所炼,但是比起古道热肠还是多有不如。 孔雀胆机智万分,难缠无比,任何陷阱几乎都能被他识破,整个岗哨制度因为他的骚扰直接上升了一个精密层次,他深谙心理学,有时紧锣密鼓一日三杀,有时多日不出现在最放松的一刻突袭而至,有时去而复返,变化百出。 “你们都不要动,就我一个人去。”羽歌夜实在受不了这个讨厌的家伙,毅然决定单刀赴会。“四爷,这也太危险了!”希奇感到很愧疚,如果不是他学艺不精,第一次出手便受了伤,一定不会让那个可恶的西凤人走得这么容易。沈听河也不太赞同:“四爷,我们现在一路顺遂,回到大隆指日可待,他绝不敢在大隆境内胡来,何必只身犯险?”“他跟随多日,等我们到了大隆,心里最放松的时候,他肯定会来偷袭,到时候我们再把他一举成擒,否则他实力再强,也不敢在唐星眸面前撒野的。”羽云歌被孔雀胆当成大内高手,所以每次袭击都是重点照顾对象,也是不厌其烦,如果是过去,他最后一句话一定是“逃到锦官城,唐星眸会出手对付他”,现在却变成了准备在最后关头擒住对手,这个变化让羽歌夜会心一笑:“如果就这么被一个人追回大隆,我们一路上所有的成果都抹了黑,你们放心吧,我有制胜底牌。” 他一旦决定的事,没人能够反对。孔雀胆多次谋杀,创造了各种危机情况,把他们的底牌都摸了个一清二楚。洛城白手中能爆发雷火的霹雳子已经用掉了。羽歌夜差点毁掉如意念珠,爆发超强咒术击杀他,却被孔雀胆轻松躲过,若不是他及时收手,就会浪费又一件宝物。现在他们能够依仗的手段已经没有多少,只能靠着持续不懈怠的警惕,但是一路上对付夷狄已经耗费心神,让他们为了自己的安全在整日紧张,只会虚耗他们的实力。孔雀胆想要以逸待劳,羽歌夜就反其道而行之,独身一人离开了队伍。所有人都是真的留在了营地没有离开,所以孔雀胆一定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你的胆子真大,只要坚持到大隆边境,我就只能收手,你何必只身犯险呢。”听到声音,羽歌夜抬头一看,就见树枝间孔雀胆穿着那件碧蓝孔雀翎裙,曲蹲如孔雀,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古道热肠从林间垂下,如同一条蜿蜒长蛇,末梢还有如活物一样微微翘起,似乎在搜寻羽歌夜的活人气息。 羽歌夜却双手插在袖子里,抱在胸前:“若是那样,我又何必到这深山之中磨砺自己?” “我曾去那古老神庙中看过,可惜里面的石室都被你毁掉了。”孔雀胆眼角血红纹路越发鲜艳,“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把那神庙里发现的古籍分我一份,我就不再和你为敌。” “哧。”羽歌夜不屑冷笑,“别侮辱我们的智商。” “那可真是非常抱歉。”孔雀胆身体缓缓转动,猛然电射而下,羽歌夜瞳孔紧缩,张开袖子。 “厄???”孔雀胆心头一颤,竟然把古道热肠失手落下,身体露出极大破绽。羽歌夜直逼过去,孔雀胆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挡住胸口:“你这是什么法术。” “孩子,没体会过淫心大动的感情吧。”羽歌夜眼睛凝视着孔雀胆,缓缓蹲下拾起了古道热肠,毫不犹豫挥鞭对准孔雀胆,啪地一声,孔雀胆的肩部出现一条明显的红痕。孔雀胆被打得瘫倒在地,孔雀翎裙中探出一截肉色,羽歌夜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挥动长鞭,抽中了孔雀胆的大腿。“厄!”孔雀胆身体一颤,膝盖想要蜷起,却无力地伸直,那一截颤动起来。“你对我做了什么!”孔雀胆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可怕的情况,他惊怒地想要撑起身子。 羽歌夜紧紧盯着孔雀胆:“是你的身子,太欠虐待了吧,竟然硬了,真是羞耻。”他又是一鞭子抽下去,一道红痕出现在孔雀胆从肩头到胸肌,他身体颤抖,呻吟声不觉吐露。真是可惜,古道热肠乃是西凤神兵,只有以凤歌斗气激发,才能变成削人血肉的凶器,羽歌夜信手挥去,只能造成伤害,却没办法致命。他倒卷而上,孔雀胆被抽得转了一圈,八块健美的腹肌上出现一道斜斜的伤痕。“你为什么要紧紧盯着我,为什么又不敢靠近我身边?”孔雀胆虽然被羞辱,却依然思维敏捷,很快就发现不对,“你这咒术,必须一直目光看着我,而且不能施展别的咒术,是不是?” “很聪明。”羽歌夜毫不留情冷笑,“这么淫荡的身体,却这么的聪明,你看,你流水了哦,把草地都弄湿了。”孔雀胆心智坚毅,虽然羞愤欲死,却绝不肯求饶,咬紧牙关忍耐。 孔雀胆闭上眼睛,鞭子不断落下,羽歌夜技术巧妙,让孔雀胆猜不到下一击会落在什么地方,他本就皮肤深麦色,肩背有着黑孔雀纹,现在健美双腿,漂亮身体都落满血红鞭痕,下半身的孔雀翎裙也变得残破,露出隐秘之地,被偶尔准确的鞭子抽的留下伤痕,显得分外靡艳。羽歌夜施展的正是唐金熙所创的春宫八音,它是一门以法力影响身体和情绪的,介于医术和法术之间的妙术,真正适合的用处,其实是双修。像羽歌夜这样才十二岁的少年,本来是体会不到春宫八音里所描述的床第情绪,也就用不出这么近于催眠的法术。不过恰巧,前世为了执行任务,长相英俊的羽歌夜被迫伪装成一名大法师接近一位军火巨头。堪堪能达到第三重亵渎的程度,让孔雀胆苦不堪言。 其实羽歌夜也颇为遗憾,春宫八音,心法双修,他没有体会过春心萌动的感情,也没有无法控制好欲望的时候,前两重境界掌握的并不准确,唯独第三层亵渎,十分贴合他的经历,也正好适合孔雀胆这家伙。多年不用,他越来越熟悉:“茱萸小芽,盘龙戏珠,你可是天生的‘含珠’名器,双修的好根骨,西凤王室就这么舍得让你赤着身体到处勾引人?” 孔雀胆眼含怨毒,偏又已经流水潺潺,眼角含春,羽歌夜曾经当过调教师,对这场景最是了解,故意绕着圈躲避敏感之点,盘龙赤柱抽搐不停,偏偏碰不到那片升天云彩,孔雀胆忍不住呜咽一声,翻转身体,背上的黑孔雀纹如同活了一般,显是发动了某种秘法,竟然他从春宫八音中挣脱出来,紧紧擒住鞭梢,捂在下半身。羽歌夜看着他把小臂撑在地上,头埋在胳臂里,残破却依旧华耀的碧蓝孔雀翎上,白泉四溅,便顺手把古道热肠鞭扔到了孔雀胆的身前。 “爽够了就回去,如果还想体会这美妙感觉,尽可以来大隆寻我。”说完便施施然转身走入丛林,留下孔雀胆沉闷喘息与遍地羞耻。 37.惊夜入蜀 其实羽歌夜也是装波依装到底,春宫八音乃是双修妙法,也可作心灵攻击,但却不是伤人的法术。他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让孔雀胆和他陷入同样的情绪当中,而在这种情绪里,他是无法对孔雀胆兴起杀心的。而且孔雀胆出了之后,就会脱离出春宫八音,趁着他发现之前,羽歌夜只能赶紧脚底抹油。还有一个羽歌夜自己绝对不会承认的事情就是,春宫八音的影响是相互的,只能说,幸好他穿的是一件极宽大的袍子。 回到营地,这里本是一处夷狄山寨,被羽歌夜攻陷,羽歌夜不是圣人,他没有慈悲之心,为了自己的安全,把这座山寨彻底铲除了。看到羽歌夜全身而退,羽云歌惊诧:“难道你把他杀了?”沈听河却一眼看出羽歌夜并没有舀回那把古道热肠:“莫非是平局?” “他的实力不凡,我也只能吓唬他一下。”羽歌夜面色僵硬,显然不想谈论。晓梦连忙走上来,他是整个龙脊军的最大后勤总管,平时隐在幕后,其实是一个长相很老实的青年。羽歌夜摆摆手:“我没受伤,你们且先休息吧。” 到了夜里,羽歌夜独自来到林中,解开衣服。重生十二年,又见庐山真面目,前世十分克制力,今天煎熬做东流。只能说春宫八音实在太过霸道,娱人娱己,此时月色茵茵,他靠在树上,今天唯一的惊喜是才不过十二的身体,本钱竟比前世还雄厚,真是匪夷所思,旋即想到自己所处世界,不由无奈英雄无用武之地,待得法力消散,羽歌夜猛然惊呼:“谁!” “四爷。”沈听河站在树影下,束手而立。他修炼的是花间集,名字动人,招式婉约,却是最细腻杀人手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善于隐匿和一击命中,平时希奇在明,听河在暗,是羽歌夜最近身的依仗。羽歌夜有些恼火,但这不过是件小事,又有什么可以怪罪的:“下次,可以站远一些。”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由更是恼怒自己失言,只得转身离去。沈听河看着羽歌夜离去背影,慢慢走到月华渲染的树上,摸着尚留有羽歌夜余温的地方,似胆怯,似渴望地,嘴唇凑近树干,似乎树上依然靠着那个风礀无双,傲然绝世的四皇子,而他的唇,正膜拜那冷酷嘴角。 