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代又一代的村民按照惯例，将龙王像抬出龙王庙，围着村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从未预料到，炙热的太阳之于龙首的雨鳞，就像是锋利的刀刃之于人身细嫩的皮肤一样，那一圈又一圈，就如同在人身重重的剜下一刀又一刀。当他们看见龙首上溢出的水珠，他们惊喜，他们欢呼，他们为终于要降临的雨水欢欣鼓舞。但他们从未想过，龙首上的水珠，意味着，那与龙身骨肉相连的鳞片，终于被剜了下来，龙血汩汩流出，化成水，化成雨，化成凡世间润泽大地的甘霖。有了水，有了雨，他们终于将龙王像放回了原地，相携着离开。有所求时龙王庙门庭若市，无所求时门可罗雀，他们不知道，每次他们欢天喜地的时候，龙的真身却独自在黑暗冰冷的龙王庙里舔舐伤口。

他们知道的，只有这样求雨的法子很灵，这样求雨的法子最有效，却不知道这样求雨是以什么为代价。他们只知道，上了供，拜了佛，仙家就理所当然的该回应他们的所有请求，不回应，就是不灵，就是不管人间疾苦。若是愿望实现了，自然香火就更加旺盛，若是几番实现不了，那自然就香火衰微门前冷落车马稀。这种相信，来的容易，去的也容易，偏偏就有人仗着这种相信，理所当然的求这求那，一有不顺，便抱怨连天，仿佛上几次供，磕几次头就直该一世无忧一般。没人会去想仙家怎么实现他们的愿望，没有人会去想什么样的付出当得起什么样的回报。他们只管求的同时，认为仙家也只管应，应了之后，他们心满意足的离开，很快便忘了仙家恩德，只有在再有求时，才再一次来虔诚的祈祷。

人情冷暖，世事炎凉，虽有少数虔诚的信徒，但大多数的凡人皆是如此。可即便是这样，老莫却依旧心甘情愿的为其割鳞流血，只因为最简单的一句话，“他们信我，我便护他。”

想到此，孙正仁再也忍不住，一下扑在老莫的怀里，他心中威武英朗的龙王，原来有着这样柔软的心肠。

第27章

老莫的身上带着淡淡的青草味，闭上眼睛，有一种站在淡水河边，微风拂面的感觉。孙正仁毛茸茸的脑袋在老莫的肩窝上拱了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老莫轻笑一声，温暖的双手覆在他的背上，一股温暖的力量缓缓流入孙正仁体内。

“方脑袋，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老莫望着远方，自言自语道。

“我已经十五了。”孙正仁在老莫的怀里闭声闭气道，“俺哥说了，俺已经是小大人了。”

“小大人？”老莫笑着重复道，大手捏了捏他耸起的蝴蝶骨，转而在他窄瘦的腰上轻轻捏了一把，“是够小的。”

孙正仁被他捏的浑身发软，脸上臊的发红，头在他的怀抱中埋的愈发深了：“俺只是骨子架小而已，别的地方该少的都不少。”可能是先天原因，孙正仁一出生的时候便比其他几个兄弟要轻了两斤，再加上家里多了一口人口粮自然也紧了，他娘虽然都把好的紧着他，但是他生来就体性虚寒，吃了再好的东西也不怎么吸收，所以现在虽然是十五岁了，可依旧是一副小小身板，隐隐约约才能辨识出少年的模样。

“哦？别的地方？”老莫意味深长的说道，“让我看看？”

“看啥嘛！”孙正仁鼓着脸从老莫怀里抬起投来，对上老莫包含笑意的温柔视线，一时间愣了神。

“方脑袋，你看啥嘛。”老莫顺着孙正仁的语气也说道。孙正仁被他一本正经的语气逗得笑了起来，他在老莫怀中东扭扭西扭扭，恋恋不舍道：“老莫，俺觉得你今天和平时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老莫宽大的衣袖环住他，孙正仁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包裹着，打心里觉得暖洋洋的。

