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骇然抬头,只见一人像一只大鸟般向渔舟扑了下来,声势惊人之极。两人不由自主地扑到船舵处紧紧拽住帆绳,而那人已飞临小舟上方丈许处,强猛的劲气直压下来——周遭的空气立时冷得像凝冰一样,寒气仿若弥漫天地、无孔不入,寇仲和徐子陵俱是牙关打颤、东倒西歪——便在此时,白衣女长剑出鞘,同时脚尖轻点、往上跃去:只见千万道剑芒蓦地冲天而起!
寒气立时消减大半,快要冻僵了的寇仲和徐子陵恍恍惚惚地回复了意识,这还是他们两人首次目睹高手的正面交锋,简直令双龙又惊又喜又怕,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扑下来的这人正是宇文化及,他知道若是一击不中,这小舟将会立即随风远去,令他难以追及,所以他的这一击实是出尽了压箱底的本领——身为宇文阀中除阀主宇文伤之外最顶尖的高手,宇文化及的武功自是非同小可。
只听“轰”的一声,掌剑交击!电光火石间,白衣女向宇文化及连刺了十二剑,宇文化及亦回了十二掌。两人乍合倏分。
宇文化及一声长啸,借力飞往岸边,立于石上。白衣女则是落回小舟上,长剑遥指宇文化及。
小舟已在寇仲和徐子陵手忙脚乱的操控下恢复了平衡,适巧一阵强风吹来,渔舟斜斜横过江面,就要往对岸驶去——被白衣女逼退至另一侧岸边的宇文化及此时是无法追上他们了。
寇仲和徐子陵高兴地欢呼了起来,宇文化及目光深邃地看了他们一刹,就移回到白衣女身上,说:“如此剑术,世所罕见,姑娘与高丽的‘奕剑大师’傅采林究竟是何关系?”
寇仲得意洋洋地一摆船舵,舟行如箭,将宇文化及远远甩脱;而白衣女亦对宇文化及的讯问一言不发,予人以莫测高深的感觉。宇文化及气闷不已,运足内力,使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姑娘护着这两个小子,实属不智,宇文化及必会再向姑娘请教!”
小舟渐行渐远,宇文化及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白衣女仍卓立船头,衣袂飞扬,飘然若仙。徐子陵看得呆了眼,寇仲却是在心里暗暗寻思:不知道这白衣女和刚刚的那个惹人生厌的“宇文化骨”的功夫,比起他家的宋二哥来,究竟是高是低呢?想着想着,又暗呼糟糕——方才宇文化及已表明了他就是在追他们两个小子,万一这白衣女给他们来个秋后算账,那可就真的糟糕咯……
孰料就在此时,白衣女的竹笠蓦地四分五裂,露出她那秀丽美好的娇容。她轻吟一声,张口吐出了一口血来,终于是颓然坐下。
双龙都大吃了一惊,徐子陵扑上前去,关切问道:“你怎样了?”白衣女盘膝而坐,一掌就把徐子陵推回到寇仲身边,喝问道:“宇文化及为什么要追你们?”寇徐两人交换了个眼色,纷纷大力摇头,满脸都是茫然。
白衣女“哼”了一声,秀眸中顿有寒芒闪过,她狠狠地盯了两人一会后,终究是放软了语气,说:“你们两个小鬼给我好好掌舵,只要顺利到达岸边,自有你们的好处!”说罢闭目暝坐,运功疗伤。
第十六章:重逢
看来白衣女是急着疗伤,这才没有继续追问。寇仲和徐子陵对视一眼,侥幸地耸了耸肩,便任劳任怨地掌起舵来。这小舟被他们这两个对操舟一窍不通的家伙掌控着,居然就这么一路顺风顺水地载着三人到达了丹阳,双龙果然是有老天爷罩着的福星呢。
不过这几日里,仅在饿得受不了之时,那白衣女才勉力使出功夫来捞上几条小鱼填填肚子,当然也有双龙的份,毕竟要靠他们来掌舵,白衣女总不能叫他们饿死。即便如此,等他们到达丹阳之时,寇仲和徐子陵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头昏眼花、手足发软了。
三人弃船入了城,如此奇妙的组合自然引得路人注目。白衣女的斗笠已因打斗而破碎,此时顶着一张艳光四射的脸走在街上,吸引了无数惊艳和灼热的目光;而当路人们再看向衣着破烂、狼狈不堪的双龙时,他们的神情就都转变成了明晃晃的鄙视了。
感觉到自尊心大受伤害,寇仲愤然道:“ 等我们扬州双龙练成盖世武功,看谁还敢看低我们。”
白衣女嗤笑一声,没好气地说:“就算你们现在拜在号称‘武尊’的突厥高手毕玄门下,亦休想练出什么本事来,所以你们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学上一门能赚钱的手艺,然后娶妻生子,快快乐乐过了这一生才是最好的选择。”这女子虽然脾气不太好,说话也不中听,但她的心地其实算不上坏,否则双龙哪还能有小命在呢。而且她说的这番话,也算是表达了一些善意。
但是白衣女的话却是恰好戳中了双龙的痛处,寇仲转头对其怒目而视,徐子陵也忍不住问道:“难道是我们的资质太差了吗?”没理由啊,宋二哥明明说过他们的资质悟性都是极好的!
