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们甚为称道的,前奏部分只有影影绰绰的六弦琴声,然后毫无预兆地响起歌者清澈动人的声音,于平淡中乍起的深情婉转,近乎清唱的大胆处理,大概有着令人眼前一亮的独特效果。澄净纯粹的风格一洗当时绮丽繁复的流行主调,首发当周冲至网友评选榜首,连续几周雄踞不下。
《逐风》。Wrentit词。Pauraque曲。
03.A弦
A
雪白色墙壁,软质地隔音设计,夏风撩动米色镂空纱帘,摇曳出满室流动如水的明媚光影。黑漆立式钢琴,简约外形,散发陈年的木香浅淡。打了蜡的红木地板光可鉴人,映衬于雕工雅致的木质窗门,欧罗巴式复古。
练习间歇,我姿态嚣张而惬意地靠在椅子里,单手搂住琴箱凹处情意温存。瘦款牛仔长裤勾勒双腿修长线条,黑色半袖衬衫敞怀,同色净版背心对比于胸前线条刚健的银饰,营造无声的喧嚣不羁。
衣如其人。
无袖白色半长夏衫,收腰设计,衣摆下缘随意散开竟胜似裙装几分妩媚妖娆,前后剪裁大胆的V字领口由缎带勾连,半露着漂亮的锁骨与肩胛;反光材质的黑色热裤,半腰黑色厚底皮靴,充分地炫耀着令女生都嫉妒的瘦颀白皙的双腿。对面的家伙盘着腿蜷坐于扶手椅中,肩膀微耸,纤瘦的手臂环住身前一块柔软蓬松的浅灰色正方靠垫,闲适安详的模样,像鸟儿匿藏于叶丛深处幽静安谧的巢窠。
你很爱惜这把琴呢,所有弹琴人都这样子?
Wrentit尖尖的下巴陷在怀中的软垫里,睫毛弯成好看的弧度,涂着银粉色唇彩的嘴角幻化出诱人的甜蜜。
ch。a。m。i。我右手用轮指的顺序柔和随意地点落在面板上,清脆音效,回应于琴箱的共鸣轻浅。开口时微沙的嗓音描画怀旧纹理,沉湎于回忆因而若有所思。
第一天学琴,老师说过一句话,直到今天记忆犹新:吉他生来就注定是浪漫而多情的乐器,因为,弹奏者是要把它抱在怀里的啊。从此,再看不得人家砸琴呢。
他扔下垫子伸出漂亮的手,捧过我那并不昂贵的六弦琴细细端详,花瓣一样淡粉色的指甲碎碎地触响琴弦。我则交换了搭着的腿,手肘拄着椅侧,指尖叠成塔状托住下巴。
浪漫而多情的琴,多么美的说法。嘿,Pauraque,你拒过多少女生了?
没数过。还有,拜托,这两件事有几毛钱关系?
他温柔地搂着我的琴,笑容得意。
我们系有女生很嫉妒哦,说从大一追到现在将近三年,你看她的眼神还不如你看着你的琴。就那个总穿白裙子的,有印象吧?
忘了。
我干笑道,漠然地窄起眼睛。
平均每周两封情信,要我怎么记得谁是谁;再说我对女孩子又没有爱。喂,笑什么,你小子表现得比我好似的!
然后两个人对视着,笑得放肆。
有时候,抱着琴的感觉就像抱着一位情人;你们这些不工于乐器的人,不懂。
是么?
他把琴靠在一边的墙上,自己则从椅子里滑下来,近乎挑逗地跨坐在我的腿上,骨感的手臂贴着我的身体滑上去直至以蛇一样妖媚的姿态和温凉的触感缠上我的肩颈。
你说,我算不算一把漂亮的琴呢?
当Wrentit把一张写着北街地址和一串手机号的字条丢在我自习室的桌子上时,我皱起了眉头强忍不快。
简直是胡闹,自己跑到那种地方去,是不是疯了?你不知道那是N市最乱的一条街!
RPG ERA是个干净到连抽烟都不让的地方,你怕什么?再说,我不过是想帮你攒一把手工琴。既然你不领情。
他转身要走,白色风衣袍裾飞扬,像候鸟南去的翅羽。我深吸了口气,突然扣住了那只纤细的手。
回来!我不能放你一个人胡闹。
把自己惊艳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主题酒吧里黑色大理石质地营造出的厚重的妖冶与粗糙的奢华?还是那个挂着一枚银色十字架的帅气的路姓店主?