阴兵过境,走出了洛蒙森林,竟然比唐星眸的预想早了近两年。 “老大,我们若是进了锦官城,会不会被卸磨杀驴?”十二小队长“式神”中的太常来到羽歌夜身边,有些担忧。“你放心吧,我有十分把握官府不会动我们。”羽歌夜温言鼓励,一年多时间,这些人就是他生死与共的兄弟,比起京城中那些龙子凤孙,这些袍泽反倒让他觉得更加自在,拘束深宫十年的煞气,也开始慢慢回复。 不过在官府取消通缉之前,他们仍然不能贸然进城。艾露尼神庙建在锦官城外,羽歌夜和羽云歌穿上朝圣者穿着,一起来到艾露尼神庙门口,以拜祭的方式去找唐星眸。这种连体兜帽从来是杀人放火隐匿行迹不二选择,只有在神庙中,才代表隐去现实身份,纯粹礼神的尊敬。 “怎么,唐星眸还是不肯见我?”神庙内部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他们沿着中央石道,向着最中间神像大殿走时,就听到极傲慢声音。在艾露尼神庙内直呼唐星眸姓名,这人真是活的腻味,羽歌夜看着自己的长兄,皇长子羽惊夜殿下,心中十分费解,他怎么会猖狂至此? “我身为当朝皇子,羽歌夜长兄,更是锦官城参事,来看看他有什么不行,唐星眸一再阻拦,是什么道理?”羽惊夜坐在马上,在神庙内竟然不下马,真是跋扈的可以。 神庙神官不卑不亢:“禀长殿下,四殿下立的是舍身大誓愿,不可离开住持院落,还请长殿下理解四殿下为凤君祈福至孝之心。” “为凤君祈福?凤君如今身体有恙,他到底祈的是什么福,我听说他一入神庙,身边就换了一批俊美侍卫,心里到底是作何想法?莫不是把艾露尼神庙当成了淫窟?”羽惊夜啪地甩了一下鞭子,说话十分阴损。 “艾露尼神庙岂是你能喧哗的地方!”羽云歌猛然掀开兜帽,怒声呵斥,“艾露尼神庙为女神道场,皇兄来此也要下马以示虔诚,你却如此倨傲,是为不敬;凤君染恙,你在这里喧哗闹事,却不知为凤君祈福,是为不孝;四皇子为凤君祈福,你却屡次前来搅扰,不体谅他心中痛苦,是为不仁;身为地方参事,掌一地武事,却玩忽职守,在神庙中逗留,是为不义;像你这样不敬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还敢自称羽族皇室?” 羽惊夜见到羽云歌大吃一惊,羽云歌和羽歌夜进了艾露尼神庙就隐匿不出,已经广为流传,他也是怀疑其中有什么诡秘,才来试探,后来发觉唐星眸百般阻拦,便越发大胆。没想到竟然真的见到了羽云歌,而且,这个羽云歌和那个传闻里唯唯诺诺的三皇叔,为什么丝毫不符。 “怎么,于公我是宝芙瑞祭司,于私我是你的叔叔,你连马也不下,礼也不施?”羽云歌继续挑错,面无表情。羽惊夜咬牙,形势比人强,只得下马:“见过宝芙瑞祭司,是惊夜失礼了。” “回去好好反省一下。”羽云歌冷冷瞪他一眼,便往神庙走去。羽惊夜却猛然跨前一步,拉下了羽歌夜的兜帽。 “弟弟,见到哥哥都不行个礼问个好?你不是为凤君祈福吗,这是打哪儿回来啊?”羽惊夜脸上流露出得逞笑容。 “施主有礼了。”羽歌夜行了个标准神官礼节,面容虔诚而真挚,“小讷今日刚往洛蒙森林中,采来葳蕤香蒿,礼敬女神,还请施主见谅。” “羽歌夜为了凤君,立的是舍身大誓愿,既然进入神庙,便舍弃一切凡俗身份,取法号八戒,吃素斋,行神官礼,持八大戒。你所知道的那间院落,不过是给外人看的,八戒现在和神官同吃同住,你有何不满?”唐星眸虚空踏步,白纱缥缈,笑容冷冽,“小小年纪,学人搬弄口舌,胡搅蛮缠,我念你年幼,不愿理你,今天不教训你,你就不知道女神慈悲,亦有怒火。”说完便看见羽惊夜身体腾空,如同被人握着脚踝旋转的铅球,飞速运动,羽惊夜周围冒出片片火焰,试图挣扎,却越转越稀疏,如同风中残烛。转了怕不下有百十圈,才被唐星眸放回原地。“这招大投掷,本应将你甩飞出去,看在你年纪还小,脑子糊涂,就扰你这一遭。”唐星眸看来是忍了很久,这一次终于逮到机会,羽惊夜眼睛转的发花,跪在地上左摇右晃,哇地吐了出来,“你们且先进去。”唐星眸淡淡嘱咐,抱臂看着,“艾露尼神庙有最好医师,我便在这儿看着,免得把你转出什么毛病,让尊贵的长殿下来找我秋后算账。” “歌夜,我刚才表现怎么样?”羽云歌忍耐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指挠着脸颊偷偷用眼角余光看着羽歌夜。“虽然是被我拉掉兜帽强推上前,不过话说的还是很漂亮的。”羽歌夜抿嘴微笑,“关于行礼的刁难不错,你也有进步。” “我也是宫中出来,你把我想的太没用了。”羽云歌很是淡定,但是脚步都似乎轻快了不少。 羽歌夜微微笑了下,便有些担心:“他说母君病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放心吧,若是修意真的有事,唐星眸怎么会不回去?”羽云歌提到唐修意,还是有些神色不自然。“在我面前,请说凤君好吗?”羽歌夜咬牙切齿地“询问”,羽云歌瑟缩了一下,虽然容貌相似,但这个喜欢逼迫别人突破极限爆发潜力的小恶魔,和修意实在差得太多了。羽云歌的畏怯取悦了羽歌夜,但是等在神庙偏殿时,他还是十分忐忑。 “幸好你及时回来。”唐星眸一进屋中,便说出这么一句。羽歌夜马上站起:“母君怎么了?” “如果你再不回来,修意的戏便算是白演了。”唐星眸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坐在椅子上,翘起腿,从盘子中夹了一块果脯。 “莫非母君是想让我的祈福变得更真实,故意装病?”羽歌夜不由无语,“这样他若病好,便是我心诚了。” “你离京之后,羽良夜不知为何惹怒了羽云阙,现在被罚宫中闭门思过一年,而恰好羽惊夜得到出京机会,直接担任蜀州锦官参事,如今京中风起云涌,修意也算是以病为由旁观。”唐星眸冷笑,“羽云阙帝王心术,岂是寻常人能够揣度,银焕溪也算一时人物,教出来的孩子竟这么沉不住气。” “立长立嫡立贤,大隆开国以来只有一位嫡出太子登基。皇兄是守成之君,如今大隆国力强盛,正需要一位开疆拓土的皇帝,羽惊夜,未必没有机会。”羽云歌贸然开口,倒是让唐星眸惊讶。 他舔去嘴角蜜渍:“你们竟然一年都就走出了洛蒙森林,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啊,若是你那三百龙脊都能进入军中担任要职,羽惊夜的机会,就真的不大。” 羽歌夜早就料到唐星眸一定一直派人在暗中观察,只是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就得到消息:“立长立嫡立贤,如果太子真的失宠,我的大哥可能性还真是比我大多了,毕竟军功再高,盖不过朝野呼声,武官镇边陲,文官治京师,我虽然在士林有些名声,还是比不过一句立长立嫡立贤。”他坐在椅子上,从唐星眸手里抢过一块果脯,“不过,日子还长着呢。” “那可不一定,说不定一枚果脯,就能要了羽云阙的命。”唐星眸拍了他头一下,把半截果脯抢了回来,羽歌夜目瞪口呆,这是何等的占有欲啊,半个也要吃。更让他惊讶的却是这句话,然而唐星眸长身而起,走到配殿门口,纤长手指扶着门框,回过侧脸莞尔一笑:“这次表现不错,我会好好奖励你的。” 38.热血枭雄 唐星眸一句舍身大誓愿,羽歌夜就只能真的穿着麻葛神官长袍,每天早起晚睡,一日六祷。唐星眸作为艾露尼神庙当之无愧的土皇帝,亲自为羽歌夜戴上了舍身发箍,一圈银白金属套在了羽歌夜的头上,成为他身上唯一装饰。这圈白银代表他是唐星眸亲自接引进入神庙,地位崇高。只不过八戒这个法号,每每让羽歌夜痛苦不已。唐族世代荣任圣尊大祭司,但唐族子孙却鲜少拜在圣尊大祭司门下,唐星眸是比唐莲若还高两辈的伊斯梅祭司接引入门,实际法号比唐莲若还高一辈,也就是说此时单从法号而言,羽歌夜已经和自己那位阴沉外公同辈了。 神庙中法号相继,就代表着师徒相承,那才是神庙中最正宗最强大的白角力量,很多人因为不是三大贵族,终生坐不上四大祭司的位置,但是只要有法号在,就说明他实力非凡,说不定就是四大祭司都要拜祭的老前辈。所以唐星眸这个奖励,让羽歌夜既爱又恨,天杀的唐金熙,四大名着抄哪个不好,偏偏抄了个西游记娱乐先民,总算这世界没有纯粹肉猪,八戒好歹指代的是琥珀鳄猪。唐星眸笑意盎然,捻指微笑,颇像妙珠明王:“八戒,你可愿意?” 于是神庙中众多神官见到羽歌夜,大多都会恭敬的说一声:“八戒师叔祖。”这让羽歌夜越发难受。为了落实羽歌夜舍身救母的故事,羽歌夜还必须得穿着麻葛布鞋,上街化缘,要祈来百姓铜钱,也就是从一百户人家求来足够做个银珠的铜钱。