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虎瞅着他,嘴唇动了一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张冲不去理会他,将他的蚊帐掖在凉席下,便钻到自己的床上。延虎呆呆的站了一阵,忽然也掀开张冲的蚊帐,挤到他身边躺下。张冲吓了一跳,忙道:“你干什么,澡都还没洗,跑到我的床上来干什么?”
延虎不管不顾,伸手将他抱住,道:“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心里想的……其实跟你一模一样!我要是……能有个一官半职,早就……对你比大王对林少爷还要好!可是,我也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能给你,有时候……我躺在床上偶尔想想你,都觉得……很对不住你。可是这些天……看见你这么不开心,我心里也堵得受不了,我想来想去想了好久,要不……我就不娶了,如果因为我娶亲,不能跟你好了,那我宁愿不娶!”
张冲浑身僵硬,好久,才转过脸来看着延虎,伸手抚了一抚他的脸颊,柔声细语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傻的想法,不管你是奴才还是什么,谁在乎这个了?你没有一官半职,我又何尝有林少爷那样荣耀的出身?我原是……被很多人糟蹋过了破败的身体,能跟你做兄弟,我都应该……心满意足了!”延虎痴痴地望着他脸,道:“可是……我知道你并不想只跟我做兄弟,我其实……也不想,我……”说到此处,声音哽住了,不知如何继续往下说。
张冲瞅着他憨厚的脸庞,一阵热血涌了上来,就想凑嘴往他嘴上亲吻,终于硬生生的忍住,转过了眼光,轻轻道:“这些天我也想了很多,我当然……想你一辈子只对我一个人好,可是以后的事情谁能知道?连林少爷跟你们大王……这次你们皇帝来南京,说不定就是冲着林少爷来的,连他们到了现在都不敢谈以后,何况是我们!所以你还是娶吧,对你死去的大哥有个交代,以后再生个孩儿,我也有了一个侄儿!”
延虎急道:“可是……”张冲伸手掩住他嘴,道:“咱们在这儿争也无用,要不……等你们皇帝走了以后再说吧,这会儿……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
延虎明知他说的是实情,别说他们都是男儿,就算一男一女,以他们两个人的身份,也无从把握自己的命运。更别说宋辽之间,天生就是冤家对头!他呆呆的瞅着张冲,心里一阵子空空荡荡,只恨自己为什么只是一个奴才,明明心里想的事,却不敢多想;明明自己爱的人,却无力保护!
正黯然心碎,忽然外边一个侍卫的声音道:“大王回来了!”张冲吓了一跳,忙用手推着延虎道:“赶紧出去伺候去!”延虎“哦”了一声,用手将脸抹了一下,慌慌忙忙下了床,出去迎接伺候。
耶律洪础明显喝了酒,不过看起来喝的也不甚多,问过祈霖已经睡下,直接去澡房洗了一洗,随后回来进到里间,看见屋子里点着一盏灯,祈霖也没怎么睡着,听见声音正睁开眼睛,耸了耸鼻子道:“又喝酒了!”耶律洪础道:“皇帝赐酒,怎么可能不喝!”
将身上披着的一件长衫随手撂开,跳上床来将祈霖抱进怀里就想亲嘴,祈霖赶紧用手蒙住他嘴,皱眉道:“你满嘴酒味,我最怕这个!”耶律洪础只好作罢,遂将他抱在胸脯上,轻轻抚摸他光滑的肌肤。
祈霖道:“你皇兄……是不是为我来的?”耶律洪础道:“今儿一天匆匆忙忙的,哪有时间谈这个,看看明天怎么样吧!”祈霖道:“如果你皇兄真是为我而来,如果……他要见我的话,我不会给他磕头,我是大宋子民,要磕头我只会给大宋皇帝磕!”耶律洪础道:“你这个倔脾气,我还能不知道?放心吧,他要见你,我会给你挡下来!”祈霖道:“我就怕……”不由轻轻一叹。耶律洪础搂着他的双臂紧了一紧,道:“你什么都不用怕!我都跟你说了,有我在,即便是我皇兄,也不能将你怎么样!真要逼得紧了,大不了我不做这个南院大王,反正这辈子,谁也别想把你从我手里夺走!”