白衣女叹了一口气,难得好声好气地说:“我没必要骗你们,其实我早已暗中探了你们的脉象,你们筋脉中的内力都浅弱得几乎等于没有,大约你们是最近才开始练功的吧。”
双龙心下惊疑,他们完全想不起白衣女是什么时候探了他们的脉,但她说的也确是事实,两人便都皱着脸点了点头。
白衣女续道:“我不知是什么人教你们功夫的,那功法倒是极好的,只是他恐怕没有告诉你们——但凡想要成为出类拔萃的高手,必要由孩提时期开始练功。据我师父说,习武最重要的一段时间就是五岁至十五岁的这十年之内,这就好比学说话一般,过了幼年才学,怎样都会语音不正。学武功自然也是一个道理,你们已过了最佳的年岁才刚刚起步,将来无论如何勤奋,都是事倍功半。若只是做个给人跑腿的庸手,迟早都会丢掉小命,那还不如不要学武,你们明白吗?”
白衣女首次和双龙说这么多话,语气也是难得的温和,却好似一盆冰水泼到了两人头顶——他们本来是不愿意相信的,相比于这个来历不明、脾气不好的白衣女,双龙当然更信任作为他们“武学启蒙”的宋师道了。但是一番回忆之下,两人惊觉当初每每提及他们的年龄,宋师道都会立刻转移话题……难道真如这白衣女所说,变成武林高手的目标对于寇仲和徐子陵来说永远只能是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两人都好似霜打的白菜一样蔫了,寇仲更是倍感难受:倘若宋二哥真的对他们有所隐瞒,那他之前说的什么“璞玉”,恐怕也只是安慰和玩笑吧,亏得寇仲还当了真,更对宋师道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来……
在心底暗暗苦笑,寇仲只觉得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不单只是出人头地的愿望,就连他刚刚萌芽的感情也遭到了巨大的打击,难道他们双龙最近果然是霉星高照么?!
蔫不拉几的两个少年跟在白衣女的身后,压低声音嘀嘀咕咕着。
“我们要做天下第一高手的梦完了,看来只好专心读书,等你做了右丞相的时候,我便当左丞相好了。”徐子陵皱着脸说。
“乱世中最没出息的就是臭书生了,”寇仲苦笑道,旋即话锋一转,说:“不过陵少你忘了吗,我们还有宝贝秘籍哩,绝世武功未必练不成……”
徐子陵也兴奋了起来,然马上又叹气道:“可是那婆娘不是说我们错失了练功的宝贵童年吗?”
寇仲撇嘴道:“她可能见我们的天赋比她好,怕将来被我们超过,才故意说些泄气话来教我们心灰意冷……”
这话还没说完,白衣女就猛地回过头来,狠狠地瞪着双龙,说:“你们这两个小鬼听着,若再给我听到你们在我背后婆娘长婆娘短的乱叫,我便生刽了你们这两只小狗!”