幸好锦官城内神官很多,街上也没人认得出哪个是羽歌夜。他把兜帽戴上,没人知道他是去了岳麓书院听课,还是去了某条民巷建立不到一年的孤儿所。 三百龙脊军中不乏聪明人,他们从神庙对待他们的态度,隐隐觉出了不对劲。羽歌夜包下了锦官城最大酒家快哉楼,宴请三百龙脊军。看到大红袍服,金尊玉贵的羽歌夜,三百龙脊军傻傻站着,不知该作何是好,刚才唱名的豹头环眼小哥,不就是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希奇吗,为什么穿的是一身官府衣服,看上去级别还不低,他刚才说的是谁,大隆四皇子羽歌夜?那是谁?宝芙瑞祭司羽云歌,那又是谁? “老”十二队长中的青龙,正是当初被羽歌夜一脚踹倒的倒霉蛋,他从不服到心服,始终紧紧追随羽歌夜,终于成为十二小队长第一。他叫到一半就不敢开口,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离老大很近了,现在他才发现,他们的距离好远好远。三百龙脊中有乖觉的,已经犹豫地准备行礼。羽歌夜竖起手,这个手势他们十分熟悉,攻击山寨的时候,这就是“止”的命令。羽歌夜摘下自己头上金冠,脱下大红皇子服,在场的三百龙脊,蓦然眼圈通红。 大隆四皇子羽歌夜的红袍之下,穿的是他在穿行洛蒙森林时已经非常破旧的那件白衣。 “三百寒暑,终出山。”羽歌夜躬身行礼,举起手中杯,尽饮杯中酒。 “三百寒暑,终出山。”在森林中吃尽苦头的三百龙脊,此刻是真真实实感觉到,他们活着出来了。 羽歌夜又端一杯酒,把眼望着门口,红了眼眶,一路说来容易,走时艰辛,三百零三龙脊军,到最后,只剩下二百六十七人,此时桌上密密摆着三十六个庄严骨灰盒,三百龙脊从无到有,打出洛蒙,一路抢一路扔,唯有一件东西,羽歌夜从来不曾丢下,那就是龙脊军的尸骨,如今看到这些相处不过一年多,却胜过血亲的兄弟尸骨,龙脊军中传来低哑哀戚声,羽歌夜将杯中酒缓缓撒在地上,“三百龙脊,真英雄。” “三百龙脊,真英雄。”龙脊军默然无声,遍地酒香,如同满室英魂清芬。 羽歌夜舀起宝芙瑞祭司的圣器灵犀匕首,轻轻割开了自己的手指,在第三杯酒里滴了一滴血。羽云歌持着灵犀,为每一个兽人割开手指,最后轮到自己,他是三百龙脊中最后出现的,但是每个龙脊军战士,敬畏羽歌夜,亲信羽云歌,这份被人信任的感觉,他这辈子都忘不掉。 “三百袍泽,皆兄弟!”羽歌夜将酒一饮而尽。 “三百袍泽,皆兄弟!”一声巨响震彻九霄,快哉楼,人心大快。 “洛蒙山中,我是老大,你们是兄弟,洛蒙山外,只要你们认我一声老大,我就还是你们兄弟。”酒酣耳热,羽歌夜站在前面说到,“我曾经承诺过,金钱美色官位,只要你们想,我都能给。但是现如今,我还是有三条路,一是我送一笔安居银子,足够你们一生安逸,二是你们随我入京,做我王府护卫,也是寻常小吏所不能比,三是我给你们一纸凭证,加入西凤大军,给你们一个靠军功出头的资格。” 经历了洛蒙森林的悲惨经历,如果他们想要回家安居乐业,绝对可以理解,毕竟进林之前,犯大罪的不多,都是地方小民。若是想要进入王府做护卫,也情有可原,一入王府,身份不同,说不定日后还可以做个武职外放官员。唯独选三,最是艰难。大隆朝兽人出人头地极难,当兵是最好道路,所以报名人多,限制极大,只有军户子弟才能报名从军,这里很大一部分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在说出这段话的时候,羽歌夜是真心给了他们三条路,洛蒙森林,本来只是唐星眸的考验,羽歌夜的练手,他也没想到最后效果如此之好。羽歌夜不是个好人,但是对他手下的人从来都是用心的好,他不想因为自己的影响,改变这些人的命运。 毕竟西凤驻军,那是随时可能爆发战事的真正边防,远非羽惊夜混资历的锦官城参事可比。 十二队长的朱雀站起来抱拳:“老大,朱雀在十二队长中年纪最小,在众位兄弟中也算年轻的,本不该出来说这句话,但是有一句话,在我心中很久,我不吐不快。” “说。”羽歌夜也站起来,此时面酣酒热,他白皙脸颊也显出一片艳红,朱雀放下手道:“我因为年纪小,所以老大照顾我,经常让我跟在身边保护我,我曾经听老大说过一句话,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西北九十州,我是个粗人,不懂老大的文词儿,老大告诉我,是大隆好男儿,就该立马横刀,收复西凤北莽河山,我今天就想问一句话,老大这句话,还作数吗?” 羽歌夜只觉得一阵针刺般的感觉从脊椎传到头顶,那不是痛苦,而是激动,重生深宫已十年,身上赤血还热否?他心中盘亘多年的梦想,只在洛蒙森林中无意中提起,没想到还有人记得。 “作数。”羽歌夜面红如血,热气上涌,他知道这句话一出,走出快哉楼,未来十年,几十年,这快哉楼中少年英豪,不知有多少人要做战场亡魂,可他没法说谎,他没法骗人,眼前三百龙脊,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带的第一批兵,第一批兄弟袍泽,也是唤起他在紫禁城冰冷灵魂的战场梦,男儿心中有豪情,热酒说与兄弟知,他的梦想,他没法骗人。 那一天,快哉楼中走出一群年纪最大不到二十的少年,醉酒迷离,步履蹒跚,双月悬空,光辉照彻,胜不过快哉楼灯火如昼,大隆三百龙脊,带着他们心中唯一老大的梦 39.云胡不归 羽歌夜回到锦官城后,有两个人的信件来的最多,而让羽歌夜意外的是,一个是楚倾国,一个是楚倾城。 没有太子。 对于这位心有不当情感的哥哥,羽歌夜心中抗拒大于同情。但是当羽良夜似乎放手的时候,他却满心的不适,就像某种烦人但是持续不断的噪声突然消失,世界空的有些可怕。然而,楚倾国的来信却让他明白了个中缘由,那种恼人声音不仅没消失,反而更大了。楚倾国真是非常聪明,他用大隆官方通用的汉语写些日常交流,却用英语和拼音写了重要消息。没错,估计是个苦逼大学生的楚倾国,用英语的同时还要掺杂汉语拼音。太子殿下似乎因为羽歌夜和景帝发生了争执,被景帝怒斥“大不孝”“十分失望”,难怪羽惊夜变得如此猖狂,这两句话一出,羽良夜立刻被大隆历代被废太子灵魂附体,他不是一个人在面壁! 楚倾城也会每月一封地来信,他在第一封信上写,是因为楚倾国担心只有自己写信“怪怪的”,于是强拉着他一起写。比起楚倾国各种无厘头的话,楚倾城每次都是周详地询问羽歌夜的情况,后面几封信则基本都在问羽歌夜是否“出关”。 挑灯提笔,羽歌夜皱眉厌弃:“还得回信。”鏖战到近三更,才把所有该处理的信件统统写完。 鱼玄机戴着“大隆名宿”的头衔,从云京光荣返回岳麓书院,让这座游离在正统和山野之间的书院,一跃成为大隆王朝备受关注的顶尖学院之一。鱼玄机十分善于作秀,立下了规矩,除了岳麓书院的门徒,其他人在他授课草堂坐满之前都可进入,一旦坐满就恕不接待。而想要求见他的人,则必须奉上神圣兵诗琴棋书画茶九道之一敲门砖,若是他觉得是个妙人,才会交往。 这般傲气作态自然激起无数褒贬不一的评论,有人称他雅绝天人,有人说他目中无人,不一而足。 这一日有人投了一篇陋室铭,送给这位住在“芦风草堂”的鱼玄机鱼名宿。人生在世如浮苇,命里到头风吹芦,自诩笑看天下凡人命如飘芦的鱼玄机,今天亲自接进了一位穿着麻葛神袍细藤草鞋的化缘神官。 “哈哈哈,想不到堂堂四皇子,偏偏要在路上做化缘神官呐,八戒,你可舒坦?”鱼玄机鼓掌大笑,羽歌夜淡然开口:“沙师弟,你又调皮。” 鱼玄机笑得更加厉害,看天下人命如风卷芦花的鱼玄机,可不是蛰伏在八百里流沙河的水鬼沙和尚么,“八戒,你来我这儿,可不是只为一碗斋饭吧?” 羽歌夜把手指按在面前石桌上,缓缓移动,画出一方十九道棋坪:“黑白十九道,胜负见分晓,鱼名宿,还请赐教。” 鱼玄机手指捻过鬓角一缕长发:“八戒可是准备好了?”学围棋,学的便是纵横奇谋,羽歌夜是定下决心,图谋天下了。 羽歌夜并不说话,在棋盘上画下了一个圆。观棋不语真君子,羽歌夜与鱼玄机对弈,有不少人被吸引来到了棋盘边。这个穿着神庙麻葛长袍不露脸面的棋手,棋力竟然和鱼玄机不相上下,旁观学子都忍不住指指点点。羽歌夜是第一次和人尽兴对弈,沈听河说他棋路诡谲,时有妙手,确实说的极对。然而鱼玄机的棋路看似平淡无奇,却如高天俯览,近在掌握,羽歌夜纵有妙手,却难用奇谋胜过他的堂皇。 一局棋罢,羽歌夜并不留恋,伸手在石盘上轻轻抹过,整个棋盘就落下一层石粉。旁观的士子们都对他不俗法力感到惊讶。“都散了吧。”鱼玄机静静开口,士子们虽然好奇神官身份,也不敢多言。独有一人静立旁边,羽歌夜抬起头,看到那人眼眶微红,愣愣凝视棋盘。 “银雨霏。”羽歌夜轻声惊醒愣神哀伤中的青年,没错,这个对局落泪的人,便是银雨霏。