祈霖浑身一震!他早知道这个冷血无情的恶魔唯独对自己恩宠无极,但是像这样辞官不做的话,还是第一次听他说出来。彷徨一整天的一颗心瞬时间恢复踏实,只觉就算天大的事情压下来,反正有这个男人在,他根本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向着耶律洪础展颜一笑,重新将脸颊贴附在耶律洪础强壮的胸脯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安安心心,渐渐如梦。
睡到半夜,免不了又有一场恩爱缠绵。等到了第二天,耶律洪础早早起来,祈霖虽然浑身酸疼,仍跟他一同起身,陪着他刚刚吃过早饭,便有人进来传皇帝旨意,要招耶律洪础进行宫议事。
祈霖亲手伺候着耶律洪础换了一身朝服,送他出了临松轩,眼见时间尚早,想着已有几天未见小小,正要叫张冲过耶律洪欣那边看看,忽听得人声喧哗,祈霖出门来看,正好延虎冲近前来,慌忙叫道:“少爷,大事不好!”
祈霖吃了一惊,未及细问,只见临松轩院门一开,一队官兵在一个年轻将官率领之下,气势汹汹扑了进来!
第八十六章
契丹人本是游牧民族,自太祖阿保机创立契丹国,虽然定都上京,却经常巡视全国。而自太祖之后,历代皇帝也都保留着这个传统。所以在中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以及南京析津府等处皆设有皇帝行宫。
这日一早起来,耶律洪础奉召入行宫面圣,行过君臣之礼,分别落座,大辽皇帝耶律洪基不提祈霖之事,只叙些日常事务,兄弟情谊。耶律洪础听他不提,自然更不会主动提起。他心里倒存着个疑问,反向皇帝问道:“我昨日见皇兄随行大军中颇有些女真士兵,而且……我还听说女真新上的首领完颜劾里钵也在军中,此事可真?”耶律洪基笑道:“你消息倒灵通!不错,劾里钵确是在我军中!你年初提醒我说劾里钵很有些才干,只怕日后会对我契丹不利,所以你一回南京,我就派出使者将劾里钵招到上京,交与赵王留心察看。这半年他倒是规规矩矩,从未有过半点张狂之相。所以赵王一力保荐,让我带着他同上前线打上一仗两仗,一则显显他的忠心,二来也看看他到底会有多大的本事!”
耶律洪础一听又是耶律乙辛的主意,不由皱起了眉头。耶律洪基忽而话题一转,又道:“对了!往年这个时候,已不知打过多少仗,为什么今年一直按兵不动?”
耶律洪础听他问起这个,只得先抛开完颜劾里钵的事情,回道:“宋军元帅祈盛用兵如神,我军与之交战,实是败多胜少!这次因废除打草谷的事,祈盛有意与我军协议停战一年。我已派人携重金前往汴京,趁着这一年休兵时间,打通蔡太师这个关节,只要使宋国皇帝将祈盛撤换,宋军将领中再无一人能与我军相抗!”耶律洪基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这个主意虽好,不过……就算宋国皇帝将祈盛撤换,真要宋军打起败仗来,难道他不会重新启用?所以,斩草,须得除根!”说到这里,双目瞅着耶律洪础,慢慢又道:“我听说祈盛的儿子,是在你手上的吧,为什么你不加以利用?”
耶律洪础早知他此番前来,必是为了祈霖,听他猛不丁提到“祈盛”二字,心中虽然吃惊,却也并非意料之外,忙起身跪下,以头碰地,道:“臣弟该死,请皇兄处罚!”耶律洪基“哼”了一声,道:“你且说来听听!”耶律洪础道:“祈盛的儿子的确是在臣弟手上,只是……臣弟对他爱若珠宝,决不能拿他去跟祈盛做交涉!”耶律洪基听他一个“决”字将话说死,不由皱起眉头,道:“我听到这话,本来不信,没想到……你一向性子冷淡,怎么会对一个男娃儿迷恋如斯?我听说废除打草谷的事,也是因他以死相逼,你才不得不为之,可是真的?”