寇仲和徐子陵俱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应着,耷拉了脑袋不敢再多说话了。很显然,因为白衣女的功夫远超双龙,所以无论双龙说什么都躲不过她的耳目。
至于寇仲说的什么“宝贝秘籍”,白衣女根本就没有放在心里——她自幼有名师指导,对于武学典籍的眼界高得很,又怎么会相信这两个小混混身上能有什么好东西呢。如果寇仲指的是之前她看到的那本练仙鬼画符,那就更可笑了。
双龙跟在白衣女的身后登上一间酒楼的二楼,正要随着白衣女的步伐往临窗走去,忽听得一把令他们魂牵梦萦的声音陡然响起:“傅姑娘果然是艺高人胆大,这般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可是以为我中土当真没有高手?”
寇仲和徐子陵猛然抬头,果然看见他们心心念念的宋师道正好整以暇地坐在一间侧向半开的包间里,锐如寒星的目光直向他们三人射了过来:此时的宋师道和当初那个躲在破石屋里养伤的人自是大相庭径,他衣饰华贵、气度轩昂,更举杯遥向白衣女示意,真是说不出的俊朗潇洒,举手投足之间风采尽现,脸上的笑容更是完美得好似雕刻上去的,灿烂热情却不含半点温度——这才是宋阀少主真正的样子,他的目光浅浅地掠过那两个欣喜万分的少年,随即毫不停留地落在了白衣女的身上,就仿佛宋师道此前从来就没有见过寇仲和徐子陵一样。
这样似乎并没什么不妥,在旁人眼里,一看便知身分不凡的宋师道和那两个街头混混般的少年,原本就不该有什么关联。但如此的情形映入寇仲和徐子陵的眼中,却令他们感到了一股如坠冰窟的寒意由心而生,巨大的自卑感和失落感几乎要淹没了他们。
与他们同行的白衣女乍然便被宋师道说破了身份来路,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关心双龙骤变的脸色,她立时拔剑出鞘,浑身上下杀机弥漫,瞪向宋师道,寒声喝道:“哪里来的野狗乱吠,想抓我去向昏君讨赏?但凭真本事来罢!”
虽然心中无比失落,但听得白衣女辱骂宋师道,寇仲还是怒意上涌、气愤得不得了,比之刚才被白衣女喊作“小狗”更恨万分。徐子陵看见寇仲变来变去的表情,不禁心下叹息:只怕他的好兄弟这次是真的陷进去了,惨了。
那边厢,宋师道还未说话,坐在他身边的宋鲁已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威风凛凛地横过他的成名兵器银龙拐,直直指向白衣女,怒道:“好无理的蛮女,竟敢辱我少主,快来与我放手一战!”
“哎,鲁叔稍安勿躁,”剑拔弩张中,宋师道笑吟吟地压住宋鲁的胳膊,对白衣女说:“都怪我说话太唐突,才致傅姑娘生了误会,还望姑娘海涵。我们是岭南宋家的人,决不可能抓傅姑娘去向杨广讨赏,相反倒和姑娘有合作的可能,我们何不好好地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呢?”