只需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羽歌夜就能猜到,他必然是在全国三年一度的大考中落榜,这才离开了京城,又和羽歌夜在一座城市相遇。 银雨霏看清羽歌夜的面容,却并没有故人重逢的高兴,抱拳微笑:“多谢两位老师指点。”说完径自转身离去。 “他本是岳麓书院翘楚,准备在大考中一鸣惊人,但是他文路喜欢剑走偏锋,被斥为偏题,落榜不第。”鱼玄机轻声叹气。羽歌夜了然,自己以奇谋对鱼玄机的堂皇正道,恰好符合银雨霏失利的因素,对方必然是心有所悟。 鱼玄机看着银雨霏离去的方向道:“说来也是缘法,他自小家贫,心怀济世救人的理想,最善书法。进京之前,他竟然得到‘王道剑’胡不归老前辈的青睐,想要收他做入室弟子,但是从京城回来之后,老前辈不知何往,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 羽歌夜眉羽震动:“王道剑?” 鱼玄机遗憾摇头:“天下十大神兵,两刀三剑,刀皇剑帝都藏在宫中,王道剑便是实质上的天下剑道第一,从来是师徒相传,一剑孤绝。银雨霏若是真能得了王道剑道统,远比成为大隆官员更有前途,只是不知这孩子发生了什么事,竟然错过这份天大缘法。” 羽歌夜却不这样认为,那位羊皮袄老人虽然戏谑人间,对银雨霏的照顾却是显而易见,明显是一心想把银雨霏收为徒弟。羽歌夜打听到银雨霏的住处,那是锦官城内一处贫民小巷,几人合租,都是来岳麓书院求学的士子。 “这位神官,我们实在是没钱施舍,还是往别处去吧。”门内一个士子正坐在藤编矮凳上读书,见到羽歌夜颇有些不耐烦。 “我是来寻银雨霏的。”羽歌夜声音一出,这个士子也略惊讶,麻葛长袍所代表的阶位虽然不高,却也是正经神官阶层,没想到声音这么年轻。 循着指示,羽歌夜也不客套,推门而入,一览无余的房间里,唯有墙上一幅字作为装饰。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万里埋枯骨。做人屠,血漂橹。从来称王无胜负,千古王朝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只这一眼,羽歌夜就难以拔出,只觉扑面肃杀血腥之气,如金戈铁马奔腾而来,直欲撕裂灵魂。 “你来做什么?”银雨霏诧异开口。 羽歌夜悚然惊醒,不露声色:“这幅字是谁写的?” “这是那个老鬼留下的,让我学了两年,就临这一副字。”银雨霏撇撇嘴。羽歌夜却察觉到不妥:“老前辈怎么没和你一起?” “老前辈个屁。”银雨霏咬咬牙,眼角微赤,“突然消失匿迹,再回来,留下一幅字,就吐血吐到死。” “他死了?”羽歌夜难以置信,纵然看上去已经十分年迈,进入了兽人容貌衰老的垂暮期,能够执掌王道剑的人,怎么也该是个武圣,没那么容易死啊! 银雨霏黯然低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段时间云京也不太平,凤君遇刺闹的沸沸扬扬,他突然就消失,回来就死了!” “看来你也是受到了影响,才落第的吧?”羽歌夜听到凤君遇刺,心头一跳,却仍是温言安慰银雨霏。银雨霏却摇摇头:“我知道自己弊病所在,今年考试最后一道论文,乃是‘民可使知之,不可使由之’,我写的是有些偏颇了。” 羽歌夜不禁无语,竟然是这道题,单从他念的断句,便知道银雨霏绝对中不得学士。 “那老鬼死的时候留下的那副字,是给你的。”银雨霏语气怪异,说完便舀出一副卷轴,上面泥封都还完整。羽歌夜拍掉泥封,打开来,里面是一首诗《胡不归赠羽歌夜》,“执剑天涯走泥丸,吒叱何须万人传。人间羁旅独行客,寸地执笔写江山。” 羽歌夜只看了片刻,便把手中卷交给银雨霏,银雨霏费解地接过,看了半晌,羽歌夜伸手在前四个字上点过,银雨霏恍然大悟,随即恼怒:“托付?他藏头露尾写这么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老前辈是想把你托付给我。”羽歌夜卷起画轴,“过两日我便给你安排住处。” 银雨霏却缓缓摇头。羽歌夜语气不善:“你什么意思?” “说我迂腐也好,说我不识时务也罢,我银雨霏虽是个兽人,却不想靠着雄性吃软饭。若是跟你走,考上大学士的人,就不是银雨霏了。”银雨霏态度坚决。 羽歌夜怒其蠢钝:“你若这辈子都考不上大学士呢?”就凭银雨霏的死心眼,想要考上大学士实在是太难了,有他相助,事半功倍。 “四殿下,这幅字,确实是赠给你,也确实藏着托付两个字。”银雨霏握着卷轴另一端,“但诗里的意思,却是一人一笔,也能写出万里江山大气魄,我和他毕竟学了两年的字,不能堕了他的名头。” 羽歌夜看着银雨霏坚毅眼神,终于明白胡不归为何要留下这么一副字,这既是对羽歌夜的嘱托,也是给银雨霏的抉择,今天如果跟着他出了这扇门,银雨霏还能不能寸地执笔写江山?羽歌夜回头看了墙上那幅字,森森剑气扑面而来,他不再迟疑,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银雨霏静立房中,默然许久,才缓缓提笔,写的正是墙上那首山坡羊。 40.北莽四秀 羽歌夜披上麻衣,径往小巷中行去,锦官城繁花似锦,小巷中也常有花气袭人。他走到一处死路,尽头是面画壁,墙角有一池浅土,栽着几丛月季。 墙上落下一片雪白,足尖轻点落在月季花上,这人有着羽歌夜看过最冷峻的棱角,最冷漠的眼神,素手而立,踏花凌风,武道显然臻至极高境界。 “公子跟了我许久,意欲何为?”羽歌夜可不认为这么非凡的出场,只是为了凹个造型。冷峻帅哥也不说话,袖中吐出一线月光,刀气劈面而来。羽歌夜屈指结印,面前空气模糊,像是炎炎夏日蒸腾的热气,从他身前向着刀气迎去。刀气与热风相触,被层层磨去。白衣人足尖轻点,手中刀如天上月,向着羽歌夜心口照来。 刀刃穿过还在弥漫的滚滚热气,如入无物,一点寒芒在羽歌夜眼里越来越大,锁住了他全部气机。羽歌夜掌心翻转画圆,潋滟波光在空气中凝聚出一面水波宝镜,一道强猛水柱从宝镜中喷出,对方腾跃而起,如白龙蟠柱,驾凌水柱上方,倒挂而下,一刀羚羊挂角,轨迹妙不可寻。羽歌夜举起手中迦楼罗宝珠,喷吐出熊熊蔚蓝火焰。青年翻身落在羽歌夜身后,人不回头而刀回头,迦楼罗能融金化铁的烈焰像是锦缎一般撕裂,刀光轻柔至极,竟让羽歌夜有种似是唐修意的手要温柔抚摸他皮肤的感觉。但是羽歌夜的心智极其坚毅,这温柔至极的夺命刀,被他两指轻轻夹住。他两根修长手指,泛着冰冷蓝光。 白衣青年抽刀,收刀,细长眼眸看了羽歌夜两指一眼,并不说话。 “不错啊,你什么时候学会灵犀一指了!”楚倾国嬉笑的声音传来,羽歌夜被对方一把拦住脖子。明明在洛蒙森林已经长了不少,怎么也有一米七以上的身高了,怎么反倒比楚倾国矮了一头?羽歌夜十分怨念。楚倾国流氓笑:“实力进步很快嘛,竟然能够察觉到。” 楚倾城也走到两人面前:“四爷,这位是我们的小师叔,虞梅原老祖的帐子,虞药师。” “你们怎么来锦官城了?”羽歌夜笑着问楚倾国,眼却看着那位白衣酷男虞药师,他并非极白的人,但是一身白衣却恰倒好如,像是白芍药花瓣裹着蜜色的花蕊。虞药师收刀侧立,并不理会他们。 楚倾国收敛笑容,有些担忧:“你听说了凤君遇刺的事吗?” “为什么你的信里没有和我提过。”羽歌夜平静地开口,楚倾国却感受到了他心里的愤怒:“那段时间你一直没有回信,我们也不敢贸然影响到你。”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凤君并无大碍,实际上这件事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我们怕走漏消息,所以才不敢说出去。” “这件事发生在年初,有人单刀闯入大内,挑战凤君。”楚倾城眼睛明亮,“凤君与他交手七十招,后来大内侍卫赶到,那个人不得不逃跑。他还在云京停留了一段时间,大约一个月前往蜀州而来,正好小师叔赶到,我们两个,是来观摩小师叔和那个人决战的。” “哦,虞师叔竟然已经是武圣境界了么。”羽歌夜恭敬地询问。虞药师年纪不大,又是兽人,但是他不像唐清刀和唐修意有血缘关系,所以按照武林规矩,羽歌夜尊称一声师叔。 虞药师只看了羽歌夜一眼,把眼睛移向后面,羽歌夜回头,就看到虞药师刚在凌风而立的那朵月季已经崩碎了。武圣,武技超凡入圣,虞药师出招的一刻还是没能收住脚下的力道,说明他距离武圣境界还有一段距离。 羽歌夜皱紧眉头:“你们可知道,那个人是什么身份?” “从他刀法来推断,应该是百花谷的师承。”楚倾城面露尴尬,虞梅原毕竟是师祖,实在不好直说他当年差错。 