“平时，俺跟你说话，你都不理俺哩。今天，说了好多，好多话。”孙正仁小脸意犹未尽的在老莫宽厚的肩膀上蹭了蹭，趴在老莫耳边说道。

“你想让我跟你说话？”问话的人勾起了嘴角。

“当然想啦。俺跟你说话，你不理俺，俺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孙正仁撇了撇嘴，“以前，俺问你好不好，你都不回答，俺也不知道你是同意呀还是不同意，是高兴呀还是在生气，俺怕俺要是惹到你不高兴了，俺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些沮丧的味道。

“方脑袋，我不是不理你。”老莫将孙正仁往怀里紧了紧，一只手梳理着他乱蓬蓬的头发，“人神有别，太亲近，是不好的。”

“为什么不好？”

“……”老莫叹了口气，“这是规矩，你只需要知道，日后，莫要再与别的仙家如此这般。”

“那你呢？”

“我……”老莫突然停了下来，双眼望着远方，深邃的双眼中弥漫开一片雾气，“方脑袋，你信我，我不会让你不高兴。”

“俺不是在做梦吧？！”孙正仁快乐的说道。

“你就是在做梦。”老莫凑过去，与孙正仁额头相抵，“不过，这梦里的话，算数。”

“真的？那以后，俺跟你说话，你不许不理俺！还有还有，俺会跟村长说，不是实在过不下去，就不用那法子求雨，俺不想让你受苦。”孙正仁被老莫呼出的热气烫的红了双颊，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呵，方脑袋，你这是在保护我？”

“嗯！”孙正仁有力的答道，“俺虽然干不了啥，但俺能做到的，能帮到你的，俺一定做！”说着，他拿鼻子蹭了蹭老莫挺拔的鼻梁，“以后你要吃啥，就跟俺说，俺跟你做，俺不会做的，就向俺娘学。不过，俺做的，你可一定要吃。如果俺做的太难吃，你也要告诉俺。”

“好。”老莫微笑着，笑容中却带着不为人察觉的悲伤，“想吃的东西，我现在能说吗？”

“当然了，不过你得说慢点，俺脑子不好，要慢慢记。”孙正仁认真道。

“方脑袋。”老莫轻轻吐出一口气，“想要再吃一次你做的浆水面，要高粱面的，多加浆水。想要吃面蝴蝶，用玉米面炸，一次不用太多，要热腾腾的刚做好的，咬上一口嘎巴脆的。想要吃面鱼儿，之前听你跟牛小二念叨过，不过一直没尝过。想要吃白油棒子骨，不过这个不急，等家里有了肉再说。”瞧着一脸认真的孙正仁，老莫又是扑哧一笑：“方脑袋，记住没？”

“记住啦，都是些常见的东西嘛，俺都会做的。”孙正仁洋洋得意道，“老莫你就不想吃点别的啥好的嘛？”

“好的？比如？”老莫挑了挑眉。

“俺在周先生家见了好些好吃的，啥鱼呀虾的怪好吃呢。”孙正仁说着，瞅了瞅老莫，只见老莫正脸色不豫的看着他，他想了想，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老莫，那……算不算是你的同类？俺是不是不该吃……”

老莫一阵好笑，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啥？”

“……”老莫收起了笑容，顿了顿，只说了三个字，“方脑袋”，便再也不说话了，任由孙正仁在他怀里滚来滚去，他就是不解释。

“俺知道了！”孙正仁笑的像只偷腥的猫，“老莫，你是不是不喜欢周先生？”

“嗯。”老莫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俺有时候也觉得周先生怪怪的。”孙正仁赶紧接道。

