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总是太短,前几日还在寻思着去哪里游玩,天就会突然热起来。
严京介的研究生复试也过了,实习也轻松很多,自然心情就会好。林立还是经常的往医院跑,肖承很少能见到他,偶尔打个照面也难以交流,现在的林立行色匆匆,太沉默阴厉,肖承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合适。顾恺又大醉了一次,拉着时莫碎碎念,莫小白躲着他不见,莫小白太混蛋了敢这样对他,莫小白如何如何。肖承插嘴说你可以死缠烂打呀!顾恺摇头爆粗口,你懂个屁,他要高考了你懂不懂!那可是高考啊!
肖承想,我也是从高考过来的!
时莫。
肖承想到时莫,总是不知道该怎么总结他的阶段现状。身体好了很多,长了不少肉,也很少会胸闷,但这些似乎都无关紧要。只能说,他还是那个他。偶尔出现,突然消失,无法抑制情绪的低迷。
一如既往的混日子。
暑假里肖承报了个驾校培训班,在那里呆上一整天,能练个六七把。热是热了点,但心里还是比较舒服的。暑期学生居多,肖承偶尔跟他们聊天,却也只是听着,从不多嘴。一整个假期过了理论考试和移库,人晒的跟某个香港明星一样黑。
严京介实习结束之后就已经毕业,距离研究生开学有很长一段时间。严妈妈问他有什么打算,严京介沉默了片刻,犹豫的开口:“我想去出去玩段时间。”
严妈妈觉得游玩不是正经事,她的宝贝儿子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才对,严爷爷插口问:“想去哪儿?”
“L城。”
严爷爷想了想,点点头:“刚好,你华伯伯在那边,我跟他说声,你就多住些日子。”
严爷爷是家里的天,他点头,没人敢横着摇头,严妈妈不高兴,爷爷就劝她:“京介这么些年都没有出去过,也该放松放松。”
严妈妈陪着笑点头,眼睛却往严京介身上斜:“你自己去怪没意思的,早点回来,也好久没在家里长住了吧?”
严京介鼓着劲儿才开口,底气明显的不足:“我叫莫莫陪我去吧。”
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严爷爷放下茶杯语气有些凝重:“我听说,时莫跟家里闹翻了。他在你那儿?”
严京介摇头,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没有,只是偶尔见一次。上次见面时说起来想到南方玩几天,他也想去,说是胸闷的太难过了,去南方大概会好些。”
严妈妈一脸忧虑:“那他住在哪儿?又带着病,这孩子最不会照顾自己了,那药也不会按时用。前两天我见莫姐白头发都出来了,人老了不少。也难怪,就这么一个儿子。说起来,是因为什么才闹到这样?”
严京介没接话,严爷爷一双眼精明厉亮,看的他心里发毛。
又是一阵沉默,严爷爷开口:“那就带他去吧,南方的气候对他的病确实好。时莫皮了点,却是个懂分寸的人,不会冒冒失失的就从家里跑出去了。不管是因为什么,京介,你要睁开你的眼看清楚了。人得有良心有责任心,别糊里糊涂的,只顾着自己。”