楚倾国激动地对羽歌夜解释:“他肯定是虞师祖传到北莽那一脉,小师叔就是来清理门户的!我们有眼福了!” “眼福?刀剑无眼,决斗可从来不是玩笑。”羽歌夜严肃地说。“你还没看出来么,小师叔这范儿,那就是西门吹雪啊,这名字,那就是黄老邪啊,他能赢不了么?”楚倾国亢奋地低声说道,“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武林高手对决,我们一定要好好看看!” “谁?”虞药师忽然出声,袖中一线刀光飞出,急如闪电,这一刀可比刚才要狠厉得多,刀光如电。拐角处一个身影轻盈闪出:“四爷!” “是听河!”羽歌夜连忙出声制止。虞药师皱眉看了看沈听河问道:“掌心楼?”也不等回答,便哼了一声,又别开脸去。 “四爷。”沈听河又开口询问,“但说无妨。”羽歌夜直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掌心楼传来消息,北莽年轻一辈四大高手进入大隆境内,目前已发现两人踪迹,都从云京进入蜀州了。”沈听河俊美容貌也布上愁容,“枪仙吕家传人,逐鹿弓传人,补天阁门人,还有百花谷北莽一脉。我还得到一个消息,补天阁的传人曾和楼主交过手,楼主似乎受了些伤,还让那个人逃了。” “你是掌心楼五指?”虞药师回头看着沈听河。“无可奉告。”沈听河温柔一笑,回答很是气人。 虞药师并不在意:“十年之后,或可一战。”沈听河嘴角微动,显然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安静站到了羽歌夜身边。 “算上那个刀客,我们只掌握了两个人的踪迹,他们连掌心楼楼主都能找到,图的是什么?”楚倾城双眉紧锁。羽歌夜声音里也带上了一点颤抖:“我们知道三个人的踪迹。”他展开手中卷轴,“王道剑胡不归老前辈,前一阵在云京遇袭仙逝了。” 这一下虞药师也显露出惊讶,他接过卷轴:“剑意森然,勾画霜寒,这是老先生真迹。” “靠,他们难道想挑战大隆所有高手,为什么不去找虞老祖!”楚倾国并不认识胡不归,对于王道剑的的威名也只是略有耳闻,但是观字如观剑,胡不归的剑道造诣确实达到了寸地有江山的王道境界,这样的高手,和虞梅原也不遑多让,“难道北莽的年轻一辈,已经有能够和老剑圣比肩的高手,是枪仙还是逐鹿弓?” 羽歌夜却紧紧抓住了卷轴:“他们是挑战,不是征服,每个人选的都是最适合的对手。” “来蜀州的,是逐鹿弓!”楚倾城慧心一点即通,在场的都不是笨人,北莽刀客挑战的是比三十万大军中的唐清刀更容易见到的唐修意,补天阁补天针传人挑战的是以刺杀闻名的掌心楼楼主,枪仙后人挑战的是武林名宿老剑圣胡不归,那么以千步射蝉闻名的逐鹿弓,自然要找一位擅长远距离作战的对手。 天下最擅长远距离作战的,莫过于法师,大隆法师第一高手,就是艾露尼祭司唐星眸。 “枪仙吕氏与百花谷虞氏并称南虞北吕,虞师祖都不敢妄言稳胜老剑圣,那个吕家的后人是怎么做到的?”楚倾国难以相信年轻一辈能有如此天才的对手。 楚倾城急道:“我们现在该去通知艾露尼祭司!逐鹿弓为十大神兵唯一远攻武器,杀戮祭司就如窝里杀鸡一般,若是艾露尼祭司有个不测!” 羽歌夜摇摇头:“你太小看唐星眸了,我们先去找一个人!” 银雨霏看到羽歌夜去而复返,还带了一群陌生人,不由皱眉:“你不会想要强抢吧?” “老先生死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羽歌夜抓住银雨霏的袖子。银雨霏带着恼怒,明显是不愿提起这段事情,但在羽歌夜执着目光里还是沙哑开口:“他突然消失,回来之后舀笔墨写了这幅字,然后就突然开始吐血。”他皱眉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是恨又是好笑的说,“他说听了好一曲箜篌,可惜没有好酒,然后就咽气了。”没人会责怪他用词不敬,因为一点泪光含在他带笑的眼角,像是再说一句话就能让他掉下泪来。 “箜篌引?”虞药师面如寒霜,双拳紧握。 “号称惊天动地的枪仙绝唱,箜篌引?”楚倾国瞪大眼,“这种传说中的东西不该只有主角练的成吗?” 楚倾城几乎没力气用眼神吐槽自己的兄长了,他咬着嘴唇看着虞药师:“箜篌引一枪动地,二枪凝云,三枪惊天,一枪比一枪快,也只有这门枪法,能把步入暮年的老剑圣……南虞北吕,百花谷刀法里只有太上忘情刀能和这门枪法媲美。” 羽歌夜立刻明白,虞药师练得绝不是这门太上忘情刀。 “什么枪仙,你们说什么?”银雨霏猛然逼到楚倾城面前,“你说那老鬼是谁杀的?” 羽歌夜却拉住银雨霏:“还记得老先生的遗言吗,他还没正式收你为徒吧?”银雨霏苍白的脸色说明羽歌夜猜中了。羽歌夜将他按在椅子上,叹气道:“雨霏,别做傻事,这个人,你对付不了。我会蘀老剑圣报仇的。” 银雨霏脸白如纸,只有嘴唇沁出鲜血。“听河,派个人来照顾银公子的起居。”羽歌夜刚说完,银雨霏就抓住他的袖子,鲜血从咬破的嘴唇上流下:“我跟你走,你找人教我习武。” “你年纪太大了,又没有学过斗气,已经来不及了。”羽歌夜残酷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好好学四书五经,考上大学士,入朝为官,总有一天,北莽会变成大隆的领土。” 羽歌夜率先离开了银雨霏的屋子:“现在去找唐星眸吧,说不定我们能遇到那位逐鹿弓的传人呢。” 41.吴秾软语 艾露尼神庙依然平静,虞药师自从知道吕氏后人修炼的是箜篌引之后,就一直神色阴沉。艾露尼神庙内看到羽歌夜之后,都尊称一声:“八戒师叔祖。”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楚倾国辛苦的憋憋憋,羽歌夜面无表情地说:“别憋了。”楚倾国试图把即将冲出喉咙的笑声憋住,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可怕的气音,这回连楚倾城都忍不住摇头苦笑。 “你说有人要来挑战我?”唐星眸把一个小碗推到羽歌夜面前,羽歌夜楞了一下,唐星眸不耐烦地瞪他一眼。羽歌夜迟疑地开始,给唐星眸,扒松子。 唐星眸翘着白皙长腿,脚腕上五彩绳线与漆黑指甲油,有一种诡异的和谐感:“两千年来,法武之争从未平息。唐金熙和朔龙雀都已经超越天人界限,都从没决出胜负。法师和武者,从来不是简单的等级就能衡量。”他敲敲自己的角,“这是白的,不是金的,如果那个家伙真的达到了武圣巅峰,我乖乖等死就好了。”但是看他的表情,却怎么都不像准备等死。 “可是胡不归老前辈”楚倾城迟疑开口。唐星眸舀起那副字,也有些唏嘘:“这老头,找了一辈子的传人,好不容易找到,什么都没教明白就死了。箜篌引这门枪法,据说最快时能逆转时间,吕家肯定是没人练得到。你不说老剑圣临死还留下遗言?我看那个吕家小子受的伤也绝不会小。” “靠,能修炼这种离谱东西,肯定是重伤之后功力大进啊!”楚倾国脚踩着椅面,猛拍椅子扶手,满脸不服。 唐星眸伸出手指指着楚倾国:“说的倒是对,你要是再敢拍我的椅子脚岚下我专治各种不服。”唐星眸得意微笑,手指一伸,羽歌夜刚想偷偷送进自己嘴里的松子全被他用法力勾走了,羽歌夜这个气啊,把碗一推。唐星眸吃吃坏笑:“笨小子,谁让你用手扒了?”碗里的松子一粒粒蹦出来,自动分开外壳,连表面的褐色皮子都分成两半,落在旁边的小碟上。这一幕让所有人都看呆了。虞药师踏花而花碎,说明武功没到境界,让他刚好劈开松子壳容易,把上面绵软的细皮也恰好劈开却不能。雄性法力,像唐星眸这个级数,足以搬动小山,却能做如此精细的动作,可见法力运用已经达到极为精深的地步。 “我这几天确实感觉到了有人偷偷窥探我。”唐星眸把碗接着推到羽歌夜面前,“不过逐鹿弓亦有匿息法门,我要找到他们也不容易,直到他真的射出那一箭。”他望着门外,笑意微微,混不在意,但此刻所有人都相信,那一箭射出来的时候,不仅无法伤到他,还会把自己彻底暴露在唐星眸庞大的法力之下。 羽歌夜接连把数粒松子用法力捏的粉碎,这动作近乎于象蹄拈花,难度系数绝对s级以上。他只扒了几颗,猛然起身:“糟了,羽云歌!” 唐星眸望向神庙某个方向,猛然色变:“真是乌鸦嘴!”羽云歌若出了事,唐星眸想要洗清罪责,必然要抓住这名北莽弓手,那就从以逸待劳变得敌暗我明,反被对方制住了。 虞药师一行紧追北莽四秀之后,昨天才来到蜀州,得知羽歌夜现在混迹锦官城做麻葛神官,便去陆丰草堂找鱼玄机打探消息。羽歌夜离开芦风草堂的时候,正好被他们遇见,才一路跟着他。北莽四秀必然在他们入城就注意到了他们,现在刚好选在这个所有人共聚一堂,独独羽云歌只身在外的情况! 