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就牛家那小子，哪里用的上这么个玩意儿！”孙正礼接口道，冲孙正义挤了挤眼睛，冲孙正仁挪揄道，“仁子，这是瞧上了谁家姑娘给带的聘礼呀？”

“俺不是……”孙正仁小脸憋的通红，“俺没有……”

“不是…….没有……”孙正义掐着嗓子学着孙正仁说话的腔调，“行啦，仁子，对俺们还遮遮掩掩啥，你要是不说，你这些个好东西，可都归俺们了。孝悌懂不懂，就是要尊敬兄长，好东西都要给俺们。”他煞有介事的说道。

“不行不行，”孙正仁急忙喊道，“不能拿，那东西，俺是要上供的。”

闻言孙正义、孙正智神色微妙，孙正智不动声色的道：“上供？供给谁？”

“俺是要供给龙王爷的……”

“仁子，这就是你不对了。”孙正智拍了拍孙正仁的肩膀，“俺大不明白事理，老惦着啥神啊佛的，你咋也这样哩？行了，不说啥了，明天跟俺们去私塾，让先生教育教育你。”

“俺不…….俺不想去。”孙正仁虽然对他们学的东西好奇，但却对私塾的张先生喜欢不起来，也说不上为什么。再加上牛小二总说私塾没意思，连带着他也没了去的心思。

孙正义转了转眼珠，拉着孙正智走到孙正仁面前：“仁子，哥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不去，那这包裹里的东西，可就真归俺们了。”

“别，那是俺要上供的东西，不能给。”

“明天跟俺们去，这东西就给你。”

“……”孙正仁沉默了半晌，最后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哥四哥总要让他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以前他对私塾好奇，想去偷听，三哥四哥从来不带他去，现在他不想去了，三哥四哥又非得迫他去。

今天回来晚了，他本来打算明天去龙王庙，看看老莫，就算老莫不应他，也没关系。他想把带回来的东西都给老莫看看，他想看龙王雕像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他想一个人坐在小小的庙子里，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想告诉老莫，山下虽然很好，但是他总觉得不如山上舒坦。他想跟老莫说，他做了一个怪梦，怪梦里有许多人，他想跟老莫说，周先生带他去挖地龙，周先生是很有本事的人，但他总觉得这个人怪怪的。

想着要跟老莫说的话，想着就算明天去了私塾也能抽空去去龙王庙，孙正仁觉得没那么痛苦了，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村里的私塾就建在龙王庙旁边，是村里人凑着钱建的。刚建好的时候，还没有先生，只能空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谁，说是从山下请来了一位张先生，是顶有文化的人，那捻须一叹的姿态，倒也让村里人信服了几分。村里家境稍微好一些的，便把孩子送到私塾，请张先生代为管教，村里家境不好的，虽然也想让孩子学文化，但奈何实在支付不起额外的学费，家里娃娃想去，就只能趴在窗边偷听。好在那张先生对此也不计较，看到有偷听的，便也随着他们偷听便是。这样的情况随着年前周不彻的到来发生了改变，周不彻走之前特地跟村长交代过，没有能力支付学费的，县里决定一并给出了，一定要让力保全村的娃娃都去私塾听课。

这一下子，孙正仁再次进入私塾时，里面满满当当的坐的都是人，平日里一起在山上奔跑撒野的玩伴，都一本正经的背着手坐在小凳子上。张显贤见孙正仁被领了进来，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落座。孙正仁一下子瞅见了牛小二，别人都是两人一组端端正正的坐在凳子上，只有他是独自一人闷闷不乐的窝在角落里。孙正仁三步两步走到牛小二身边坐下，牛小二一抬头，见是孙正仁，立刻惊喜道：“仁子，你回来啦？！”

“嘘！”孙正仁抬头看了看张显贤，示意他小声点。“俺给你带了点东西，明天给你带来。”孙正仁压低了声音说道。

“还是仁子你最好了！”牛小二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你不在的这几天，俺都快憋死了。”他说着郁闷的抠着板凳。