严京介低着头,不敢看爷爷的眼。时莫只对他爸爸说喜欢男人,没有具体指明是谁,严京介知道时父的性格是绝对不会把这种事传出去的,但是也能确定旁人就真的一点不知。联想是人的本能活动,他不知道爷爷猜到了几分。
几句话压在他心头,重的几乎要喘不过气。良心和责任心,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他只敢保证的,就是对时莫的爱而已。可是“爱”不过也是情绪上的事,能保持多久呢。
严妈妈站起身:“莫莫最近用的药还是之前那种么?我去买些你给他带上。”
“是……嗯……大概是吧。”严京介本能的点头,对上严爷爷凌厉的目光,马上转口含糊道。
“你们商量个日期,好定机票。莫莫身体不好,你多帮着他点,别让他累着。还有那些忌口的东西,别一到那边撒风了玩,发病了到底不比在家里,什么都方便……”
严京介一一应下来,严爷爷重新端起茶杯细细的品着,就听到严妈妈长叹了口气:“莫莫这孩子,如果没得那病就好了。”
如果……多无力的词。
十五、
时莫说,在小镇住的那一个月感觉很微妙,真有了末日相恋的感觉。
华伯伯是很随和的人,带着他们逛了两天就放手不管,任他们自己玩的自在。两个人每天睡醒了,就揣上几十块钱,从侧门出去,在小镇里逛一天,天黑了再从侧门回去。房间里什么都有,甚至还放了台游戏机,时莫却不想碰那些。每天洗了澡坐在空调房里,看一会儿电视,无非就是婆婆和媳妇吵架了,女婿百般讨好丈母娘,以前从不屑于看的东西,那样看起来也觉得蛮有趣。时莫开始犯困的时候,严京介就拍醒他,让他回床上躺着,隆重的道一声“晚安”,回隔壁自己房间内睡觉。
路走很多遍,尝试不同的小吃,花一天的时间看公园里的花,蹲在路边和慵懒的野猫对话。不牵手不接吻,可是身边始终有那个人,转眼就可以看到,对方的眼含满温柔。
时莫说,以前他们也在一起,可是这次却真的有了厮守的感觉。那种感觉很奇怪。人到一个陌生的环境,自然会产生不同的感受。天更蓝云更白,湿润的空气静静的抚摸皮肤,心就也跟着静下来。
时莫说,最可怕是就是情绪上的变化。那种变化意味着你曾经努力维持的现状都不可能再保持下去,意味着你有了新的期待,意味着你从根本上发生了变化。时莫说,这种变化太恐怖。
严京介衣着整齐的去敲他的房门,声音像雪山上的青松,混合着泉水滴滴答答,时莫突然想,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
他从没想过能和严京介一辈子在一起,他厌弃自己的生命,不愿拖累他,始终准备着随时和他分开。那一天睡眼惺忪中,他想,能这样生活直到死去,该多好。
时莫问,我们在这里定居好不好?
严京介嘴角僵硬了下,马上扯起笑容,无限包容,好。
时莫又摇摇头,还是算了。
即使的厮守,也是末日厮守。时莫清醒的自知。说不定这就是他们最后能在一起的时间,如此提醒自己,就无法抚慰躁动的心。他撒火,摔东西,和严京介吵架,颤抖着捂着胸口剧烈喘息。华伯伯的小孙子站在门外,手里拉着一个更小的孩子,两个肉球好奇的往里边张望,两双大眼闪着光亮晶晶的,奶声奶气的声音传到时莫耳朵里。
“我长大了不会让你生气的!”
“你要是让我生气怎么办?”
“嗯……那就把我的玩具全给你。”
“还有零食!”
“零食给我留一点可不可以?”
