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张晓手里拿着一台微型笔电,边走过来边笑着问道。
宁舒才这想起来这里的初衷,在看见李严熙突然出现的时候竟然给忘了,他将口袋里的牛皮纸袋拿出来递给张晓,“我爸出院了,这是医院退回来的钱。”
张晓笑着看他,并没有伸手去接,随后走过来的李严熙则双手插在口袋里,眼眸微闪,“伯父的身体还好吧?”宁舒只觉眼角一跳,心里堆起如山高的疑问。
心里虽然一百个问号,脸上仍是平静,“谢谢李先生关心,我爸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要多亏李先生的大人大量,不追究我爸的责任,这些钱是医院退回来的,请李先生务必收下,那张借据上的钱我也会想办法尽快还上。”
李严熙看了看他,伸出手来接过了他手里的牛皮纸袋,随即将袋子递给身旁一脸错愕的张晓,“年轻人有冲劲是好的,我听说你在复习?”
宁舒心里一顿,然后点了点头。
“好好努力,以你的成绩可以上不错的大学。”对方低柔的声线从不远处传来,使得这整个大堂里的其他声音都低了下去,那种带着笑意的声音像绝望中的一束光,微弱却强大。
宁舒看向说话的男人,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叫鼓励的神色,他微低下头,声音坚定的传来:“谢谢,我会的。”
这一生,绝对再不重蹈覆辙。
“到晚饭时间了,宁舒,一起吃个饭吧。”张晓在一旁提议,连想都没想,拒绝的话便脱口而出:“不用了,我爸还在家里,我要赶回去给他做饭。”
张晓并未生气,只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爸有福气了。”
宁舒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福气这种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父亲死时的模样,苍白得让人心寒的脸瞬间浮现在脑海里,简陋的不能称之为葬礼的葬礼,没有任何装饰的坟头,冰冷潮湿的地底,那具掉漆的棺木泛着微弱的冷光,他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有没有哭,只觉得心像被什么东西一层一层的剥了开来,鲜血直流。
李严熙看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转头对张晓说:“你送他回去。”
张晓惊讶的转过头去看了看李严熙,随即笑着说:“好。”
刚刚已经拒绝了一起吃饭的要求,如果现在再拒绝就显得有些矫情了,宁舒没再客气,跟李严熙道别之后便跟着张晓出了天阳集团大楼,快走出大堂门口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回头看了一眼,李严熙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一双眼正看着他所在的方向,眸子里有明灭不齐的光芒,他忙转过头,跟着张晓走了出去。
天阳集团的停车场设在地下,张晓去取车的时候,宁舒就站在公司大门口等着,刚好到了下班时间,那些从大楼里走出来的女子个个光鲜照人。
那种自信的笑容使得她们更加美丽优雅,宁舒站在雄伟的门柱旁,看着她们从身边一一经过,有人看见了他,对他轻轻微笑,他微点一下头,同样报以笑容,这样的世界是他所陌生的,从容、优雅而温和。
眼前的一切看上去都是如此美好,天阳集团有着强大的国际市场,在国内也名声斐然,有谁会想到,五年后的某一天,这个诺大的商业帝国会随着金融危机的到来而分崩离析,又有谁会料到,李氏一族也因此没落。
第一次从张晓口中听到天阳这个名字时,只觉得莫名的熟悉,如今,当他真正的站在这栋宏伟的建筑面前,才蓦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在那张报纸上看见的消息,这个世界的规则虽然既定,却也有着意外的时候,或许李家的人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一场金融危机会将整个天阳全数吞没,企业负债高达上百亿,李氏一族的所有人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当时的报道就李氏一族的人后来的去向仅用只言片语带过,但是,结局可想而知。
即使优秀如李严熙,怕也就此沦落了。
想到那个人脸上优雅绝然的笑容,宁舒突地一阵心悸,心跳没来由的快了几分。
7.沉重
今天我看见了天空的颜色,蔚蓝的,透明的,让人想跳上去摸一摸。
——1-24
张晓开着一款宝蓝色的跑车,只有两个座位,宁舒一上车,就靠在椅背上出神。
天阳集团的一个律师都可以开这样的车,那么,这个集团到底有多大的实力呢?那个叫李严熙的男人又需要有多强大才能支撑起这个庞大的帝国?
亚太区总裁。
在整个亚洲地区,到底还有多少家子公司需要管理?
为了这个强大的帝国,李严熙必定付出甚多,那么,五年后,李严熙该怎么面对这突然而至的变故?从家缠万贯到一无所有,从万人敬仰到无人得见,这样的落差,李严熙他承受得住吗?
“高考差几分?”车子开到三环的时候,张晓突然问道。
宁舒微微坐直身子,说道:“1分。”
“报的是哪所大学?”