在电话里绝对没有料想到,那个用大哥一样且略带不爽的口气与自己约法三章说不可以公开恋人关系的店主,居然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
每周至少驻唱两个晚上,日子自便,报酬也令人愉快。
更加令我满意的,倒是这家酒吧的干净。养眼的男孩子侍者清一色的黑色衬衫银色胸牌,对那个少年似乎有一种超乎主雇关系的绝对服从;禁烟,禁赌,禁脏字,如此规矩不胜枚举,甚至连过火的玩笑传到店主耳朵里,客人都会被他铁着脸请出去。是不是,因为这苦行僧一样的戒律,才使得RPG ERA在整条北街名声显赫呢?
黑色风衣,颀长身形,不苟言笑的琴师,抱一把木吉他,搭着腿坐在六芒星状大理石舞台上光线与暗影的交界,手法细腻,面色漠然;饰着亮片或金属挂链的短装,妖孽的淡银色眼影,耳廓上永远不对称的夸张饰物,歌者凭借刀锋般的凌厉音色和绚丽外表赢得无数酒客追捧。
不过我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宽容的人。我不喜欢他踩着猫一样妩媚的步子握着麦克穿行于客人中间,不喜欢女孩子们迷恋地望着他的眼神,不喜欢个别放肆的男人趁店主或侍者不在时放肆地用手指触上他白皙漂亮的腰和腿。
他们没有资格分享,我的Wrentit。
尽管有所顾虑,还是对某人保持缄默。毕竟,不忍心抹去散场后酒吧狭小阁楼里他坐在我腿上卸妆时满足的笑意。
还不记得从小到大自己妥协于什么,似乎,只有那双不谙世事的巧克力色狐狸眼睛。
为了攒一把西班牙的纯手工琴,两个笨孩子在北街混迹半年有余,直到大四那年圣诞前后,惨淡经营的Wrentit同名专辑终于成形并在网上售出了不错的业绩。
考虑到学业压力就业压力,我和他一致决定结束在酒吧驻唱这段轻狂的游戏人生。
谢幕演出那天,RPG ERA里客人爆满。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这间酒吧里弹响从半个地球之外那有着馥郁艺术气息的国度空运过来的手工琴,他也唱得动情,《逐风》和其他一些我们自己写的歌,似乎从来都没演绎的这样淋漓尽致。
散场已时过半夜,向来颇吝身价的店主亲自调酒还陪我们俩饮到天亮。临别时男孩子坦言自己厌恶同志,但是,关于我和Wrentit,他真心祝我们两个幸福。
04.D弦
D
毕业年似乎就如同多少走过来的学长们所言,忙碌的生存状态,大概会把钟表调快的罢。多少届学生来了又去,关于大四这一年,考研还是走出象牙塔,毕业失业就业创业的迷惘,很多事情都不能免俗。
就像穿着学士服把帽子扔向空中的留念照,背景是清澈涌动的景观喷泉还有再远处栉风沐雨的砖灰色教学楼。照片上的两个人已然褪去了当新丁时候的稚气,代之的,四年青春岁月的怀念感慨,事关离别的淡淡惆怅。
我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而Wrentit则被国内某著名演艺公司看中成为签约歌手,并接受欧洲深造等一系列所有音乐人都梦寐以求的无量前途。
南滨机场全玻璃外墙的钢骨穹顶式候机大楼,出自E大建筑系学长设计的被誉为水晶之泪的地标性建筑,勾起几多亲切,又牵扯几多离伤。
白衣的人扑在我不算宽阔的怀里,不加掩饰的泪水打湿了我特地熨洗的黑色长袖衬衫。我搂着他的纤腰,嘴唇吻着他弥散着淡香的栗色碎发。
然后,毫不介意毁掉形象或者如何地扯着袖子替他拭眼泪,同时不忘灿烂而故做洒脱地笑着祝福。
再然后,逐渐模糊成被扎着绚丽彩绸头巾的经纪人催促着的某人一步三回头的慢镜头里机械地微笑着挥手作别的群众演员之一。
独自回到租来的跑车里,卸却所有无谓的伪装之后才发觉自己其实原本是脆弱而多情的动物。趴在方向盘上,Wrentit湿冷的泪痕贴在脸上。头顶的天空,回荡着飞机引擎隆隆的轰鸣声。
我记得自己哭了。
守望或说等待的日子,平淡如水。