白衣女听得微微一顿,却是依旧冷然说道:“我和你们这些汉狗没什么可说的。”她的杀意不减,只是知晓以她的武功不可能胜过宋师道以及宋鲁两人,这才没有立即动手,反而在暗寻脱身之策。
原来这白衣女名为傅君婥,正是天下三大宗师之一的高丽“奕剑大师”傅采林的高足。由于杨广三征高丽,而她本身亦是由战乱产生的孤儿——傅君婥自然深恨汉人。
被傅采林收养后,傅君婥一直被当作刺客培养,并学习了汉人的语言文化。今次南来,傅君婥实是身负重任,在多次刺杀杨广均告失败后,她便决定要将她师父傅采林探查到的杨公宝库的重大秘密传播开来,引得汉人内乱、自相残杀,从而无法再度侵略高丽。
宋师道微微笑了笑,说:“杨广三征高丽,确实是残暴不仁,但姑娘因此而迁怒天下汉人,也未免太偏激了吧?更何况杨广那昏君身具胡人血脉,才会如此昏庸暴虐,我们汉家子孙向来友善仁义,决不可与胡虏一概而论。”
傅君婥犹豫片刻,还是有所顾虑,只虚张声势地冷哼一声,转身就要离开这里。见寇仲和徐子陵依旧满脸呆样,她便拎着两人的衣襟把他们给拖走了。
在离开之前,寇仲眼尖地看见宋师道垂在身侧的手猛地化掌为拳,可知他心境有变。心怀期盼,寇仲不禁眸光一亮,可宋少阀主终究没有多做挽留,只是依旧温和地笑着,对着傅君婥的背影说:“姑娘不妨好好想想我的提议,相信依我们的缘分,不久之后便会再相见的。”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到双龙。
傅君婥拖着无精打采的两个少年走出酒楼,只当两人是因为肚子空空才会如此萎靡不振,便随意找了一处街边排档果腹,又往城外码头赶去。
为了逃避宇文化及的追击,傅君婥决定坐船往西,远离朝廷和宇文阀的势力范围后,再开始散播杨公宝库的消息以祸乱中土,最后南下,走海路回返高丽。
可是此时在码头上靠泊着的大小船只中,从西边来的船数量并不少,却没有一艘是要往西边去的。情形如此古怪,不仅是傅君婥深感奇怪,码头上其他等船之人也都在议论纷纷。
寇仲和徐子陵神思不属,都是茫茫然不知所以。便在此时,宋师道的声音从后方朗朗传来——“早说过我们缘分不浅,姑娘可是打算乘船西去?”
寇仲大力转头,险些把脖子都给拧到了,他表情倔强又委屈地盯着宋师道看,可这位少阀主虎虎生风地大步走来,依旧瞥也不瞥双龙一眼,目光只牢牢地追逐着俏立岸边的傅君婥,似乎为她清丽美好的姿容所折服。
走到近前,宋师道与傅君婥并排而立,一个笑如春风,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是翩翩公子,一个是高贵丽人,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对璧人。
看着这一幕,双龙的肚子里都泛起了酸水,只是目标各有不同:徐子陵觑着傅君婥玲珑优美的身姿曲线,满脸都是遗憾纠结;而寇仲则是死死地盯着宋师道无情的背影,满口的牙都快让他自己给咬碎了。
向来感情一事,求之不得总是让人铭心刻骨的,单相思尤是此中之最。
第十七章:释情
不管双龙是如何的纠结,俊男美女站在一起还是很赏心悦目的。可惜的是,傅君婥根本就连看都不看宋师道一眼,只是冷漠地说:“我知道你是岭南宋阀的少阀主,只不知阁下究竟有何指教?”
宋师道毫不介意傅君婥的态度,柔声回应道:“我只是一片好心,傅姑娘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恰逢东海李子通的义军渡过淮水,与杜伏威结成联盟大破隋师,更派出一军直迫历阳。若历阳被占,长江的水路交通必被截断,所以各方行船都在观望,唯恐被卷入战火之中。”说着他轻笑一声,续道:“傅姑娘既已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明白,若我真想对姑娘不利,又何须多费口舌?姑娘与其另绕远路,倒不如搭乘我的船往西而去,这一路之上即使遇到贼兵,也总要卖给宋阀几分薄面的。”
傅君婥沉默片刻,终于点头。
其实说到底,宋师道和傅君婥也不过是都想利用对方罢了。傅君婥的师父傅采林认为中原不该一统,最好是一直分裂下去,才无法对高丽产生威胁,这自然也成为了傅君婥来到中原的目标和任务之一。若她能借机搭上宋阀这条线,甚至以杨公宝库的秘密引发南北大战,那傅君婥就真的成为高丽的英雄了。
傅君婥无非是想搅乱中原这滩浑水,而这恰恰也是宋师道此番行动的目的之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既已到了“分”的时候,自然是乱得越快越好、最终结束得越干脆越妙:一旦拖得久了,受苦的还是天下百姓。
高丽人希望中原乱起来,永远不要结束;宋师道也希望天下乱起来,再由他们宋阀来结束——哈,都是一样的开头,送上门来的棋子,真是不用白不用。
宋师道和傅君婥暂时达成了一点点微妙的共识,却不代表仍是一头雾水外加一肚子酸水的双龙能有这样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