虽然已经时隔十几年,他依然记得当初填志愿时自己那犹豫不决的心情,想要去那个理想中的大学,却又不想离开孤独的父亲,就这样在心里天人交战,最后,梦想战胜了情感,独占鳌头。
“北大。”
张晓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笑道:“那分数也挺高的了,即使与北大错过了,也可以上别的学校啊,相信一定有很多学校争着要录取你。”
将视线投向窗外,车窗上映出他自嘲的脸,“三个志愿我填的是同一个学校。”
张晓哑然失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道:“年轻就是好啊,有用不完的自信。”
宁舒也笑,笑容苍凉而苦涩,“太过自信了。”
张晓的技术不错,在下班的高峰期从市区杀到三环以外也只用了半个小时,宁舒站在车前向他道谢,张晓也跟着下了车,看了看他身后有些破败的院子,院子的大门已经不存在很久了,两旁种着一些花花草草,正跟着傍晚的风四处摇摆,“不请我进去坐坐?”
没料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宁舒愣了一下,笑道:“当然。”然后对着门口做了个请的动作。
一进大门是一个不算大的院子,院子的角落里有一棵樱桃树,红艳艳的樱桃在树枝上驻首停留,煞是好看。
“这樱桃结得这么好,怎么不摘来吃啊?”张晓停下脚,看着不远处的樱桃树问。
宁舒也跟着停了下来,脸色沉静的说道:“这棵樱桃树是第一年结果,所以结的果子不能吃。”
“还有这种说法啊?”
“嗯,这是送我树苗的那个人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宁舒淡淡的说道,接着请张晓去正屋里坐下,屋子里没有人,宁舒轻轻走到父亲的门前,小心的将门推开一条缝,看见父亲正在熟睡,这才又小心的拉上门走过来。
“叔叔在睡觉啊?”张晓看他的动作,小心的问道。
宁舒点点头,去厨房烧了开水,又将前两天刚买的茶叶拿了一些出来泡上,等茶的清香出来后,才将泡好的菊花茶送到客人手里。
虽然屋子简陋,茶水也非常简单,但是张晓却一副非常受用的样子,对宁舒泡的菊花茶赞不绝口,宁舒只是轻浅的笑,对他的褒奖不置可否,不管对方出于何意,像这样照顾到别人的心情终归是好的。
又坐了一会儿,张晓才起身离去,宁舒将他送到门口,见走在前面的张晓突然转身,从皮夹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来:“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宁舒慢慢的接过,点了点头。
直到张晓的跑车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往回走,他跟张晓不过是萍水相逢,不管对方说这句话是出于客套还是别的什么,他都会一并接收,至于会不会用到,现在仍不可知。
宁怀德的伤基本上已经痊愈,只是短时间内不能干重活,宁舒谨记着医生的叮嘱,预支了半个月的工资,用来给父亲买些东西补身体,不过四十岁光景,与同龄人比起来,父亲实在苍老太多,生活有时候给予人的重担,比想象中的还要沉重。
便利店的兼职工作很快就上了手,在这个繁华的城市有很多夜猫子,他们白天睡觉,喜欢在夜晚出没,这大大的提高了24小时便利店的营业额,所以整个晚上因为不断有客人光临也不觉得怎么难熬。
墙上的挂钟响了六下,宁舒揉了揉后颈从柜台前站起来,长时间的坐着让双腿有些僵硬,交班的人今天大概又要迟到一会儿,所以他只是站起身并没有立刻离开,将柜台里一晚上的收入从百元大钞到一毛两毛归类好,他才满意的舒了口气。
店门的风铃这时突然响起,一个年轻的男人走了进来。
夏天的早晨,太阳总是出来得比较早,微淡的阳光从店门的后面射进来,那个人背光而立,深刻的面容沉入了一片阴影,宁舒站在原处,看着那人身上整齐的休闲西装,张了张嘴,好半天才说道:“李先生,早。”
站在门口的男人看着他,纤薄的唇角牵起一丝笑容:“早。”
接着再无言语。
放在桌下的手不由自主的交握,沉寂的空气使得呼吸似乎被抑制,慢慢的变得沉重起来。
李严熙一脸平静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我来买点东西。”接着便朝一旁的货架走去,宁舒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高大的货架后面,才慢慢的放松了身体,每次看见这个人,就会莫名其妙的觉得紧张,明明已经三十岁的人,却还是如孩童一般紧张莫名,他果真还是不够成熟稳重吗?