时莫推开严京介的手,侧着身子背对他,声音闷在胳膊里呜咽,咬的嘴唇发疼。严京介抓起他的拳,把他的指头一根一根的掰开,十指相握。时莫说,那是他们在小镇里唯一一次亲密,当着两个屁大点的小孩子。
后来怎么了,不太记得。时莫记性不好,因为从小用激素的原因。肖承笑说,那是因为你心太重,故意选择忽略。时莫摊手,大概吧。
再后来,两个人分开出门。时莫走在阳光下,南方的气候很柔和,不像北方那样,太阳照在皮肤上像是鞭子抽打一样火辣辣的疼。时莫在路边吃了蒸糕,转过角就碰到严京介,一双清冷凤眼,在阳光下化成一丝柔情。
严京介笑言,好大一块蒸糕。
时莫用手背在脸上胡乱蹭了下。
严京介说,那边有个小寺庙,去看看吧。
时莫说,在焚香中我突然就安静下来了。很奇怪。总之那一个月都很奇怪。什么都莫名其妙的,找不到一个借口和理由。我跟着他回家,路走的有些远,谁也没有提坐车,就那么走回去。像是苦行僧一样强迫自己。我说我想去信教了,只有佛祖能给我救赎。他停下来转身看着我,正是黄昏时分,太阳染红了半边天,他身后的云像是被撕裂一边壮阔,可是我没看清他的表情。
肖承说,他的表情,一定和你第一次发病倒下去时一样,恨透了自己。
时莫说,其实他也不肯放过自己,我知道的。他恨自己当年没有逼我吃严妈妈买回来的那些药。恨自己对我的消极无能无力。像是报复一样,他现在总要强迫我用药,为此得到快感得到释放。
晚上时莫泡澡用的时间久了些,时莫说,他推开门那一瞬间的表情我看到了,惊慌失措,他怕我就那么死去了。以前总不忍心让他难受,那一晚我却觉得很爽很开心。洗澡出来时,严京介正坐在阳台上抽烟,听到动静之后身体停顿了下来,声音多了些颓败的意味。
“我们回去吧。”
“不。”
严京介冲澡出来,时莫坐在他刚坐过的地方,指缝里夹着烟蒂,嗓音沙哑:“在这里起的思绪,要在这里结束,才能回去。”
严京介重新点燃一支烟,听到时莫喃喃自语:“如果真是末日,就好了。”
如果……又是如果!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严妈妈电话里再三交代严京介要把时莫带回去,看着儿子拎着旅行包独自回来时,不免有些不高兴。严京介把带回来的特产一一摆放在桌子上,最后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大红的布上秀了金色的丝线,看起来很精致。
“时莫在庙里求的,保平安。”
严妈妈没有被一个护身符给安抚下来,仍有些失望:“他人回来,比一百个护身符都强啊!”
严京介嘴角扯起的弧度恰好,看起来温煦,却不会太过:“他诵了三个小时的护身符,一定很管用的。”
严爷爷打圆场:“这孩子有心了。”
严家的家规死板了些,却并不严厉,很多时候都有商量的余地。只是严京介太听话,从不反抗,妈妈让他学外语他就学,让他跪他就二话不说的跪上三天。大概他稍微有点反叛的心,时莫都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拖累他。
时莫小时候嘴甜,又机灵又聪明的,特别招大人尤其是阿姨们喜欢,以严妈妈为代表,疼他不亚于疼自家儿子。后来时莫身体越来越差,那种喜欢就全转化成怜惜,凡事更是紧着他先来。
高中严京介考进市重点,时莫花钱进了四中。碰上个大雨天,严妈妈就让司机先去接时莫,才绕路去接严京介。两个人回到严家,热水已经放好,严妈妈让时莫先去洗,严京介裹着浴巾冻的瑟瑟发抖。好不容易捱到自己洗澡,严妈妈又忙活着去给时莫盛热汤端饭。严京介愤愤的胡乱冲了冲,出来时,时莫已经吃饱喝足歪在沙发上打盹,严妈妈指着严京介:“去厨房把切好的水果端出来。”严京介嘴角抽搐:“妈,我还没吃饭。”那边两个人已经聊的不亦乐乎,根本无视他。
严京介总说,这不科学,凭什么我妈对你比对我好。
时莫就笑,因为我不是他儿子。所谓望子成龙,望的是自家的孩子,谁会闲没事去要求别人家的儿子出人头地呢。说起来父母严格要求也不过是他们表达自己爱意的一种方式,只是与孩子的意愿有些违背而已,谁都没有错,代沟却这么出来了。你怨你妈么?
严京介摇头,怎么会呢,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时莫摸小狗一样摸着严京介的头顶,好乖好乖。可是我不行呢。我知道他们为我好。他们活了几十年了形成一种思维定势,到死都不会改变,固执的很,我还年轻,能够接受不同的新事物。我可以理解他们。可是我不能接受他们。
严京介最怕这样的时莫,他为了保持自我,可以牺牲一切。
严妈妈问严京介:“莫莫现在有工作么?吃哪住哪?”