“咋了？”

“上学也每个说话的，他们还老说俺说的不对，搞的俺现在啥都不敢说了。”

“你都说啥了？”

“那天上课，先生讲啥孔孟之道，就说了鬼神之说不可信，寺庙佛堂总惑人啥的，俺就反驳了几句。”牛小二不服气道，“他们就都说俺没文化，没见识，先生还说啥孺子不可教啥的，俺不想来了，俺爹俺娘非让俺来，说是村里的政策，家里小孩必须来，真是烦死了。”说到这里，牛小二皱起了眉头，圆圆的脸上气鼓鼓的，自己生着闷气。

“别生气，他们说他们的，俺们做好自己的就行了。”孙正仁宽慰道。

“可他们还说是啥要拆庙子啥的，俺可忍不了这口气，没了庙子，神仙可是会生气的！”

“……”孙正仁看着最前面摇头晃脑的张显贤，沉默了片刻，道，“只有俺们还信他，神仙不会生气的。”

“你咋知道？”

“俺爹说的哩。”孙正仁扯了个小谎。

“嘿嘿，就是的，不理他们，俺们相信他们管得着嘛？仁子，晚上去俺家，俺娘炸了面蝴蝶，俺们一起去龙王庙给供上，好不？”

“嗯！”

第30章

在私塾里待了一整天，虽然张先生的声音让人昏昏欲睡，但好在身旁有牛小二做个伴，孙正仁倒也不觉得不那么无聊了。那张显贤，讲的虽然是孔孟之道儒家经典，却又似乎意有所指般，总拿村里的事情举例子。比如他讲到一古代大儒时，便就拿大儒一句“一介读书人，不信鬼神”大作文章。他随意指了个坐在前方的孩子，示意他站起来，问他对这句话怎么看，那孩子显然是首次被张显贤关注，回答都透着兴奋劲，说这大儒说的话正应了先贤所言，不愧为一代大家。张显贤满意的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后，总结到，鬼神之说皆是无稽之谈，作此论者无非是想要惑乱读书人的圣贤之心，万万不可当真。

在座的孩子，除了孙正仁和牛小二，皆是一脸信服，频频点头。扫了一眼专心致志听讲的学生，张显贤略略仰起头，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作势半天，又抛出一个问题，真正的读书人自然是不信的，但若是有人偏要信，偏要去祭拜，那读书人当做如何？

当然要跟他们解释清楚，孩子们的第一反应都是如此。

那如果他们根本不听解释呢？

孙正义孙正智两兄弟在下面接口道，那就使些手段。

同辈之间用些小伎俩纠正他们的错误倒是无妨，若是长辈呢？张显贤又继续追问道。

私塾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大家似乎都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有的年龄稍小的孩子抓耳挠腮，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过了半晌，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既然俺们是对的，不管做啥，俺们都要让他们相信，不管他们做啥，俺们都要坚持。闻言，在座的孩子一个两个皆像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齐声应道，俺们是对的，不管做啥，俺们都要让他们相信。那幅情景，就好像全天下的正义真理都握在他们手中一般，仿佛只有他们，才能解救这个蒙昧混沌的世界，只有他们，才能让他们溺于旧典的长辈们清醒过来。

甚好。

张显贤捻须微笑，稍稍勉励了几句，便结束了此日的课程。

张显贤离开私塾后，以孙正义孙正智为中心，孩子们聚成一团。孙正义孙正智本就年长些，再加上俩人肚子里鬼主意不少，张显贤又明里暗里透出点对这俩人的青睐，孩子们对着俩人也就有了些崇拜的成分。

“义哥，智哥，咱该怎么做啊？”这帮人正在议论着今天张显贤的那番话，显然被煽动的孩子不在少数，一个个摩拳擦掌非想要干出点什么。

“这个嘛……”孙正义故意拖长了音调，懒洋洋的扫了围在他身旁的人一圈，“你们有什么打算？”