“有微波炉吗?”正出神间,耳畔响起男人低沉的声音。
宁舒抬起头来,看见那人手里正拿着一块肉松面包,有些慌忙的点点头:“有。”然后伸手去接对方手里的面包,指间的轻触带着一股微凉的感觉,宁舒忙缩回手,拿着面包走向角落的微波炉,他转身的速度太快,没看清男人嘴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
微波炉这种高科技产品他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来这里打工之后才慢慢的熟悉了操作手法,将冷掉的食物放进去蒸几分钟就可以食用,很方便。
短暂的几分钟对他来说变得格外漫长,因为他感觉到身后的男人一直没有离开过,就站在离他不足两米的距离,沉默着。
终于,叮的一声响起,宁舒戴着手套将面包取出来放进一旁准备好的塑料盘里,又将一次性叉子放在上面,才递给对方:“李先生,已经可以吃了,小心烫口。”
“谢谢。”
宁舒重新站回柜台后面,等待着对方赶紧付钱走人,可是,李严熙显然没有这个打算,将装着面包的盘子放在柜台上,他走到摆放牛奶的货架旁选了一盒纯牛奶,宁舒看着他沉静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人此刻离得好近,近到都能听见对方呼吸的声音。
气质这种东西一旦养成,便能在举手投足间表露无遗,一个穿着高雅,举止优雅,长相俊雅的男人,左手端着一只盘子,右手拿着一次性叉子吃面包,虽然地点是某家便利商店的柜台前,却令人无法找出一丝破绽,仿佛这个人无论站在哪里,都是一道迷人的风景,与外表无关,纯粹是那浑身上下的气势使然。
宁舒在心里重重的叹了口气,低下头去算帐。
如果被天阳集团的员工们看见他们的老板这个样子,一定会跌破眼镜吧。
“你每天晚上都在这里上班?”听见声音,宁舒抬起头来,看见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的李严熙正看着他。
“是。”
李严熙皱了皱眉,“如果没有充足的睡眠,怎么备考?”
宁舒一愣,轻声说道:“没关系,学校八点才上课,我可以回去休息一个小时,而且,我这么年轻,少睡一下可以。”是啊,虽然灵魂已经有三十岁,可是这个身体却还是十八岁,所以,这一生,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李严熙听了没说话,只是眉宇间有化不开的阴影,末了才吐出一句:“太乱来了。”
宁舒疑惑的看向他,眼睛直直的撞上了对方的视线,“年轻的定义是可以做一切想做的事,可是,那并不代表你可以随意的挥霍,身体如果垮了,一切就都是空谈。”李严熙的声音不再轻柔,而是带着一股刻意的严厉,宁舒微微怔忡,马上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这个人……这样的语气让人莫名的觉得安心呢。
8.遗漏
有人说,难过了不要告诉别人,因为别人不在乎,可是我,一切难过的理由都是因为你。
——1-31
“伯父的身体还好吗?”
宁舒点点头,将视线从帐本上抽离,看向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嗯,伤口现在已经在愈合,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痊愈了。”
“那就好。”李严熙微点了一下头,声音轻柔如风。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宁舒觉得全世界都安静了下来,马路上面汽车的喇叭声完全消失,外面经过的人们的交谈声也嘎然而止,就连挂在墙上那个可爱的挂钟都停止了滴答声,他的眼睛里,映满这个人的影子,无一遗漏。
空气又继续沉寂下来,安静的空气静谧而详和,若不是店门口的那串风铃突然响起,宁舒觉得,时间大概会就此停滞。
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走进来,即使是早晨六点的现在,那人也依旧戴着一副太阳墨镜,那张严谨肃然的脸显得更加像黑社会份子,宁舒侧头看见那人直直的走进来,在李严熙的身边停下,声音恭敬而认真:“先生,与太平洋公司的会谈时间快到了。”
李严熙应了一声,将手里喝得差不多的牛奶盒放下,墨镜先生立刻掏出皮夹准备付钱,却被男人伸手制止。
宁舒安静的站在柜台后面,看着李严熙将手伸进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面额为50的钞票,然后递给他。
将零钱找给李严熙,发现对方竟然将那些散钱和几枚硬币放进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皮夹里,李严熙突然抬起头来,撞上宁舒惊讶的视线,他微微勾唇,笑道:“我先走了,好好复习。”
宁舒点点头,目送李严熙的身影远去。
他一生中都没遇见过什么大人物,见过最高级别的可能就是他们学校校长,像李严熙那样的天之骄子,有些人或许穷极一生都未必能与他说上一句话,可是,他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频繁的遇见这个人。
命运,有时就是这样让人无措。
快乐,悲伤,无奈,绝望。
是人类最强烈的情感。
李严熙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他依旧站在原来的地方,视线定格在那块用玻璃做成的店门上,外面的车水马龙依旧繁华而热闹,原先莫名激越的心情却早已冷却,只剩几丝彷徨留在其中,挥之不去。
这个城市的夏天很闷热,人的心情会随之变得焦躁和狂暴,从打工的便利店出来,便看见几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在街边撕打,嘴里还不停的暴着粗口,句句带着爹妈,很孝顺。
他站在店门口,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搏一搏。
被几个身形高大的男生围在中间的两个少年体力已经不支,再打下去可能会直接晕死过去,宁舒反身走回店里,按了店门旁的警报器,街边打得起劲的几个人闻声立刻逃窜,独留那两个手下败将坐在地上,表情颓败。
“谁要你多管闲的!”两人中的红发少年看着刚出店门的宁舒,语气恶劣。
身边的少年立刻拉住他,“晴空,不要说了。”随即又看向一旁的宁舒,脸上绽放出温柔的笑,“谢谢你。”
宁舒看了他们一眼,转身朝家的方向走。
他很想学会冷漠,这样的时刻,却总是想起前世的自己,那个身着单薄走在漫天大雪里的身影,是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影子,是梦境,却又真实得让人想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