唐星眸直接飞上天空,向着羽云歌所在飞去。楚倾国楚倾城还有虞药师都是武道高手,轻功也是不凡,腾身上了房檐,唯独羽歌夜,法力不如唐星眸强大,又不会斗气,只好苦颠颠准备跑过去。 但是来到面前小广场之后,羽歌夜却顿住了脚步。“我还以为,皇叔比我要倒霉呢。”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若以他的智谋指挥北莽四秀,定然是分兵两路,一路威吓羽云歌,一路,自然是瞄准能够和虞药师楚家兄弟同行的自己,无论唐星眸去救谁,都会把自己暴露在对手的目标里。 而对手,显然和他想到了一起。 神庙红色瓦檐上站着一位彩衣青年,渲染的渐变色彩让他的容貌显得更加俊美,和沈听河的俊美不同,这个人的脸阴柔到了极致,和他手里的那根针一样属于这个世界没人知晓的女子。 没有哪个真正的高手会傻到对着敌人长篇大论一通再出手,一点银光闪过,羽歌夜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越来越宽阔的后背,还是有着少年人的稚嫩,他却毅然举剑站到了羽歌夜的面前。大泽也是大隆名剑,但是剑身上却出现一个极细微的小孔。 “你还能接住几针?”彩衣人讥讽嘲笑,双手屈指,又是两针闪过,空气中还有一条彩线,细若蛛丝。希奇双手握剑,他本来习的是单手剑,但是因为手臂受伤,力气不够,为了撑住那一针的力道,只能双手并用,可见针气之强。彩衣青年又一弹指,针丝向着黑暗处弹去,螺旋缠上一把月牙般犀利的匕首。“ 你们楼主都被我伤了,你算什么东西。”他咯咯娇笑,用的是所有反派都很喜欢的古怪笑法,“吴侬软语,十指纤纤,我就是吴秾。”他十指探出十道针丝,三道缠住了希奇,六道缠住了沈听河。 希奇却捞住了三根针丝,任由细针扎入了身体,吴秾惊异之时,希奇已经把手中长剑抛出。 “龙门飞剑?”吴秾屈指,三根针丝带起三道血丝,那是速度极快从希奇胸膛拉出的血被拖到了空中。但这一剑去势极快,乃是卸甲剑中的舍身杀招。另外六根丝线也飞到空中,如臂使指般向着飞剑缠去。“懒起画眉?”吴秾恨声,六根丝线间缠着一把新月也似的匕首,像是沿着眉毛走势慵懒画眉般,以极细腻手法逆着丝线向着他飞去。这两招都是舍生取义的杀法,吴秾恨极,却知道只要制住两人兵器,他们就只能束手就擒。 然而一道逆着第十根丝线攀援而上的电光,终结了他的幻想。 羽歌夜曾说,卸甲剑乃是舍生剑法,主强剑强,主弱剑要更强。但事实其实恰恰相反,主弱则剑弱,保护弱主,早晚有死士成死尸的一天,主强则剑强,卸甲剑是以同归于尽的方式逼出对方的破绽,而这时候,最能利用这个破绽的,就是旁边的“主”。而沈听河把藏在暗处的刺杀放到明面,也是把全部信心灌注给了羽歌夜。吴秾十指纤纤,确实是顶级武技,他却偏偏,低估了羽歌夜。 雷系法术是北莽大祭司的专擅,他从来没想过大隆皇朝一个名声不显的皇子也能用出这样强大的“掌心雷”。 “到此为止了!”吴秾指尖崩断犹如断弦,十根飞针缠着两把兵器落在地上。他极妍丽的脸上那种猫捉老鼠的轻松表情消失殆尽,袖子中飞出数不清的丝线,十指纤纤?现在百根都不止,羽歌夜对补天阁也略有了解,“飞针走线”之外,补天阁最强大的武技,还是“妙手补天”的绣法。七彩的丝线在空气中纵横交错,从希奇,沈听河和羽歌夜的头顶,耳侧,腋下,胳膊,从他们三个的周围穿过。隐隐斗气在上面流动,被丝线擦碰的衣服都被切开,他们三个人被缝入了这一幅绝妙的绣作之中,也是一幅会把人生生绣进去的绝杀。羽歌夜毫不怀疑,一旦吴秾收紧手中的丝线,他们三个就会被切割成零碎的小块。 此时唯一能动的只有法力,羽歌夜袖中飞出一串晶莹的念青菩提子,上面滚动着磅礴的力量,吴秾也不禁色变。念青菩提子中蕴含着巨大的法力,若是全部抽空,足以造成恐怖的一击,这也是羽歌夜用来威胁孔雀胆的最后杀招。丝丝电流在念青菩提子之间流动,丝线尽断,如同日轮一般在羽歌夜脑后浮动成圆的念青菩提子像是雷电神光,满空彩线交织成一幅奇异绣画,念青菩提子则像是线上的珠子。若是吴秾收紧丝线,那么念青菩提子上爆发的可怕法力也会沿着丝线传导到他的身上。 一道磅礴斗气斩得空气都波动起来,所有的丝线全都崩断。吴秾任由所有断掉的丝线收回袖子,皱眉骂道:“吕箜篌,你发疯了?我马上就能把他们三个碎尸万段!” 吕箜篌头发一丝不乱地梳起用一顶小冠扎紧,越发显得他眉眼细长,不怒自威。“你已经败了。”吕箜篌枪尖遥遥点下,吴秾这才发现,在自己的颈后,悬浮着一粒小小的念青菩提子,被吕箜篌隔空点碎。 “什么时候。”吴秾面露狞色,美丽变得凶残,他愤怒地抬起袖子,想要袭杀羽歌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吕箜篌挥动枪尖,隔空飞射。一股无形的毁灭力量将墙壁撞出了一个弧形缺口,像是一条看不见的巨蟒把那里生生粉碎了一个缺口,向着吕箜篌和吴秾无声无息地扑去。羽歌夜第一次看到如此霸道的武技,空气中竟然生出密密的银色枪影,组成了一双杀气森森的羽翼,将那股无形的力量尽数泯灭。 吴秾也显出惊恐的神色,和吕箜篌一起面对着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用自己的飞针支援吕箜篌。这时空气里猛然燃起炽烈的白色火焰,围绕成一个巨大的火环。吕箜篌枪尖绕环,魁伟斗气将火焰切开,两个人抽身借着足下砖瓦飞身而起。羽歌夜没有动作,但是还剩下的一百零七颗念青菩提子连成一只珠子串成的长蛇,迅若流星般追上了吴秾。他袖中飞出无数细密丝线组成密密的网格,却还是被残存的雷神缠住了脖颈。那条雷蛇被他逼出的斗气粉碎,像是从他脖子上弹开的项圈。吴秾仇恨至极的眼神看着羽歌夜,却再也不敢回头。 “他的喉咙算是毁了。”沈听河拾起细月匕首,捡起一根丝线。那些丝线显然也经过精心炮制,否则不会有钢丝般的锋锐。三个人身上的衣服都像是开花一样,裂开一道道惊人的口子,如果不是吴秾想要把他们三个同时绞碎,就轮不到吕箜篌来救场。“干的不错。”羽歌夜拉起希奇,伸手按住了他的胸口,往常炽热的皮肤现在反而比羽歌夜掌心更凉,虽然有大泽剑挡了一下,但是聚成一点的飞针还是伤到了希奇,幸好希奇闪避,让飞针刺在了肋骨上,否则现在空气入肺,他也算是废了。 希奇修炼的是卸甲剑,是以自尽的方式来逼出对手的弱点。他一招龙门飞剑,其实是为羽歌夜指明吴秾身上最大的弱点。可以说这一场战斗,出手的是羽歌夜,胜利的却是希奇。 沈听河帮希奇捡起地上的大泽剑:“看来我还是高估他了,楼主只是受了轻伤,他却伤了颈椎,刚刚被四爷又伤了一次,脊椎气海打断,这辈子的武功也就止步于此。” “当真是好凶残的补天针法,简直是生化危机里的激光墙!”楚倾国从墙头跃下,唐星眸法力驰援的时候他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只身返回,现在满身冷汗,真不敢想象若是吴秾把丝线收紧,眼前会是多么可怕的景象。 42.神庙宝库 “情况如何?”羽歌夜镇静询问。“那边比这里要好得多。”楚倾国第一次显露如此畏惧的表情,“我从来没想到,原来法师这么可怕。” “那可是专司战斗的女神艾露尼的祭司。”羽歌夜了然,唐星眸的师父是司掌水系法力的伊斯梅祭司,而唐族祭司必须绝对掌握的则是最强的光系法力,刚刚他用出的,是仅次于黑焰的白焰火力,而他欺负羽歌夜用的却是暗系法力,羽歌夜甚至怀疑,暗系可能是他最弱的短板! “别那么夸我,我会不好意思的。”唐星眸开着玩笑,飘然落在院落中,那双重瞳妖眸却闪着比冰还冷的杀气,“我是真的动怒了。” “他射瞎了逐鹿弓的一只眼睛,用的是他射出的箭矢,在把那位北莽刀客的刀洞穿之后。”楚倾国用看到怪物的语气形容。 羽歌夜也感到丝丝寒气沿着脊椎涌上,北莽刀客的刀,即使比不上藏在宫中的刀皇和百花谷的“解语花”,也肯定是销金断铁的宝刀,竟然被唐星眸以法力催动的箭矢给击穿了。 唐星眸带着深深的愤怒:“对于弓手而言,失去一只眼睛反而是一种好处,若是他能转祸为福,弓术或许能更上一层楼。”说完他满意地看着羽歌夜,“你们废了那个北莽绣花针的颈椎龙骨,算是唯一一个好消息。连如意念珠那样的宝物都能舍弃,你确实够狠心。” “接下来怎么办,他们还会继续动手吗?”羽歌夜有些遗憾,“如意”念珠是念青菩提子所做,灌注着前朝国师温和德毕生法力精华,现在重新拾回的珠子湛青翡鸀,已经没有半点法力留存。不过一串念珠换一位未来武圣,羽歌夜还是赚了。 唐星眸冷笑:“这个问题,该是他们来问我,鉴于你表现不错,跟我过来。”羽歌夜隐隐猜测到唐星眸想让他去哪里,心里涌起强烈期待。 