为打发内心几多空虚,把他的歌重新编配和弦改成吉他曲,抱着当年两个人用一场场演唱辛辛苦苦地攒下的西班牙琴一首接一首地弹到忘我。
真是忠实的歌迷啊。
研究生同寝室那个从南方考过来的眼睛男总是这样感叹,我每每笑而不语。
抱着琴的感觉,就像抱着一位情人;那些不谙此间原由的人,不懂。
到后来某人回国重出江湖,更是热度不减。单曲屡次稳占榜首,专辑大卖一举提振国内近两三年唱片业的惨淡行情。
无奈演艺圈太多纷争,批评家各为其主出言不逊,也给Wrentit的发展增加了巨大阻力。于是在繁重的课业之外开始研究国内流行音乐,在几家大型网站扮演着兼职乐评人的角色,进而借用职务之便假公济私地替那孩子拉偏架。想来多谢扎实的乐器功底和当年为他写歌伴奏的宝贵磨练,言辞犀利观点独到,在这趟浑水中间也算应付得游刃有余,以至人们渐渐淡忘曾经那个叫Pauraque的家伙是只勤奋的以作曲为生的动物。
而人们记得什么或者遗忘什么,也不见得那么重要罢。用我自己的方式,保护着那个有着干净的巧克力色眼睛的他,便已足够。
Wrentit定居于南方公司总部档期繁忙,再加上他的身份原因,两个人并不方便见面。好在他不时地寄来各种唱片和宣传品,也算用另一种方式报传平安。眼镜男在看到我收到的一封封EMS时经常是满眼睛的难以置信。
这真是某某公司头牌艺人Wrentit寄给你的?
恩。
我嘴角勾出一个他并不懂得的得意笑容,修长的指头给一个外地的号码发出短信:亲爱的,东西收到了。
研究生课程提前结业,临走那天看到谢顶导师那张皱纹浅刻的脸,忽然觉得有那么几分歉疚。然而,这样的选择,也不是没有理由。
反正成绩突出,毕业设计提前完成,被某建筑公司聘去做设计员,五险一金。
租赁消费,不过好歹就算有房有车;电脑绘图和六弦琴,同属锻炼手指的事情,相得益彰:因而惹得同事们对某人滋润的单身小日子无比羡慕。
其实还有另一原因不曾说明,眼镜男某日邂逅中文系小学妹一名,然后关系发展神速。而那个拒绝了若干追求者而被疑为单身主义的家伙,似乎并不容易忍受周围人的甜蜜。
05.G弦
G
阴郁而潮湿的天气。
租用的银色双座敞蓬跑车以并不必要的招摇姿态甩尾停入贵宾车位,惹来旁边普通区入口密匝的人群中艳羡的叹声。拔掉钥匙,带上车门,扶正墨镜,脸上是一以贯之的无动于衷。
向来标榜游戏人生及时行乐的家伙,显然决无友爱心性养一辆属于自己的车。听凭心情好坏,随租随换。偏好跑车拉风手感,妩媚颜色一如舞女裙角翩然风情万种,波尔多酒红,蓝宝石悠然。
由此推论自己并不是在所有问题上都那么专情。
我扬着下巴经过平价票入口盘折回转而蠕动缓慢的队伍。
这,就是所谓的歌迷吧。一旦沉醉于某种东西便瞬间沦化为单细胞生物狂热到丢弃理智。为了一张哪怕只能从LED屏幕上眺望舞台略影的位子,不惜到黄牛手里花了不知翻过多少倍的价钱求票。何苦。
不过话说回来,那歌者手术刀片般的声音似有能直剖灵魂的诱力,曾被乐评人喻为听觉毒品,足见他那另人欲罢不能的妖冶。
所以若得亲耳听聆,也算值得。
我优雅地划着双腿,皮鞋踏响步声清脆。最后一眼瞥过神情虔诚有如朝圣者的人群。指尖触上风衣口袋里一周前EMS收到的VIP门票和员工特许通行证,嘴角,扯起不屑的冷漠微笑。
眩目的灯光舞美,干冰造雾,模糊间台上台下翻飞起羽翅轻盈栩栩如生。为配合新专辑主打曲目《蝶裳》,制作方可谓用心不少。华丽繁复的配乐层层叠叠地纷然而起,交混于无数歌迷鼎沸的声浪,歌者的声音竟显得那么单薄脆弱。
于是没有来由地记得写过一首叫《逐风》的曲子,主旋律后来填了词写成歌。曾截了最得意的一段,编配成前奏和solo,结果在最后一遍录音时还是不顾搭档反对毅然删掉。
当初固执坚持的理由,如今却已成事实。
喧宾,夺主。
水雾渐散,舞台正中的璀璨,熟悉的陌生人。
是否应该庆幸自己的位子呢?那些普通歌迷们不惜一切代价要看清的美丽面容,视线里收得一清二楚。
秀气的脸,有着樱花花瓣一样白皙中透着暖意的颜色,狭长的狐狸眼睛,右侧自眼尾起涂绘出夸张幽艳的蓝紫色蝶翅,配合与整场演唱会鳞翅目主题,裁合天衣,无缝。
Wrentit!