“义哥，要不，咱回去跟家里说说，别整天没完没了的上供了。”说话的是于大胖，于大叔于大娘虔诚的很，上供的都是些好东西，他有时候偷吃就会被于大叔拉到院子里狠狠打上几板子。对那些香喷喷的看得见吃不进嘴的食物，于大胖垂涎已久。

“你娘你大能听你的？”孙正义瞪了他一眼，显然是嫌他没长脑子。

“嘿，要不这样！”说话的是于大胖身边的李猴子，这小子外号猴子是因为身材精瘦，一天到晚鬼头鬼脑的，跟那猴子神态相似，肚子里的鬼主意不比孙正义孙正智要少。

“说啊。”于大胖嘟起嘴撞了李猴子一下。

“嘿死胖子你别急啊。”李猴子转了转眼珠，凑到孙正义孙正智面前道，“反正家里那些个供品不都是让咱们给拿去的嘛，咱们不如在路上……”他说着比了个手势，众人了然，都嘿嘿一笑，纷纷称好。

“俺可不敢……俺上次，就，就被俺爹捉住了，被教训的可惨了。”于大胖心有余悸的摸了摸屁股，不同意。

“咳。”久未出声的孙正智轻咳一声，慢条斯理道，“你们这些个法子，都是小打小闹，就那些个供品，别说是神仙，就连俺二哥，估计也瞧不上。供不供，能有什么区别。”

“是，是。智哥说的有道理。”众人细细一想，连忙点头称是，孙二哥在村里孩子心中，那可是大人物，那是在山下混的跟官爷说的上话的人，小孩子都存了些羡慕敬畏的心思。

“那智哥你说咋办？”李猴子的建议被否决了，有些郁闷。

“要俺说，要干就干个大的。”孙正智示意那堆人围过来，“张先生不是说了么，县上下了令，是要废了那庙的，咱们何不先下手，一来能帮县上解决问题，二来嘛，张先生也开心，张先生跟上次那位师爷关系匪浅，咱们不就自然……”说着，他故意收了声，任由众人遐想去。

“智哥说的是！”

“没错，咱就这么干。”

反应热烈，不过很快就有人提出了问题，“可咱手头没啥工具，咱该咋办啊？”

“孺子不可教也。”孙正智学着张显贤的模样摇头晃脑一番，“你家的农具你都知道放在哪不？”

“知道哩。”

“这不就成了，就用那个就成！”

“嗨！俺咋就没想到哩。”

“就你那个猪脑子，哪有咱智哥灵光。”一帮人笑嘻嘻的附和道。孙正智轻哼了一声，大爷样的靠在桌子上，颇为享受的接受着众人的吹捧。

孙正仁和牛小二在后面收拾东西，并没有加入前面热闹的讨论，可他们说的话都一点不落的传入了耳朵，当下牛小二面色一变，就要发作，孙正仁抓住他紧握的拳头，示意他赶紧走。俩人无声无息的收拾好东西，默默从私塾的后门退了出去，孙正仁这才开口道：“俺知道你想干啥，但刚才不是个好时候。”

“他们，他们也太不像话啦！”牛小二愤怒道，“居然想毁了庙子！他们忘了咱村咱家是谁给的了！”

“……”孙正仁沉默了片刻，“小二，俺们觉得对的，别人不一定觉得对。俺们也不能强求他们接受，要真是非得让他们相信的话，俺们跟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没啥区别。俺不知道俺三哥四哥是咋想的，俺知道俺也说服不了他们，这事，光凭俺们两个人，解决不了的。”

“……那咋办？”牛小二强忍着怒火，皱着圆圆的一张脸。

“你回去把这事跟你大说说，让你大赶紧告诉你外公。俺回去也跟俺大说说，俺大一定有办法的。”