恢弘的艾露尼神庙整体采用的木制构造,其实只是让凡人瞻仰的表面,艾露尼神庙的真正核心,还是用采自奎河尽头的白石制造的石头金字塔,地面建筑改建为木结构宫殿之后,深埋在底下的倒金字塔形石头神庙,才是真正的艾露尼神庙。这是一个比洛蒙森林遗弃神庙还要广大的地下世界。除了最深处那座藏有神庙“内胆”的石室之外,倒数第二层就是艾露尼神庙封印宝藏的地方。这个位置在洛蒙森林遗弃神庙是写着十二音阶的位置,而羽歌夜进入这里之后,发现里面放着很多东西。 这些东西的造型大多十分奇特,大小不一。唐星眸满怀深情地摊开双手,像是介绍自己的家人:“用你的法力来感受吧,你会找到最适合你的法器。” 如果倾国在这儿,一定会吐槽这是中国版奥利凡德。羽歌夜闭上眼睛,他的法力在四处游走,这是一种把身体变成雷达的感觉,但是他扫描到的,大部分都是死物,只有寥寥无几的东西,有一种明亮的色彩感,尽管这其实是精神上的错觉,而在这些东西之中,有一个东西让羽歌夜感到最为触动。他闭着眼向那个方向走过去,发现那是一件样子非常奇怪的物体,他刚刚想这里很像哈利波特中的奥利凡德魔杖店,现在手里就出现了一个魔杖,或者说,魔棒。 它有着近似于浅眉的弯度,大约小臂长短,三指粗细,整体直径渐变,并不均衡,像是一根两头略粗大的黄瓜,整体光滑无结,浑然天成。 唐星眸看到这件东西,竟然良久沉默,不发一言。羽歌夜看着这件除了一缕奇异通透香气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东西,期待着唐星眸为他解惑。 “这是艾露尼神庙里历史最悠久,却也最没用的东西之一,已知的使用者,一个是你,另一个是圣师。”唐星眸叹气,“历史上从来没记录过这个东西的出现,但是艾露尼祭司从上古时代传承到现在的出入记录里,清楚写明把它藏入神庙的正是圣师,可能是我们从来没人能参透上面的文字和其中的秘密吧?” 羽歌夜细细抚摸,才在底下较细的一端发现两个小小的文字,sex toy。瞬间,他猜到了这东西的用处,也明白了为什么两千年来只有自己能够用法力感应到它。他催动春宫八音,远比当初欺负孔雀胆还要强大的“春心”从这件宝杵中涌出。 “咦?”唐星眸掩着自己的心口,“你催动它了?这是什么力量,竟然影响我的心绪,好神奇!”羽歌夜震惊,以孔雀胆至少龙象境的实力,都在这独特的法术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法师比武者先天有优势,但唐星眸竟然不仅能够抵抗,还能察觉到被法力影响,实力真是深不可测。“这种属性的法力,还是第一次接触。”唐星眸细细感受着,“光暗风火水雷六系法力之外,竟然还存在着崭新的力量,暗系已经是最接近法力的本源,但是这种力量更纯粹,它发自心灵,也作用于心灵。”他看着羽歌夜,眼睛里带着点点迷离,“如果你能把爱意传到别人的心里,那么能不能让别人产生憎恨,甚至绝望呢?” 羽歌夜毛骨悚然,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这个像是源自圣师房中玩笑的法术,难道本质上还有更可怕的变化? “应该很难很难。”唐星眸细细感受着这种力量,闭着眼像是感受空气中某种美好的香气,“心境的影响是相互的,如果你让别人想要自杀,你自己也会不想活下去。” “我觉得,我们可以改天再讨论。”羽歌夜脸色酡红,他发现这个古怪的宝杵香气渐渐有些浓烈,而且还越来越热。他挥动手中的宝杵,空气中涌动着可怕的热量,旋即骤然陷入冰寒,热气都凝成了蒸气,而在蒸气之中,细细的电流涌动着,细微的震动里,这根浅黄色的古怪东西散发出蒙蒙光芒。把法力释放出去之后,羽歌夜觉得立刻好多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东西,原来它也是某种植物,而且比起念青菩提子只能储存纯粹法力,它更进一步,里面竟然包含着六种元素!这六种法力都非常的微弱,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植物内阻碍着羽歌夜法力的流动,但是只要能够激发,就能记忆这六种波动,只要把它握在手里,羽歌夜就能运使六种法力,甚至以后能够不依赖它就施展出六种法力! 这就像是一把钥匙,用最直观的体会让羽歌夜感受到六种法力的波动。唐星眸啧啧道:“真是福缘深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它虽然不能倍增你的战力,却能为你奠定深厚的基础。” “其实还能作为一件防御法器,如果我激发了那种心理影响,这世上很少有人能够对我产生杀念了。”羽歌夜苦笑,这确实是个好东西,但是唐星眸并不知道那两个英文的意思,只能说,在法师不如上古强大的今天,圣师唐金熙的房中玩具,都具有无比珍贵的效用。 “它基本没什么用处,你即使带出神庙也不会有人在意,我可以做主让你再选一件东西。”唐星眸摊开双手。艾露尼宝库中藏着历代四大祭司手中法器,每一次出借和入库都有记录,等到羽歌夜死后,这件宝杵还要换回来,只是在记录里会多一个他的名字。 羽歌夜摇摇头:“一出一入是艾露尼宝库千年不变的传统,多舀一件可要承担很大的非议,我没有那个勇气,也不想让你为我担这份压力。”“天下悠悠之口,一人一口唾沫,也淹不死我唐星眸。”他见羽歌夜不领情,昂起下巴不屑冷哼,“你说你没有勇气,我倒是有个东西,想让你试试。” 羽歌夜被唐星眸领到房间尽头,那里放着一个巨大的箱子,就在羽歌夜的面前,唐星眸先后打开三把锁头和两个复杂机关,在羽歌夜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圆球。 “时机要快,我打开的瞬间就把手放进去,激发你那种独特的法力。”唐星眸还从没露出过如此严峻的表情。羽歌夜看到这个在《天下博物志》中称为“天地牢笼”的上古机关术奇迹,就感到十分震惊,唐星眸按照固定的顺序旋转着圆球上经纬线一样的东西,像是在拼凑一个巨大的圆形魔方。“就要到了!”唐星眸压低声音提醒,圆球上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缺口,羽歌夜都来不及犹豫一下,就把手迅速插入,然后。 “啊哈哈哈!”羽歌夜瞬间身上奇痒难耐,激发强烈的想要大笑的欲望,常年带着讥诮和审视的脸上露出了哆啦a梦被大雄伸手放进空间袋的猥琐表情。唐星眸满意地看着这个成熟的小外甥终于露出不那么成熟优雅的样子,但是,他的笑容渐渐消失,那个神秘的“天地牢笼”铁球,机关术的源流,藏族五代老祖宗研究的最强封印机关,此时缓缓开始了自我拼凑,经纬线上细小的格子开始旋转,轻轻的机括撞击,齿轮旋转的声音响起,整个圆球猛然像是花苞一样缓缓打开。 羽歌夜的手扎进了一团浅粉色的气球,此时这个睁着卖萌的水蓝色眼睛,发出绵软的“歌铃歌铃”的声音的奇怪生物,就这样出现在 43.骑龙论武 地行龙其实是龙类的统称,它们的祖先都是被圣师唐金熙在上古时代收服的圣兽之祖,神龙木须。这只智力非凡的巨龙,在它两千年的生命里本着繁衍后代的需要,和很多强大的圣兽生下了同样是圣兽或九品亚圣兽。上古时期有很多可怕的圣兽,笀命漫长。六牙白象经历六次换牙,把六只象牙都换为金色后,将具有无比强悍的金属化皮肤和无穷巨力,而且那六只神奇的象牙还能让它在一定范围内瞬移。能够符合神龙审美观的圣兽中,六牙金象算是“美人”,所以诞育的后代不是那些独一无二的强大圣兽,而是形成了一个崭新族群。唐星眸的坐骑,就是一只自小饲养的六牙象龙。象龙的皮肤能够磁化,产生斥力和吸力,是战场上的大杀器,而它运用星球磁场造成的短暂瞬移,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此刻这只在九品亚圣兽中站在巅峰的银色巨象,用巨蛇一样的尾巴维持着平衡,四只稳定的巨蹄在地面奔腾而过,六只金色的象牙笔直指着前面的几个小点。巨象宽阔的后背上平放着一面晶莹剔透的巨盘,里面波光涤荡,烁烁星辉,星盘上悬空漂浮着唐星眸,白衣如羽,飘然若仙。星盘后面沿着巨象的脊骨坐着三个人,白衣胜雪的虞药师,晕车苦逼表情的楚倾国,横刀在膝的楚倾城。而在高空之上,还有一只巨大的怪鸟平稳飞行, 为了赶上这场盛事,羽歌夜牺牲了那枚迦楼罗宝珠和剩下的一百零七颗念青菩提子,将他的迦楼罗“佛奴”催生到足以承载他的地步。之所以敢于付出这么大的牺牲,一来机不可失,二来,还和他从艾露尼宝库得到的那神秘生命有关。 在有记载的《圣兽图鉴》中,大多是体积庞大力量惊人的凶兽,其中只有寥寥几种体积较小的圣兽,而这只名为“歌铃”的圣兽,就是其中之一。