严京介含含糊糊的说不知道,心虚的瞟了眼爷爷,立马垂下眼不敢抬头。严妈妈说:“不知道累不累……莫莫那身体,最累不得了。老严,你在省里……”
严妈妈还没说完,严父打断他:“现在哪个单位都不好进,到时候严京介还是个麻烦事呢!你就别操那多余的心,时莫出去这么久了,能活着自然有他自己的法子。”
“你不就是不想得罪时国华么!”严妈妈愤愤不平。严京介也明白,这个时候对时莫伸手,无疑是在打时父的脸,时父爱面子,内里外里都不好看。
“京介,回头再见莫莫了,让他住你那吧,也有个照应。别跟你爸似的,一点人情都不顾!”严妈妈是在赌气,严京介低眉顺眼的应了下来,不再说话。
肖承问,那你妈妈呢?
时莫思考了片刻才说,我妈是标准的家庭主妇,每天买买菜做做饭。她很有中国传统妇女的影子,无论思想上还是经济上,完全依附在他老公身上。她很疼我,但不影响她做个帮凶。好在她始终觉得自己是疼我的,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这个帮凶。
肖承总是听他讲,然后想象他的心情。那些思绪他能够理解,却没办法感同身受。他在时莫包里见过一个护身符,大红的布上秀了金色的丝线,只瞥到那么一眼。肖承知道护身符求的是两个,一个给了严家,还有一个,大概这辈子都送不出去。
十六、
时莫说,后来的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到那个小庙里去。就坐在一旁的台阶上看那些求神拜佛的人,看他们点了香,虔诚的跪拜在蒲团上。很奇怪我对此感到痴迷,经常看到忘我的地步,一整天不吃不喝的坐在那里。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严京介就会来找我,像是引路人一样带我回家。那段时间我不爱说话,他就也保持沉默,我们两个走在路上像是赶尸人和被赶的尸体一样。其实我不太能闻烟味,在庙里呆的久了,晚上就会闷喘,用药都不管用,恨不得能马上死去。第二天睡醒,本能的又往庙里跑,自虐般。
肖承问,你都在看些什么?
时莫摇头,不知道,或者是不记得,总之大脑里一片空白。我一向需要保持自知才能觉得心安,这大半年来我总觉得很没有头绪,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调整。一个人就是一场兵荒马乱。那段时间尤其失措,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时莫说,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我记不清她的长相了,只记得她叩首的时间很长,直到严京介来找我,她还伏在那个地方。严京介手里拎了一盒点心,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头顶,我坐在地上抬头看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我不知道傍晚的阳光为什么会这么刺眼,抬手挡着眼,还是看不清他。严京介的身子晃了下,把阳光挡了个严实,然后他坐在我身边,把点心塞到我手里,告诉我不是头一天那家很难吃的点心了。我回头看大殿的门前,两个蒲团静默着,没有女人,没有叩首。我回头看严京介,不知道为什么他也坐在这里。我手里捧着点心,严京介把酸奶打开递给我,这样的场景很熟悉,好像每天都在发生,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做梦。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捧着一盒点心。我有些茫然,严京介还是挑着一双凤眼看我。我说,我爱你。他说,我也爱你。
那是我最后一次去那个庙。时莫说,我还记得那个庙里有个和尚,拿些白馒头喂野猫,那些猫却不理他。我还记得有一炷香燃起的烟在空中缠绕的形状。我也记得那个女子伏在地上时,她的脚略微向里扣着,极其不自然。可是却想不起那段时间我究竟在做什么。我觉得很困,严京介带我回家,不是走在我前边,而是像这么多年的习惯一样,走在我右边。太阳直射,是正中午,不是傍晚。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或者是谁导演的一个圈套,等着我往里跳。可是我想不出来,我实在太困了,倒在床上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严京介趴在我床边,他的脸前所未有的清晰,我只想到我们最后的两句对话。我问他,你说了爱我对不对?他点头,我说了,我爱你。然后我就醒了,这样就够了。我回到最初的那个我,只要他爱我,这样就足够了。