“那好。”牛小二捏紧了拳头，“俺马上去，晚上，咱们还去龙王庙不？”

“俺估摸着，这事小不了，你外公可能需要你去帮个忙撒谎的，晚上你就不用去了，俺自己去吧。”

“好，那仁子，俺先走了。”

“好。”孙正仁看着牛小二远去的背影，垂在身侧平展的小手也慢慢握成了拳头。

第31章

回到家，孙正仁看到他大正坐在大堂中央，叼着旱烟，紧锁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他大抬眼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重重叹了几口气。孙正仁也啥话不说，陪他大坐着，孙老大自己琢磨了半天，见他家老小还坐在自己身旁呢，脸色缓和了几分，主动问道：“仁子，这是咋啦？”

“大大……”孙正仁迟疑了片刻，便将下午私塾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孙老大，连带着在周不彻家中听到的县里要将方圆二百里的龙王庙都拆了的事情，一股脑吐了出来。孙老大听后，神色复杂，沉默半晌，才开口道，“仁子，真是县上要这么干的？”

“俺是这么听到的……说是县令和龙王庙啥犯冲，非要把那庙里拆了……”孙正仁有些气闷的说道。

“……”孙老大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行，这事情俺知道了，你先去帮你娘干活吧。”

“大大，不会真的让他们把龙王庙拆了吧？那庙可拆不得！”孙正仁见他大没给个说法，有些心急。

“如果他们真要拆，俺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拦下来。”孙老大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怒气，冲孙正仁摆了摆手，“行了，你个小娃娃就别操这么多心了，去找你娘吧。”

其实孙正仁不是猜不透那个什么张先生的心思，只是虽然他猜得出他的意图，作为一个半大娃娃，手无缚鸡之力，也干不了什么。只有寻求村里人的帮助，才能真正解决目前的危机。把前前后后的线索拼拼凑凑，孙正仁心里也有七八分明了，那张先生跟周不彻还有县令定是有几分干系的，那县令不知从哪里听说自己命中与龙王犯冲，便要将这方圆两百里的龙王庙都拆了。想那建在县周围的小村，本就是新兴的村落，对什么山神龙王没什么感情，说白了，建了庙子也就是走一形式，让拆便也拆个干净。可一直扎根在山里的村子，要拆个庙，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村民族长自然不肯答应。估计县上也料到了这么个情形，便准备换个法子，既然大的不听，那就从小的入手。小孩子最容易接受新的东西，对旧的规矩有种本能上的排斥，年轻气盛，本就容易被鼓动，拆庙这种在村里老人眼中大逆不道的事情，稍加引导，在娃娃眼中反倒是件充满挑战的光荣任务了。借娃娃的手把那些个庙子拆了，就算是村里人不满也不会将怒火烧到县官身上，若想要重建，必定需要时间，再加上人力财力的投入，到时候县里稍加干涉，这庙子便建不起来。这如意算盘打的叮当响，可县上的大人们偏偏没料到的是，即使是后辈，也有人对这片土地这方山灵充满了眷念与信仰，若是要毁他的神灭他的佛，他就算是胼手胝足，也要奋力反抗。

孙正仁端着孙大娘刚炸好的面蝴蝶扎进了黑黢黢的龙王庙。龙王庙的窗户不知道被谁又给赌上了，只能借着一道窄窄的门，射进些稀薄的亮光。越往里走，越是黑的深沉。孙正仁凭着感觉，抹黑把冒着热气的大碗放在香案上，一屁股坐在垫子上喘着粗气。他怕面蝴蝶凉了，将大碗捂在怀里，一路小跑奔过来的，冬天外面风大，吹得他脸生疼。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注视着眼前那深深浅浅的轮廓，喃喃自语：“老莫，俺回来啦。本来准备一回来就找你的，但俺家里有事绊住了，今天才来，你不会生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