耶律洪础前番接到皇帝批文,已知皇帝听信了谗言,当时已经有些恼火,此时听他再提,也只能强自按捺,说道:“废除打草谷对我大辽利大于弊,我在奏章中已有剖析,还请皇兄仔细斟酌!何况当年太宗皇帝由中原撤回,已有心将打草谷之事废除,我不过是承接太宗遗志而已。我对那孩儿的确是心爱之极,但孰轻孰重,尚能分辨得清!”
耶律洪基听他口气中已有羞恼之意,他对这个二弟一向倚重,不愿跟他说的太僵,便道:“你能分辨轻重就好,你先起来吧,这件事我不罚你,但你以后做事……当要以此为戒!”
耶律洪础实没料到皇帝会这么轻轻松松放过此事,心中不知怎么的,反有些不祥之兆,一边叩头谢恩,立起身来重新坐下。皇帝沉吟又道:“另有一事,我有意让赵王的长子耶律熙在前线历练历练,所以给了他一个征南先锋当当,你意下如何?”耶律洪础不知他今儿为何话题转的这么快,而且件件都是不当紧的闲事,心中更是琢磨不定,随口回道:“耶律熙不过是一纨绔子弟,恐怕难当大任!”耶律洪基笑道:“我也曾考过耶律熙的武功,他没有你说得那么差劲,只要让他历练历练,也是一位大将之才!”
耶律洪础明知皇帝偏宠赵王,再说下去,倒像是存心跟耶律乙辛过不去,便转回原来的话题,道:“耶律熙还罢了,不过……我瞧着劾里钵实非池中之龙,况且非我族类,必有异心,皇兄留他在我军中,一旦熟悉了我军中情况,甚或趁机收买人心,只怕日后更难钳制!”耶律洪基不以为然,道:“我只是让他做了耶律熙的副手,有耶律熙盯着他,他敢稍有异动,正好借机将他除掉!”耶律洪础道:“只怕耶律熙未必能是劾里钵的对手!”耶律洪基呵呵一笑,道:“不然你让我怎么样?劾里钵毕竟是一族之长,我若无端将他除掉,不单女真人心难服,即令其他属国也要心寒。何况赵王已收了劾里钵为义子,他在赵王面前尚且能够屈膝称子,还能有什么雄心大志!”耶律洪础道:“自古英雄,无不能屈能伸,正因他甘受羞辱,皇兄才要更加留心!”耶律洪基道:“罢了!这半年我将他放在赵王府里,赵王对他日夜察探,他若是真有异心,赵王岂能一点端倪瞧不出来?我瞧他也不过是个贪图安逸的庸才罢了,咱们不谈这个!”
耶律洪础听他已有不耐之意,明知这位皇兄素有一个偏信谗臣的毛病,当年耶律重元之乱,正是由此而起。不料重元之后,又出了一个耶律乙辛,此时再不当头棒喝,恐怕日后重蹈覆辙(作者注解:日后耶律乙辛果然挟宠生乱,祸害朝纲,契丹衰落,女真崛起,皆由此始。)!然碍着君臣有别,他又不能言之太过。正暗暗筹思,忽听外边一阵吵吵声传了进来,耶律洪基皱了皱眉头,往外喝道:“外边吵吵什么,找死的不是?”
一个侍卫应声进来,叩头道:“回皇上,三王爷说有事要回,奴才们实在拦不住,眼见就要闯进来了!”
耶律洪础一听这话,便觉有些不对。他跟洪欣两个与长兄耶律洪基素来亲厚,便在上京皇宫之中也是通行无阻。今日并无其他人在场,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谈,侍卫们胆敢拦住三王爷不放,自然是先有了皇帝的嘱咐,然则其中有些什么蹊跷,只怕都是冲他而来。
他心中转着念头,抬头向耶律洪基一望,只见耶律洪基脸现不悦,道:“到底有什么紧急之事,叫他滚进来!”
那侍卫答应一声,慌忙退出。一会儿耶律洪欣大步而入,向着他二哥略一颔首,随即跪伏在地,向着皇帝叩拜。耶律洪基受过他的礼,方问:“你急冲冲的进来有什么事?”耶律洪欣复叩下头去,道:“今儿一早,赵王之子耶律熙带人闯入南院王府,带走了临松轩一个姓林的孩儿,臣弟赶上去询问,他说是皇兄亲下的旨意,要抓这孩儿往前线胁迫祈盛。臣弟不知这孩儿犯了什么事,但这孩儿对臣弟有活命之恩,还求皇兄饶他一命!”