上古时期圣师首先发现了这种生物的奇特力量,它们就是最完美的法力塔,能够储存,增幅,转移法力,正是因为得到了六只歌铃,圣师的法力才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并且战胜了当时武力卓绝的初代武圣朔龙雀。但是圣师之后,很少有人能够同时驾驭六只歌铃,而且还发生过不自量力的雄性试图控制歌铃却被抽干法力的状况。为了保护歌铃也是保护人类,藏族五位老祖共同发明了终极封印机关“天地牢笼”,成功封印了五只歌铃,有一只逃脱不知所踪。在上古时代,除了圣尊大祭司能够拥有一只歌铃外,其中三只歌铃封印在女神神庙,还有一只直接封印在奎河尽头的圣地。 在当今三足鼎立格局形成之后,宝芙瑞神庙和伊斯梅神庙的歌铃都被西凤和北莽的最高大祭司占据,算上唐莲若身边的歌铃,现世的歌铃共有三个,而现在,第四个歌铃出现了。 如果说唐星眸没有打过歌铃的主意,那绝对不可能。但是歌铃这种生物结构非常奇特,它们是直接分裂出一个新的后代,然后本体消亡,经过数次分裂之后,每一只歌铃都只能增幅一种属性的法力。光之歌铃在唐莲若手中,火之歌铃在西凤,雷之歌灵在北莽,而封印在艾露尼神庙的这只歌铃,能够增幅的却不是暗水风三种属性中的任何一种。现在羽歌夜的出现证明,这只歌铃能够增幅的就是可以影响人心情的独特法力。 以唐星眸的性格,不能获得一只歌铃的认可对他而言是奇耻大辱,但是明白这只歌铃的力量之后,他只能摇头苦笑。圣师唐金熙留下了太多的谜团,一举一动似乎都大有深意,暗系作为六大力量的基础,为什么没封印在艾露尼神庙,奎河尽头的那只歌铃,会是什么属性,而逃掉的那只,又会如何? 羽歌夜却对于这位遥远时代的穿越者祖先感到十分好奇,他能够立下傲慢至极的唯我独尊墙,能够为了讨好萨尔研究春宫八音,能够放弃歌铃这样让他近于神只的强大助手,还把它们彻底封印。为什么被他珍藏在洛蒙神庙的春宫八音能够和第六只歌铃产生奇妙的感应,难道这种力量在唐金熙的心里,足以和六大元素相提并论?只要想到这个和自己来自同一时代的“祖先”,具有自己都难以参透的博大智慧,羽歌夜就觉得自己前生算是白活,难道对方是科学院院士出身吗。 他在天上费尽思量,下面赶路的北莽四秀却没有那么舒坦。千里奔袭,唐星眸一路把他们赶回了北莽境内,猫捉耗子一样从来不肯痛下杀手。逐鹿弓宁如是的眼睛已经没有挽救的可能,他必须更换自己用于“瞄准”的眼睛。吴秾被打碎脊椎龙骨,恐怕终生武圣无望。唯一算是有收获的只有枪仙传人吕箜篌,他的箜篌引击杀王道剑胡不归,绝对可以称为彪炳史册的武者巅峰之战。但是在唐星眸这个妖孽面前,所有的荣辱胜负都不重要了。他们只完成了从北莽到云京,从云京到蜀州的情报收集,远没有达到直通西凤合纵连横的目标,就被这个凶残的白衣妖孽赶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本以为到了北莽境内,他们就能逃出升天,却没想到那只步履稳健的六牙象龙毫不疲惫地继续跟进了北莽国境。渡过苍茫的青格尔草原之后,就将来到寒冷的天湖,在近于内海的天湖另一侧,就是北莽的极光大神庙。在追逐的过程中,唐星眸毫不犹豫地毁灭了一路以来所有北莽部落,几乎可以算是单人独骑完成了对北莽的报复。唯一帮助唐星眸出手的,只有羽歌夜,甚至在唐星眸最终扫荡之前,都由羽歌夜先进行毁灭性的打击。 比起一骑卷平岗的武者,法师的优势就是大范围的群攻。羽歌夜学会法术以来,交手的或是法师或是武者,都需要极精细的技巧,而杀戮北莽的平民,却只需要肆无忌惮释放自己的法术。唐星眸或许是想让他习惯血腥,却不知道他早就已经看惯了战争的残酷和没有道义。青格尔草原地广人稀,每一个聚合在一起的部落都生活着彪悍的北莽牧民,羽歌夜总是毫不犹豫地挥动手中诡异的宝杵,用大片的风刃和水箭收割生命。白色恶魔和持杵恶鬼的名声在少数幸存者的口中不断传播。 “不问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不会质疑这一切是否道德吗?”即将到达天湖之前,唐星眸将羽歌夜招下天空,看着波浪细微如同鱼鳞的天湖,轻声询问。 羽歌夜摇摇头,指着远处的天湖说:“北莽敬奉天湖为伊斯梅女神化身,认为天湖是伊斯梅的女神心灵显化。连神的心灵都从不停止波涛,更何况是人心呢。征服和杀戮就是人心里最大的波澜,从来没有正义和不义的区别,只有胜负的区别。” “十大神兵,刀二剑三,除了宫中那柄无名剑帝,就要属大隆王道剑,西凤霸道剑。霸道开疆,王道治国,武运亦是国运,王道剑陨落,未尝不是治世将乱,征战将起的征兆。北莽四秀入大隆,杀的不是武者,而是大隆的武运。能入皇宫,不仅仅是紫禁城防卫不周的表现,更说明大隆皇气不稳,三十年内,大隆皇室必有大乱。王道剑与掌心楼,一明一暗,胡不归死,王道乃绝,沈万山被一个后辈逼迫出手,便已经算是掌心楼输了。大隆武力上的优势,已经被北莽扳平。”唐星眸看着波光荡漾的湖水,脚下星盘闪烁着柔美的蓝色星辉,映得他不似凡人。 “一人之死,便能定王道气运?”羽歌夜觉得这一点实在太过玄幻。 唐星眸回头看他:“可以不懂,不能不信。你和那只小熊猫也有过接触,胡不归虽然老了,眼睛却没有花,那只小熊猫有大气运在身,若是练字十年,能得胡老前辈七分真传,大隆便王道有望。” “歌夜,你不是武者,所以不能理解。”楚倾国拍着他肩膀,“法师极致,天人合一,武者极致,武道通神。武圣的极致,是一种境界,一种道。胡老前辈剑意通达,蔚然王风,那个吕箜篌能胜过他,说明武道已经近于通神境界。虽然我们都信奉‘人民的力量’,但是真正的两国征战,其实能够奠定胜局的,往往是几个最高统帅。北莽明有枪仙,暗有补天,远有逐鹿,近有狂刀,这四个人,就抵得上千军万马。” 刘备说得孔明如得十万大军,其实也是这个意思。胡不归老年只不过是个街边啃红薯的羊皮袄老头,他鼎盛之时,却是三朝帝师,文官之首。吕箜篌杀胡不归,不只是两个人的胜负,更像是“鹰派战胜鸽派”。羽歌夜明白这个道理,对于唐星眸此行目的,便也有所了解:“北莽四秀挑战的是老一代大隆武道魁首,可见完全没有把大隆新秀放在眼里。大隆武道衰微,就必须以法师平衡,这一行,你不得不来,不得不战。” 唐星眸饶有兴趣:“不错,明白得很快。” “你这么说,还真是让我们几个很有挫败感啊!”楚倾国非常不满地锤他一拳。 楚倾城却凝重赞许:“若不是北莽入境,恐怕我们还做着武道魁首的美梦,这一点,想必小师叔也是同意的。”一直闭口不言的虞药师微微点头。“师祖当年任性,为大隆树下大敌,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楚倾城毫不避讳虞药师,“但师祖肯让小师叔出世,可见也是心系北莽国运。乱世之象已现,想必星眸岚下也是对我们三个寄予厚望。” “厚望?谈不上。”唐星眸一句话就把脾气极好的楚倾城噎得不知说什么好,“除了羽歌夜身边那个沈家小子有些意思,这个跟我撞衫的,还差了些火候。你修炼的刀法,多情还似无情,做冲锋陷阵的将军可以,做统帅三军的元帅不行。虽然胡不归和我也算老交情,但我还是不能把宝压在那个小熊猫身上。” “千年来雄性将才极少,难得天赐大隆这么一个怪胎,我也只能好好培养他了。”唐星眸渀佛没有其他选择般很鄙夷地看了羽歌夜一眼。“为什么不说说倾国?”羽歌夜看到楚倾国期待很久,竟然被轻飘飘忽略了,实在不忍心打击他的积极性,只好代言开口。 唐星眸就像是故意在等这个问题,转身面对着楚倾国,眼神闪烁:“你们兄弟俩,很有意思,倾城走得是多情还似无情,身经百战,乃得刀法大成。你走得却是无情还似多情,养刀在心,刀不出鞘。” 楚倾国露出被戳破的得意劲头,羽歌夜听得却是云山雾绕,这两种刀法路子有什么区别,他完全体会不出来,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显,倾城现在每天带刀,楚倾国却连个铁片子都没有。 唐星眸缓缓转身,骑象论武的几人也望向远方。北莽地阔天高,阳光晴而烈,映得天湖光辉耀眼,地上湖如天上月,此时却被一片阴云缓缓覆压,天湖上有一人,踏浪而来,步步生莲,那是冻住的湖水,结做冰花,天空中乌云翻滚,云中雷如鱼龙曼延,纵观北莽,有此威势的祭司也只有一人。 北莽雷池大祭司,莽蓬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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