我爱你!
原本明澈的歌声,沉没于喧嚣配器与尖叫的潮汐,如此繁华。
如此荒芜。
有些东西,即便一相情愿地不肯承认,又如何。这一二年,作为乐评人言辞犀利,嬉笑怒骂从不给对手任何情面,然而大概因着自私的原因,从不肯对某人的瑕疵有过半句中伤。过分的包装,声音背景里毫不节制的奢华铺张,所有的物逝人非,其实,从最初的最初就已埋下伏笔。从那个经纪人搭着他单薄的肩膀把他带上赴往欧陆的航班,从他身边不再有某个固执的家伙冷血地砍削去音乐中一切有碍主调的华美旁枝。
可惜当年的孩子们尚未懂得:防微杜渐。
至于满抽屉的信件落满同一个名字假装对报纸上提及那个扎着头巾的男人的暧昧流言一笑了之,理由同上。
演唱会在热烈而震撼人心的全场齐唱中落下帷幕。震耳的乐声,回荡成胸腔空旷的共鸣,像浮华褪尽只残剩满纸凄凉。
这一刻,拆穿了许久以来伪装的骄傲,甚至羡慕起那些捏着廉价票尖叫的歌迷们,嫉妒他们可以用充满爱意的声音对Wrentit表白那一句某人始终都没有勇气开口的挽留。
谎言织起的牵牵念念,直到决心放手,才察觉彼此亏欠下的,是太昂贵的自由。
所谓相见不如怀念,是肥皂剧里太过滥俗的桥段。
其实,醉笑陪君,又何必。
莫不如连这最后一点幻想也就此无情掐灭,也好免得当事双方再偏执于那些无用的念。
找你们主唱。
戴着墨镜的人,语气里是冰一样的温度。某人亲笔签名的通行证,果然赚来一路谄媚的恭敬。
推开庆功酒会大厅厚重的金色雕花的木门,暖色调灯光映射笑脸攒动,喧哗人声成功掩饰脚步,飞舞的纸屑落于肩头,狂欢的香槟有酒沫划出空中放肆的弧。
在人群中轻易地分辨出熟悉的背影,与此同时,那人蓦地回眸,目光碰在空气中,有准备的没准备的,不过是一样的狼狈。朝夕相处的默契,如今,也只留这点微不足道的心有灵犀。
还没来得及换下演出服的某人,眼角依然留着华丽蝶妆,肩头某件不合身的男装外套体贴地抵挡住N市秋凉。
祝贺,祝贺。
我摘下墨镜,潇洒地扔进一旁经过的恭谦侍者手上的银质托盘。
我想你了,Pauraque。
漂亮的男孩子强作镇定地开口,却悄然红了眼眶。
你们吉他手的琴,真难听。
我扯起恶意的微笑,故作恭维的语气将那个什么废柴公司为他组罗起来的团队贬损得体无完肤。
他则冷起眼睛薄唇微紧,指着旁边大理石地面上新砸毁的琴骇投桃报李。
这么多年的老对家,清楚而精准地记忆着对方的死穴,因而出手果断一针见血。果然同类相伤的事情,少几些儿女情长,多几些残忍果决,也就算理所应当。所以眼见得对方眸子里的痛楚锥心,嘴角居然都勾出病态的满意笑容。
如出一辙。
锋芒毕露的两个人,注定没有赢家的对弈。
然而,输的人,不是我。
所以破釜沉舟地挽回败局,哪怕手段卑劣。扳上他的下巴,长年摆弄乐器的手,有着过人的指力;看他噙着泪的巧克力色眼睛和故做坚强不肯言痛的倔强,内心竟然无耻地感到这样的满足。
多亏扎着头巾的某人及时救唱场,否则结局想必难以收拾。
空闲的左手以优雅姿态拈过那人强作镇定递来的一盏香槟;右手慢慢松开,修长的指头勾过那张俏脸漂亮的轮廓,最终落上他温润的唇。收回手臂,食指尖端有一滴血色的落瓣,妖娆。舌尖尝上那口红甜腻的味道,冷眼赏对面一个人恼羞成怒一个人心碎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