“离他远一点。”老莫说的义正词严。

“嗯嗯！”孙正仁忙不迭的应道。

“方脑袋。”老莫轻轻的唤了一声，绵长的尾音勾得孙正仁心潮汹涌，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在他体内汹涌膨胀，似乎立刻就要从身体中喷薄而出。就在孙正仁被那声轻唤迷得找不着北的时候，他小小的额头上突然穿了一阵干燥柔软的触感。

嘣。

孙正仁觉得脑子中仅存的那根弦也断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前诧然失神，白茫茫的一片，他如溺水的人一般，伸出手紧紧的抱住身边这具散发着热气的身体，就像是揪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想要呼喊，想要大笑，不，不止这些！还想要更多，孙正仁觉得自己脑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嚣张的叫喊这再多一点，额间的温度转瞬即逝，低沉的笑声在他耳边响起，孙正仁终于又回过神来。

“傻了？”老莫好笑的看着眼前眼神迷离的小孩，温柔的捏了捏他呆滞的脸。

第28章

“……”孙正仁顶着通红的一张脸，张口结舌喃喃道，“软软的。”

“嗯，软软的。”老莫笑着重复道，眼中泛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柔光，“方脑壳，再见了。”

“老莫，老莫，你要去哪里。”孙正仁呆呆的问道。

“……”老莫只是笑着，并不说话，他的身上晕出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光环，在金色的光芒中，那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渐渐隐去，只有那若有若无的青草味还盘桓在鼻间。

“老莫，老莫你说说话！”孙正仁伸出手，想要拉住光晕中那衣袂的最后一角，伸手触摸，皆是虚空，穿指而过的，不过是点点星芒而已。金色的光斑中，那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只剩下最后一声告别还激荡在耳边，再见了，方脑壳。

“老莫！”孙正仁没来由的觉得心慌，放声喊道，却彻底将自己从那片金色中拉了出来，再次睁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周不彻家客房的房顶。

此梦过后，孙正仁再无心思在山下逗留，山下虽然都是新奇的玩意儿，可他心里却像燃起了一把火，撺掇着他赶紧回家，赶紧去看看老莫。老莫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老莫不是还等着他带东西回去，怎么就说了再见？

孙正仁不明白，想不通，堪不破，悟不出。

他背着小包裹，包裹里塞得满满的，全是给老莫的东西，花炮是给老莫带的，山上只有土炮，老莫肯定没见过，糖墩儿是给老莫带的，山上的红果都可酸可酸，老莫一定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竹蜻蜓是给老莫带的，那是手艺铺子里心灵手巧的姑娘编好送给孙正仁的，孙正仁见编的精巧，便准备送给老莫。除了这些，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玩意儿，糖果啦，剪纸啦，门联啦，虽然都是些寻常玩意，但山上做的远没有山下精致，孙正仁看到好的都存了一份，想要一并带给老莫瞧瞧。

跟周不彻匆匆告别，不好意思的拒绝了周不彻的挽留，孙正仁急匆匆的上山了。虽然是冬日，阳光却好的很，山上皑皑的白雪反射着金光，四周亮堂堂的。一个山头接着一个山头，银装素裹，就像是穿上了雪白的斗篷。山景虽美，山路却并不好走。通常这个时候，是没有人愿意下山的，泥泞狭窄的山路结了冰，滑的厉害，一不小心就要摔个大跟头。孙正仁弯着身子，小心翼翼的往山上走，走了一会儿，他把背着的包裹抱在怀里，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坏了。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几朵白云，孙正仁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会儿，想着天，想着云，想着天上的神仙，龙王庙里，他的老莫。

等到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日落西山，余晖尽洒，整个小山村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芒中。推开家门，就闻到了熟悉的炸面团的香味，孙正仁抽了抽鼻子，大声喊道：“娘，俺回来了。”

“仁子？！”孙大娘闻声从厨房冲了出来，手上的面粉都没来得及擦干净。

“是俺！”孙正仁还没来得及继续往下，就被他娘一把抱在了怀里，孙大娘中气十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快过来让娘看看！”孙大娘把孙正仁搂在怀里揉了好一阵，才将他放开，拍了拍他毛茸茸脑袋，“下去觉得咋样，山下好玩不？”