耶律洪础在旁边听着大吃一惊!怪到方才提到祈霖之事,皇帝并未深究,而且东扯西拉不谈正事。想必皇帝早料到他断不肯将祈霖交出,所以将他拖在宫中,好让耶律熙趁机抓走祈霖。而耶律洪欣急匆匆的进来,嘴上是向皇兄求情,实则给他报信来了!
耶律洪础心思急转,暗忖此时若跟皇帝揭破此事,皇帝必定不许他前往搭救,他若强违圣意,那就是犯了欺君大罪。何况一来二去,等说得明白,也耽搁了时间。只好暂且装个糊涂,先把那小牛犊子救出来再说!
当下向皇帝一眼不瞅,跪下地来磕了一个头,道:“三弟既然跟皇兄有事要谈,臣弟先行告退!”
不等皇帝表态,立起身来,快步退出大殿。
延虎守在殿外,一见耶律洪础出来,急忙迎了上来。耶律洪础不及细问,只道:“往哪个方向去了?”延虎道:“这会儿只怕已经出了南城门了!”耶律洪础翻身跃上小厮牵过的马匹,一边低声吩咐道:“我先赶去拦阻,你即刻传令莫阿,叫他带人上来接应!”
延虎慌忙答应,耶律洪础心急如火,只怕迟了片刻,那个小牛犊子难免受苦,当下一抖马缰,向着南城门的方向急追而去。
第八十七章
原来大辽皇帝耶律洪基突然至南京巡察,的确是专为着祈霖而来。
其实在年初耶律洪础带着祈霖回去上京之时,因如歌被撵,南院大王宠爱一个汉族娈儿的事情,已经在上京城中传开,耶律洪基耳中亦有所闻。不过这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朝里一些大官、尤其是常在战场的武将很多都有这种爱好。是以后来南院王妃遣人往皇后面前诉苦,虽然皇帝对于废除打草谷这件事很不以为然,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不料上个月又接到南院王妃密报,说是已经探听明白,大王宠爱的那个小男宠,竟是宋国抗辽元帅祈盛之子,耶律洪基难免大吃一惊!先不说“祈盛之子”这个身份很可以加以利用,单是废除打草谷这件事,倘若真个儿因这个小男宠而起,那么耶律洪础对这位祈盛之子的迷恋可想而知。他身为南院大王,以后再要为这个娈儿做出任何事情来,只怕都能够祸及辽国的根本。
耶律洪基忧心如焚!祈霖既是祈盛之子,他就决不能任其留在耶律洪础身边,但他素知二弟性情冷淡,一旦动心,只怕就是难以自拔!倘若跟他明提此事,他未必肯将祈霖轻易交出;若以君命硬逼,却一向倚重这个二弟,实不愿跟他弄得太僵!因之前思后想,最终设下一个釜底抽薪之计。
耶律洪基实非明君,更缺明断是非之才。当初因偏信皇叔耶律重元,以致滦河之乱。幸得乃弟耶律洪础识破重元奸计,及时将重元钳制,这才使耶律洪基保住皇位。而自重元之后,耶律洪基对所有臣子都多了一层防范之心,连他最宠信的耶律乙辛亦不例外。因之让耶律乙辛留守上京,却将乙辛之子耶律熙以及女真首领劾里钵一并带往南京,以防重元之事重演(作者注解:滦河之乱,正是皇帝出猎,留守上京的耶律重元与其子勾结谋篡皇位!)。
待到得南京,耶律洪基绝口不提祈霖之事,一边遣人将耶律洪础召进宫中议事,暗中却命耶律熙带兵闯入南院大王府,不由分说,先将祈霖抓了再说。
当时延虎见耶律熙有圣旨在手,自是不敢阻拦,眼睁睁看着祈霖被捆起带走。幸好耶律洪欣得到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但领头的耶律熙既有圣旨在手,耶律洪欣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带上延虎,赶往行宫给二哥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