“好玩哩，二哥带着俺去了好多地方！”孙正仁眨巴着眼睛答道。

“瞧你这样子。”孙大娘伸出手指戳了戳孙正仁的额头，“你可别跟你二哥似的，下了山就不回来了。”

“俺不会的。”孙正仁笑嘻嘻的瞅着他娘的脸，认真道，“山下虽然热闹，俺还是喜欢山上。”

“真的？”他娘怀疑道。

“真哩！”孙正仁狠狠点了点头。

“那就好。”孙大娘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把东西收拾收拾，一会儿准备吃饭吧。”

孙正仁朝正堂里瞅了瞅：“娘，俺大跟俺哥哩？”

话一出口，孙大娘赶紧把孙正仁拉到身边，四下瞅了瞅，压低声音道：“你大跟老三老四最近不痛快，一会儿他们回来了，你帮着调停调停，可别惹事，听到没？”

“这是咋了？”

“你走了没几天，老三老四就去私塾上课了，后来不知道那先生说了什么，他俩非跟你大对着干，把你大气得够呛。”

“他们干啥了？”

“具体的俺也不清楚，俺在厨房做饭哩，那大堂里就吵起来了，最后你大连饭都没吃就回屋了……”孙大娘皱着眉头说道。

“等三哥四哥回来，俺问问去。”孙正仁道。

“哎。”孙大娘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厨房。

傍晚，一家子坐在炕上吃饭，孙正仁悄悄看了看他大的脸，孙老大虎着一张脸，一点笑意也没有，孙正义、孙正智也是铁青着脸，坐在桌子的另一侧，一言不发。孙大娘朝孙正仁使了个眼色，孙正仁小心翼翼的开了口：“大大，俺从山下回来，二哥托俺带了些东西给你哩。”

“哼。”孙老大重重一哼，“他还能惦记着家里？！真是辛苦他了，一个两个都这么没心没肺忘祖忘本的。”

“……”孙正仁见话一出，他大怒火更盛，连忙又冲他三哥四哥道，“三哥四哥，二哥还给你俩带了东西哩。”

“真哩？”孙正义开心道，说着捅了捅了身边的孙正智示意他开口。孙正智慢悠悠开口道，“要俺说，俺二哥还就是不一样。人家下过山，见了世面，连县上官爷也要卖他几分面子，俺要是以后能像俺二哥那样，就心满意足了。”

孙老大闻言将碗哐当一声放在桌上，怒喝道：“你们就这点出息？！下山咋了，见过世面咋了？不过就是在外面混了几年，就忘了老祖宗，就想把村子的根给挖了？你们以为你们现在凭什么生在这儿长在这儿，凭的是祖祖辈辈的根！现在翅膀硬了，觉得这根碍着你们事了，想不要了？你们想废了老祖宗的规矩，还得问问俺，问问村里人，答不答应！”说罢，他跳下炕，摔门而出，只剩下炕上四人相坐无言。

第29章

晚上，孙正义孙正礼拉着孙正仁到偏房，闹腾着让他赶紧把二哥带的东西拿出来。孙正仁从打得结结实实的包裹里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了他俩。孙正义眼尖，一下就看见大包裹里的新奇玩意儿，伸手就要拿，却被孙正仁挡下来，“这不是给你们的。”

“哟，仁子给谁偷偷带的礼物呀？”孙正礼见状，阴阳怪气道。

“俺给……”孙正仁言语间脑子转了一个圈，“俺给牛小二带的。”

孙正义嗤笑一声，从包裹里拎出一根簪子，是很普通的木头质地，在簪尾简单雕了一只凤凰的形象。拿着这只朴素的簪子，孙正义追问道，“这簪子也是给牛小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